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杰上午9點突然闖進祁陽辦公室的時候,祁陽正和兩個朋友聊天。胡杰是祁陽小姑媽的兒子,排行老三,小時候嘴饞,偷吃供桌上的炸花生,被他父親在身后呵斥一聲,嚇得一激靈,把兩顆完完整整的花生卡在氣管里,吐不出來也吞不下去,憋得兩眼翻白,嘴唇烏紫。他父親,也就是祁陽的小姑爹,把他頭朝前倒扛著,一路抖,一路朝最近的一家醫(yī)院跑;跑到一半,靠前的一顆花生被抖落出來,他父親退后幾步,彎腰拾起,繼續(xù)跑,終于及時趕到醫(yī)院,取出了剩下的那一顆。兩顆花生后來被他父親鄭重地裝在一個小木盒子里,作為特殊的紀念品留存下來,而且每次給客人看,都會露出和事發(fā)當時一模一樣的驚恐神情。不知是不是缺氧時間過久,死了一些腦細胞之類,反正出院之后,胡杰在運動方面,相比同齡人,就要遲鈍些,比如不能單腿跳,要跳,必得兩只一起。因為小小年紀就九死一生,遠遠近近的親戚們都對他比較照顧,同輩的表哥里,祁陽又更其如此,原因是胡杰大學學的是電腦,而祁陽凡遇電腦故障,一個電話,他就趕過來解決。半年前,他任職通訊部主任的那家小公司倒閉,所有人都替他著急,四處牽線搭橋,他本人當然也沒閑著,聽了不知誰的主意,隨身揣著那個小木盒,只要遇到肯多和他聊幾句的面試官,他就會說到那次驚心動魄的卡喉事件,先仰起頭,讓對方看當年插管后留在喉嚨上的疤痕,之后又掏出木盒,打開,露出里面兩粒已經(jīng)干癟發(fā)黑的花生,遞給對方。但他畢竟已經(jīng)四十一歲,和同樣學電腦的年輕人在技術(shù)、眼界和觀念上都有代差,缺乏競爭力,而他本人在薪水待遇方面又不肯遷就,所以每次求職都鎩羽而歸,始終處于原地踏步階段。
祁陽的兩個朋友,一個是《青鳥》雜志退休主編陳昌其,一個是達達書店老板汪煥之。汪煥之第一眼看到胡杰就笑起來,說我怎么感覺像在照鏡子呢?祁陽和陳昌其看看兩人,也笑起來,果然都是同樣身高,同樣一身波浪翻滾的肥膘,差別只在辦公室因為開著空調(diào),汪煥之清涼無汗,胡杰則像早上被人推進河里,這會兒剛爬上岸來。
看到辦公室還有外人,胡杰有點猝不及防,說喲,你有朋友在。
祁陽指著陳昌其和汪煥之,說這是陳老師,這是汪哥。又撫著胡杰的背,對陳昌其和汪煥之說,這是我表弟胡杰。介紹完,去辦公桌上一連抽了五六張紙巾,遞給胡杰,說你這滿頭大汗的,有急事?
有,胡杰接過紙巾,在頭臉上一陣亂抹,說找工作的事。
祁陽有點意外,問他,找到了?啥工作?
胡杰看看汪煥之和陳昌其,露出為難的表情,說這事有點麻煩,一時半會兒的怕說不清楚。
聽胡杰的意思,是不想當著汪煥之和陳昌其的面說,這讓祁陽也有點為難。陳昌其和汪煥之剛來坐下不到一刻鐘,他不可能馬上又把他們請走,但看胡杰火燒火燎的樣子,似乎也不能耽擱,于是一拍手,說正好,越麻煩就越要說給汪哥和陳老師聽聽。
他們都是老江湖,他說,見多識廣,不麻煩還不說給他們聽呢。
一面說,一面又去拖了張椅子過來,推到他自己剛才坐的那張椅子邊。
倒是,陳昌其說,只要不是犯法,那就總有辦法。在貴陽,如果連我都解決不了的問題,別人怕就更是無法了。
汪煥之可能覺得陳昌其這話說得太滿,趕緊從沙發(fā)上欠起身,把左手按在陳昌其的腿上,說老陳哥,你先聽人家表弟把事情說完。又轉(zhuǎn)身給胡杰解釋,說陳老師現(xiàn)在退休了,無職無權(quán),但認識的人多,腦子又靈光,有什么麻煩事,他至少可以出出主意,讓你少走點彎路。
就是,祁陽說,陳老師是師爺級的人物,好多人遇到難關(guān),都找他出主意。
話說到這個份上,胡杰也就不好意思再推托,先去辦公桌上又抽了幾張紙巾,把頭臉重新抹一遍,這才坐下來,說前段時間我遇到一個畫畫的……
畫畫的?陳昌其問,畫什么的?叫啥名字?我們《青鳥》原來有差不多十五年時間,每期都會在封二封三上介紹一個本土畫家,貴陽畫畫的,怕我認識五分之四都不止。
曹村。胡杰有點驚喜,曹操的曹,村莊的村。他說他是貴大藝術(shù)學院油畫系畢業(yè)的,湖南懷化人。陳老師認識不?
曹操的曹,村莊的村,陳昌其想想,搖搖頭。我還真沒聽說過,不過你先說你的,就算我不認識,總有我認識的人認識。
那就先謝謝陳老師了,胡杰說,前段時間,有個朋友知道我最近沒工作,所以找了樁活路,說是給一個住在青巖古鎮(zhèn)的畫家拍點圖片資料……
我表弟平時喜歡攝影,祁陽在一旁解釋。好多年了,技術(shù)不錯的,設(shè)備也好。
就是那啥曹操的曹,村莊的村?汪煥之問。
是啊,胡杰說,曹村。
嗯,汪煥之說,你接著說。
那啥曹村,胡杰說,住在青巖一條背街的院子里,好難找……戴一副變色墨鏡,又瘦又小,乍一看,像個出老的年輕人,再一看,又像個顯年輕的老者……特別是太陽落坡之后,墨鏡變透明了,露出他的兩只瞇縫眼……
陳昌其笑起來,說表弟說話有意思。
平時經(jīng)常勸他讀點書,祁陽有點難堪,不肯,還反問我,說上學時還沒讀夠?腦子是亂的。
真的就是這感覺啊,胡杰說,你要是見到本人,也只能這樣說……
沒事,陳昌其安慰胡杰,你接著說你的。
這人成天就躲在院子里畫畫,胡杰說,一畫就是十幾二十年,而且只畫衣服。他親口說的,凡是生活里發(fā)生一件比較重要的事,他就畫一件和這事有關(guān)的衣服。比如他大姐被大姐夫家暴,一巴掌把耳朵打出了血,他就畫那件沾著血的衣服。比如他父親突發(fā)腦梗,半路上死在他懷里,臨死前還撒一泡尿,打濕了他的衣服下擺,他就畫那件濕了下擺的衣服。再比如他某次和一個到青巖旅游的外地女人睡了一覺,之后女人和他半夜游青巖。路窄,他在前面帶路。到了一個拐角,他怕那女人走岔,就停下來等,等半天,不見女人過來,回去找,女人已經(jīng)不見了。他說那天他冒著雨,深更半夜,找遍了整個青巖,最后連那個女人的毛都沒見著。天快亮的時候,他回到院子,發(fā)現(xiàn)那女人把一件針織開衫留在他臥室的大木床上,他把那件開衫先是晾在一根繩子上,每次路過,都要去聞一下上面的氣味,最后,氣味散干凈了,他于是又把它畫下來……還有一次,他養(yǎng)了條狗,狗后來死了,他把狗皮剝下來,也畫了一次……
狗皮也算衣服?祁陽問。
我也是這樣問的,胡杰說,他說算,狗穿的衣服嘛。
汪煥之、祁陽和陳昌其互相看了一眼。
你沒問他為什么只畫衣服?汪煥之問,褲子襪子鞋子不是也可以畫嗎?
我也問過的,胡杰說,他說因為世界上大多數(shù)事情都是手做出來的,衣服有袖子,袖子又籠著手嘛……
陳昌其側(cè)身看著汪煥之,咳了一聲,說這人好像……有點意思,也有點道理?
