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2018年的10月30日。傍晚有消息傳來,金庸先生剛謝世。江湖煙波浩淼,我則意興闌珊。有朋友催促讓我寫點什么,當時我仍心存一絲僥幸,盡管知道先生步入老態(tài)身體不佳已有好幾年,但2011年他在香港見我時的那一幕仍遙遙在目。那天他說:有人說我已經(jīng)死了。說畢,微笑。是的,那幾年好像不止一次有過先生去世的假新聞,有一次還在網(wǎng)上肆虐。只是那年見先生,于我也真是最后一次。其實那天在酒店落座時他顯得有點呆滯,與以前判若二人。不過,飯吃到一半,還稍微用點紅酒,先生便完全恢復了往日神采,面對席上好幾位客人,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讓我們攝影,還幫我題了博士論文專著的書名,字仍然別具一格,遒勁有力。所以,我是等到第二波消息來臨確證后才坐下來趕寫了一篇小文以致悼念的。到第二日的清晨才知道,茫茫大陸上,唯有襄陽的古城頭燃起了一大片燭光。燭光微弱,搖曳不定,然而數(shù)量上千,卻也顯得遐思無限。聚是一地微火,散為滿天星辰,真巧,是有那么一顆小行星名喚“金庸星”……
再過六年,我首次造訪襄陽,并見到了當年發(fā)起燭光行動的供職于某新聞機構(gòu)的W女士。她跟我說,聽到金庸先生去世的消息,直覺上覺得襄陽應該做點什么,當時就讓同事搜羅了一批蠟燭,帶到城頭。蠟燭約有千支,本來以為多了,未料赴約的本地人很是不少。大家同懷此心,在燭光前為先生默禱。近八百年前的襄陽血戰(zhàn),被先生的妙筆激活,傳統(tǒng)的“俠”,也經(jīng)郭靖之口獲得了新的意義。身為襄陽人,對先生多極為感佩。
于是短短的兩天中,我走古城,訪隆中,登峴山,進襄陽博物館,品襄陽牛肉面,竟然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襄陽,“金庸武俠第一城”。
二
“金庸武俠第一城”這個提法,比較突兀,至少以前我自己是沒見過。類似的標簽當然不少,如金庸武俠中武功最強者的排名、最可愛的女子等等,但以城為目標,的確沒人排過。我不是襄陽人,也沒必要生硬勉強來幫襄陽樹廣告。這個結(jié)論,也只是在這次“金庸地理”的讀書行路中才慢慢體認到。所以在這里得先說說這個“金庸武俠第一城”不是什么,再說說它是什么,如此大概可以說清楚本文的主旨。
首先,這個“金庸武俠第一城”不是第一地。地,是發(fā)生金庸武俠故事的所有地點。這個地點可寬了。山就有山岳峰頂,如武當山、五岳、縹緲峰、光明頂,水有江河湖海,如長江、黃河、劍湖、星宿海什么的,至于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則大漠荒郊、野地孤村,不勝枚舉。所以城在金庸武俠中,僅是地的一小部分。
當然,即使是一小部分,金庸筆下的城也并非少數(shù)。就說嘉興吧,金庸先生的出生地是海寧,目前屬嘉興市管轄,他初入中學,就是在嘉興。今本《神雕俠侶》一開頭就在嘉興,但這是三聯(lián)書店的版本,在1959年的《明報》上,卻是在湖州菱湖。湖州,一直跟嘉興并稱為浙江的魚米之鄉(xiāng),“杭嘉湖地區(qū)”這個詞在浙江熟得不能再熟。先生將這里的湖州改為嘉興,應是出于日后褒揚家鄉(xiāng)一念,我們無須過分措意。但《射雕英雄傳》初版第一回,先生就借大金國六太子完顏烈之口,稱贊嘉興“城中居民人物溫雅,雖然販夫走卒,亦多俊秀不俗之人”。幾句話看似平淡,卻也是先生觀察古今嘉興的心得之言。當下讀到這里,我不由得聯(lián)想到宋史專家劉子健對支撐南宋一國的南方士人的描述:“南宋當時,對于江浙福建基本地帶的人,特別是太湖周圍和杭州紹興附近的人,認為是有些特征的。在政治上,他們比較溫和,不愿意冒險。其中的優(yōu)秀分子,多半善于辭令,巧于應付。而這些表現(xiàn),并不僅是表面的敷衍,背后還有很周詳?shù)目紤]。其中更善于思慮的人,常還有深遠的計謀?!保▌⒆咏 侗澈Ac半壁山河的長期穩(wěn)定》,見氏著《宋史測度》,中華書局,2024)這段言語,乃從一百多年浩繁的南宋歷史卷帙中深掘得來,也多少可以解釋貌似文弱的南宋面對橫掃世界所向披靡的蒙元大軍頑強抵抗長達四十多年的奇跡。而且劉子健論南方官僚的特點,金庸先生身上不也有些類似之處?如此,嘉興在金庸武俠小說中的分量豈非一般?
