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揉進黃昏,蒼灰色的天空在大風中搖搖欲墜,仿佛下一刻就要坍塌,偶有幾只飛鳥冒頭,但眨眼工夫,便被風刃卷得不知去處。
天空似乎又暗了幾分,鉛塊般的陰云更低了。轟鳴雷聲中,夾雜的刺耳尖嘯與之格格不入。
黑暗中陡然浮現(xiàn)一抹亮色,那是一只渾身黛藍的無足飛鳥,它拼命扇動寬大雄健的雙翼,如箭矢般俯沖,速度快得驚人,快過了時速百公里的勁風,快過了奔騰咆哮的雷霆,同樣也快過了身后同伴的慘叫,狠狠扎進下方的巨型喬木林。
這些直徑數(shù)米至數(shù)十米不等的參天巨柱,抵擋了大部分的狂風,它暫時安全了,只是不知何時,它光潔如綢的黛藍翎羽,忽地暗淡了。
擺渡人的家。
“怎么不想著回家鄉(xiāng)看看?”陸途雙手抱頭仰靠在躺椅上,看著窗外振翅的飛鳥,身后傳來窸窣腳步聲,沉穩(wěn)而富有節(jié)奏感。
“莓果汁,等過一個月才能釀成酒,味道會更好?!睌[渡人宋賈遞給陸途一杯青色果汁,笑道:“你知道這是哪里嗎?這可是,目前除地球外最適合人類居住的星球,距離地球七十九光年,哪怕是聯(lián)盟最快的曲率引擎飛船,也要飛九十多年。對于我這種一把年紀的人來說,長途航行可不太友好?!?/p>
“目前曲率引擎已經(jīng)改進到第三代了,只要八十二年零兩個月十四天?!标懲狙a充道。
“第三代出了?”宋賈忽略了后半句,對于他們這些經(jīng)常和飛船、飛行器打交道的人來說,引擎才是重量級的玩意兒。
陸途點點頭,卻沒有在這個話題上過多停留,問道:“老宋,矢量聻是存在的,對嗎?祂們這個種族能自如操控物質(zhì)能量,將身體轉(zhuǎn)化為不同的形態(tài)?”
“沒錯,祂就生活在倒懸海。”宋賈眼角微顫,悠悠開口,“這個星球上的人都知道。”
陸途神色認真,“帶我去找祂?!?/p>
“找祂干嗎?你還是趕緊收集補給趕路吧,地球很遠的?!彼钨Z輕笑道,這些年他見過不少尋找倒懸海的人,通通一無所獲,不少還為此送了命。
“我等不了八十幾年了?!标懲究聪蜻h空,暴雪有了停歇的趨勢,“他們說,你是唯一一個去過倒懸海的人?!?/p>
宋賈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發(fā)絲如墨,皮膚緊致,身材筆挺,干凈的眉眼充斥著火焰般的朝氣,他勸誡道:“小伙子,不要事事都想著找捷徑,八十多年,以現(xiàn)有的休眠技術(shù),也僅相當于身體老化十年而已,劃算。”
陸途一臉不屑。
“等等。”宋賈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有第三代曲率引擎?”
“我離開‘開拓者’號的時候用退役金買的,已經(jīng)有六年了,趕了六年的路?!标懲菊Z氣平靜,似乎在訴說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老人舉杯的手一僵,就這樣凝滯在空中。
“怪不得這么著急…
許久,宋賈回過神來,突然沒了喝莓果汁的欲望,干脆將杯子放在桌上,試探性問道:“是受了重傷?”
陸途搖了搖頭。
那就是罹患絕癥了,宋賈心頭嘆息,問道:“還剩多久?”
一百五十多年前,一艘建立完備自循環(huán)系統(tǒng)的曲率引擎飛船離開地球,揭開了遠航時代的序幕,人類第一次將腳印留在深空,它是一艘永遠不會停下的艦船,始終向著星空深處進發(fā),如今深空航行主航線,可以說是由這艘名為“開拓者”的飛船,憑借一己之力開辟的。
“開拓者”號以嚴格的軍事化管理著稱,只要是從船上退役的人,他們或是老朽了,或是患了絕癥,抑或是受了不可逆的傷??傊褪腔畈婚L了,最多也不過十幾年。
凡是偉大的事業(yè),不可避免伴隨著犧牲,有人老了,有人傷了,有人死了。
“最多還能活一個月,希望能在死前回到家鄉(xiāng)。”對于自己生命將盡,陸途毫不避諱,眼神都沒有絲毫波動,唯有說到“家鄉(xiāng)”二字時,他流露出了孩子般的殷切,“你是上最出色的擺渡人,也是唯一去過倒懸海的人,我需要你的幫助!”
宋賈擺了擺手,“我能去倒懸海完全是一次意外,出了碰撞事故,飛行器墜毀,莫名其妙出現(xiàn)在倒懸海,然后又莫名其妙回來,不到半天?!?/p>
作為“開拓者”號發(fā)現(xiàn)的第一個人類宜居星球,自從人類移民后,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就流傳出了關(guān)于倒懸海的傳說
在的大地上,存在著一片奇異的海洋,海水漂浮在天上,云朵沉在地面,鳥雀生活在云里,魚兒遨游在天上的海。海里有種沐浴七彩的生物,叫矢量聻,祂速度快過光,兇猛如獅子,食物是最龐大的鯨,其體內(nèi)分泌出一種七彩物質(zhì),有著讓一切無限增幅的神奇作用,祂可以是最快的船,可以是無限的資源,也可以是最強的武器……
如果真有人去過倒懸海,那他一定會因為接觸到矢量聻的能量而飛升成這個星球上神一般的存在,成為偉大的先知,成為光榮的英雄!絕無可能還是一個普通人,但也許,老宋只是像夢游一樣經(jīng)過,僅此而已。
“做我一個月的向?qū)?,無論找不找得到倒懸海,我都會把第三代曲率引擎送你,當做報酬?!标懲旧裆J真,他需要進入倒懸海,讓他快過時間,回到家鄉(xiāng)。
“這個嘛……”宋賈猶豫了,第三代曲率引擎,沒有哪個擺渡人能拒絕。
“我還可以把那艘星級三號便宜賣你,就以最低級的星級一號價格賤賣?!标懲驹俅伍_口。
宋賈眼皮輕顫,一咬牙,“成交!”
