念念紙上光陰

本書為讀者講述了古書的歷劫、修書使用的工具、修復的技藝，以及人和書的緣分。大多數(shù)人哪怕與這些傳統(tǒng)技藝并無實際聯(lián)系，仍不免在提到或見到它們時被撩動心緒，會忍不住想去了解、去靠近，希望讀者能理解修書人精神上的鄉(xiāng)愁，并將這份感動一代一代地繼續(xù)傳播開去。

王嵐畢業(yè)于清華大學美術學院裝潢藝術設計專業(yè)。副研究館員，中國書畫收藏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古琴文化研究會會員。

修書，慢慢補，一晃，過了十六年。

我翻撿與殘書破卷相對的日常，擷取零散感悟，輔以淺淡的文字和插圖，在此用散文的方式，向您講一講古籍修復這個古老而小眾的行業(yè)。

修書人是我國傳統(tǒng)手工從業(yè)者中的一員。過去，售賣書籍的書肆、書坊和字畫裝裱店兼做修書生意。新中國成立后，擁有一定古籍藏量的博物館、圖書館專設有修書崗位。而在臺灣地區(qū)，修古籍的人也被稱為“書醫(yī)生”。

2007年，《國務院辦公廳關于進一步加強古籍保護工作的意見》（國辦發(fā)[2007]6號）發(fā)布，提出在“十一五”期間大力實施“中華古籍保護計劃”，于全國范圍內(nèi)開展古籍文獻普查。這一舉措推動了古籍修復工作的發(fā)展，古籍修復漸為人知。

我們修書的方法至今仍遵循著一千四百多年前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中的記載：

書有毀裂裂薄紙如薤葉以補織，微相入，殆無際會，自非向明舉而看之，略不覺補。

意思是說，撕出如薤葉般窄小的紙條，用以修補書中斷裂?！拔⑾嗳搿币辉~精辟、準確地描述了補紙與書頁粘接、微微相搭的狀態(tài)，修補痕跡難以察覺，體現(xiàn)出精細入微的操作，與今日文物修復理念中所倡導的修舊如舊和最小干預原則亦相契合。

基于個人對“微相入”的偏愛，以及編輯的建議，最終以此作為書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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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誠邀國家博物館紙質(zhì)文物修復師、青年書法家劉劍輝潤筆題寫，感謝同行友人遒勁有力的墨寶，令小書增添不少光彩。

用散文寫修古籍，是一次忐志的嘗試。對于一個動手修書的人來說，動筆寫作并非長項，欲將思緒訴諸筆端，必定有個緣由。

書中第一篇文章寫于2020年。當時，斷斷續(xù)續(xù)的停工打亂了正常生活，持續(xù)居家讓我無法按時到單位整理尚未修完的書頁。也是在這段時間里，我忽然發(fā)現(xiàn)，長時間不修書，心里竟有小小的失落感，時常想起古籍的破敗模樣，擔心臨走時沒壓平的書頁會起皺，或有些書頁壓太久致使紙張漲開，難以復原。不知這算不算犯職業(yè)?。?/p>

那段時間，我常翻看以前的修復檔案，回憶之余，憑借一點藝術生的功底，嘗試用水彩描繪修書工作，慰藉自己的想念之情，這便是我畫古籍修復的緣起。

待小畫攢多了，再配圖寫文，慢慢地以這種形式記錄工作，最終將一篇篇小文匯聚成書。

圍繞古籍文獻的保護與修復，我想從劫、器、紙、修、緣五個方面分別講述破損原因、修復工具、修復用紙修書方法和古籍保護相關文化、修護理念等。

修書是手工勞動，需要有較強的動手能力和專業(yè)的工具，像裁紙用的竹啟子、扎書眼定位用的針錐等多為修復師自制，有時作為禮物互贈。我珍藏的一把竹啟子是由中國書店徐曉靜親手削制，柄部綴有金色流蘇和小巧的象牙扣，極富女性審美意趣，于實用性之外，也紀念著同行之間的交往和友誼。