我也覺得。汪煥之想想,似乎我們書店可以給他做個展覽……
哈,陳昌其笑起來,我也正琢磨這事。一幅畫就是一個故事,一件衣服就是一段人生……生老病死都在里面了……還有一夜情,倏忽而來,倏忽而去……
就不知道他什么風格,水平怎么樣,祁陽說,如果太業(yè)余……
這個對水平要求不高,陳昌其擺擺手,他的這些畫,噱頭不在畫得好不好,在用畫衣服這種方式記錄生活這么個創(chuàng)意。衣服是個意象,是個符號,背后有故事……我在想,展覽的時候,我們可以把這人請過來,一幅一幅說他的故事,這就不只是一個畫展那么簡單了……我當然不了解這個人,但聽表弟說了半天,感覺這人有點道行,像個……怎么說呢……有點渾金璞玉的味道,就等著我們?nèi)ラ_掘,去琢磨……
說到這里,陳昌其把臉轉(zhuǎn)向胡杰,說我們今天來找你表哥,是想和他的文化公司合作,策劃幾個比較獨特的、可以收費的活動,給汪哥的書店聚點人氣,稍微緩解一下書店生意慘淡的局面。你可能也聽說過,現(xiàn)在書店生存太艱難了……一般的畫展書店做得多了,沒啥效果……
是啊,汪煥之嘆口氣,我真的撐不下去,準備投降了。昨天店長給我講,她在書店守了十個小時,一共賣了不到一千塊錢,其中還有幾百塊是奶茶和咖啡……
陳昌其看著胡杰,說,所以……
胡杰看陳昌其看他,這才趕緊插話,說陳老師,你說的展覽,恐怕搞不成……
為什么?陳昌其問。
胡杰想想,把雙手橫著比劃了一下,接著又豎起來比劃了一下,說那些畫都是畫在一張畫上的,上面一件衣服蓋著下面一件衣服,上面一幅畫蓋著下面一幅畫……
什么意思?汪煥之迷惑地看一眼陳昌其,又看一眼祁陽。
祁陽盯著胡杰,口氣有點責備,說你說清楚,什么叫一件衣服蓋著一件衣服,一幅畫蓋著一幅畫……
真的就是一幅畫蓋著一幅畫,胡杰說,一件衣服蓋著一件衣服……
你的意思是,汪煥之問,那些畫沒干透,就摞在一起,所以互相粘住,拆不開了?
不是,胡杰急起來,所有的衣服都是畫在一張紙上的……
我明白了,陳昌其一拍手,他是不是畫完一件衣服,也不另外換畫布,下次要畫的時候,直接又畫在上次那幅畫上?所以你說一件蓋著一件……
對啊,胡杰有點委屈,人家陳老師一聽就明白。
陳昌其看汪煥之和祁陽還是迷糊,就笑起來。
有些畫家畫得不滿意,他說,會把之前的刮掉,不浪費畫布……
他沒有刮掉,胡杰說,而是……
我知道,陳昌其說,我沒說完。還有些畫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把一幅畫蓋在另外一幅畫上,前幾年網(wǎng)上不是還炒了一陣嗎,說有人用儀器透視《蒙娜麗莎》,發(fā)現(xiàn)下面其實還有另外一幅風景畫。當然,這只是傳言,也不知真假……
就是這個意思,胡杰長出一口氣,看了看祁陽。
照你剛才的說法,陳昌其一面想,一面說,他畫了十幾二十年,怕有百把幅啊?
不止,胡杰說,遠遠不止,說不定有兩三百幅甚 至四五百幅。你想,十幾二十年呢……
兩三百幅四五百幅,陳昌其說,一幅一幅摞起來,而且是油畫,那得有多厚多重?記得我還沒退的時候,有天有個也是畫油畫的畫家來找我,送資料,之前剛在師大旁邊的美術(shù)公司買了顏料,整整一帆布包。老畫家,七十多歲了。我給他把包接過來,死沉死沉的,怕有幾十斤。問他,這樣一包顏料能用多久,他說看畫多大的畫,如果是兩米乘一米五的,也不過十來張……還有個畫抽象畫的,是提著顏料桶直接朝畫布上倒,美國的,叫啥?一時想不起來了……
不只厚不只重,胡杰說,還大,他說有他的雙人床那么大,所以都不敢立起來,只得也像床一樣,平放在地上。
雙人床那么大?陳昌其說,那是得平著放,否則立起來,等于一堵墻……
要是立起來,汪煥之說,怕上面的顏料自己都撐不住自己……
他為什么不一幅一幅地畫,祁陽問,要一件摞一件,誰會這么畫?
這倒不稀奇,陳昌其說,就是玩觀念,觀念藝術(shù)嘛。我猜他的想法是模仿考古學里地質(zhì)層的概念,越往下,時間就越久遠,是這意思吧表弟?
胡杰這次是真的有點佩服陳昌其了,連連點頭,說那啥曹村就是這樣說的。
他倒沒說什么考古學地質(zhì)層,胡杰說,但意思跟陳老師說的差不多,他說因為一件事接著一件事,是有時間順序的嘛……
時間是線性的,汪煥之點點頭,回不到過去,所以以前的也不應該看見……
嗯,陳昌其說,有點行為藝術(shù)的意思,也有點裝置藝術(shù)的味道。
我倒不懂什么行為藝術(shù)裝置藝術(shù),汪煥之說,不過聽著蠻有意思的。
但這么大,這么沉,祁陽說,如果真要做展覽,搬來搬去的可能有點麻煩。
麻煩都不是主要的,陳昌其說,主要是怕磕到碰到。如果是真的床,倒簡單,可以先拆了,拖過來后再組裝;藝術(shù)品就不同了,哪怕碰落指甲殼那么大一塊顏料,藝術(shù)家找你扯起皮來,也怕是不好交待。我就遇到過一件事,我們雜志那年不是改企嗎,政府不管了,全靠我們自己找錢發(fā)工資發(fā)獎金。我心慌得很,就想了個餿主意,打算把和畫界多年的關(guān)系利用起來,開一家畫廊。當時想得挺簡單,我們雜志可以推介畫家,有了效果,又可以賣他的作品,兩家分成,雙贏的局面嘛。于是拉了點贊助,計劃先辦個展覽,同時在開幕式上簽約十來個選定的畫家;國畫、油畫、版畫,幾個畫種都有,還有一個是當時很少見的當代藝術(shù)家。不想作品收得差不多了,贊助方突然扯拐。那是一家做酒的私企。布展前一天,老板給我打電話,說頭天晚上,仁懷鎮(zhèn)大暴雨,把幾十壇老基酒都沖走了,損失幾千萬。據(jù)說整條河都飄著他家獨有的酒香。我打聽了下,頭天晚上仁懷的確是下了場暴雨,也確實有不少酒企受災,但他家的損失是不是真有他說的那么大,我就不好追問了。不管真假吧,反正展覽是搞不成了,就一家一家退作品。也是禍不單行,有個畫花鳥的老畫家,退回去的畫第二天又拿回來,說畫上那只八哥的眼睛,原本炯炯有神,如今被我們弄破了,成了白內(nèi)障。我打開來看,確實。八哥側(cè)身站在一根枯枝上,所以只看得到一只眼睛,那只眼睛不知為什么,眼珠子不見了,襯著白紙,是像白內(nèi)障。其實所有的畫,當然也包括這張八哥,我們收來后,封都沒拆,就等著布展那天再拆,怎么可能是我們弄壞的呢。但老先生不依不饒,硬說送來的時候好端端的,回去就變成白內(nèi)障,要我們雜志賠。老先生在圈內(nèi)有點聲望,我也想著以后還可能求著賣他的畫,不敢得罪,就問他要賠多少錢。他說就按市場價,一萬一平尺。那張畫是幅四尺對開的條幅,四平尺,我們也只好賠了四萬。那段時間,我覺得我都霉得要起冬瓜灰……
那他的畫到底值不值這個價呢?汪煥之問。
喊的是這個價,陳昌其說,實際上三千五一平尺,甚至三千一平尺,也賣。
那是得小心點,汪煥之說,就算最后真的要展那啥曹村的畫,也要先簽個協(xié)議什么的,還要公證……或者他自己拖來,自己拖走。
那畫到底多大多厚?祁陽問胡杰,你能不能說具體點?
我沒看到那幅畫啊,胡杰說。
你沒看到?祁陽問,說半天你居然沒看到?
沒有,胡杰有點慚愧,那啥曹村,本來是要帶我去看的,但當時天熱,我們坐在院子里,有風,有遮陽傘,又喝著茶,正舒服,懶得去……不過我有照片。
說著,他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把圖片調(diào)出來,遞給陳昌其。
陳昌其接過來,歪來歪去看半天,說什么亂七八糟的,像一些泥巴地上的車轍印……
要橫著看,胡杰說,開始我也看不明白,后來那啥曹村說,橫著看就明白了。你說的那些車轍印,實際上是衣服的褶皺。
陳昌其于是橫著又看了幾眼,遞給汪煥之,說只 是局部,看不到整體……
汪煥之也橫著看,之后搖搖頭,把手機遞給祁陽,說就算表弟說了是衣服的褶皺,我看著還是一片稀泥爛淖……可能的確搞不成,我們總不能讓人家來書店,對著這樣一堆爛泥說故事吧,那是不是有點滑稽?
祁陽一面看照片,一面問胡杰,你沒看到畫,怎么會有照片?