陸途舉起莓果汁,微笑示意,“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老板!”宋賈拿起杯子一飲而盡,“一個月我回來后,莓果汁也釀成酒啦?!?/p>
陸途放下杯子,又將雙手環(huán)抱在后頸,窗外暴風雪已經(jīng)停歇,他問道“:這是什么動物?”
宋賈先是一愣,隨后順著陸途的目光望去,白皚皚的天地中,一只黛藍的無足飛鳥,正扇動翅膀,懸停在空中,“哦,這是特有的鳥,云雀。”
“云雀……”陸途喃喃,看著云雀琥珀色的眼瞳,瑩燦燦的,讓他有一絲莫名的觸動。
“它活不久了?!彼钨Z突然說道。
陸途偏頭,露出疑惑的表情。
宋賈便繼續(xù)說道:“它的羽毛暗淡了,說明身體里的平衡氣囊出了問題,最多還有兩三天,它就得落地?!?/p>
“落地就會死?”陸途問。
“云雀天生無足,一生只有兩次落地的時候,第一次是出生,第二次是死亡?!?/p>
陸途一愣,腦海中卻浮現(xiàn)出另一種鳥的影子—雨燕。它們是一種生活在地球的鳥類,號稱“永不落地”,進食、排泄都在空中進行,飛行一生,只在死亡時落地。
“真像啊!”陸途輕聲自語,雖然相似,可他明白僅僅只是相似罷了,就像和地球也挺相似,但總歸是不同的。不是他的家鄉(xiāng),地球才是。
“老板?”宋賈試探性開口。
陸途這才回過神來,干咳兩聲,看著振翅的云雀, “它在這里是?”
“餓了?!?/p>
陸途恍然,打開窗戶,從兜里掏出一塊餅干,掰下一半拋了出去。
云雀速度很快,餅干還沒落地,便被它銜住,三兩下就吞了下去,旋即對著陸途發(fā)出嘯鳴,振翅而去。陸途眼看著它越來越小,直到消失不見。
“老板,我們多久出發(fā)?”
陸途終于收回飄蕩的目光,變得堅定,“明天!”
二
的太陽比地球的太陽要遠一些,這導致這顆星球的表面溫度并不高。據(jù)監(jiān)測,全年最高溫也不過十五攝氏度,冬季格外漫長。
擺渡人這行,說得直白點,就是干司機加導游的活兒。宋賈的工作很簡單,在合作期內(nèi),帶著陸途去上,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一個月很短,短到無法讓他們走遍所有地方,必然要有所取舍。最終,他們選擇了二十個最有可能存在倒懸海的地方。經(jīng)過大半個月的探索,宋賈和陸途收獲很多,五棱山的日出很美,海天架的山泉很甜,聽雷洞的雷聲很響……但這些都不是陸途想去的。
夜色正濃。
兩人,一團篝火。
“比預想中快很多,就剩最后一個地方了?!标懲灸弥⒌貓D,上面許多地名都被畫了叉,還剩最后一個地名幸存,“南半球的蒙達森林?!?/p>
“別!”宋賈聞言,連忙揮了揮手,“老板,蒙達森林現(xiàn)在去不得,還是再等等吧?!?/p>
“詳細說說?!标懲窘o篝火加了根木柴,身子向前挪了挪。
宋賈皺著張老臉,解釋道:“蒙達森林里有大片沼澤,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沼澤冰雪融化,許多表面的冰層又薄又脆,有些地方看著堅實,實際上一踩上去,說不定直接沉下去好幾米。”
“需要等多久?”
“一周。”宋賈伸出食指,“至少一周,等冰雪全部融化,那時候進去問題不大。”
陸途點頭,“可以?!?/p>
火堆里木柴噼啪燃燒,熱焰驅(qū)逐了些許濕寒,融冰期一般一到兩個月,空氣又濕又冷,在外面站一會兒,納米材料的衣服上便會附上一層小水珠。
兩人不約而同地伸手湊近火苗,享受著片刻的溫暖。
“老宋,你啥時候來的?”陸途添了一根干柴。
“我啊,算是最早來的人……”宋賈脫口而出,很快又找補了一句,“之一。”
“看來你也不簡單啊?!标懲拘α诵?。第一批移民的船票,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拿到的。
這點事被看出,宋賈并不意外,畢竟這半個月相處,他多少也對這個年輕人有些了解,不僅身手了得,腦袋也聰明。
“還行還行,普通人一個?!?/p>
陸途若有所思。
宋賈冷不丁問道:“地球真這么好?聽說地球環(huán)境惡化嚴重,遠航時代以來,越來越多的人都在離開地球。”
陸途仔細想了想,許久后,才開口:“確實污染挺嚴重的,塵土漫天、冰川融化、資源枯竭……相比差遠了,可就像老話說的,落葉歸根,我死在家鄉(xiāng),心安?!?/p>
看著好似陷入沉思的陸途,宋賈沒有打擾,而是躺在地上,注視著閃爍的群星。他雖然年紀大了,但眼神卻并不渾濁,反而充滿神秘的深邃,目光仿佛隨著星海飄蕩到宇宙深處。
不知不覺,天亮了。
宋賈啟動那艘H57飛行器,隨著野獸般的咆哮響起,反重力引擎劇烈顫抖,噴射出淡藍色離子流。
陸途嘴角微咧,拉起背包,雙腿一蹬,身軀像游魚般竄了出去,“滑翔”進飛行器窗口,最后穩(wěn)穩(wěn)坐在后座位置。
在這完成的一瞬間,宋賈猛地加大功率,H57飛行器幾乎以九十度的方位抬升,如一顆拖曳藍色尾焰的炮彈。他的駕駛方式像個公路狂飆的朋克青年,好在他的駕駛技術(shù)過硬,沒有意外。
沿途風景閃爍,就像倍速播放的電影,讓人應接
不暇。
“抓穩(wěn)了!”
宋賈突然大吼,話音剛落,整個飛行器劇烈晃動起來,呈現(xiàn)一百八十度的旋轉(zhuǎn),警報聲格外刺耳,紅色閃燈閃爍不斷。
呼呼!
突然,巨大的陰影傾泄下來,瞬間覆蓋整個H57飛行器。
三
吼!吼!
這是一只身軀形似蛤蟆的生物,粗壯四肢上肌肉虬結(jié),流動著腥臭黏液,背部生長著四個巨大的薄膜翅膀,環(huán)形口器中傳出陣陣咆哮。
安卡斯獸!