但在這里也不能不說一說杭州。其實,說杭州為金庸的故鄉(xiāng),可能更符合實情。海寧建縣于東吳,隋朝改屬杭州,一直到清末的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屬杭州或省直屬管轄,1949年10月才劃歸嘉興之下。金庸先生生于1924年,也就是說在他的三觀形成時期,他一直都是杭州海寧人。1948年他去了香港,所以海寧改屬到嘉興,與他的人生真實感并無什么關(guān)系。推測他幼年時來過杭州,嫵媚杭州的山光水影,可以說一輩子留在他的心田?!稌鴦Χ鞒痄洝返谄呋亍肚僖衾世事勓懵?劍氣沉沉作龍吟》,金庸借陳家洛之身,道出對杭州的深情:“在蘇堤白堤漫步一會,獨坐第一橋上,望湖山深處,但見竹木陰森,蒼翠重疊,不雨而潤,不煙而暈,山峰秀麗,挺拔云表,心想:‘袁中郎初見西湖,比作是曹植初會洛神,說道:“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才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辈诲e,果然是令人目酣神醉!’他幼時曾來西湖數(shù)次,其時未解景色之美,今日重至,才領(lǐng)略到這山容水意,花態(tài)柳情。”讀遍金庸武俠,你可見先生何曾對別處如此繾綣多情、留戀難已?
其實,尚有不少城郭,盡管著墨不算特多,但也因發(fā)生過極其精彩的場景,終讓讀者揮之難去。就說佛山,《飛狐外傳》中小孩因話聲含糊,訛“吃螺”為“吃鵝”,被鳳天南誣為偷竊自家之鵝,鳳四嫂抱著小孩到祖廟,竟然一刀切開兒子小腹因以明冤,使得胡斐由此拔刀相助,永不妥協(xié)。這一幕場景,讀來豈不使人血脈僨張!又如《笑傲江湖》開頭之福州府,福威鏢局突遭滅門,連江湖道上一概不殺的廚師都慘遭毒手,一等平素自視武功高強的人馬遇此困境,束手無策,不管如何用盡心機,盡力掙扎,終赴死域,豈不讓人自悟茫茫大千世界,己在其中身如螻蟻?又如《天龍八部》第十回《劍氣碧煙橫》,眾人在大理崇圣寺中斗劍,寺僧六人使的“六脈神劍”,與使火焰刀的鳩摩智對陣,只見禪堂上煙霧彌漫,劍氣縱橫,真力鼓蕩,劍氣無形。此番打斗,神秘難測,大理之玄奇瑰怪,也因此長留讀者胸間。又如《連城訣》丁典在荊州監(jiān)獄,為保全戀人,忍辱負痛,屢退強敵,而自甘長陷囹圄,也使荊州之印象別成一格。如此眾多的成功城市描寫,又怎輕易讓襄陽一頭?
