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骨年糕的油香從《繁華》的霓虹燈光影里溢出,燈籠餛飩的熱氣在最近《蠻好的人生》中裊裊升騰,阿慶的珍珠奶茶攪動著弄堂深處的市井風(fēng)情一一這兩年影視鏡頭下的上海滋味,如黃浦江畔的潮汐,時時涌回當(dāng)代人的舌尖與心尖。真正的老上海味道,深植于街巷阡陌的煙火日常,在蔥油餅與油墩子的裊裊香氣里,在包腳布與熗餅的樸素傳承中,更在無數(shù)平凡上海人與生俱來的味覺記憶深處,織就一幅活色生香的魔都畫卷。
老上海的晨間味道中,蔥油餅可謂“兵家必爭之地”。最早的蔥油餅攤并不固定,蘇北師傅將爐子架在黃魚車上,清晨在熙攘的集市邊叫賣,下午則靈活地騎到學(xué)校門口守候放學(xué)的人潮。油潤的面餅在平底鍋里滋滋作響,焦香與蔥香交織彌漫,黃魚車周圍,總圍滿了一雙雙渴望的眼睛。后來上海逐步取消馬路集市,攤販規(guī)范入室,蘇北師傅們便在菜場的角落支起了鐵皮爐子。彼時蔥油餅的做法遠不如今日繁復(fù),記憶里似乎沒有層層油酥,只是拿個鐵把手在燒熱的鐵板上反復(fù)壓實蔥花面餅,反復(fù)煎烙而成。那時候油用得極省,僅用毛氈刷子薄薄抹上一層,但記憶里那純粹的焦香與蔥香卻濃烈得化不開。
若論我心頭至愛,非粢飯團莫屬,樸素卻豐盈。有多少人記得它是用滾燙的糯米飯裹挾著炸得酥脆的麻球,中心再豪邁地包入一整根金黃油條,在那個物質(zhì)尚顯匱乏的年代,有個蛋餅吃吃就不得了了,粢飯團則是難得的美味犒賞。粢飯團之下,便是“包腳布\"的江湖了。它必須依賴靈魂的甜面醬,那醬絕非今日流水線上的產(chǎn)物。老早的甜面醬是灶披間里的手作藝術(shù),糖與醬油在鍋里纏綿交融,勾芡至稠,滋味偏甜,再用板刷爽利地刷在餅上,那濃郁的甜香裹挾著醬香,便是最地道的老上海味道。如今街頭偶遇的“包腳布”,早已改弦更張,白面糊則被天津煎餅課子的小米面、綠豆面所替代,還好我亦酷愛煎餅課子。記憶里小時候的“包腳布\"僅售三毛,內(nèi)里無蛋,油條也吝嗇地只扯半根,卻足以點亮一個清晨。
若要尋覓油水豐潤的美食,則要談到油墩子的誕生,它似乎與改革開放后上海娛樂業(yè)的復(fù)蘇蓬勃同步。歌舞廳、棋牌室興起之時,這金燦燦的油炸小食也悄然出現(xiàn)在街頭巷尾,成為老上海味道家族中相對年輕的成員。最樸素的版本是純粹的蘿卜絲裹上稀面糊下鍋油炸,而奢華升級版則是在蘿卜絲中埋入一只鮮活的河蝦。在那個食油金貴的年代,任何油炸之物都自帶光環(huán),無比誘人,也導(dǎo)致了當(dāng)年反復(fù)用油甚至地溝油的亂象,政府耗費大力氣監(jiān)管才逐漸規(guī)范。誰能預(yù)見,當(dāng)年那些不甚光鮮的“廢油”,竟在今日搖身變?yōu)橹耸挚蔁岬纳锬茉丛?,價格一路飆升,全球緊俏,真真是“昔日你看我不起,今天我對你愛搭不理”的生動寫照。
