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萬美元——減去百分之十的傭金,還剩六十七萬五千美元,分十年付清。走出經(jīng)紀(jì)人所在的大樓來到麥迪遜大街,他為自己還在計(jì)較不得不付給比利七萬五千美元感到有些好笑。一個瘦削的漂亮女人走過時回了他一個微笑,他沒有回頭,擔(dān)心她會停下來,開始那番如今已經(jīng)讓他吃不消的談話。“我只想告訴你,這真的是我看過的最機(jī)智、最有趣的戲……”他緊貼著臨街的店面,一邊走一邊再次下定決心,要想出一套大方得體的話回應(yīng)這些人,畢竟他們——至少他們中的一些人——是真誠的。
在一家珠寶店的櫥窗里,一串珍珠靜靜地躺在黑色天鵝絨上,他停下腳步。天哪,他想,我能買下它!說不定我能買下整個櫥窗,甚至整間商店!那些珍珠陡然失去了價值。他看著櫥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獵犬般的眼睛,憂郁的圓臉和窄窄的胡須,低垂的肩膀和皺巴巴的燈芯絨翻領(lǐng),心想,作為百老匯之王,你看起來依然像個失敗者。他往前走了幾步,一只手忽然抓住他的前臂,不容分說地拉著他轉(zhuǎn)過身來,只見面前是一堵寬大的胸膛,一張?jiān)谟瓮蠒窈诘哪樕戏绞且豁敃r髦的窄檐帽。
“你不會是邁爾·伯考維茨吧?”
“不是,雖然我長得很像他?!?/p>
那人一臉不悅地走開了。
邁爾·伯考維茨忐忑地走向五十街的拐角處。我想讓他們怎么做,恨我嗎?他在路口站住,仔細(xì)看了看手表?,F(xiàn)在才五點(diǎn)三刻,而晚餐時間定在七點(diǎn)一刻。他努力回憶著附近是否有電影院。但時間已經(jīng)不夠看完整場電影了,除非進(jìn)去時剛好趕上片頭。當(dāng)然,花錢只看半場電影他也并不在意。他向西拐上五十街。一對夫婦在他經(jīng)過時盯著他看了一眼。他的目光落在街角報攤旁邊的雜志架上?!渡睢冯s志的下面露出《展望》的一角,想到在飛機(jī)上、餐桌旁、牙醫(yī)診所里和火車上,正有無數(shù)的人盯著封面上他的臉,他不由得又是一陣感慨。他想把胡子刮掉,但轉(zhuǎn)念一想,那樣他們就認(rèn)不出我了。他笑了?!拔乙呀?jīng)沉迷其中了。那就沉迷吧?!彼哉Z著挺直了腰板,決定下次再有人來問時,他就大方承認(rèn),他是邁爾·伯考維茨,很高興見到他的觀眾。在整潔、富麗、莊嚴(yán)的第五大道上,他反剪著雙手向市中心走去。
在他右手邊,向西兩個路口,兩家劇院的勤雜工正準(zhǔn)備點(diǎn)亮他名字上方的燈光;兩部戲的演員已經(jīng)來到劇院,看著手表等候開場;包括舞臺監(jiān)督和助理在內(nèi),總共有約三十五個人因?yàn)樗?lián)系在一起,他們的生活被他的文字改變,并且在某種意義上,受他的文字指揮。而在他心里,一個被掏空的地方,立著一個問號:他還能再創(chuàng)作出新的劇本嗎?