那么,所謂“金庸武俠第一城”是不是金庸作品中出現(xiàn)最多的城?據(jù)襄陽方面統(tǒng)計,“襄陽”一詞在金庸武俠中共出現(xiàn)了260多次。我手頭上沒有收錄金庸全部武俠作品的電子語料庫,一時也沒辦法做實錘統(tǒng)計,憑閱讀印象,襄陽占先也有可能。但是一個詞出現(xiàn)得最多,就代表作品中寫這個地方最多嗎?似乎也不好說。一個小型和中型城市,要寫到這個城,多是直接道出。但如果是一個大型和超大型城市,要寫這個城,相當情形是不會直接道出此城的正式名稱,更可能是寫一個城中的一個小地名了。沒錯,我說的就是北京,這個元、明、清三朝的都城,金國也曾在此建都,金庸武俠中寫到的北京,很可能多于襄陽。簡單比較一下,金庸作品中寫到襄陽的就是“射雕三部曲”,除此以外,只有《笑傲江湖》提過一次。而且“射雕三部曲”中,又以《神雕俠侶》絕對為重,其余兩部僅是點到為止。而北京就不一樣了,光說金庸哪些小說寫到北京,則一開頭的《書劍恩仇錄》《碧血劍》都把相當?shù)墓适侣鋵嵉搅诉@里:紅花會在皇宮中展開殊死大戰(zhàn),阿九在宮中斷臂,都是驚心動魄的段落?!渡涞裼⑿蹅鳌分型跆幰蛔o郭靖,在趙王府與群魔對敵,曲折萬端,兔起鶻落,也在北京。小胡斐追蹤鳳天南,自佛山自京城,窮索不舍,攪亂天下掌門人大會,與紅花會群雄偶遇惺惺相惜,也在北京。張無忌使乾坤大挪移救出被囚萬安寺的武林群雄,在北京;與趙敏的糾葛,相當部分也在北京?!短忑埌瞬俊分械氖挿?、阿紫,曾在北京王宮生活。而《鹿鼎記》更是將北京的皇宮與胡同穿透,什么康親王府、楊柳胡同、銀杏胡同、銅帽子胡同等等,都不在話下。而且寫到這些地方,絕大多數(shù)情形不可能在前面冠上“北京”“京城”等字眼。所以,如果憑印象,襄陽在金庸武俠中出現(xiàn)的頻次,很可能仍然比不上北京。
以上種種,都是從否定的角度申明襄陽為“金庸武俠第一城”的各種理由。但是襄陽為“金庸武俠第一城”的看法就由此不成立了嗎?否!否!且聽在下慢慢道來。
三
為什么說襄陽是“金庸武俠第一城”?有個角度非常特別,完全出于我個人的體悟,所以這里必須細說。
我是在2024年3月即先生誕辰一百周年之時冒出撰寫“金庸地理”系列這個念頭的。起因十分正常,不值得說。當時跳到腦海里的第一個地名是無量山?,F(xiàn)在想來,這個念頭實在沒什么必然性,很有可能是我從來沒有去過甚至沒有想過要去,也可能手頭正好擺著一部《天龍八部》。但是去了無量山之后,我就不得不開始尋覓接著要去的地點,開始構(gòu)思一些帶點新意的內(nèi)容。而最關(guān)鍵的,當然是挑選發(fā)生過動人故事的著名地點。最好是小說將那個地方寫得活靈活現(xiàn)的、真切得帶氣味的、而且故事的氛圍與地點十分契合的,換句話說就是這個故事不發(fā)生在那里就說不過去的地方。泛泛而論,如果不是這樣考慮,讀者也會對那樣的文字嗤之以鼻。
思索了相當一段時光,一天,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如果一定要堅持以上的思路,好像只能在金庸前期的武俠小說里找。武俠迷都知道,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看金庸,最早是都不知道金庸是誰的,就知道他的書好看。我自己1981年第一次讀《書劍恩仇錄》到陳家洛打敗張召重時就沉吟了很久,遙想這位作者究竟是何方神圣。