油墩子的歷史遠不及安徽師傅帶來的米餅悠久。米餅也是菜場出現(xiàn)后的風(fēng)景。小小的面坨貼在熱鍋上,鍋心澆一點水,加蓋燜煎,一面焦黃酥脆,一面雪白軟糯,散發(fā)出誘人的酒釀甜香。兩個米餅對合,中間或夾油條,或撒白糖,便是一份樸實的滿足。當(dāng)然現(xiàn)在的米餅也跟以往不同,直接用酒釀?wù){(diào)和滋味,與過去靠面糊自然發(fā)酵產(chǎn)生的獨特風(fēng)味已不盡相同。
還有一“油物”——熗餅,其滋味也在時光流轉(zhuǎn)中悄然變化。記憶中舊時的老面熗餅,油用得克制,芝麻也撒得稀疏,質(zhì)樸本真。而如今市面上的熗餅,仿佛要在油鍋里浸透,表面芝麻密密麻麻鋪滿,內(nèi)里塞入大塊豬油,香氣反被油膩掩蓋。這正如一碗地道的小餛飩,湯清見底,只需伶仃幾點油花浮于碗面,那清鮮之味才最為動人。
尋常老上海人家的甜蜜秘密,則藏在一碗“爛\"水果甜羹里。搞兩個“爛\"蘋果、一根“爛\"香蕉,細細切丁,一定要混入一聽玻璃瓶的橘子罐頭,用那金黃的汁水與果肉慢火熬煮成溫暖的慰藉。餐桌上的小包可可牛奶,那是當(dāng)時無上的美味,萬年青餅干也是藏在外婆的餅干桶深處的美味,每一次開啟都帶著儀式感。樂口福那時還叫麥乳精,絕對的高級貨,我記得在虹口太陽宮商廈的貨架上看到有賣。還有一種價廉物美的飲品叫鮮橘粉,如今看來不過是香精與色素的組合,在沒聽說過可樂芬達的年代,這粉末卻成就了孩子們眼中的神奇魔法一只需灌滿一暖瓶冰水,撒入一包粉末,上下?lián)u晃,原始的“冰芬達\"便橫空出世。若家中有門路能到工廠借助冷凍設(shè)備,將這橙色的液體倒入冰盒轉(zhuǎn)幾圈,便能倒出一臉盆的橘子冰棍。還有一味有意思的點心是炒麥粉,煤球爐上架鍋翻炒面粉變色直至微黃焦香,沖入滾水調(diào)成稠糊就是一碗暖意融融的點心,那質(zhì)樸的焦香竟與遙遠的青稞面隱隱相通。
上海人其實很喜歡吃面,記憶中面條的價格變遷也是一幅生動的時代畫卷。猶記20世紀90年代初,虹橋路番禺路口的路邊面攤,一碗黃豆肉絲面不過一元五角。隨后臺灣牛肉面如潮水般涌入,一碗動輒十幾元、二十幾元的價格令人咋舌。古羊路上曾有家臺灣面館,以每日限量十份的紅燒牛排面為噱頭,一份竟要賣出八十八元的天文數(shù)字(具體價格或已模糊,但那份震驚記憶猶新),食客們吃著吃著,竟也漸漸接受了這新物價的洗禮。臺灣商人的到來,確實帶來了服務(wù)理念的革新與提升,“小三通\"后有很多“福建超市\(zhòng)"出現(xiàn),更多元的調(diào)味品也豐富了上海人的餐桌味型。