是發(fā)信息的朋友發(fā)的,胡杰說,他怎么得的,我就不清楚了。
他就是讓你拍這張畫?祁陽問。
開始我也以為是,胡杰說,去了,才知道不是……有可能是給我發(fā)信息的人沒理解對,也可能是那啥曹村沒說清楚……
那他要你去干什么?祁陽問。
胡杰有點猶豫,不敢看祁陽,而是看向陳昌其。
他要我去把畫,他說,偷出來。
偷出來?另外三個人都吃了一驚。
是啊,胡杰說,開始我聽說的也是拍資料,到了才知道不是……也不完全不是……
祁陽再次用那種責備的眼光看胡杰,只是這次沒有說話。
胡杰露出不知從何說起的表情,右手在自己肥厚的后頸窩上揉了好幾下。
那啥曹村,他說,可能一個人在院子里待得太久,都發(fā)霉了……我說發(fā)霉真不是夸張,我和他在露天的院子里,隔一張茶幾對面坐,時不時就飄過來一股子餿味,就是那種汗味菜味廁所味腳臭味等等等等混在一起的味道……不想再待院子里了。院子是他讀美院時一個老師家的祖宅。老師在學校有房子,平時也不住青巖。他畢業(yè)后,先是在深圳做了一段時間裝修,后來又想繼續(xù)畫畫,回來給他老師說了,老師就讓他去院子住。免費的。老師的意思,一方面覺得他一個外地人,孤零零在貴陽,可憐,加上讀書時和他關(guān)系也好;另一方面老師自己不住,也需要一個人時不時打理下。后來那個老師得癌癥,他專門在那個老師家樓上租了間房子,天天照顧,直到那個老師死了。老師死后,老師的老伴又到國外跟著兒子住,離得遠,哪里顧得上,但又怕房子沒人管,時間久了,朽掉,所以還是免費讓他繼續(xù)住……
這可是天上掉餡餅的事,陳昌其有點驚訝。青巖現(xiàn)在是網(wǎng)紅打卡點,除了冬天,只要是周末,你去看看,人山人海,就像全世界的后腦勺都集中在那里了。
那啥曹村,汪煥之問胡杰,沒用這院子做點什么生意?
做的,胡杰說,開了個民宿,好像也賣點青巖特產(chǎn),比如雞辣椒啊鹵豬腳啊之類。不過我看他心思也不在這上面,院子里到處是雜草,木樓也整個地歪朝一邊,墻板和門板上的積年老灰都快結(jié)成殼了……
暴殄天物,汪煥之搖搖頭,現(xiàn)在青巖一處院子,每年不得二三十萬甚至三四十萬,不要想租下來。房租為什么這么高,就是收益更高啊。換成我,怕不給它做出一朵花來。
可能那啥曹村,陳昌其說,就想畫畫吧,畫他的衣服……
但現(xiàn)在他也不想畫了,胡杰說,他說畫了幾十年,突然發(fā)現(xiàn)沒啥意思,好多事情發(fā)生的時候以為很重要,但多了,就覺得其實哪件事情都不重要……
所以呢?祁陽問。
所以……胡杰想想,所以他開始是想把畫扔了,然后離開青巖,到市區(qū)來,但等到真要扔的時候,又覺得舍不得……
人就是這樣的,汪煥之嘆口氣,真能做到斷舍離,就不是常人了。比如我的書店,我已經(jīng)記不清有多少回,想著干脆處理掉算了,何必背著這樣一個大累贅,弄得我死不了,活不好……
那倒不一樣,陳昌其說,你舍不得書店,只是情懷未了,等哪天情懷當不得飯,充不了饑,說處理也就處理了。那啥曹村的畫,可比你的達達書店復雜,說得文藝點,是生命記錄,扔掉畫,從某種象征層面說,等于割舍掉一段生命……
對了,胡杰突然想起來,他的民宿,取的名字就叫割舍……我去的那天,那兩個字剛寫在木板上,紅油漆,血糊淋剌的,看著嚇人……院子原來叫青舍,他說就是青巖的房子的意思。
果然。陳昌其輕輕一拍手,看看幾個人,有點
得意。
他舍不得,祁陽說,就想你偷畫?
然后他就想找個人,胡杰說,趁他不在院子的時候,把畫偷出來,藏在一個他不知道的地方,然后再找個懂攝影有設(shè)備的人,陪著他到處去找……
找藏起來的畫?汪煥之問。
是啊,胡杰說,還要把找畫的整個過程拍下來,照片、視頻,都要。他事先就說了,偷畫的人永遠不能告訴他把畫藏哪里,所以當然不可能找到。最后,他會把拍下來的照片和視頻合起來辦一個展覽……說是這樣就可以給他自己一個交待……
自己下不了手,陳昌其點點頭,就找別人下手。
我怎么感覺這人有點不正常,祁陽左右看看,你們說呢?
我倒沒覺得不正常,汪煥之說,只是覺得他和我有點像,優(yōu)柔寡斷。你想,都取名割舍了,何必還要偷畫,藏畫,找畫,拍照,攝影,展覽,一番矯情做作……自欺欺人。
我不這樣看,陳昌其慢吞吞說,就像我剛才說的,那啥曹村,就是想做個裝置加行為的藝術(shù)……找畫的整個過程,就是一件藝術(shù)品,一件對過往的復雜情感的藝術(shù)品,也是一件對時間本身的復雜情感和個體認知的藝術(shù)品。
汪煥之猶猶豫豫地看著陳昌其。
要不,他說,我們就來做他找畫這個過程的展覽?
陳昌其還在沉吟,祁陽先搖搖頭。
我的意思是算了,祁陽說,不展。你們想,我們知道他在找畫,但照片和視頻上體現(xiàn)不出來啊,照片和視頻上只能看到他這里那里,東翻西翻……有啥看頭?
這個倒不用擔心,陳昌其說,這種觀念藝術(shù),我知道的,得找個批評家寫篇文章來解釋……
還有,祁陽繼續(xù)他的思路。展覽的各種費用,海報、照片裝框、視頻播放設(shè)備,等等等等,這些費用,誰出?就算要請批評家,不給人家費用嗎?
說到這里,他問胡杰,你覺得那啥曹村,肯不肯自己出展覽的費用?
不等胡杰回答,他又轉(zhuǎn)頭給汪煥之解釋。我的意思,如果對方愿意出所有費用,你半毛錢不出,那也可以做,聚點人氣也不是壞事。關(guān)鍵是你不能再往里倒貼……
說完,又把頭轉(zhuǎn)向胡杰。
這我就不知道了,胡杰想想。有是應該有一點,他親口說的,我?guī)退恼諗z像,是有費用的,好像還包我的中飯之類,我記不太清了。另外,他不是還要先找人偷畫嗎,他說那也是有費用的……但說他多有錢,我倒也看不出來……
他沒說具體給多少費用嗎?陳昌其問,偷畫、找畫……
還沒說到這個份上,胡杰說,他后來的意思,是想讓我干脆兩樣都做了,先幫他偷畫,藏好,再陪他去找,這樣我就可以得兩份錢……
也是,陳昌其笑起來,誰偷不是偷,誰找不是找呢。
你答應了?祁陽問。
胡杰有點扭捏,說我今天來找你,就是想和你商量這事……
那個曹村,他說,不是不想再待在院子里了嗎,說是等畫的事情處理完,就準備到貴陽來。我問他,如果他到貴陽來,院子怎么辦,他說他也沒想好……
哈,汪煥之反應過來,你今天來,說半天,原來是想打他院子的主意。
胡杰有點尷尬,說我這不叫打主意吧。
我又不是占他便宜,他說,他住那個院子,原本一分錢沒出,白住,現(xiàn)在他不住了,我租下來,租金照樣給……他白得。當然,不能和別的院子一樣貴,那就沒意義了,我也租不起……
能低到多少?汪煥之問,每平方。
還沒具體談,胡杰說,我只是這樣想來著。
如果租下來,祁陽問,你準備用來干什么?
真能便宜租下來,汪煥之說,可以做的事就太多了,比如修整修整,繼續(xù)做民宿,或者請個師傅,做餐飲,賣鹵豬腳……什么不能做呢?甚至按一般行價轉(zhuǎn)租給別人,自己躺著吃差價……我還真沒聽說青巖有哪家生意做不走的,不過賺多賺少的區(qū)別。只要租金夠低,先就占了起手……
我不想做餐飲,胡杰說,我還是想和我的攝影結(jié)合起來。我都想好了,民宿還是繼續(xù)做,要不那些房間空著也是空著;同時買幾十套苗族、布依族的服飾,掛在堂屋里,租給那些游客,然后我可以一面帶他們游青巖各處景點,吃小吃,一面給他們拍照攝影……
嗯,陳昌其說,那叫旅拍,現(xiàn)在很流行的。
對,胡杰說,叫旅拍。
祁陽熟悉胡杰的情況,從他的角度替他想想,沒找到太大的破綻,也點點頭。
我也知道旅拍,他說,但那可是個苦差事,一拍就是一整天,你身體吃得消不?