后來的文藝市場,盜金庸小說的版本層出不窮,“全庸”“金康”“金庸新”等等更是花樣百出,眩人耳目。大家是見什么讀什么,哪還有閑心去留心什么金庸的前期后期?也就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后,我試著從學術(shù)層面寫一下金庸,才覺得順著作家寫作的順序重新細讀,方能較準確地論定小說的成就。到那時候才大致知道,先生的15部小說其實可以分為前期和后期:《書劍恩仇錄》《碧血劍》《射雕英雄傳》《雪山飛狐》《神雕俠侶》《飛狐外傳》這六部可劃為前期,其余九部就屬后期了。時間大抵以1962年為界。當然這是我個人觀點。至于前后期有何分別,最概括地說,就是前期的小說中,好壞人的區(qū)別比較分明,而且底層多好,上層多壞。到后期,先生對世界的洞察更為透徹,好人壞人的區(qū)別沒有那么分明,上下層與好壞人的對應關(guān)系也沒有以前那樣線性了。對社會與人性的洞察,更是后遠勝于前。
而這次以金庸地理為中心作一些思考,更是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地理在先生前后期的作品中意義更是不一。簡單說來,就是前期武俠中的地理,地點明確,描寫較為細膩真切,與故事的聯(lián)系更為緊密;而后期的武俠,地理因素則相對虛化,也就是說,故事是不是一定要在此處發(fā)生,此刻也不算很重要的了,完全可以隨手拉一處地點,比如令狐沖援救向問天獨抗群雄之處,就在鄉(xiāng)間的一條大路邊。而陳家洛率紅花會迎戰(zhàn)乾隆及眾高手,不在西湖之上又能在哪?《碧血劍》中衢州爭寶袁承志力戰(zhàn)溫家五老及方巖呂七先生和仙都派,都有極其確切的地理背景。當然,這是概括,可能不能具體落實到所有場合。但是如果試著將《笑傲江湖》中的孤山梅莊跟《書劍恩仇錄》中的孤山、西湖比一比,真的可以看出前后的地理寫作方式區(qū)別很大了。后期的更空靈、更抽象、更一般性,而前期的則更為質(zhì)實、更為真切、更附麗于現(xiàn)場。如果同意這個看法,那么,“金庸武俠第一城”,則只能在前六部小說中挑揀,而無須措意于后面九部了。
行文至此,忍不住要插入一段與本文主題貌似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贅語:金庸先生一輩子有空就是讀書,什么書都讀。他在衢州讀中學時去同學家玩,進去就翻人家家里僅有的書,那時候百姓家中的書真不多??!查太也說過:一輩子他沒事就看書。這個習慣,應該一直到2010年后吧。許多心羨書本但讀得未多的朋友,碰到讀書多的人,不禁會提一個久思不得其解的疑問:你讀過的書都能記住嗎?背后蘊藏的更深的疑問是:如果讀了記不住,那讀它干嗎?自己勉強讀過幾本書,但讀了后一點都記不住,那再讀下去又有什么用?就是筆者,在20多歲讀碩士時心中也常掠過此問。我也曾屢問高人,但高人聞此皆笑而不答。到了今天,大抵可以試一下代高人擬答問了:真的讀懂了,自然不會忘。那怎樣才能讀懂?很多年后我才想起年輕時候聽到過的諄諄教誨,我碩士班的頭號導師、學術(shù)大師姜亮夫先生曾說:年輕時他讀《國語》,同時試撰了一部《國語大事記》。原來前輩經(jīng)常說的讀書須動筆,其實是這么一個意思。讀書,不是拿起一冊書一字一句讀完就算,在上面劃劃勾勒重點寫點批注其實也不夠,如果就此寫點東西,尤其是帶點學術(shù)性質(zhì)的東西,結(jié)果可能就非常不一樣了。