陸途腦海中突然浮現(xiàn)出它的名字,安卡斯獸,學名格林尼麥爾獸,群居動物,生物圖鑒上有記載,是上最兇猛的幾種食肉動物之一。他扭頭看向身后,竟然還有近二十只安卡斯獸在后面追趕,“老宋,能搞定嗎?”
“這些安卡斯獸抽風跑出領地了,真晦氣!”宋賈面 色微變, “老板放心,問題不大!”
說完,他猛地推動增能閥,直接拉到最頂端,伴隨著飛行器剎那激震,安卡斯獸只配吃飛行器尾氣,如果H57有尾氣的話。
“有沒有武器?”陸途不知何時來到駕駛室,只是剛問出這話,他便知道得不到想要的答案。這里可不是“開拓者”號,按照《聯(lián)盟安全法》第二十三條規(guī)定,私人不得持有殺傷性等級超過二級的武器。
“儲物箱最下面有量子箔!”
宋賈頭也不回,雖然他不知道陸途要做什么,但兩人間已經(jīng)有了默契與信任。
“還有這東西?”陸途有些吃驚。
轟!
又是一陣劇烈的晃動,宋賈看了眼顯示器,瞳孔一縮,“怎么回事,超重……”他調(diào)整后視鏡,映照出飛行器側(cè)下方的景象,他臉頓時白了——一只安卡斯獸正趴在左引擎蓋上,兩層尖利的內(nèi)嵌牙,已經(jīng)咬穿了金屬層。
“老宋,甩掉后面那些家伙,這只交給我?!?/p>
不多時,陸途平靜的嗓音傳來,他一手緊握量子箔發(fā)射器,另一手牽引腰間那根系在飛行器內(nèi)部的繩索,門已經(jīng)打開,獵獵勁風如刀子般扎了進來。他沒有猶豫,箭步躍了出去。
“卡住了嗎?”陸途很快發(fā)現(xiàn)情況,安卡斯獸嘴還緊緊咬在引擎蓋上,兩圈內(nèi)嵌的牙齒有倒鉤,獵物一旦被咬上極難掙脫,很可惜,這次它咬錯了東西。
滋滋的電流聲攢動,涎水從安卡斯獸嘴里流出,它拼命扇動四張薄膜翅膀,雄健的四肢肌肉鼓動像游動的蟒蛇,喉嚨里發(fā)出充滿威懾意味的低吼,風中夾雜著腥腐惡臭。
陸途在躍出的一瞬間,迅速調(diào)整為防御姿態(tài),單手支撐掛在H57外懸架上。他都已經(jīng)做好了被安卡斯獸攻擊的準備,出人意料的是,安卡斯獸并沒有攻擊,只是投之以毒蛇般的目光。
陸途調(diào)整著呼吸,這時他瞥見量子箔發(fā)射器前端位置,有兩個小字“民用”,心頓時一沉,民用級別武器,可以說是軍用的超級閹割版。他不由苦笑:“也是,以聯(lián)盟對武器的管控強度,老宋一個擺渡人,怎么可能擁有四級殺傷力的軍用量子箔?!?/p>
“只能賭一把了?!?/p>
眼看安卡斯獸快要掙脫,陸途一咬牙,將量子箔發(fā)射器對準安卡斯獸,按下發(fā)射器,幾近透明的量子箔飛了出來,瞬間吸附在后者背上。
吼吼!吼!
安卡斯獸察覺到危險,身子瘋狂扭動,不斷發(fā)出咆哮,試圖甩掉背上那令它不安的東西。
與此同時,量子箔迅速反應,無視常規(guī)媒介,爆發(fā)性的能量如火山般噴發(fā)。
噗嗤一聲悶響,鉛灰色血液迸濺的瞬間,頃刻霧化,半片薄膜翅膀像零分試卷般被撕碎,破成數(shù)十塊碎片,四處橫飛。安卡斯獸腰部血肉憑空消失,整體斷為兩截,落了下去。
這時,另一只安卡斯獸也趕了過來,但陸途可不會給它機會,看了眼最后剩余的一張量子箔,他沒有猶豫,再次按下發(fā)射按鈕。
剎那的浮光掠影,這只安卡斯獸左眼眼球像氣球般爆開,連帶著還有半邊腦袋,瘋狂飆血,它慘叫一聲,直接被甩在后面。
H57的左引擎也終于到達極限,發(fā)出幾聲嬰孩般的嗚咽后,徹底報廢,尾翼冒出滾滾黑煙。陸途連忙抽身,爬回飛行器內(nèi),來到駕駛室,“老宋,目前什么情況?”
“我們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最多還能飛行十分鐘,必須緊急迫降?!彼钨Z神色凝重。
“周圍有沒有合適的地點?”
宋賈露出苦澀笑容,“找迫降地點倒是問題不大,只是這里……是蒙達森林。”
這個時間點前往蒙達森林,還是在缺少物資的情況下,可以說十死無生,毒蟲、猛獸、大蛇、沼澤……哪一樣都能要命。
“蒙達森林……” ”
看著下面一望無際的森林,在這種緊要關(guān)頭,陸途臉上不僅沒有絲毫慌張,反而出奇地平靜,“既然來了,就沒有退縮的道理。”
宋賈看著這個年輕人,他能感受到對方的興奮,那是一種保持著理性的狂熱狀態(tài)。
“放心老宋,如果我死在里面,死之前也一定會想辦法讓你安全離開的,”陸途咧嘴笑道,“迫降吧。”
宋賈聞言大笑,熟練操縱著H57,速度肉眼可見慢了下來。
“那就好,我是來搞錢的,可不是賣命的!”