值得慶幸的是,他再次想到他的財(cái)富,從《你在我眼中》的電影版權(quán)收入中扣除百分之十的傭金,剩下的錢分十年付清……他氣惱地將這些散發(fā)著銅臭味的想法從頭腦中清除出去。一輛出租車在他身邊放慢速度,司機(jī)揮手喊道:“嘿,邁爾!”兩名乘客也向前探著身子看他。出租車一直跟在他旁邊,他只好把左手抬起幾英寸,微微揮了揮——就像一個職業(yè)拳擊手,他想。一種莫名的厭惡促使他朝幾碼外一塊懸在人行道上的招牌那里快步走去。
他依稀記得幾年前和比利一起在麗芳餐廳吃過飯,比利一直想給他爭取一個寫電視腳本的工作,但沒有成功。這個時間餐廳可能還空著,而且這里也沒有那么多講究。他推開紅漆店門,欣慰地看到吧臺前空無一人,便揀了一張凳子坐下。就餐區(qū)只有兩個女孩在喝茶聊天。酒保問他點(diǎn)什么酒,絲毫沒有認(rèn)出他來的跡象。他把兩只胳膊放在吧臺上,讓自己放松。蘇打威士忌上來了。他一邊喝酒,一邊端詳鏡中的自己,那張被鏡子前面的酒瓶分割開來的臉。像一記輕拳打在他身上,他忽然意識到,他已經(jīng)越來越難以記起像去年那樣,像在他的戲劇公演、在他進(jìn)入公眾視野之前那樣與別人交談的情景了。即使在現(xiàn)在這家空蕩蕩的餐廳里,他也已經(jīng)在預(yù)期身后會響起陌生人的問候??蓯?。他心中騰起一種渴望,想要面對一個把心思放在別處、不會用那種炙熱的目光看他的人——他知道,那種目光意味著他們看到的是疊加在他真實(shí)面孔之上、印在雜志上的他的臉。他再次打量著吧臺后面鏡中的自己:陰郁的邁爾,丑陋的邁爾,卻是一個其劇作正在五個國家上演的百萬富翁。放下酒杯,他注意到他那件原本是棕黃色的燈芯絨夾克的袖口已經(jīng)臟污磨損,襯衫的袖口露在外面,紐扣也脫落了。想到一會兒要去帕維隆餐廳和導(dǎo)演、制片人以及他們的夫人會面,他隱隱感到有些不安。
無論如何,感謝上帝他未曾結(jié)婚!帶著這張上了雜志的嶄新面孔回家見糟糠之妻——他才不要??扇缃?,他要如何才能知道一個女人看著的是他,還是雜志封面上那個全彩的“邁爾·伯考維茨”?多么不可思議——在那些漫漫長夜,他想象著當(dāng)他的戲劇獲得成功,會有滿屋子的女孩向他擁來……而現(xiàn)在呢?想同他認(rèn)識的任何女人建立真誠的關(guān)系幾乎都是不可想象的。他回想著她們的臉,他在每張臉上都看到了算計(jì)和大功告成的表情。整件事讓他精疲力盡。幾個月過去了,他連一行字都沒寫。他需要的是一間本森赫斯特或布朗克斯的公寓,那里的人……但在布朗克斯,人們也會認(rèn)得他。他呷著第二杯酒。他的胃里空著,酒精很快就上頭了,他感覺自己被舉了起來,脖子輕飄飄地掛在吧臺上。
站在他對面的酒保身材瘦削,留著細(xì)細(xì)的胡子?!罢?jiān)彛驍_一下。”酒保說。
邁爾抬起眼睛,不等酒保再次開口便說:“我是邁爾·伯考維茨?!薄肮?!”酒保用長長的指甲指著他的臉,“我就知道,我認(rèn)出你了!你上過《今日秀》,對吧?”