胡杰低頭看看自己幾乎已經(jīng)壓在膝蓋上的肚子,說吃不消也得吃啊,有什么辦法。再說,每天跑來跑去,也相當于鍛煉身體嘛。
你有這個思想準備就好。祁陽說,另外,修整房子、租民族服飾,也都需要投入,而且不會是小數(shù)目,這個一是要找懂行的朋友仔細算計;二是之前一定要先和丁菊商量好,免得又吵……
他停下來,給陳昌其和汪煥之解釋,說丁菊是胡杰老婆,兩人當初是我介紹的,剛開始好得蜜里調(diào)油……你們現(xiàn)在看著胡杰這個胖吧?當年剛談戀愛的時候,一夜之間瘦得眉清目秀,你們都不會相信是同一個人……婚后卻又吵得不可開交,三天兩頭跑來找我這個介紹人互相告狀。所以我如今得了兩個教訓,第一,不要給人做媒;第二,不要給人介紹醫(yī)生……
我們現(xiàn)在都是AA制,胡杰說,她不管我,我也不管她……
祁陽還要再說,被汪煥之打斷了。
我看你這個當哥的比當?shù)倪€啰嗦,汪煥之說,只要租金比別的少四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就算多投點,我看都值……
問題是,胡杰看著汪煥之,他要我必須得先把畫偷了,再陪他把找畫的過程拍下來,辦完展覽,所有圖片視頻拷給他,他再來和我具體談租院子的事。
那就偷唄,汪煥之說,多大點事。定好時間,我把書店那輛皮卡開出來,把所有店員叫上。大不了書店歇業(yè)一天……
那么大的畫,祁陽說,你書店那輛皮卡怕是裝不下,得找搬家公司那種大貨車。
那就找唄,汪煥之說,我才搬的家,一趟不過六百塊,還連人工。
胡杰又在自己的后頸窩那里猛搓幾下,說我原本也這樣想,趁那啥曹村不在的時候,找?guī)讉€民工,頂多半小時就解決了。他不是要求把畫藏好后,永遠不能給他說藏哪了嗎,我甚至想,所以都不用找什么車,就在房間里敲碎,一袋一袋用蛇皮袋裝出來,再
打掃干凈,不更省事?
那不行,陳昌其說,答應人家偷出來,藏好,就真的完完整整地偷出來,藏好。你想,你今后要租他院子,租期到了,你還想繼續(xù)租,那時他的條件是你再把畫給他拖回去,你咋辦?
這都還不是問題,胡杰說,那天晚上從青巖回貴陽的半道,我給我那個朋友,就是讓我聯(lián)系曹村的朋友,說了這事,他卻勸我千萬做不得,說聽上去,那啥曹村,不太對勁,別是個騙局什么的……
你那朋友是誰,祁陽問,我認識不?
你認識的,胡杰說,老彭。
哦,祁陽說,那啥鋼廠醫(yī)院的麻醉師?
對啊,胡杰說,你們一起喝過酒的。
他讓你聯(lián)系的,祁陽說,怎么又說人家不對勁?
老彭并不認識那啥曹村,胡杰說,他是從花鳥市場一個朋友那里得到的消息。我問過,花鳥市場那個人也不直接認識曹村,又是從朋友的朋友那里知道的……
好復雜,祁陽說,花鳥市場的朋友,是外號叫什么霸,賣鳥那個?
你說的雀霸?胡杰說,不是,是一個賣青苔和泥巴的。
這樣啊,祁陽想想,問陳昌其和汪煥之,你們覺得呢?
陳昌其沒說話。汪煥之想半天,說如果不是直接關(guān)系,是要小心些……這世道,說不清楚。
是啊,胡杰說,老彭聽說我沒去看畫,也說幸好沒去。他說那啥曹村,整個就透著詭詐,不知打啥主意,說不定帶我上去,當場就可能出事……
說到這里,他停頓一下,像是想起什么。
對了,他說,老彭還說了,很可能整個事情都是假的,比如壓根就沒什么畫,他事先在院子周圍埋伏幾個人,等我去偷時,抓我一個現(xiàn)行……
陳昌其笑起來,說你那朋友老彭,又過于風聲鶴唳了,如果你是個大老板,他處心積慮設(shè)你的局,還說得過去,但他明明知道……他知道你正在失業(yè)的吧?
知道的,胡杰說,我給他說了的。
就是,陳昌其說,就算不失業(yè),肯接這種小活路, 說明也不富裕嘛。
祁陽看胡杰聽了這話有點難堪,連忙替他辯解。
我表弟其實家境挺好的,他說,又會過日子,房子、車子樣樣齊全,他現(xiàn)在急,實際上是著眼以后……
我同意老陳哥的說法,汪煥之說,但那啥老彭的顧慮,也不是全無道理,因為畢竟他明說了讓表弟去偷嘛,說到偷這個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到時候誰證明那啥曹村和表弟是事先說好的?
對啊,胡杰說,那天晚上聽老彭這樣說,我先是毛都立起來了,但回家一細想,他算計我這樣一個普通人,有啥油水呢;再一轉(zhuǎn)念,那可是去偷,毛又立起來了……我這輩子就偷過一次,差點命都出脫(丟掉)……已經(jīng)有心理陰影了……
見陳昌其和汪煥之聽得發(fā)蒙,祁陽于是又把當年的卡喉事件說了一遍,還讓胡杰仰起頭,露出喉嚨上那處疤痕給兩人看。
我翻來覆去拿不定主意,胡杰說,所以今天才來 找我表哥……
那怎么辦?祁陽看著陳昌其和汪煥之。這事怕搞不成。
我昨天給老彭說這事之前,胡杰有點著急,其實是有個主意的,就是找個平平常常的日子,請一個朋友把那啥曹村約到貴陽來喝酒,我和那個朋友隨時保持通訊暢通,這樣,我就可以放心大膽把畫拿出來了……一點風險沒有。
這主意不錯,汪煥之拍一下自己大腿,把他焊在貴陽,最好灌得人事不醒,然后你從從容容進去,有畫,就拿出來,直接拖到書店庫房,我讓他們事先給你騰塊地方出來;沒畫,你拍屁股走人……不帶走一片云彩。
胡杰興奮的表情還沒有完全展露出來,陳昌其就打斷了汪煥之的話。
機深禍也深,他說,我們最好別動這種心,沒必要。我剛才理了理思路,那啥曹村,歸根結(jié)底,是一個人在青巖待膩了,寂寞難耐,想離開,到貴陽這滾滾紅塵里來,只是一時半會的又割舍不下在青巖院子里那一二十年的人生際遇,對吧,所以才想出這么一個繞山繞水、自欺欺人的過場……
人生際遇,汪煥之搖搖頭,這四個字多好啊。
陳昌其問胡杰,他說過到貴陽來想干什么嗎?
問完,不等胡杰回答,他又轉(zhuǎn)頭向汪煥之解釋。
他是畫畫的,他說,到貴陽來后,肯定還是想繼續(xù)畫,對吧?我完全可以把他介紹進貴陽的藝術(shù)圈,畫到一定數(shù)量,質(zhì)量也不差的話,還可以給他聯(lián)系辦個展,找人給他寫評論……纖維空間、五巨當代藝術(shù)中心、丘原藝術(shù)村……我都熟得很嘛……讓他心甘情愿,甚至感激涕零地離開青巖,不好嗎?
對了,胡杰一拍腦袋,我問過他,他也說過的,他說到貴陽來別的不想做,就想開一家酒吧,專門和人說話聊天的酒吧,名字他都想好了,叫“說吧”,還有廣告詞……
他抬頭想了幾秒鐘,才想起來。
陌生人,他背誦道,請和我說話。
一個人寂寞久了,祁陽點點頭,孤獨。
我好多年前出了個上聯(lián),汪煥之笑,久閉嘴生臭,一直沒對出下聯(lián)來……正好形容這個曹村……話沒說完,陳昌其突然一拍手,站了起來。
陌生人,他說,請和我說話。這不就閉環(huán)了嗎?
說著,他把雙手舉到臉前,交替著揮舞,就像趕一群圍著他轉(zhuǎn)的蒼蠅,之后,他又甩幾下頭,這才重新坐下來。
你具體說說他想開酒吧的事,他對胡杰說,說清楚點。
胡杰顯然不知道這跟他的事有什么關(guān)系,瞅著陳昌其,半天回不過神來。
我都說了啊,他說,就是想開個酒吧,和別人聊天……再細點,也就是說等酒吧開起來后,他就準備每天擺一張桌子,備點茶水小吃,和各種各樣不同的人聊天……
陳昌其等了一會兒,見胡杰沒再接著說,于是問他,就這些?