修書離不開用紙，傳統(tǒng)手工紙是重要的修復材料，我們在紙庫中搜尋適宜的補紙，偶爾也實地走訪學習。其中兩篇以游記方式寫下了在造紙坊的見聞：一是云南麗江古城看東巴紙制作，一是安徽涇縣悟草閣參觀加工紙染色。傳統(tǒng)造紙與修書一樣，主要依靠人工操作，我至今依然記得剝?nèi)|巴紙原料薺花莖皮上雜質(zhì)的單調(diào)枯燥，親歷過造紙，才能真正理解手工匠人的辛苦和片紙皆要珍惜的意義。

還有一篇關于舊書殘紙的小文，源于某白整理紙庫，本著修書人這也不扔那也不扔的習慣，整理后反倒多出幾箱又破又爛的紙無處安放，許多紙還是20世紀80年代留下的（老師傅們同樣是這也不扔那也不扔），由此想到積壓舊紙的安置問題和古人焚燒處理廢棄舊字紙的惜字亭。

科技發(fā)展日新月異，修復技藝雖一直遵循傳統(tǒng)，修復理念卻要與時俱進，不斷變化。以前補書頁要求畫欄補字，現(xiàn)如今已不再施行，主要是無法確保所補文字的準確性，如貿(mào)然補缺文字，或會給未來鑒定工作帶來干擾，因此修復中必須做到最小干預。

我國歷史悠久，古籍文獻存量巨大，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新聞報道里的宋元善本、內(nèi)府珍本尚屬價值頂尖的少部分，我們平日修復的書多以清末普通古籍為主，書體病害形形色色?！堕_卷有殘一一簡簡單單修冊書》一文里提到的一些破損并不很嚴重的修復案例是單位集中對一批古籍做數(shù)字化掃描時陸續(xù)發(fā)現(xiàn)的問題，這些書因須及時歸還，要求修復快速且不能拆書，一下子增加了工作強度，對修復人員的處理能力是一種挑戰(zhàn)，不禁讓我想起醫(yī)院的急診科。修完后，寫下小文作為總結(jié)，給日后工作留個參考。

在以往古籍類文章中，通常將“書頁”寫作“書葉”，“頁”與“葉”通用，是歷史文獻行業(yè)心照不宣的慣例，考慮到本書是面向大眾的普及讀物，還依一般閱讀習慣，都寫作“書頁”。關于這兩個詞的演變，我在講述古籍裝具的文章里做了一個短小的解釋，是根據(jù)李計偉《類型學視野下漢語名量詞形成機制研究》中關于“書葉從唐代開始具有書頁的名詞意義”的考證而來，旨在給讀者作為參考，兩個詞匯的關系和歷史淵源有待繼續(xù)商榷。

古籍修復與古籍版本鑒定同屬古籍保護工作范疇，但二者研究方向不同。版本專家通過文字資料研究文獻的史料價值；修復師則更關注紙張、裝幀和修復技法，在尊重歷史、遵守修復原則的前提下，對書體損傷進行評估和干預。古籍修復人員如同一個傳遞者，修復破損古籍是為了將其完好地交遞給下一個時代。

修書的技法由一整套工序組成，除補書頁之外還有洗書、裝訂等繁簡不一的步驟，我擔心自己把修書體驗一不小心寫成操作手冊，故而根據(jù)文獻背后的歷史穿插講述了一些文化典故，以求增加可讀性。書中大量插圖是我親手繪制，繪畫的過程就像是把喜歡的事物在心里又強調(diào)了一遍，從而讓這份喜愛變得更加堅定，也讓文字看起來不那么乏味。不過我作為修書匠的水平有限，書中內(nèi)容尚有不足。例如，不久前，我向南京大學古籍修復專家邱曉剛請教，才知道因南方潮濕多雨，襁糊在調(diào)制、保存方面和干燥寒冷的北方有些許區(qū)別。長居北方的我雖修書十余年，在專業(yè)方面仍有孤陋寡聞之處，手藝這一行當永遠學無止境。寫作此書，僅為傳達古籍修復的常識性知識，展示一點古籍修復工作的真實情況，解答大眾普遍問題，望借此引起讀者朋友們對于中華古籍文獻保護的關注和興趣。

絮絮叨叨修書感言，回過頭來，繼續(xù)修書的本職工作。這項運于指間的勞作其實無比平凡，唯有書中霉蝕、粉塵、酸化、殘缺陪伴著每一位修書人的靜坐時光，重復不斷地撣塵、補破和粘接，只為古籍續(xù)接一段光陰尚存。

日子一天天過去，寂寞在這里，樂趣也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