“是的?!?/p>
酒保的目光越過邁爾的頭頂,看向他身后的某個人,一邊指著邁爾一邊瘋狂地點(diǎn)頭。然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對著邁爾的耳朵小聲說:“老板請你喝一杯。”
邁爾轉(zhuǎn)過身,看見一個戴墨鏡的中國人站在收銀臺旁邊,那人朝他躬了躬身,對著吧臺慷慨地把手一揮。邁爾微微一笑,學(xué)著電影里的人那樣,貴族般優(yōu)雅地點(diǎn)點(diǎn)頭,回過身來,向酒保要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并迅速喝完了手上的那杯。
他輕輕晃動著免費(fèi)贈送的蘇格蘭威士忌,杯中的冰塊似乎比他花錢買的那些更加晶瑩剔透。他的冰箱怎么就凍不出這么清澈的冰塊呢?他隱約聽到身后有人走進(jìn)餐廳。等他反應(yīng)過來,酒吧里已經(jīng)有三四對情侶坐在他旁邊,就餐區(qū)也熱鬧起來,餐盤、雪茄和人們用餐的手為白色亞麻桌布增添了生氣。他把手表舉到眼前,用大腦中仍然清醒的那部分讀出了時間。喝完這杯酒,他打算步行去帕維隆餐廳。要是有一枚別針把襯衫袖口別住就好了……
“對不起,打擾一下!”
他在凳子上轉(zhuǎn)過身,面前是一個皮膚非常白皙的小個子男人,穿著灰色格子大衣,戴一頂灰色帽子,腳上的皮鞋烏黑锃亮。看著這個矮胖的男人,邁爾意識到自己和他身材一樣,年齡也相仿,他忽然不確定自己能否再寫出新的劇本了。
矮胖男人的舉止做派顯然表明他具有一定的財(cái)力。他停頓的語氣、合體的衣著,以及那雙藍(lán)眼睛里流露出的難以形容的居高臨下的感覺,無不透出有錢人的味道。邁爾猜測,在吧臺不遠(yuǎn)處的人群中等待著的一個裹著貂皮大衣、帶著同樣表情的矮個子女人一定是他的妻子。
男人等了一會兒,見邁爾沒說話,便開口問道:“你是邁爾·伯考維茨嗎?”
“是我?!边~爾說,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嘆了口氣。
“你不記得我了?”男人說道,紅潤的嘴唇向左邊微微上翹,露出一抹微笑。
邁爾清醒了。這張圓臉在他的記憶中沒有任何印象,但他知道自己并沒有醉到這個程度?!翱峙虏挥浀昧?。你是哪位?”
那個人向旁邊掃視了一眼,與其說是尷尬,不如說是不習(xí)慣向別人解釋自己的身份;但他忍住自己的驕傲,回過頭來看著邁爾說:“你不記得伯尼·蓋爾芬德了?”
邁爾的疑心一掃而空。他顯然曾經(jīng)在某個地方、某個時間認(rèn)識了這個人。他為自己的健忘感到歉疚?!安帷どw爾芬德。非常抱歉,我不太記得了。我們是在哪里認(rèn)識的?”
“英語課我和你同桌了四年,在德威特·克林頓高中!”蓋爾芬德說道。
邁爾早已將他的高中時代忘諸腦后。但蓋爾芬德這個名字確實(shí)在他記憶的落葉中窸窣作響。“我記得你的名字,是的,我想我記得。”
“哦,拜托,伙計(jì),你不記得有一頭紅色鬈發(fā)的伯尼·蓋爾芬德了?”說著,他抬起灰色氈帽,露出光光的頭頂。但他的眼神中沒有絲毫戲謔的意味,他仿佛又看到了讀高中時自己那頭著名的火紅的頭發(fā)和他與邁爾·伯考維茨相鄰的座位。他把帽子重新戴回頭上。
“請?jiān)?,”邁爾說,“我記性不好。不過我記得你的名字。”
蓋爾芬德顯然有些不悅,甚至可能被激怒了,但他仍努力保持微笑,帶著濃厚的懷舊的興致說:“我們曾經(jīng)是最好的朋友?!?/p>