差不多吧。胡杰有點猶豫。我當時就這么順嘴一問,他也就這么隨便一說……
祁陽也不知道陳昌其在想什么,但覺得胡杰懵里懵懂,什么也說不清,覺得有點丟臉,正準備用表哥的口氣再呵斥胡杰幾句,還沒開口,陳昌其卻搶先說了。
這個表弟,他說,有點懵,也有點萌。不過沒關(guān)系,基本信息都已經(jīng)有了。
我們換個位子,他對胡杰說,你和汪哥坐沙發(fā)上。
又對祁陽說,你也坐到沙發(fā)上去。
換好位子,就變成祁陽、汪煥之和胡杰并排坐在沙發(fā)上,而陳昌其和他們隔著一張茶幾,獨自坐在對面。
這事成了,他說,兩邊都成了。
這樣說的時候,他的口氣顯得既神秘又得意。
汪煥之動了一下,似乎想和祁陽交換一個眼神,但因為他和胡杰兩人都過于肥胖,再加上一個祁陽,沙發(fā)已經(jīng)被擠得滿滿當當,所以他最終只是看了一眼祁陽左側(cè)的那個鐵皮書柜。
你這架勢像是要給我們開講座,汪煥之說,別煞有介事的好不好。
陳昌其沒接汪煥之的話,抬頭看天,又醞釀了一下,這才看著坐在汪煥之和胡杰中間的祁陽開口說話。
老汪的書店不是想做個既長久又能吸引人,還能賺點小錢的活動嗎?他說,表弟不是想把那啥曹村騙到貴陽來,好租他院子嗎?
胡杰連連搖手,我可沒說要騙人家到貴陽來……
陳昌其沒理他,繼續(xù)說。
我原來認識一個電臺主持人,他說,一個小伙子,十多年前曾經(jīng)開了一個相當于人生指南之類的夜間節(jié)目,一星期三次,每次兩小時,方式就是等別人打電話來和他聊,什么內(nèi)容都敢接,從天文地理到雞毛蒜皮,從職場博弈到夫妻感情,無所不包。那時比較流行類似的節(jié)目,不知道你們還有印象沒有,大都不溫不火,可以維持,但也火不起來。他的節(jié)目也差不多,所以很苦惱,跑來找我商量。我聽了幾期,覺得他其實挺有見識,聊得挺好的,也沒法給他更好的建議。他失望而歸,之后好長時間也沒和我聯(lián)系。有天上午,他突然打電話來,說頭天晚上,他加班,凌晨1點才從單位出來,路過朝陽橋時,發(fā)現(xiàn)那里圍了一堆人,擠進去看,才知道原來是個三十來歲的女人,騎在橋欄桿上,要跳河。那女人的老公、父母和弟弟,還有警察,都在,但誰也勸不了她。小伙子站半天,覺得大家都沒說到點子上,忍不住上前介紹自己,說是電臺一檔聊天節(jié)目的主持人,專門和人聊天的,如果女人愿意,可以給他說說。那女人不知是從沒見過一個真正的主持人,有點好奇呢,還是覺得一個專門聊天的主持人比較值得信任,反正猶豫半天,同意單獨和他聊聊。兩人把別人趕得遠遠的,就坐在地上,背靠著石欄桿,壓低嗓門聊了差不多兩個小時,女人居然被他說動,突然站起身來,先沖小伙子鞠了一躬,然后又沖遠處的人喊,你們過來,把我背回去……
這么神?汪煥之問,他們聊了些什么?
我當時也這樣問,陳昌其說,但小伙子說,他答應過那個女人,絕不泄露他們之間的對話,人家這么信任他,他不能辜負人家。
汪煥之、祁陽和胡杰都失望地呼出一口氣。
那他給你說這個什么意思?祁陽問。
他是想給我說,陳昌其說,他突然意識到他的節(jié)目,或者說類似的節(jié)目為什么永遠不可能真正火起來的原因。
什么?胡杰問。
他一說,陳昌其說,我也恍然大悟。很簡單,大家都知道節(jié)目是公開的,誰都能聽見,所以無論是他本人也罷,還是打電話來跟他聊的聽眾也罷,說什么之前,自然都會顧忌這一點。這么一來,剩下的也就是些大路貨了,比如孩子逆反怎么疏導,夫妻冷戰(zhàn)怎么化解,還有婆媳關(guān)系,等等,永遠如此,那還有什么意思呢,對吧?
嗯,祁陽說,有道理……
小伙子原本的期望,陳昌其說,是想做成一檔高端節(jié)目的,但這種天然的限制最后導致節(jié)目內(nèi)容越來越瑣碎無聊,還在繼續(xù)聽這檔節(jié)目的人,層次也越來越低……
那肯定,汪煥之說,小伙子后來呢?
后來也沒怎么樣,陳昌其說,那是他飯碗,他也只能繼續(xù)照樣做下去。
大家有一會兒都沒說話,最后胡杰忍不住了,問陳昌其,這跟我們這事有啥關(guān)系?
想起那個主持人的事,陳昌其說,我就在想,我們就來做一檔專門和別人聊隱私的活動……
剛才不是說了嗎,汪煥之問,既然是隱私,誰還會給你說呢?
是啊,祁陽也附和。
你們等我說完嘛。陳昌其有點不高興。每個人實際上都有隱私,對吧?包括我。那隱私老憋在心里,其實挺難受的,但又不敢給別人說……
是啊,汪煥之說,我剛才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那我問你,陳昌其說,如果我們設(shè)置一個環(huán)境,比如就在達達書店,隔出幾間小房子,每個小房間又用一面磨砂玻璃隔成兩半,互不相通,然后再通過一臺什么機器,兩個人各在半個房間里說話。那臺機器可以改變?nèi)说穆曇?,比如加快語速……也就是說,兩個說話的人,既看不到對方的樣子,也聽不到對方真實的聲音,這種情況下,你愿意和他聊你的隱私嗎?
汪煥之身子不能動,但還是扭著脖子左右看了一眼,問,那兩個對話的人之前知不知道對方的基本情況呢?比如是男是女,多大歲數(shù),什么職業(yè)……
按我的想法,陳昌其說,都不知道。
胡杰突然一下恍然大悟。
陌生人,他說,請和我說話。
對嘛,陳昌其把身體朝后一靠,很欣慰。你看,反倒是表弟第一個反應過來。
那,汪煥之撓撓頭,現(xiàn)在科學這么發(fā)達,電臺肯定有你說的那種機器啊,當主持的小伙子只要裝一臺這種可以改變聲調(diào)的機器,不就什么都解決了?他們本來就不認識……
我是這樣想的,陳昌其說,第一,既然想傾吐隱私,那肯定就得原原本本,對吧,遮遮掩掩,又有什么意思呢?從他自己來說,遮遮掩掩起不到排毒作用;從他的對話方來說,你遮遮掩掩,人家信息不充分,又怎么給你提供建設(shè)性意見呢,對吧?但電臺畢竟是公共平臺,面向大眾,他不擔心在聊的過程中,因為某個情節(jié),被熟悉的人辨別出來嗎?所以只要他知道所有人都能聽見,他就不可能真正做到原原本本,除非是個暴露癖。第二,我剛才說到的那個小伙子,我說他挺有見識,只是相對而言,他就是個播音專業(yè)出身,靠著一點小聰明和不多的一點人生閱歷,對付那些婆媽瑣事,還將就,甚至游刃有余,但如果遇到一個比他維度高的人,他肯定就捉襟見肘了。比如他可以把一個想跳河的女人勸得不想跳了,但如果把那女人換成曹村,和他聊給表弟聊的那些事,他接得住嗎?換成是我,我接得住,但我接得住曹村,又接得住李村王村不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汪煥之點點頭,所以呢?
所以我覺得這個活動的具體方式是這樣的,陳昌其說,我們精心挑選出幾十個各行各業(yè)有成就、有造詣,又善于溝通交流的人士,作為我們的……就叫“聊天嘉賓”吧。對了,這里我要強調(diào)一下,既然是聊天,雙方就應該是平等的,而不是某一方居高臨下對另一方進行指教,那變成心理咨詢了;當然,如果在聊天過程中,一方對另一方產(chǎn)生了自然而然的信服感,那另當別論……我覺得,就算我們挑出來的這些聊天嘉賓,社會精英了吧,說不定聊著聊著,他反倒成了想要傾吐的一方,變成對方在傾聽,在勸解,這些都難說,因為他們從生物學的角度說,也同樣是人嘛……我就聽到一個說法,很多心理咨詢師,實際上都有抑郁癥,不過這也只是聽說,不知誰統(tǒng)計的……我們把聊天嘉賓團的名單公布出來,每人還配得有個人簡介,也就是要讓大家知道,我們請的這些人,都不是普通人,而是術(shù)業(yè)有專攻,在各自領(lǐng)域值得信賴的人……
嗯,祁陽點點頭,各種各樣的人接各種各樣的……
每個報名想來聊的人,陳昌其說,還有每次是哪個嘉賓當值,都是隨機抽取的。也就是說,想來聊的人,雖然知道當天和他聊的人必定在聊天嘉賓的總名單里,但并不知道具體是哪一個;而聊天嘉賓本人,也完全不知道當天要和他聊的人的任何情況……這本身就增加了吸引力,算個噱頭吧。
那聊天嘉賓如果沒時間呢?祁陽問,這幾十個聊天嘉賓不可能天天等著,你今天抽到他,他就到書店來……
這是我們內(nèi)部事先可以設(shè)計好的嘛,陳昌其說,我們當然要事先和聊天嘉賓約好……不過外人不知道而已。
這個好辦,汪煥之說,我們店長做活動有經(jīng)驗,讓她去具體想辦法……對那些聊天嘉賓,我還可以以書店的名義給他們發(fā)一份聘書,這樣才有儀式感,大家才會更信任。
對,陳昌其說,這個主意好?;顒娱_始之前,辦個啟動儀式,把所有聊天嘉賓請到書店來,專門舉行一個頒發(fā)聘書的儀式。聘書要做成硬殼燙金的,像模像樣,反正一次性的,花點錢就花點錢……
怎么保證對話的隱私內(nèi)容不被泄露呢?祁陽問,我們得有個什么舉措,讓人家相信,他們說出來的隱私不會被聊天嘉賓們泄露出去。
簽協(xié)議,汪煥之說,保證現(xiàn)場不錄音,事后不泄 露。然后去公證處公證。如果泄露,該聊天嘉賓將負 法律責任……
幾十個人吶,祁陽憂心忡忡,協(xié)議是簽了,但裝著一肚子別人的秘密隱私,誰敢保證事后一點不泄露……自己的隱私秘密都忍不住想說,何況別人的?