通過這樣的步驟,大致才可以說是真的讀了書。讀書,意味著真的把新知識融化,織入了自己原有的知識體系之網(wǎng)。這樣自然難以忘懷,哪怕是忘了,有一點提示就能回憶起來。就如對于金庸武俠前后期對地理處理的不同方式,不下手寫這一系列文章,怕是永遠沒有領(lǐng)會。就像這會兒我跟DeepSeek提了這個問題:“金庸武俠小說中的地理描寫特點有哪些?”它用20秒深度思考,然后吧啦吧啦說了一堆,角度不少,內(nèi)容也多,但這一點它還是說不出來的。為什么,因為沒有一個數(shù)據(jù)庫中有此內(nèi)容。今天我們在當代這個背景下寫作,說出與他人不同的觀點,比以往更為重要了,因為固然你需要DeepSeek的肩膀,但它也真的需要你的一個獨特支點啊。
言歸正傳。上文不過是為選擇圈定了一個范圍。之所以選襄陽為“金庸武俠第一城”,是因為下列幾點。
首先,是襄陽保衛(wèi)戰(zhàn)確實所系極大。南宋江山半壁,襄陽對國家的重要性因此凸顯。沒有去過襄陽的我的老鄉(xiāng)、浙江人陳亮,曾給宋孝宗上書暢論其地的重要:“襄、漢之地,控引京洛,側(cè)睨淮、蔡,包括荊、楚,襟帶吳、蜀,沃野千里,可耕可守,地形四通,可左可右,此今日所當有事者?!苯ㄗh要極端地重視襄陽。南宋時襄陽先后失陷于金和蒙元,又被岳飛和孟珙收回。孟珙奏曰:“襄、樊為朝廷根本,當加經(jīng)理,如護元氣。上兵伐謀,此不爭之爭也。”《宋史紀事本末》云“:于是留(孟珙)鎮(zhèn)襄陽,招中原精銳分屯漢北樊城、新野、唐、鄧間,蒙古不敢與抗?!币虮O(jiān)察過嚴和上司惡意為難因而降元并在攻取襄陽起了重大作用的原宋大將劉整跟忽必烈建議:“攻宋方略,宜先從事襄陽。若得襄陽,浮漢入江,宋可平也。”歷史確也證實了這條大計。今天的劉子健先生,更從今天的角度闡述了襄陽在南宋的極度重要性。他看地圖,不再是上北下南,而是向右轉(zhuǎn)90度,為上西下東,而論南宋的國勢實際是背海面陸,以杭州為中心。中心的輔助地帶有兩圈,第一圈是淮河地區(qū)。這一地區(qū)雖無高山大丘,似乎宜于北方敵騎馳騁,但實際上河流交錯,湖沼縱橫,對北騎非常不利,歷史上淝水一戰(zhàn)挫敗百萬北軍就是明例。第二圈就是襄陽一帶,“它最大的軍事作用是策應。一方面和淮河成犄角之勢,可以從側(cè)面牽制北敵的攻勢。另一方面,又可以西連陜西、四川的外衛(wèi)。所以襄陽可以叫作聯(lián)衛(wèi)地區(qū)?!?而從蒙元攻打南宋的實際進程來看,“蒙古根本不從淮河前衛(wèi)地區(qū)進攻,先打襄陽聯(lián)衛(wèi)地區(qū)。第一次沒有得手,于是改用弧形大迂回戰(zhàn)略。一面進攻四川邊衛(wèi)地區(qū),一面從它背后由云南突入湖南湖北的內(nèi)陸地區(qū)。這些地區(qū)的動搖,也就是說襄陽的后方已經(jīng)不穩(wěn)。然后蒙古二次再打襄陽,圍城五年。襄陽一降,長江水師接著投降。順流東下,很快就占領(lǐng)了南宋江浙福建的基本地區(qū)。剩下廣東一帶,自然支持不久。這是第一次中國全地完全被游牧民族占領(lǐng)。應該指出來的是這次征服戰(zhàn)爭,最初雖然是由北往南,但到了靠近長江的階段,就改為由西往東?!保ㄍ妱⒆咏 侗澈Ac半壁山河的長期穩(wěn)定》)這真是對古老歷史的最新洞見。所以襄陽一戰(zhàn),不僅關(guān)系到城中幾十萬百姓的存亡,更關(guān)系到南宋國存與否的大計。金庸讓郭靖坐鎮(zhèn)襄陽,多次力挫來敵,其意豈在于?。?/p>