邁爾懇求似的用手撫摸著蓋爾芬德灰色大衣的袖子。“我不是懷疑你,我只是一時沒想起你來。我是說,我相信你。”邁爾笑了。
蓋爾芬德似乎平靜了一些,他點(diǎn)點(diǎn)頭說:“你沒怎么變樣,你知道嗎?我是說,要不是你留了胡子,我一眼就能認(rèn)出你來?!?/p>
“哦,是啊……”邁爾說,仍然覺得剛才有所冒犯,于是他恭順地問,“你是做什么的?”邁爾準(zhǔn)備聽他長篇大論講自己的成功故事。蓋爾芬德顯然很喜歡這個問題,他驕傲地?fù)P起眉毛說:“我是做墊肩的?!?/p>
笑意開始在邁爾的胃里翻騰:蓋爾芬德大衣的肩部的確加了硬挺的墊肩。但他立刻想起確乎有墊肩這一行業(yè),而蓋爾芬德對自己職業(yè)的重視使邁爾收起了臉上那抹淡淡的笑容?!扒д嫒f確?”邁爾正色道。
“哦,是的。我是總經(jīng)理,密西西比河以東的業(yè)務(wù)都?xì)w我管?!?/p>
“不會吧,那可真了不起?!边~爾如釋重負(fù)。如果蓋爾芬德是個失敗者——或者只掌管著新英格蘭地區(qū)的業(yè)務(wù),那就糟了?!拔液芨吲d你做得這么好?!?/p>
蓋爾芬德把目光移向一旁?!澳闶亲鍪裁吹??”他問。
邁爾看著自己的酒杯,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用手指摸摸紅木吧臺,仍然沒能從震驚中恢復(fù)過來。憤懣在他的頭腦中喧囂,他緩過神來,直視著蓋爾芬德。在這個停頓的間隙,蓋爾芬德臉上漸漸露出仁慈憐憫之色。“我是個作家?!边~爾說,等著看蓋爾芬德被他的名聲鎮(zhèn)住的呆滯眼神。
“這樣?。 鄙w爾芬德愉快地說,“你都寫些什么?”
“我寫劇本。”他告訴蓋爾芬德。
蓋爾芬德笑了笑,他的興致逐漸發(fā)展為毫不掩飾的優(yōu)越感:“有沒有哪個是……我聽說過的?”
“哦,事實(shí)上,其中一部正在百老匯上演?!?/p>
“真的?在百老匯?”蓋爾芬德的表情變得支離破碎:他的嘴角仍然保持著微笑,眼神卻變得驚慌失措。他的頭突然抬得更高了,脖子向后縮著。
“我寫了《你在我眼中》。”邁爾說。
蓋爾芬德張著嘴,他的皮膚漲紅了。
“還有《相約佛羅倫薩》。”
這兩部大獲成功的戲劇像兩面旗幟一樣突然在蓋爾芬德眼前展開。他抬起手指,指著邁爾的胸口?!澳闶恰~爾·伯考維茨?”他喃喃地說。
“是我?!?/p>
蓋爾芬德怯生生地伸出手。“那個,很高興見到你?!彼浅>兄?jǐn)?shù)卣f。
邁爾看到他們之間拉開了距離,頓時希望能夠把蓋爾芬德抱在懷里,抹去這個可憐人對浮名的敬畏,消除他的挫敗感,并以某種方式收回這種可惡的快樂,但他現(xiàn)在知道他再也無法割舍這種快樂了。邁爾握了握蓋爾芬德的手,然后將左手蓋在他的手背上。
“真的,”蓋爾芬德一邊說,一邊把手收回去,仿佛它已經(jīng)過于冒昧了,“我……我很喜歡你的——對不起?!边~爾厚實(shí)的臉頰上隱約浮起一絲微笑。蓋爾芬德合攏大衣,迅速轉(zhuǎn)身,快步走向在紅色大門附近等位的一小群人,拉著那個穿貂皮大衣的矮個子女人的胳膊,帶她走向門口。在他匆匆?guī)叩浇稚?,離開邁爾的視線時,她似乎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葉忘昔摘自上海譯文出版社《阿瑟·米勒短篇小說集》一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