十分獨特,花香濃烈,像是艾草和小葉菊氣味的混合,對蛇蟲的驅(qū)趕效果很好。
就這么走了幾天,他們到達蒙達森林的中心部位,這里海拔相對較高,沼澤水位下降了許多,大部分只有一到兩米。
陸途坐在浮木前端,如老僧入定,靜靜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他的背影是那么地滄桑,仿佛大漠中被風沙侵蝕的模糊石像。
“老板,我有時候感覺你比我還老?!彼钨Z笑著。
陸途聞言一怔,卻也沒有反駁,淡笑道:“如果你沒有一百五十二歲的話,我確實比你老?!?/p>
“老板,你就別和我開玩笑了?!彼钨Z忍不住搖頭。
陸途表情沒有什么變化,“我打了基因藥劑的,體魄是在壯年,但年齡上算是個老人了?!?/p>
這何止是老人,在人均年齡一百二十二歲的今天,也算是高齡了。宋賈沉默了兩秒,最后干笑幾聲,“怪不得都說人類最先進的奇跡科技,都在‘開拓者’號上?!?/p>
四
“偏偏剛才刮了陣大風,這什么運氣。”宋賈罵罵咧咧的,蹲在樹杈上,抬頭,望著那艘卡在樹枝上的H57,嘀咕道“:真不是我技術(shù)不行?!?/p>
“人沒受傷就是好事?!?/p>
陸途看了一眼沒有量子箔的發(fā)射器,干脆將其放在H57上,就像沒有子彈的槍,沒有攜帶的必要。
兩人很快收拾好必備物資,準備徒步探索未知的前路。
宋賈望向下方沼澤,綠黃綠黃的水面漂浮著透明薄冰,浮蟲滑蕩在藻類之間,時不時水聲噗咚,不知是蛇還是游魚,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真要現(xiàn)在?”
陸途有些感慨,“宇宙太大了,奇跡就像星星一樣多?!?/p>
“飛行器上的通訊儀器已經(jīng)壞了,我們又沒有傳訊器,沒有救援,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一直往前走?!标懲咎弦桓朊讓挼母∧?,跺了跺腳,波浪蕩漾開來,“勉強可以承受兩個人?!?/p>
看著有些搖搖晃晃,仿佛隨時會翻過去的“小舟”,宋賈眼皮忍不住跳了跳。
“趕快,老宋!”陸途催促道。
眼見粗樹枝漂遠,無奈,宋賈只能跟了上去,“來了!”
隨著冰面融化,不少冬眠的生物也都漸次復蘇,宋賈采了幾株特有的斑紋草,搗碎成泥抹在“小舟”上。這種草葉片纖細,呈管狀,布滿長條褐色斑紋,氣味
“也是,‘開拓者’號航行初始,就是由一個奇跡開始的?!睂τ谶@點,宋賈表示贊同,“你如果能回到家鄉(xiāng),也算得上是奇跡了?!?/p>
“一定可以的!”
陸途笑容燦爛,好似沖淡了他身上沉沉的暮氣。
“我有個朋友和你很像,”宋賈突然感嘆道,“但沒你幸運,他也想回家,付出的努力不比你少,可根本就不知道家在哪里,可笑吧?”
“為什么?”陸途問。
宋賈突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目光死死盯著前方。
陸途順著望去,前方一百米處,不少樹木折斷,甚至有些被連根拔起,沼澤里的水渾濁不清,近水的樹干上,布滿泥漿。他在樹干上發(fā)現(xiàn)了怪異的坑洞,外圍深,中間淺,邊緣位置附帶著不少黏液,“安卡斯獸的咬痕。”
“沒錯,是安卡斯獸和其他生物發(fā)生了搏斗?!彼钨Z稀疏的眉毛皺起,觀察了一圈倒塌的樹木,“問題不大,我們從旁邊繞過去?!?/p>
水面出奇安靜,陸途和宋賈兩人小心地劃動小舟,細微的波紋蕩漾開來,所幸冰層化得差不多了,沒有大塊浮冰阻擋去路。
就在他們漸漸遠離剛才那塊區(qū)域時,宋賈手臂僵直地抬起,示意陸途停下。
忽然振翅聲響起,陸途看見頭頂上盤旋著一只黛藍的云雀,身子有些歪歪扭扭,仿佛隨時都要掉下來。
是它。
他記得它的眼神。
陸途神色一怔,沒想到這只云雀還能活這么久,只是現(xiàn)在沒時間感嘆生命的頑強。他從口袋里掏出之前剩下的半塊餅干,拋給云雀,“吃吧?!?/p>
云雀接過餅干,昂頭輕鳴,最后盤旋一圈徑直離去。
“看來一時半會兒走不了了。”宋賈嘆了口氣。
轉(zhuǎn)眼間幾個小時過去,太陽墜入群山之下,天越來越暗了。
嘩啦。
“這是?”陸途耳朵微動,猛地站起身來。
不遠處的宋賈也察覺到動靜,抬頭看著遠處天空,那是數(shù)十只安卡斯獸。
陸途隱約看見,最前面,有一抹黛藍,很小,但很顯眼。
五
云雀不知何時,已經(jīng)飛往別處。
“老宋,你看那邊。”陸途指向右邊的天空,密密麻麻 的安卡斯獸,正朝蒙達森林深處趕去,“它們這是要遷徙 去哪里?”
宋賈搖了搖頭,“安卡斯獸沒有遷徙的習性,我也是第一次見這場景?!?/p>
人類移民不過二十年左右,許多研究存在空白,特別是初期的研究,主要是在能源礦石等方面,關(guān)于生物研究,進展十分緩慢。
在安卡斯獸眼里,人類是很不錯的食物,究竟是什么事,能讓它們克制住基礎本能呢?
天黑了,兩人在離水面五米左右的樹杈上,用樹枝搭建了簡易庇護所,吃著所剩不多的干糧。
“你那個朋友也在上?”陸途問道。
“咽。”總。
陸途雙手枕頭靠在樹干上,“可以說說他的故事嗎?”