其次,是襄陽在《神雕俠侶》中確實極有質(zhì)感。金庸沒有去過襄陽,但他筆下的襄陽宛如《書劍恩仇錄》中的杭州和海寧以及《碧血劍》中的衢州。而我們前面說過的終南山,他根本未曾去過,但寫郭靖攜楊過從天池寺一路打上終南山重陽宮,一步一險,一人一難,而郭靖會者不亂,一招一式,清清楚楚,一路破陣,打到山上深宮。筆者如果不是親臨重陽宮,又怎么相信真實的此宮竟在鬧市小鎮(zhèn)之中?襄陽也是一般,金庸不僅寫城頭打斗,就是關(guān)于此地風貌,亦略涉閑筆,不論打斗,而深情款款,文筆遒勁。你看《神雕俠侶》第二十一回《襄陽鏖兵》,郭靖與楊過乘馬并騎出城看防務,見城西“有一條小溪橫出山下,郭靖道:‘這條溪水雖小,卻是大大有名,名叫檀溪?!惫冈诖烁朽埃哼@就是人云妨主之馬的盧躍過溪流救了劉皇叔的地點了?!捌鋵嵤廊艘簿c這的盧馬一般,為善即善,為惡即惡,好人壞人又哪里有一定的?”二人策馬行了一陣,上了一座小山,但見“漢水浩浩南流,曲郊遍野都是難民,拖男帶女地涌向襄陽,郭靖更是痛斥蒙兵四處屠戮。兩人從山上望下去,見道旁有塊石碑,碑上刻著一行大字‘:唐工部郎杜甫故里?!薄肮笓P鞭吟曰:‘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余……’”說來慚愧,如我這般,畢業(yè)于以“三古”(古代文學、古代漢語、古代文獻)著稱的中文系的,當然也讀過杜甫的“三吏”“三別”,但也是讀到這一段小說后,才真的認得了這幾句詩的,宛如第一次認得某人之后在茫茫人海中均能辨認。接著楊過問郭靖襄陽到底能不能守住,下文寫道:
郭靖沉吟良久,手指西方郁郁蒼蒼的丘陵樹木,說道:“襄陽古往今來最了不起的人物,自然是諸葛亮。此去以西二十里的隆中,便是他當年耕田隱居的地方。諸葛亮治國安民的才略,我們粗人也懂不了。他曾說只知道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至于最后成功失敗,他也看不透了。我與你郭伯母談論襄陽守得住、守不住,談到后來,也總只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這八個字。”
寥寥幾行,郭靖與諸葛亮的情懷,真的再次融合無間了。
這一大段文字,主旨是介紹襄陽風情人物,一般人寫武俠小說,豈能如此從容不迫?因為介紹歷史典故,常人一說,必然枯燥,而說得不實甚至離譜的,更是自鄶以下矣。把歷史故實融于現(xiàn)實之中,又不用打斗來拉緊節(jié)奏,眩人耳目,這種功力,豈是凡人能及?但是先生后來基本不用此故技,你看《笑傲江湖》,涉及名勝之地亦不少,但又何曾用此筆墨?兩者當然不存在孰優(yōu)孰劣之分,但前后之不一,在此昭然若揭。而無論如何,襄陽在《神雕俠侶》中是真活了。
當然,發(fā)生在襄陽的多次戰(zhàn)斗場景描寫,更是此城在金庸武俠的地位占據(jù)第一的有力保證?!断尻桏楸穼懝妇戎与y以及被逼充當攻城先鋒的難民,挺身出戰(zhàn),最后憑借“上天梯”之功在光溜溜的城墻上踏步而上,在楊過的協(xié)助下安全攀上城墻,連珠三箭,回敬金輪法王,并射斷忽必烈之大纛。接著又與楊過去元兵大帳索回武家兄弟,得馮默風的拼死救助,雖負重傷,終得返回。第三十九回《大戰(zhàn)襄陽》,更是讓黃藥師擺下二十八宿大陣。