同樣講述曾經(jīng)上海故事的《繁花》的熱播,讓全國人民都知曉了“上海人喜歡吃泡飯”。只是如今早餐選擇越來越豐富,泡飯的身影確實淡去了許多。劇中阿寶那九宮格配菜的奢華排場并非尋常上海人家,那時一根油條蘸點醬油,已是泡飯界的“頂配”。除了雪里咸菜,常州人的蘿卜干亦是佐粥妙品。而寧波阿娘帶來的咸鮮風(fēng)暴,更是泡飯的絕配一一小小一碟蟹糊,咸度直抵天花板,只需指甲蓋大小,便能輕松送下一大碗熱騰騰的泡飯。寧波阿娘家里的“三臭”臭冬瓜、臭芋芳、臭莧菜梗(上海人戲稱為“汗菜古\"),其咸烈程度更勝海水。鹽腌的香椿頭,表面凝結(jié)著細密的鹽粒,只需清水略沖,直接入口,那獨特濃郁的異香,便是過泡飯的無上妙品。黃河路上國際飯店門前日日排長隊只為蝴蝶酥的景象已成滬上經(jīng)典,但阿寶或許亦不知曉,國際飯店內(nèi)還深藏一道“面粉包面粉\"的精致非遺小吃——銀絲卷。它是將面團精心搓成細絲為餡,再包裹于外皮之中蒸制而成,大家有興趣可以去打個卡。
然而,美食的 終極評價標(biāo)尺,終究握在食客心中一“歡喜”二字便是無上王道。曾經(jīng),為了一籠心儀的小籠包,人們甘愿輾轉(zhuǎn)公交奔波十幾公里;如今,連鎖餐飲與現(xiàn)代化食品工業(yè)的蓬勃發(fā)展,已將同樣穩(wěn)定、安全的美味送至千家萬戶。昔日可遇不可求的煎餅課子攤,甜醬、辣醬、薄脆、油條便是全部;而今日的煎餅昂首挺進繁華商圈,儼然可包羅萬象,成為一套豐盛大餐,烤雞、烤鴨等食材任君選擇一一隨時隨地,隨心所享,這正是食品工業(yè)進步賦予現(xiàn)代人的口腹自由與便捷之樂。
然而,面對這空前的豐盛與便捷,當(dāng)下美食主理人的心態(tài)或許更需一份沉淀的平和。以上海面館為例,網(wǎng)紅效應(yīng)裹挾下的價格一路高企,然而回歸“好吃\"這一根本常常令人心生疑竇。當(dāng)我們驅(qū)車駛離G1503的環(huán)線,放眼更為廣闊的江南腹地,無論是鎮(zhèn)江街頭的早面,還是蘇州老巷里的奧灶面,總有一碗讓人魂牽夢縈、難以割舍的真味。高郵的清晨,一碗蔥油拌面佐以清脆雪菜,不過三元五角;一碗飄著蔥花、皮薄餡鮮的小餛飩,僅售兩元五角一一湯色清亮,入口的溫潤鮮香足以令人回味悠長。上海,這座永遠向前的都市,在擁抱創(chuàng)新的同時,亦需深深思索:如何守護住那碗中令人魂牽夢縈的純粹本味?若僅靠“老板脾氣要夠大”“價格標(biāo)簽要夠高\"的網(wǎng)紅套路博取眼球,這條舌尖上的傳承之路,恐怕終難行穩(wěn)致遠。
光影里的上海味道鐫刻在爐火、油鍋與晨昏市聲里的本真之味,才是這座城市綿長而深沉的呼吸。從糍飯團里的麻球到“包腳布”上板刷拖曳的甜醬軌跡,從煤球爐上焦香的炒麥粉到反復(fù)煎炸的蔥油餅和油墩子一每一縷升騰的煙火氣,都在無聲講述著這座城海納百川的胃口。當(dāng)《繁花》中阿寶的泡飯九宮格遇見弄堂深處半根油條的蘸醬油哲學(xué),我們都明白真正的傳承不僅僅在《申報》的墨香里,更在百姓晨起第一筷挑起的熱氣中;永恒的滋味,不在價格的標(biāo)高,而在歲月流轉(zhuǎn)間,那份對樸素本真的念念不忘與溫柔堅守。這便是大上海于唇齒之間的歲月沉淀。
[作者系市人大代表,上海廣播電視臺(文廣集團)首席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