“他沒什么故事?!彼钨Z頓了頓,繼續(xù)說道,“在他有記憶的時候,父親就帶著他在外地流浪,父親說要帶他回家,家人們都還等著他們,可他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兩人就一直在外地流浪,一直尋找著回家的路?!?/p>
陸途點點頭,示意他繼續(xù)。
“他們找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父親突然告訴他,找到回家的路了,馬上就可以回家了,他興沖沖地就和父親去了?!彼钨Z忽地嘆息,“殊不知,那條路格外兇險,父親在前面為他探路,最終死在了半路上。父親死了,回家的路也沒了?!?/p>
“離開家后,才明白回家這兩個字的意義?!标懲究粗焐系男切牵蛟S其中一顆,就是家鄉(xiāng)。
“他不像你,沒希望,沒運氣,現(xiàn)在也就混吃等死了,跟我一樣?!彼钨Z也躺了下來,用一根繩子將自己綁在樹干上,免得半夜翻身掉進沼澤。
陸途沉默了片刻,道:“一個想要回家的人,是任何東西都阻擋不了的。永遠不要停下腳步?!?/p>
“真的嗎?”宋賈喃喃自語,白發(fā)下,深邃的眸子里仿佛有波紋漾開。
陸途打了個哈欠,但現(xiàn)在可不是睡覺的時候,“老宋,講講矢量聻吧。”他重開了一個可以讓自己興奮的話題。
“矢量聻……”宋賈眼神飄忽,好似回到了許多年前,“祂啊,并不屬于我們已知生物的種類,沒有具體的形狀,又可以是任何形狀,更像是一種能量態(tài),以正、負兩種能量為主的混合能量態(tài),具有增強以及強催化作用?!?/p>
“老宋,你去倒懸海一天不到,就能了解這么多?”陸 途突然直愣愣地盯著宋賈。
宋賈尷尬地笑了,“猜測,部分是我的猜測?!?/p>
“這樣啊。”
陸途深深看了宋賈一眼,不再說話,埋頭似在思索著什么。
不多時,耳邊輕微的鼾聲傳來,陸途不禁啞然,老宋這家伙已經(jīng)睡著了。他搖了搖頭,遂又檢查了一下身上的繩索,開始獨自守夜,可不知什么時候,他竟然也睡著了。
他做夢了,很熟悉的夢。
舉目白茫茫一片,強光讓他睜不開眼。
他被一個女人抱著,旁邊站著一個男人,影影綽綽,似乎周圍還有不少人,他們在說話,可他聽不清,于是他想看看,能看清不少東西。
抱他的女人穿著紅色針織衫,外面套著一件白大褂,扎著丸子頭,臉上沒有化妝,五官輪廓只能看個大概,但很清秀漂亮。旁邊的男人,穿著一件灰色襯衣,紐扣扣上了頭,外面也套著件白大褂,剃著干練的短發(fā),臉上……太遠了,看不清。
“兒子,別忘了回家啊!”女人說。
陸途忽感臉上一涼,被什么打濕了,原本平靜的心緒,像是被鐵棍無情攪動著,如海浪翻涌。
男人輕輕拍打女人肩膀,安撫著女人情緒,微微顫抖的下巴,表明他并沒有表面那么平靜。
最后,女人將他遞給一個人影,男人女人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直到看不見。
一聲低吼,將陸途從夢里拉回現(xiàn)實,他揉了揉眉心,觀察周圍情況,瞳孔驟然一縮。
冰冷沼澤中,數(shù)不清的暗綠線條蔓延,如同千萬條毒蛇過境,那是數(shù)不清的安卡斯獸,它們收攏翅膀,匍匐在水中,低垂猙獰的頭顱,恍若朝圣教徒,趕往心中的圣地。
六
“它們好像看不見我們。”陸途皺了皺眉,有些奇怪。
宋賈搖頭道“:不,準確地說是忽略?!?/p>
“跟上去看看?!标懲臼帐昂脰|西,當機立斷。
“行?!?/p>
宋賈的果決倒讓陸途有些詫異。
似是察覺到陸途的疑惑,宋賈小聲道:“老板,那要 不你再給我加點工錢?”
“想得美?!标懲旧碜右活D,直接扭頭,借著藤蔓,蕩到另外一棵樹上,跟著安卡斯獸的行跡,往沼澤深處而去。
趕了一天的路,所有安卡斯獸都停了下來,靜默在原地,這里已經(jīng)沒有樹木,只有一片呈鉛灰色的沼澤,泛著滲人的幽光,在數(shù)不清的安卡斯獸點綴下,如同久置的老式不銹鋼盆,長滿了暗綠菌斑。
“終于等到了?!彼钨Z低聲呢喃,眼神都變得凌厲起來。
陸途揉了揉酸脹的手臂,這種強度的趕路,饒是他也有些吃不消,他古怪地看了宋賈一眼,“老宋,你不歇會兒?”
“時間快到了?!彼钨Z搖了搖頭,“準備好富氧面罩,老板你很快就可以回家了?!?/p>
“你怎么……” ,“來不及解釋了,回家要緊?!?/p>
陸途一愣,想起夢里的父親母親都還在等他回家呢,“是啊,回家要緊?!?/p>
突然,所有原本浮在水面上的安卡斯獸,齊齊潛入水中,宋賈從包里拿出富氧面罩戴在臉上,“走!”
說完,他直接跳入水里,陸途也戴好富氧面罩,立馬跟了下去。
這里的水冰涼,放眼望去,估計有七八十米深,最下面是蒼黃的淤泥。安卡斯獸像瘋了一般,成群結(jié)隊地向下游去,直直鉆進水底淤泥。
淤泥比陸途想象中柔軟,如同鮮嫩的豆腐腦,輕輕一碰就好像要化開一般,這根本不是泥土,更像是漂浮的無數(shù)蒼黃色細小軟珠。
身邊是眾多流星般俯沖的安卡斯獸,隱約好像還看見一抹黛藍。就在他分神之際,身體突然遭受猛烈撞擊,那是一只獨眼安卡斯獸,僅剩的一只眼中露出冰冷兇光。
富氧面罩破了條口子,氧氣不斷流失,陸途手里沒有武器,只能做出格斗的防御姿勢,以此確保自己的安全。
陸途認出它來。它就是之前被自己用量子箔轟瞎眼睛的那只!
果然見到仇人,分外眼紅,獨眼安卡斯獸顧不上跟著隊伍前行,一心想要報仇。它憤怒地咆哮一聲,朝著陸途沖了過來,它的速度很快,他根本來不及躲閃,一人一獸纏斗起來。比拼力量,陸途顯然不是對手,他只能憑借著靈活游走,避免正面對抗,可隨著動作幅度加大,身體耗氧量也越來越大,富氧面罩中的存氧量迅速降低。
“老子跟你拼了!”陸途一咬牙,猛地沖向它,在雙方距離不到一米的時候,他陡然下沉,從其身后拔升,雙腿夾住脖頸,右手作刀直直插進它的右眼。
咔嚓!