這一段繼自《封神演義》《薛丁山征西》等的套路,化腐朽為神奇,再無以前的套路與神怪難信之病,氣象萬千,又居然不涉怪誕,讓讀者覺得真切可信。這豈是眾多武俠寫手所能及?而楊過、小龍女借神雕之助,奮勇入陣,楊過以“黯然銷魂掌”擊敗金輪法王,又使長矛、石子施襲蒙古大汗蒙哥,使他“筋折骨斷,倒掛下馬,登時斃命”。忽必烈因此領(lǐng)軍北歸,爭奪大汗之位,襄陽由此得享一十三年太平。當然我們也知道蒙哥之死雖實,其死地卻在重慶,但是小說家在此施偷天換日之法,我們讀來,能不為襄陽和靖、蓉松一口氣從而喜悅之極?寫此文中,我也曾屢次設想先去一趟重慶釣魚城,重慶朋友也慷慨許諾“安排!”但雖因種種原因未去,這篇小文卻也寫了下來,這就是先生的隔山打牛神功起作用了。襄陽就這樣被寫活了!重慶被擱在一邊也沒什么人硬有意見了。
當然,最最關(guān)鍵的,還是在襄陽,俠的現(xiàn)代表達得以整體性完成,保衛(wèi)戰(zhàn)的慘烈與武俠的情懷合而為一,這在金庸先生的武俠中也不是隨手可拾的,相反是極為難得的,從寫作需要避熟避重復的角度看,則幾乎是唯一的。陳家洛率紅花會在湖上相抗乾隆,除了武林外更多的是智力的比拼,更有輕松戲謔,閃爍著智慧的火花;袁承志在衢州獨斗當?shù)赜⒑?,層次還是略為低檔。胡斐在京城單挑天下掌門人大會,其情節(jié)窮盡變化,讓人目不暇接,但因為化裝潛入,畢竟不能盡俠之精義。只有在襄陽,金庸才讓郭靖堂堂正正地說出“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八個震鑠古今的大字,而且即使這樣,聽聞此語的楊過也要親眼目睹郭靖的實際行動,才完成了自身從專憑一己恩仇行事到瞻顧天下蒼生的巨變,從而立下奇功,“天下?lián)P名固不待言,舍城軍民,無不重感恩德?!倍傅墓円苍诘谌稳A山論劍時由朱子柳論定:“數(shù)十年來苦守襄陽,保境安民,如此任俠,決非古時朱家、郭解輩逞一時之勇所能及。我說稱他為‘北俠’,自當人人心服?!蔽鋫b武俠,由武行俠,武俠一詞,到郭靖保襄陽才告圓滿。
幾十年來,我也多次想暢游襄陽,緬懷靖蓉,但路盡管不遠,卻也一直未能成行。寫此系列之際,終不能不勉力前往。于是杭州朋友H輾轉(zhuǎn)北京聯(lián)系上了武漢友人L,他又因突如其來的工作不得空暇聯(lián)系了他的襄陽同學G君。G君素與武俠無緣,但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帶著我走了襄陽古城,去了襄陽博物館,到了郭襄祭拜過魯有腳的峴山,還找來前面提到的W女士和Y先生一同來餐敘。Y先生原為優(yōu)秀導游,第二天又帶我去了古隆中,讓我領(lǐng)受了當?shù)毓哦兄闹鞘コ绨輦鹘y(tǒng)。我知道了襄陽的第一美食是襄陽牛肉面,也知道了襄陽近年的經(jīng)濟發(fā)展得益于方興未艾的汽車行業(yè)而出類拔萃,更是從零零碎碎的各種印象中得出了一個純屬個人的認識:襄陽城當下最大最成功的文化推廣大使,就是金庸!當然,僅僅是七八十年前,襄陽最大的文化IP仍然是諸葛亮,即使在金庸寫襄陽的時代仍然如此,本文前面所引郭靖推崇諸葛的言語即是明證。至于同出于此地的皇帝劉秀、詩人孟浩然等等,在優(yōu)秀的中華文化傳統(tǒng)中,他們本來就排不到諸葛之前。中國文化自古以來不太以成敗論英雄,官本位也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只是在我的幼年和少年時期,傳統(tǒng)文化總體上被來了一次極大的清算,“文圣”“武圣”“智圣”等等都被打倒或遺忘,民間的小傳統(tǒng)更是被摧折殆盡。