聽了這話,有那么幾分鐘,大家都沒說話。胡杰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已經(jīng)11點40了,于是咳了一聲。大家也隨著他看了一眼掛鐘。
喲,陳昌其一下站起來,居然快12點了,那我長話短說,反正一次也聊不完,還有好多細節(jié)要討論……
要不,祁陽說,我們到下面找家小館子,一面吃,一面繼續(xù)聊?
今天不行,陳昌其說,兒子、姑娘下午要帶孫子和外孫女過來吃晚飯,我中飯后要趕緊去買菜準備下午飯,這里吃完再回去,怕晚了……
不是怕晚了,汪煥之笑,是怕鄭姐罵吧?
也怕晚了,陳昌其瞪了汪煥之一眼。也怕罵。
那我們只有下次再約,祁陽說,確實還有好多細節(jié)要討論,不討論清楚,我也沒法寫執(zhí)行方案。
幾個人準備起身,胡杰又急了。
陳老師,他說,您老人家說了半天,到底和我那事有啥關(guān)系呢?
表弟急了,陳昌其笑起來。那我就先說個大概的想法,細節(jié)你們一面吃一面聊。
坐下說嘛,祁陽說,又不急這幾分鐘。
我還是站著說吧,陳昌其說,以達達書店的名義來做這樣一個聊隱私的活動,請那啥曹村來具體負責,給他封個頭銜,比如活動統(tǒng)籌,或者“聊天嘉賓團”的理事長或者秘書長之類,每月還給他發(fā)工資……
我哪有錢給他發(fā)工資啊,汪煥之叫起來,我連我自己的工資都發(fā)不出來。
你別急嘛,陳昌其說,我們這個活動是要收費的,否則我們聊這一上午是為啥?我是既要考慮你的書店能賺錢,也要考慮表弟能租到院子,要不我怎么說閉環(huán)了呢?
不是啊,胡杰說,我沒聽懂,那啥曹村,是他自己想和別人聊天,現(xiàn)在感覺只是讓他來負責組織別人和別人聊天……
我明白你的意思,陳昌其說,但你想過沒有,他那點破事,經(jīng)得住說多久?天天安排人陪他聊,聊過幾十遍,他自己肯定也煩了,是吧?煩了之后呢,他會不會又重新想起他的院子來?
嗯,胡杰點點頭。
所以得有個長長久久的事情把他焊在貴陽,陳昌其說。我估摸他的心理,不只是想和別人聊天,本質(zhì)上應該是對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感興趣……不是有句啥歌詞嗎?
他用手指彈著額頭。
孤獨的人是可恥的。他說,啥歌?
張楚。胡杰說。
所以……陳昌其說。
嗯,胡杰又點點頭。
那你覺得活動收多少費用合適呢?汪煥之問。
我們在談孤獨,陳昌其說,你在談費用,真是在商言商啊,思路永遠只在一個點上。
當然啊,汪煥之說,我一點都不覺得可恥。做任何活動不談費用都是耍流氓。
這個你們一會兒吃飯的時候具體商量吧,陳昌其說,我只考慮大結(jié)構(gòu)。
也行,汪煥之說,細節(jié)我們討論,你繼續(xù)說。
只要那啥曹村同意我們的想法,陳昌其說,表弟就可以順理成章去租他院子了。我建議和他聊這個想法的時候,最好祁陽代表書店一起去,不要讓表弟一個人去。祁陽心里也不要覺得我們是去給他設(shè)局的,而是互惠互利。他不是想做聊天活動嗎,我們可以給他搭建平臺,我們有團隊,有經(jīng)驗,有場地,我們是去談合作的,明白不?
當然,祁陽說,我也不放心胡杰一個人去。
對了,陳昌其說,你們?nèi)サ臅r候,可不要讓那啥曹村知道你們是表兄弟,你只說達達書店的汪老板聽胡杰說到這個事,很感興趣,所以派你去當面談。你呢,是作為你們文化公司的老總,也是達達書店戰(zhàn)略合作方,以及這個聊天活動的執(zhí)行方代表去和他談的。
喲,汪煥之笑起來,還戰(zhàn)略合作方,感覺我們的生意都做得挺大的。
這里有個微妙的地方,陳昌其說,要事先想好怎么說。就是一方面正兒八經(jīng)和他談這活動的事,公事公辦,一方面又要暗示出,如果想和我們合作,院子最好就租給胡杰表弟。要讓他潛意識里感覺這是合作的條件之一,明面上又找不出痕跡。所以要說得委婉些,不要引起人家反感……還有,他到貴陽來后,住哪里?考量他的工資時,是不是要把他在貴陽租房子的費用計算進去……
還要給他租房子?汪煥之又叫起來,那他一個月得開多少工資,怕我們小廟供不起這尊大菩薩哦。
祁陽想想,說你們看這樣好不好?
我去和那啥曹村談的時候,他說,如果他對這個活動感興趣,同意來貴陽,又同意把院子租給胡杰,那自然就要談到租金,我的意思,如果租金夠低,生意又做得好的話,胡杰這邊悄悄補貼點給書店,只要不讓那啥曹村知道就行。
胡杰突然有點激動。
只要能把院子租下來,他說,我敢肯定生意不會差,他在貴陽的房租,不要汪哥出,我包了。這附近一百多點平方,三室兩廳的舊房,大不了一個月也就兩三千,不會更貴了……其實我甚至想,只要他肯把院子租給我,我就是在貴陽養(yǎng)著他,也完全沒問題……
祁陽可能沒想到胡杰會這樣說,嚇了一跳,連忙打斷他,說八字都沒一撇的事,你急著表什么態(tài)……
表弟這話沒錯,陳昌其說,我估計,如果表弟真能把院子低價租下來,加上我們幫著出主意,生意無論如何差不到哪里去。如果真的好,先不說養(yǎng)著他,就說幫補一下房租,是應該的,也是沒問題的。老汪這邊負擔重了,最后撐不起,那啥曹村,不是還得回去?祁陽去談的時候,開出的條件里,事先就把打算給他租房子這個條件擺明……干脆把話說白,就說他在貴陽的房租,由表弟負擔。這樣說,夠誠意了吧?書店附近,方圓一公里以內(nèi)的普通小區(qū),隨他挑。誘惑要足夠大,不要給他猶豫的機會……
嗯,汪煥之想想,以我和祁陽幾十年的關(guān)系,能幫到表弟,那是肯定要幫的,只是書店現(xiàn)在確實困難……我的意思,活動只要能保本,我也不為難表弟,畢竟要看做起來什么效果……
細節(jié)你們討論,陳昌其說,我是真要走了。反正我的意見,一開始表弟就負擔那啥曹村在貴陽的房租,這個就不要再討論了。表弟做生意,這也是要付出的成本之一嘛……
沒問題,胡杰說,這個可以定下來。
我走之后,陳昌其說,你們就先擬兩份合同,一份和書店的,一份租院子的。和那啥曹村意向一致了,能簽的話,就先把合同簽了,至少簽兩年。兩年以后,做不做得走,能賺多少,表弟心里也應該有個數(shù)了。如果做得好,那時就算那啥曹村想漲價,也沒關(guān)系,可以和他再談……還有一點,我走后你們記得也討論一下,就是活動的名稱,那啥曹村說的“陌生人,請和我說話”,只能叫廣告詞,整個活動還得有個總名稱……
還有畫的事情,胡杰問,怎么處理呢?