安卡斯獸掙扎了近十分鐘,脖頸都有些變形,才堪堪死亡,尸體沉了下去。陸途已經(jīng)脫力,富氧面罩中的氧氣徹底耗盡,眼皮脹痛,他能感覺到身子在下沉,模模糊糊中,他看見熟悉的身影,“老宋……”
“還活著,問題不大?!?/p>
只見宋賈將自己的氧氣面罩摘了下來,給他戴上,笑道“:老板,你可不能死啊,你還要回家呢?!?/p>
陸途抬了抬手,“你…… ,
“一個想要回家的人,是任何東西都阻擋不了的?!彼钨Z用力一推,陸途身子迅速向下墜去。
隨著氧氣進入體內(nèi),缺氧的細胞漸漸活躍起來,陸途的意識開始清晰,他看著上方,宋賈的身影,早已淹沒在一片蒼黃。
陸途不斷下沉,本應壓力越來越大,可他卻感覺身子越來越輕盈,自己的速度越來越快,好似飛起來了一樣,自由翱翔。
不知過了多久,他看見光,他穿過光。
海,在天上。
七
陸途從雪白的云里鉆了出來,七彩的海飄蕩在天上,四周亮堂堂的,空氣中都帶著淡淡的芳香。
他正飛在海中。
他終于明白,安卡斯獸的目的地在何方了,是天上的倒懸海。此刻不斷有安卡斯獸從云里飛出,迫不及待地沖上天空,那是一種烙印在血脈里的悸動。
無數(shù)獵獵振翅,匯聚成響徹天地的恐怖風聲。緊接著,倒懸海中,傳出一聲狂暴粗糲的獸吼,竟然生生壓過海潮般的風聲,仿佛在向所有生物宣告他的無上地位。
就在陸途不解之際,不遠處的云里飛出一只無足飛鳥,它身子搖搖晃晃,琥珀色的瞳子有些泛白,渾身黛藍的翎羽仿佛褪色的舊衣裳,已有些漸變的暗青。
“又見面了?!标懲咎土颂涂诖瑪[擺手,“我也沒吃的了?!?/p>
云雀虛弱地鳴叫一聲,向某個方向飛了幾米,便停了下來,回頭看向陸途。
“叫我跟著你走?”陸途指向自己。
云雀應了一聲,繼續(xù)向前。陸途雖然不知道云雀要帶他去哪里,但還是跟了上去。
這一路上,陸途發(fā)現(xiàn)云雀身上的顏色越來越淡了,不到半小時,它幾乎全身都變成了暗青色。好在這里重力很小,陸途身子格外輕盈,輕輕一躍,便能向前七八米,讓他能跟上云雀的速度。
終于,云雀停了下來。
這里的云層并不平整,整體呈漏斗狀,下面不斷有溫熱的風吹上來。突然云層震動,云雀推了推陸途,后者問道“:是讓我下去嗎?”
云雀又是一聲鳴叫,這下陸途遲疑了,隨著云層震動越發(fā)劇烈,云雀變得有些焦急,似乎在催促陸途趕緊下去。
陸途看了眼云雀,它振翅的速度越來越慢了,部分羽毛已經(jīng)褪成白色,它快到極限了。陸途深呼一口氣,“相信你不會害我?!?/p>
一躍而下。
見到陸途跳了下去,云雀振翅轉(zhuǎn)身,拖著它那疲憊的身軀,繼續(xù)前行。
“你是要回家嗎?”陸途鬼使神差地喊道。
云雀聽到他的呼喊,扭頭長鳴,那聲音,是喜悅的、歡快的。
在陸途將要到達“漏斗”底部時,云層震動達到頂峰,巨大的溫熱氣柱從腳下噴了出來,他仿佛火箭般升空,沖入了天上的倒懸海。
云層中,如山岳般的龐然大物露了出來,那是上體型最大的陸地生物,巴門斯鯨。云海涌動,大片的云被卷入其背部的孔洞,這不是呼吸孔,而是它的飲水口,大量水汽入腹,巴門斯鯨心滿意足,拍動兩邊側(cè)鰭,再次沒入云海。
“真夸張?。 标懲倔@嘆,圖鑒上記載,成年巴門 斯鯨在三十到五十噸之間,剛才這家伙,少說也有兩百 噸,一口氣直接吸干了幾千立方的水汽。
之前聞到的淺淡芳香,變得濃郁起來,陸途恍然,原來是這七彩海水的味道。
“老板,這是矢量聻血的氣味?!?/p>
耳邊突然傳來聲音,陸途猛地扭頭,“老宋?”
剛一開口,海水瞬間灌進他喉嚨,嗆得不行,宋賈立馬將旁邊臉盆大的氣泡套在他頭上,這才還了一口。
“這些氣泡里有不少氧氣,夠用了。”宋賈指了指漂蕩在海水中、許許多多大小不一的氣泡。
“老宋,你還活著?”陸途有些不可思議,之前那種境地,沒有氧氣,存活幾率微乎其微。
“運氣好,沒死?!彼钨Z抬頭看向海水深處,聲音幾乎從牙縫中蹦出,“只是這下問題大了。”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那里的海水顏色格外鮮艷,就像是打翻的七彩顏料,聯(lián)想起剛才宋賈的話語,陸途眼皮一顫。
宋賈換了個氣泡,深吸一口氣后,朝著倒懸海深處游去。
陸途整理了一下思緒,低頭時,隱約看見一只全身雪白的雀兒,收起了扇動的羽翼,閉上疲憊的眼睛,全身無比放松,如溪流入海般墜進云里。此刻他有種感覺——云雀應在云里。
或許,死亡不是最后的歸宿,家才是。
“想要回家,是任何東西都阻擋不了的!”
這一刻,陸途眼神格外明亮,就像喬木林中,用生命掙脫風雪的云雀。
兩人花了將近半天的時間,終于到達七彩擴散的源頭。
難以用語言形容的生物,陸途無法看清全貌,但他覺得這一定是造物主最滿意的藝術(shù)品,是無與倫比的,是不可超越的。祂仿佛融化在海水中,若隱若現(xiàn),因為海水的起伏波動,才能隱隱看見許多細密的紋路,類似于冷血動物的鱗甲,折射出如漫天銀河般的微光,只是這些鱗甲有些暗淡了,七彩像傾灑的顏料,暈染開來。
“都是螻蟻……”陸途心底生出原始的敬畏感,就像黑暗中的蟲子第一次鉆出厚土,仰望觸不可及的星空。
遠遠看去,螞蟻般的安卡斯獸以怪異的姿勢趴在水中,口中不斷撕扯著什么,發(fā)出鋸木頭般的滋啦聲。陸途明白,這些安卡斯獸是站在祂的身軀上,啃食著祂的血肉,如饑似渴,仿佛享用著世間最華盛的宴席。
“它們怎么敢的!”宋賈身軀微微顫抖,憤怒到極致。
陸途悶聲開口“:老宋,傳說中的那種物質(zhì)在哪兒?”