以至于上世紀八十年代,有個日本客商見到國人說了一句“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結(jié)果驚艷全場,被嘆為奇觀。金庸恰于此空檔期進入內(nèi)地,《射雕》《神雕》不脛而走,表面上是熒屏上的斗殺,魔性的主題,讓人激情噴射,同時也是接續(xù)了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襄陽于是帶著一腔慷慨激厲來到我們身邊,人們同郭靖、黃蓉一起守衛(wèi)襄陽,守衛(wèi)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tǒng)。先有如此一幅滿懷激烈的畫像,才有了先生逝世之夜襄陽城頭的燭光,才有該市領(lǐng)導在中西部市長大會上踏著《鐵血丹心》的歌曲節(jié)奏出場的步伐。而我們更由此聯(lián)想到中國文化自古以來傳承光大的兩大途徑:一是由朝廷尊崇的經(jīng)典、合乎規(guī)范的教材和官方的考試共同鑄就,由上層的士子學人傳遞的正規(guī)渠道;另一則是由說故事之集體和個人創(chuàng)造、民間百姓口口相傳、借機發(fā)揮、雖然有時俚俗萬分但是生生不絕的下層渠道。后者雖不及前者規(guī)范,生機卻過于前者。時入文字普及時代,普通百姓逐漸喪失了創(chuàng)作機會,但接受的廣度極端增大,形成極大的文化場域。在此中要創(chuàng)造戛戛乎獨立于眾作者之上得以領(lǐng)風騷百年的藝術(shù)形象,真是危乎難哉!而金庸先生以他的如椽巨筆做到了,襄陽即是其好例。
一個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tǒng),固然存在于傳世的經(jīng)典文獻和高頭講章,但可能更活躍于大眾間的口耳相傳和心頭默識。所以,小傳統(tǒng)跟大傳統(tǒng)實在是一般重要,難分軒輊,甚至說前者過于后者有時也不勉強。就以襄陽城西的隆中為例罷。在正史中,諸葛亮的強項在于外交與內(nèi)政,至于軍事上的權(quán)變,恐非其所長。但我們心目中的諸葛亮,豈不是舌戰(zhàn)群儒、草船借箭、借東風、使關(guān)羽、窘曹操、爭三分、視八十三萬大軍如螻蟻,絕不同于后來的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勝敗利鈍非能逆睹。關(guān)于諸葛亮的小傳統(tǒng),早已于南北朝唐宋元切入,改造了歷史上的大傳統(tǒng),使諸葛成為中國“智圣”的第一代表。與此類似的例子并非少見,關(guān)羽也是這樣被改造成義薄云天的“武圣”,清代關(guān)羽被官方定為地方祭祀的必備。只是到了二十世紀下半葉,入學人群普及,文盲率迅疾降低,文字通行。而故事一經(jīng)寫定,口傳的空間隨即急劇縮小,故事遂有定本,趨向單一,所以歷史上的小傳統(tǒng)之盛況似乎一去不復返矣。誰又可以想到金庸先生竟以一己之力,寫就襄陽之慘酷悲憤然而壯懷激烈的恢宏長卷,讓中國文化之小傳統(tǒng)重光于世。先生之于中國文化之功,可謂大矣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