還有如何讓嘉賓們不泄露的事,汪煥之說,也要討論。
這個你們具體商量吧,陳昌其看了一眼掛鐘,我真得走了。
陳昌其離開之后,祁陽原本建議下樓找間小館子吃中飯,但胡杰待在空調(diào)房里舍不得走,說外面天氣太熱,不如點外賣。
在屋里吹著空調(diào)吃,他說,多舒服呢。
汪煥之和祁陽看看窗外暴烈的陽光,覺得有理,于是讓胡杰在手機上點了三碗湖南面和三個煎雞蛋。
在等待外賣員送餐的過程中,祁陽掏出手機,一連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是與公司業(yè)務(wù)有關(guān)的內(nèi)容,胡杰不好打擾,但又耐不住,就把汪煥之拉到旁邊小聲聊。
等我和表哥去找那啥曹村時,他說,如果他還是堅持要我先把畫偷出來,又要陪著去找,拍照片,攝像,最后辦展覽,這些之后,才肯到貴陽來,怎么辦呢?
是啊,汪煥之說,只有把畫的事和他想聊天的事都同時解決了,他才可能心甘情愿離開青巖,你也才可能去租他的院子。
就是,胡杰有點不安,我仔細又想了一下那天和他見面的過程,感覺他的確是想離開那個院子的,只是對如何處理那幅畫有點偏執(zhí)……
其實我覺得,汪煥之說,你那個主意最有實操性,只是老陳哥反對,我當著他面,也不好堅持。
你說的是把那啥曹村騙到貴陽來喝酒的主意?胡杰問。
是啊,汪煥之說,你和你表哥去和他談的時候,先不提畫的事,只談?wù)埶麃碣F陽做活動的事,如果他愿意,也不提畫的事,那最好,畫就等他自己處理;如果他對活動也感興趣,但還是在處理畫的事情上糾結(jié),那你們就去看看那幅畫,看看到底什么情況,真有那幅畫,你們就答應下來,然后過兩天,我以書店老板的名義出面請他到貴陽來談活動的事,你們就趁機去青巖,把那幅畫取出來,不就行了?
對啊,胡杰說,那汪哥要事先在庫房里給我騰個 地方……
那當然,汪煥之說,那些都是技術(shù)問題,我會安排好的。但這事我們都別給老陳哥說,免得他啰嗦……
才說到陳昌其,陳昌其的電話就打到了汪煥之的手機上。汪煥之接完電話,給胡杰說,老陳哥半路上想到個活動名稱。
什么?胡杰問。
汪煥之看看還在打電話的祁陽,說等你表哥打完電話我再一起說,免得到時候還得再說一遍。
正說著,湖南面到了,祁陽的電話也正好打完。三人圍著茶幾,一聲不吭吃完面,揩干凈嘴,胡杰才又重新拾起話頭。
剛才你還在打電話的時候,他對祁陽說,陳老師給汪哥打電話,說想出來一個活動的總名稱。
祁陽把頭轉(zhuǎn)朝汪煥之。
我覺得挺好的,汪煥之說,叫“聊一點”。
聊一點?祁陽把舌頭在嘴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接著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一口,漱幾下,又吐在字紙簍里,這才抬頭看著汪煥之。
我想起好多年前電視上有句廣告詞,他說,不記得原話了,但可以改一下當我們這個活動的廣告詞?!安涣哪敲炊?,只聊一點點”。
哈,汪煥之笑起來,這口氣我也覺得熟悉,那是什么廣告來著?太久了,想不起……
還是“陌生人,請和我說話”好,胡杰說,就用那啥曹村想的吧,這樣也顯得更尊重他一些,不要在這種小事上惹他不高興。
廣告詞到時候再說,祁陽說,“聊一點”這個名稱我也覺得不錯,可以定下來。
胡杰又看看汪煥之,說剛才汪哥覺得我之前那個想法其實可以……
什么想法?祁陽問。
于是汪煥之又把剛才和胡杰商量把曹村騙到貴陽的想法重又說了一遍。
還沒到具體偷畫的環(huán)節(jié),祁陽說,之前要討論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還多得很,特別是如何讓聊天嘉賓們不泄密,這個可是重中之重。反正今天無論如何也討論不完……我一吃完東西就犯困,不如各自回家先瞇個覺,再找時間聊?
這個環(huán)節(jié)是重要,汪煥之說,別到時候弄得被動,我回去讓我們店長也好好考慮下……
還不止,祁陽說,還有聊天嘉賓給不給費用?你請人家來,一次兩次,是幫忙,三次四次,人家不好意思提錢的事,給你隨便扯個理由,不來了,怎么辦?
嘉賓費用是一定得有的,汪煥之說,這個要計算在成本里面,別的成本也要算好,才知道最后該收多少錢。
那,胡杰看著祁陽說,如果你同意汪哥剛才說的方案,那我們就得定個時間去青巖,你看明天還是后天,或者今天下午?我先回去開車,馬上回來接你。我上次去,隔現(xiàn)在快兩個星期了,說不定那啥曹村都已經(jīng)找了別人……
我不是才給你說我現(xiàn)在困得很嗎?祁陽說,你急什么,不把事情考慮周到,到時候我們?nèi)?,那啥曹村也同意來,但等真開始做,卻發(fā)現(xiàn)我們這邊漏洞百出,怎么辦?再說,合同還沒擬呢,不帶合同去,空口說的事,他過兩天反悔了,又怎么辦?
祁陽沒再理睬胡杰,而是看著汪煥之。
我其實有個擔憂,他說,只是剛才大家說得興奮,我也就沒說出來……
什么擔憂?汪煥之問。
除了嘉賓可能泄密,祁陽說,還有一個,就是兩個人聊隱私,會不會聊出問題來?
除了泄密,汪煥之問,還會聊出什么問題來?
不見得,祁陽說,打個比方,嘉賓和顧客,一男一女,聊出感情來了,婚外戀,雙方老公老婆追根溯源,跑來找我們鬧;再或者對方是個重度抑郁,我們的嘉賓不知道,反而把他聊去跳樓了之類,那我們可負不起這個責……我是想起剛才老陳哥說的那個騎在橋欄桿上想跳河的女人……
聽了這話,汪煥之的臉色有點變。
你可別嚇我,他說,真要出這樣的事,又是以書店名義在做,我可真負不起這個責……
他看著祁陽,吸了幾次氣,終于還是說了出來。
有個事,他說,我也不知道該不該說,反正表弟也不是我們這個圈子里的人……
祁陽警覺地看了一眼汪煥之,沒說話。
我們剛才一面聊,汪煥之又吸了一口氣,我就一面想哪些人可以進入“聊天嘉賓團”,老陳哥當然是我第一個想到的,但他……
他停下來,看了一眼胡杰。
前段時間,他說,我不記得具體哪天了,我接到一個電話,對方是老陳哥好多年前一個女作者,我也認識,只是平常沒有來往。她說老陳哥死活不接她電話,要我和她見個面,替她轉(zhuǎn)點東西給老陳哥。她說話的口氣有點怪,吞吞吐吐,說不清是陰陽怪氣呢,還是怪氣陰陽。我問她怎么有我的電話,她含含糊糊,說是從老陳哥另外一個朋友那里要來的。我覺得蹊蹺,沒急著答應,轉(zhuǎn)背先給老陳哥打了個電話。老陳哥的反應也很反常,嗓音都變了,尖聲尖氣的,說別睬她,是個瘋子。說完,可能覺得自己也有點失態(tài),就解釋,說是這個女的目前在做畫廊,要他給《青鳥》雜志現(xiàn)在的主編打招呼,發(fā)點她在做的幾個畫家的推介文章。老陳哥不肯,說他退都退休了,不想為別人的事去求現(xiàn)在的主編,所以那女的不高興,到處說他壞話,還造謠……
說到這里,他停下來,看著祁陽。
然后你還是偷偷去見了那個女的?祁陽問。
汪煥之臉有點紅,說我也是好奇。
老陳哥平時老氣橫秋的,他說,我以為他早就六根清凈,百事看淡了,莫非還有點孽緣留在人間?
祁陽沒吭氣。
所以等那女的再打電話來,汪煥之說,我就去了。約在一家咖啡吧。原本我是想好好聽她說說什么事的,咖啡都替她點好了,有牛奶泡沫那種,叫什么來著?
拿鐵,胡杰說。
對,汪煥之說,拿鐵。誰知那女的見到我,坐都不 坐,從挎包里掏出一個磚頭那樣厚的信封,遞給我, 說麻煩你帶句話給陳昌其,就說幾萬塊錢買不回我 的青春……
啊,祁陽叫了一聲。
我當時就懵了,汪煥之接著說,她轉(zhuǎn)身就走,走到前面兩排卡座,又轉(zhuǎn)回來,說你再帶句話給他,就說現(xiàn)在年紀大了,搞不動了,那就多喝點酒吧……
天吶,祁陽說,還有這種事……
胡杰在一旁聽得笑,問汪煥之,陳老師今年多少歲了?