“在……”宋賈回過神來,思索片刻后,回道“:在‘鱗片’上。”
“你很需要它,對不對?”陸途抬頭,看向遠方,他明白了什么。老宋口中的“朋友”說的就是他自己,他比誰都想要回家。
宋賈笑容苦澀,搖了搖頭,“源質(zhì)都流失了?!?/p>
“源質(zhì)?”
“就是傳說中的那種物質(zhì),它被稱為源質(zhì)?!彼钨Z沙啞解釋道,“如果運用得當,確實可以理解為那種可以無限增幅的作用。”
“原來是這樣。”陸途揉了揉手腕,一副要大干一場的架勢,“那就好辦了?!?/p>
宋賈不解。
“那里應該還有源質(zhì)?!标懲局钢部ㄋ公F首領方向,其身前半米左右的位置,有一簇耀眼七彩,“鱗片”中的源質(zhì)尚未流失!
八
兩人從安卡斯獸群中經(jīng)過,安卡斯獸頭也不抬,此時它們眼里只有矢量聻肉,拼命將這美味塞進肚子里,唯恐慢了一步。
“這只矢量聻死了,對嗎?”
“死了。”
“像祂這種存在,竟然會允許死后還被冒犯,真是不可思議?!?/p>
“是啊,祂本可以讓自己像能量一樣消散,沒有任何痕跡,可祂偏偏化為了實體?!?/p>
“為什么呢?”
“或許,祂希望被找到?!?/p>
他們在接近七彩鱗片不足十米時,安卡斯獸首領露出警惕之色,停止進食,發(fā)出兩聲低吼。
陸途朝宋賈使了一個眼神,后者不動聲色地挪動身子。陸途悄然松了口氣,目中流露出虎豹般的兇狠,他雙手著地,如同安卡斯獸般爬行,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吼聲。
吼!
安卡斯獸首領終于正視這個外來者,剛才陸途的動作,在安卡斯獸族群中極具挑釁意味,它完全可以理解為,這是對方向它發(fā)起挑戰(zhàn)。這種情況下,雖然其他安卡斯獸發(fā)現(xiàn)情況,但也不敢出手,因為出手意味著挑戰(zhàn)首領的威嚴。
一人一獸貼身近戰(zhàn),經(jīng)過幾番你來我往,各有損傷。
“沒錯,就是這樣!”
陸途大吼,猛地朝安卡斯獸首領沖了過去。
陸途騎在安卡斯獸首領背上,大口喘息,扭頭看向身后的宋賈,后者手里拿著七彩“鱗片”,正在小心后撤。
“快結(jié)束了……”陸途低聲呢喃,嘴角滲出了鮮血,安卡斯獸首領每一次扇動最上方的翅膀,就有一部分擊打在他背上,他感覺內(nèi)臟像要碎開了一樣。
安卡斯獸首領察覺不對,仰天長嘯,原本不敢妄動的安卡斯獸收到指令,迅速朝著宋賈圍了過去。
陸途面色驟變,伸出雙手,瘋狂擊打著安卡斯獸首領的傷口,大吼道“:叫它們停下!停下!”
安卡斯獸首領眼神仿佛能噴出火來,它猛地拔升,罡風陣陣,宛若流星。難以想象,在這倒懸海中,薄如紙片般的翅膀竟還能迸發(fā)出如此強大的力量。
拔升到某個高度后,安卡斯獸首領便開始了長距離俯沖。陸途使上了全身的力氣,他有些慶幸在“開拓者”號注射過基因藥劑,現(xiàn)在他體內(nèi)的腎上腺素分泌量,是普通人的五倍,這讓他感受不到身體撕裂般的疼痛。
見陸途始終沒被甩下來,安卡斯獸首領有些急了,在快要落地的時候,終于放慢了速度,但讓陸途始料未及的是,它直接收攏翅膀,翻轉(zhuǎn)身軀,朝著矢量聻的尸體上墜了下去。
砰!
耳邊傳來巨大的轟鳴,陸途意識漸漸模糊了,恍惚中好像看見倒懸海中所有的七彩之色,都熾盛起來,在燃燒。
“被你找到?”陸途問。
宋賈沒有回答。
九
人類第一次近距離接觸蟲洞,是“開拓者”號航行七年后,他們在不到一秒時間內(nèi),來到了距離地球七十九光年外的。
第二次,是現(xiàn)在。
“兒子,別忘了回家?。 庇质鞘煜さ穆曇?,母親的聲音。
陸途迷迷糊糊地醒來,全身是如同被飛船碾軋過的劇痛,可緊接著,他便忘記了疼痛,取而代之的,是宇宙級的震撼。
深淵般的漩渦橫亙,千萬重波浪翻滾,哪怕最微小的波浪,卷起的都是數(shù)十上百光年外的塵埃。
空間,沒有意義。
時間,也沒有意義。
陸途其實看不真切,這種感覺就像在清水中尋找游曳的透明水母,但他可以感受到,感受這壯麗的奇跡。
“抱歉,我沒能快點救下你?!?/p>
帶著歉意的聲音傳來,陸途回過神來,這才明白自己的處境。他腿已經(jīng)沒了知覺,雙臂血肉模糊,不少地方都能看見骨頭,內(nèi)臟估計碎了,嘴巴里都是血的味道。
“老……老宋?”陸途一陣咳嗽。
“是我,老板?!?/p>
周圍傳來陣陣未知能量的波動,將無數(shù)細密物質(zhì)攢簇在一起,漸漸化為人形,宋賈的形貌開始清晰起來。
陸途恍然,勉強笑了笑,“你還活著啊,我差點以為我要食言了,說了送你安全離開的。”
“我之前不是那些安卡斯獸的對手。”宋賈看向那難以窺見全貌的矢量聻尸體,有些愧疚,“剛才吞了父親一枚‘鱗片’中殘存的一半源質(zhì),產(chǎn)生蛻變,這才解決掉它們。”
陸途看了眼周圍,連只安卡斯獸的影子都沒看見, “它們呢?”
“都殺了。”宋賈答道。
“你就是矢量聻,”陸途明白了這一點,然后愉快地問道,“你現(xiàn)在成年了嗎?”
