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挖掘機撕開綠色幕布,水泥地里鉆出的不是野草,是孩子埋下的整個春天。
那是一個廢棄的足球訓練場,球場邊緣,人造草坪被隨意掀開,仿佛大自然與人類建設之間一場未竟的對話。然而,球場中央依舊保持著平整與開闊,被深淺不一的人造草坪分割成條帶狀,在這北方漫長的冬日里,難得地露出一抹鮮亮。
周日的午后,我和女兒偶然路過,決定一探究竟。鐵皮圍欄早已銹蝕出孔洞,我們側(cè)身穿過時,驚起一群麻雀。天空湛藍如洗,高遠而清澈,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灑而下。女兒忽然蹲下,用手指戳著草葉間結霜的冰晶:“媽媽你看,草里有星星!”
女兒突然歡呼著奔向球場西北角,她尋得一只癟氣的足球,如獲至寶:“媽媽,我們來踢球吧!”我微笑著點頭,將球踢向她。足球緩緩滾動時發(fā)出沙沙的摩擦聲,女兒靈巧轉(zhuǎn)身,用腳尖輕輕一撥,人造草坪隨著動作揚起細小的綠浪。球場空曠,似能聽見回音,時間在這一刻被溫柔地拉長。
當我們追逐到球場邊緣時,意外發(fā)現(xiàn)了更隱秘的角落。翻卷的草皮下藏著一窩冬眠的甲蟲,它們蜷縮成黑亮的珍珠;混凝土裂縫里生著幾簇地衣,像被揉碎的翡翠粉末。女兒跪在地上研究這些微觀世界,鼻尖凍得通紅卻渾然不覺。直到夕陽將云層染成蜜色,她才戀戀不舍地起身。
女兒站在草坪上,雙手叉腰,模仿起小豬佩奇:“我是小豬佩奇,這是我的弟弟喬治……”稚嫩中帶著嬌憨,讓人忍俊不禁。此刻,鐵網(wǎng)在風中輕輕震顫,發(fā)出風鈴般的叮咚聲。我不禁想起自己6歲時,在姥姥家的麥秸垛上,那時腳下同樣柔軟,天空一樣湛藍,云彩很低,像大朵盛開的棉花。
我和女兒給這里起名叫芳草地。整個冬天,我們在芳草地笑著鬧著。有時帶著素描本臨摹球場的鋼筋骨架,有時用枯枝在雪地上畫迷宮。最有趣的是用手機延時攝影,拍我倆在草坪上被日光拉長成巨人般的影子。那些周日的午后,成為了我們母女獨有的魔法時刻。女兒甚至發(fā)明了“草坪天氣預報”—若草葉上的霜花呈羽毛狀,明日定是晴天;若冰晶聚成珍珠串,便會有細雪飄落。
轉(zhuǎn)年三月,春寒料峭時,芳草地開始動工了。挖掘機的鐵臂像巨獸的獠牙,大片的草坪被掀起。我站在圍欄外,看女兒默默撫摸一片殘留在鐵絲網(wǎng)上的草葉。告別儀式比想象中更鄭重。女兒翻出珍藏的亮片貼紙,在紙板畫上粘出星辰圖案?!斑@樣就算夜里也能發(fā)光。”她認真解釋道。當我們把紀念牌插進土里時,驚動了泥土深處沉睡的蚯蚓。它緩緩蠕動的身軀在春光中泛著濕潤的光澤,仿佛大地跳動的脈搏。
最后一次躺在芳草地上,能隱約聽見遠處工地傳來的敲擊聲。女兒突然把耳朵貼在地面:“媽媽聽!草根在喝水呢。” 我們就這樣靜靜躺著,直到暮色將地面染成深青色。女兒偷偷往土里埋了顆去年撿的橡果:“等這里變成大樓,說不定會長出秘密樹屋?!?/p>
如今,每次路過曾經(jīng)的芳草地,女兒總要尋找我們當年埋橡果的位置。她說,在某個雨夜,似乎看見有株小樹苗從地縫鉆出,葉片的形狀恰似紙板畫上那棵歪脖子樹。我知道這是孩子的幻想,卻更愿意相信—那些被掩埋的春日,正在水泥森林的縫隙里,默默生長著新的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