汪煥之看看祁陽,說具體不知道呢,可能六十四五吧?
差不多,祁陽說,我們公司從七陽改成齊陽那年,正好他退休,應該六十五。
那女的呢?胡杰又問汪煥之。
可能五十不到吧?汪煥之說,病秧秧的,加上肯定心情也不好嘛,所以實際年紀可能比看上去要小些。
對陳老師來說,胡杰說,五十歲算是個小姑娘了。
別胡說,祁陽呵斥了一句。
那錢呢?祁陽問汪煥之,你總不至于沒給老陳哥吧?
怎么可能,汪煥之說,等那女的走了,我把兩杯咖啡都喝了,立馬就把錢給老陳哥送了過去。
那你怎么說的?祁陽問,人家不是要你別睬那女的嗎?
這簡單嘛,汪煥之說,我說剛才我正準備去買點鹵豬腳,才開單元門,那女的就已經(jīng)守在門口了……你把那女的話轉(zhuǎn)給他聽,祁陽問,他什么反應?
我沒說,汪煥之說,我怕他臉上掛不住。只是把錢交給他……
這樣是對的,祁陽說,不該說的就不要說……
他接過錢,汪煥之說,主動解釋,說是當年那女的想開畫廊,沒有啟動資金,他借給她的,幾年沒還……當然,我聽了,也只能哦哦哦地點頭……
難怪,祁陽突然想起來,剛才他急著走,你開玩笑,說不是怕晚了,是怕鄭姐罵他,他還恨你一大眼……
是嘛,汪煥之說,他以為我是在暗自譏諷他……
要是老陳哥哪天當值,祁陽說,正好遇到那女的來報名……嘉賓名單是公開的嘛。如果她存心找事,兩人早晚會遇到,到時候兩人當眾鬧起來……那可就有點驚心動魄了……
我覺得倒不至于,汪煥之說,后來我也推敲過這事,那女的如果真想當面出老陳哥的丑,要打聽老陳哥的住處,太容易了,完全可以打上門去。甚至私下約鄭姐出來,對吧?她繞山繞水找到我這里,我估計真實目的是想在朋友圈里壞老陳哥的名聲……
說到這里,他突然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那婆娘事先就估準了我藏不住,他說,我現(xiàn)在才反應過來,她就是想利用我傳播出去……
祁陽和胡杰都笑起來。祁陽還來不及開口,汪煥之就連忙解釋。
其實我一直是忍著的,他說,我不騙你們,這么久了,我連我老婆都沒說……
可見,祁陽搖搖頭,我們怎么去保證嘉賓們不泄密呢……
是啊,汪煥之尷尬地不斷搓手,突然看向胡杰, 說你看……連我這種人…
可能是看著胡杰又露出焦慮的神情,祁陽有點不忍,就說所以啊,我們得把所有的細節(jié),還有可能發(fā)生的情況,都考慮清楚,做好各種預案,這才能開始實施。
是,汪煥之說,我們兩三個人,泄點密,倒不可怕,要是人多……
這樣吧,祁陽對胡杰說,你先去和那啥曹村聯(lián)系一下,電話里也別多說,就說你把他那個聊天的主意說給達達書店的老板汪哥聽了,汪哥很感興趣,不,就說非常喜歡,想和他聯(lián)合來做,之前要派個人去先和他聊聊。他如果同意,就約個時間,我和你一起去,先見面看看到底啥情況再說……
對,汪煥之說,我們別把事情想簡單了,當然也不能想復雜了,等你們和那啥曹村見了再說。
胡杰還想再說點什么,卻被祁陽打斷了。
今天就這樣吧,他說,我困得眼皮子都睜不開了。
那行吧,胡杰說,我一回家就先聯(lián)系曹村。
祁陽差不多3點半才到家,先去冰箱里取出老婆泡了一周時間的檸檬白香果,舀了幾大勺,又沖了大半杯冰水,一口喝干,這才覺得身上清涼了些。老婆還在上班,女兒也還沒放學,房間里又悶又熱又安靜,像被一雙發(fā)燒的大手緊緊捂著,讓祁陽的后腦勺沉甸甸的。他拉上窗簾,打開空調(diào),剛一躺到床上,立即就睡過去,并且做起了夢。他夢見胡杰帶著他,大汗淋漓地在青巖古鎮(zhèn)那些小街小巷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怎么也找不到那啥曹村住的院子。即便在夢里,他也覺得這么多年來,胡杰太讓他這個表哥操心了,從前是夫妻矛盾,現(xiàn)在又是工作問題……終于,他走不動了,站在一家賣酸梅湯的店鋪前停下來,猶豫著是先罵胡杰幾句呢,還是先買一杯酸梅湯喝了再罵。因為前面還有兩個也買酸梅湯的人在付款,他決定先罵胡杰幾句,不想才準備開口,就被手機鈴聲鬧醒了。
電話是胡杰打來的。祁陽很惱火。
我才睡著,他罵道,你就不能等個把小時再打嗎?
那啥曹村,胡杰的聲音在電話里出奇地平靜。死了。
有一瞬間,祁陽覺得自己還在夢中。
死了,他問,你是說那啥曹村死了?
是,胡杰說,被他那幅畫壓死了。
祁陽掀開蓋在身上的薄毛巾,發(fā)現(xiàn)臥室里的空調(diào)溫度開得過低,于是一面從床頭拿起遙控,關(guān)掉空調(diào),一面對胡杰說,你說仔細點。
老彭那個在陽明路賣泥巴和青苔的朋友,胡杰說,你還記得吧?
嗯,祁陽說,他說的?
不是,胡杰說,我說過的呀,他也不直接認識那啥曹村,是他另外一個朋友直接認識那啥曹村。我回家后,先是打給老彭,老彭又打給他,他又打給那個朋友,才聽說。
多久的事。祁陽問。
就是今天凌晨。胡杰說,我那天在院子里的時候,那啥曹村指我看過放畫的地方,就在木樓二層左邊的房間。那個直接認識他的朋友給那個賣泥巴和青苔的朋友說,那啥曹村的臥室,就在那間放畫的房間的正下面一間??赡苁菢前逄吓f了,加上畫又太重,終于撐不住,垮下來……
當場就死了,祁陽問,還是當場沒死,后來才死的?
這樣說的時候,他的腦子里出現(xiàn)一幅畫面:一張床那么大的畫隨著樓板砸下來,而那啥曹村之前已經(jīng)聽到了樓板破裂的嘎吱聲,先從床上坐了起來,于是他的頭像釘子那樣自下而上洞穿了整幅畫,最終停留在最上面一件衣服的領(lǐng)子處,等別人發(fā)現(xiàn)他時,會覺得他的頭小得像米粒,身上卻一件摞一件地穿著無數(shù)巨大無匹的衣服……
不知道,胡杰說,忘記問了。
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祁陽問,當時就有人發(fā)現(xiàn)了,還是天亮之后?
這個也不知道,胡杰說,也忘記問了。反正我聽說整個人壓得稀爛,血啊肉啊的,和那些顏料混在一起,已經(jīng)分不清了……
祁陽嘆口氣,沒說話。
我聽老彭說,胡杰說,當然,老彭也是聽那個賣泥巴和青苔的朋友說的,他們估計,那幅畫有一噸重……
一噸?祁陽說,不可能…
我也覺得不可能,胡杰說,但他們說就算沒有一噸,七八百斤也是有的……
我們不管這些了,祁陽說,你現(xiàn)在打算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胡杰說,這事就算歸一了唄。
祁陽覺得胡杰原本應該非常沮喪才對,有點奇怪。
你怎么這么篤定,他問,你不是巴心巴意就想租那間院子……
原本我也覺得可惜,胡杰說,還想我怎么就這么倒霉呢?但轉(zhuǎn)念一想,幸好這事發(fā)生得早,沒等我們?nèi)ツ卯嫛D阆?,如果我們?nèi)ズ湍巧恫艽逭?,一談就攏,然后我們肯定要去看畫,或者他同意我們?nèi)ネ诞?,無論是看畫還是之后去偷畫,剛走進堂屋,畫突然垮下來……對了,我忘記告訴你,他們說的,畫垮下來,不止垮一間房,還連帶把整個木樓的橫梁都帶垮了,所以垮的實際上是整幢樓……
祁陽聽得心驚肉跳,說真的是幸好……
所以我現(xiàn)在也想通了,胡杰說,老天自有安排,誰知道禍啊福啊的是怎么回事。我已經(jīng)決定了,就去青巖搞旅拍,先不想別的,就帶個相機,戴個棒球帽,穿雙旅游鞋,先做起來再說,踏踏實實的……
也好,祁陽說,先不要好高騖遠……
那,胡杰問,你們那啥“聊一點”的活動,還搞不搞呢?
肯定不搞了,祁陽感覺后腦勺還是沉甸甸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也覺得,胡杰說,你想,連汪哥那種人……你還是好好做你的公司,踏踏實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