“還沒有?!彼钨Z搖頭,“之前我還是幼年,現(xiàn)在勉強算是少年?!?/p>
陸途一時語噎。眼前這人頂著副半截入土的老頭面孔,告訴你他還是個寶寶,這多少有點讓人難以接受。
“本來還剩一枚半,我用了半枚?!彼钨Z從口袋里拿出一枚七彩色澤飽滿的“鱗片”,遞給陸途,“這最后一枚,是屬于你的?!?/p>
陸途沒有去接,而是看著不遠處那巨大的矢量聻尸體,“祂是你父親?”
“是的。”
“你回家吧,帶著你父親?!?/p>
“你呢?”
“我?”陸途抿了抿嘴唇,“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家鄉(xiāng)了,只記得母親最后說的話,她讓我別忘了回家,可是他們早就不在了。沒有家人,哪算得上是家啊。但我只能這么想著,總有一天我要回到地球,死也要回去,和他們在一起?!?/p>
宋賈沒說話。
“我雖然想回去,但是……”陸途神色鄭重,語氣嚴肅,“這最后一枚鱗片,是你父親留給你的?!?/p>
“可你也有……
宋賈還想說些什么,卻被陸途打斷了,他幾乎咆哮出來,“聽我的,回家!”
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后,是死一般的安靜。
宋賈沉默了許久,終究是答應了,“我陪你回家。”
“你陪我等死還差不多,哈哈哈哈。”陸途輕聲笑道。
外,太空。
這里停泊著大大小小的飛船,這些飛船上載著上的所有人類。這是因為五小時前,地質(zhì)研究院發(fā)出警報,地殼運動活躍指數(shù)突破峰值,預計會引起超級地震,伴隨著超級海嘯,以及全球規(guī)模的火山噴發(fā),所有人員必須全部撤離,前往太空暫時避難。
內(nèi)部。
宋賈將那枚完整的“鱗片”吞下,源質(zhì)的能量彌漫全身,他輕聲喃喃“:父親,我們要回家了?!?/p>
許多年前,有一對矢量聻父子,在茫茫星海中尋找歸途,祂們不知跨越多少光年,終于找到了家鄉(xiāng)的坐標。有了詳細坐標后,父親幾乎耗盡體內(nèi)所有源質(zhì),開辟出來一條超距蟲洞,可最后卻發(fā)現(xiàn)這條超距蟲洞并不穩(wěn)定。由于父親的過度消耗,導致體內(nèi)已經(jīng)無法再產(chǎn)生新的源質(zhì)。于是,父親支開兒子,選擇了損耗最小化的方法: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強制中斷自身源質(zhì)消耗,讓體內(nèi)剩余的源質(zhì)自然補給蟲洞。
按照父親估算,當蟲洞徹底穩(wěn)定的那一天,還會剩下至少一枚到兩枚充滿源質(zhì)的鱗片,足夠兒子回家了。
可世事難料,那時兒子還太幼小了。
當兒子趕來時,父親已經(jīng)和隕石埋葬在一起,變成了這顆,祂甚至都找不到父親的尸體,只能聞到父親血的味道。這么多年,兒子找遍了各個地方,一無所獲。后來,人類來到,兒子偽裝成人類,將倒懸海的傳說流傳出去,更是宣稱自己去過倒懸海,證明倒懸海真實存在。兒子寄希望于這些充滿探索精神的人類身上,希望他們會有所收獲,很可惜,傳說一直是傳說。
祂放棄了。
直到有個叫陸途的人類找到祂,可能因為兩人太過相似,祂選擇和他結(jié)伴而行。
哧啦!
宋賈身上形成了一層七彩能量膜,這讓他即使沒有成年矢量聻的強大體魄,也能夠進行超距穿梭。
父親尸體開始消散,化為了無數(shù)雜亂的能量,涌入蟲洞,這條保留了家鄉(xiāng)坐標的蟲洞,能直接帶他回家。宋賈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無聲而笑,身體化為矢量聻本身的能量態(tài),仿佛融入了宇宙。
曾經(jīng)和父親尋路時,祂們遇到過一艘號稱“永遠向前”卻迷失在太空的人類飛船,當時父親可憐他們,帶著飛船進入一個蟲洞,直接跨越了飛船百年都無法到達的距離。猶記得,飛船上有個人類幼崽,始終說著只有兩個字的夢話,那是祂第一次聽到人類語言,便記了下來。直到許多年后,祂學習了人類語言,才知道那兩個字的意思——回家。
如今,祂也要回家了,只是有些遺憾。
“還沒喝上一口莓果酒呢?!?/p>
宇宙中,總是無聲無息發(fā)生著許多事。
在太空的人類視角里,裂開了,就像被菜刀拍過的蒜。
幾乎所有人都在慶幸,慶幸自己活了下來,唯有一
人,在靜靜等待著死亡。
“我說吧,想要回家,是任何東西都阻擋不了的?!标懲咀旖菕熘⑿?,安靜地靠著,坐艙被血染紅了,味兒還挺大,但沒關(guān)系,他不在意,也就沒人在意。
父親母親,已經(jīng)死了好多年了嘞。
像許多將死之人一樣,他腦子里走馬燈般閃過這一生。
他出生不到兩個月,就被送上“開拓者”號,離開家鄉(xiāng),漫長的流浪人生就此開始,其間有許許多多的高光時刻,都是他有所預料的。他說每次遠航考試都要是第一,他做到了;他說要成為優(yōu)秀的遠航員,他做到了;他說要百分百任務完成率,他做到了;他說要帶領“開拓者”號航行距程突破兩百光年,他做到了……他做到了很多很多。
他還說要回到家鄉(xiāng),他做到了嗎?
或許早已做到了,在某個靜謐的夜晚,他喝著年前釀造的高粱酒,聽著懷舊老歌,看著窗外閃爍的群星,就在某一瞬間,一束光到來了。
具體什么時候呢?記不清了。
或許是他一百二十八歲的時候,“開拓者”號距離地球一百二十八光年,一百二十八年前地球上的某束光出發(fā),經(jīng)過一百二十八年后,這束來自地球的光與他相遇。
那一刻,他仿佛從那束光中看到一百二十八年前的他還和父母在一起,沒有分別。
“我們早已團聚了啊?!标懲镜吐曕止?,有些累了,不想再思考,只想就這樣沉沉睡去。
【責任編輯 傅煒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