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朱銳,生前為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杰出學者”特聘教授。2024年8月1日,朱銳因直腸癌去世。生命的最后一年,他帶病給學生講課,開展生命教育,身體力行,直觀地呈現了“哲學家何以不懼怕死亡”的命題,引發(fā)社會廣泛關注。
本文是朱銳的姐姐朱素梅寫給朱銳的一封信,為朱銳所著《哲學家的最后一課》一書的后記。
朱銳,我想在你的名字前加上“親愛的”,就像我們上大學時通信那樣;但我又覺得應該加“敬愛的”,因為最后20天,你不僅是我親愛的弟弟,更是我敬愛的老師。
你叮囑我:“你要好好地活,健康長壽?!蔽易屇惴判模骸拔視?。你會活在我這里,更會活在孩子們那里。我會不斷與你交流新發(fā)生的事。”
現在,讓我們從你在病重期間與我共度的時光聊起吧。
那天我提到,尿量是一項重要的生命指標,從現在起我們要格外關注它。你憶起曾在法國尼斯讀到當地日報上一篇關于公廁的報道,標題是《我尿,故我在》:在法國的火車站或圖書館,如廁需要投50歐分,大家上完廁所都會小心翼翼地不把門關緊,以方便下一位。你感慨這算是社會團結精神的體現。我笑嘆,看來尿不僅是生理指標,還是哲學、政治、社會的參數呢!
你曾在捷克誤乘女性專用車廂,列車員和車廂中的兩位女士交談幾分鐘后便離開了。你和這兩位乘客聊起來后才知道,原來列車員在問她們是否介意你坐在這里,她們都說不介意。你和其中一位來自烏克蘭的乘客聊了很久。她滿臉滄桑,言語中透露著悲傷和無奈。你說她有點兒像你在希臘遇到的阿爾巴尼亞人,那是你又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生活的艱辛。
希臘是你的“精神故鄉(xiāng)”,你去過多次,也曾帶學生去當地短暫學習。你數次說起當年在斜切古崖壁的點滴體驗。10多年前,你曾在莫奈姆瓦夏小住,那里離斯巴達不遠,也離希臘神話中的“地獄入口”不遠。懸崖上的城堡極其壯麗,一座中世紀的修道院位于懸崖邊,千百尺下面,是蔚藍無垠的大海……
你說冰島自古以來沒有發(fā)動過對外侵略戰(zhàn)爭,至今仍沒有常備軍隊。冰島語中有一個詞,意為“窗之天氣”,指從窗內看起來很棒,但實際上不好的天氣。針對“窗之天氣”,我們曾多次即景解讀:地域與語言、物我、身心等,都是我們聊過的線索。
你說火山爆發(fā)在冰島很常見,冰島人常用“今天火山沒噴發(fā),真是無聊的一天”作為見面的問候語。
你又說起多年前每周往返美國華盛頓和芝加哥的飛行經歷。時間久了,不免會遭遇空中險情。你說,有一次,飛機看起來要墜毀了,機艙內鴉雀無聲,沒有空姐執(zhí)行緊急處理程序,艙內也沒有廣播聲。所有人都在默默祈禱,你也是,但你隨即放棄,因為你從未祈禱過,一直以來也自認是無神論者。只有3個八九歲模樣的小孩兒笑著喊道:“媽媽,這像極了過山車!”你說,當時自己只有一個念頭,不要在逃生時不顧別人。蘇格拉底說過,卑鄙比死亡跑得快。你看著我的眼睛,強調:“人不應該怕死,但應該怕在關鍵時刻發(fā)現自己的不堪?!?/p>
你飽含詩意地回憶親近日月山川、奇峰險谷的喜悅。偶爾你徜徉于青山綠水的優(yōu)美,更多的時候,你沉醉于蒼茫冷峻、浩瀚遼闊之壯麗。你曾在暮色中獨登古長城,隨發(fā)的感懷讓不少人耳目一新:“冷風吹著水汽,蕭瑟寂寥,卻沒有愴然涕下的詩人憂郁。很開心周遭無人,能獨自享受黑暗。更想能聽見鬼哭的聲音,畢竟腳下是古戰(zhàn)場?!?/p>
你說:“大自然之書,任我自由翻閱?!贝笞匀皇悄愕臅彩悄愕募覉@。那些你跋涉過的山水與你的精神世界交相輝映著,順著你的憶念,我看到你是藍天白云,是飛鳥古樹,是層累巨石,又是河流大海。
比起大自然中的群山,你領略更多的是歷代先賢的思想高峰。從大學起你就如饑似渴地深潛于書的海洋,8年前的學術休假,你在家里廢寢忘食地讀書,竟坐壞了一把新椅子。讀書思考是你的生命力所在,是你的生活方式,也是你與世界連接的方式。
安寧療護期間開線上家庭會議時,你的孩子川川和恩恩說與爸爸“on the same page”(意見完全一致)。我愿意把這句話理解為:讀同一頁書。
你病后的每天中午12點,川川準時與你視頻通話。除了說自己在大學的日常生活,川川查閱了你發(fā)表的多篇哲學論文,就文中話題與你切磋。記得有一次,你們父子在探討一個數學問題,交流的時間格外長,川川一邊說一邊寫演算公式,我不知道是誰在發(fā)問、誰在解惑,只見你多次稱贊川川。恩恩在你床前演奏一首首鋼琴曲時,我感嘆你們父子的心扉是和諧的音符,是同一樂譜,又是共鳴樂器。
病痛中,你有時會閉眼聽我讀書。一次,我讀奧爾多·利奧波德的《沙鄉(xiāng)年鑒》,你說你在美國的課堂上曾講解過作者的文本,說著說著,你洋溢的青春光彩似乎照見昔日講臺。讀著“一棵古老的大果櫟不僅僅是一棵樹,它同時也是一座歷史圖書館,也可以說是劇場里的一個空座位……”,我停下來對你說,你是我的弟弟,也是我的老師,還是隨時可以請教的百科全書。你笑而不語,或許還停留在當年的教室吧。
每個人都必修“生命的最后一課”,你置身這堂課時,是學生,是老師,也是一本書。通過揭示這段往往被隱藏的生命行程,你像行為藝術家一般照亮了人生最后旅程的上空。你的朋友說,你在用身體書寫自己的作品,以生命為原料創(chuàng)造自己的世界。身邊的醫(yī)護人員也紛紛表達“感謝你的言傳身教”“你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發(fā)現喜悅”“你能穿越逆境抵達繁星”……
你聲情并茂地跟我分享古希臘哲學家恩培多克勒、美國詩人瑪麗·弗萊的詩,你朗誦并讓我用手機錄音,然后講述自己對“重生”的理解,是“生他者之死,死他者之生”的生生不息、大化流行。這“午后讀詩會”已刻入我生命深處,重塑著我。
你的中學摯友九慶來看望你時,你又煥出清新,一邊讓他幫你移動身體,一邊笑著怪他介紹你讀《三國演義》,致你入迷,誤用了青春大好時光。當時,像是觸碰了時光穿越的按鍵,你仿佛回到初中,高聲大段地背誦著《三國演義》。我們浸潤在誦讀的歡愉中,無法想象3天后你會與我們永別。
你離世一個月后的教師節(jié)前夕,“為了告別的讀書會”在校園里進行錄制。大家為你留了把空椅子。那天,師生們起身離席時,一束陽光照亮了那把空椅子。聽說這情景,我立即想到“劇場里的一個空座位”。我覺得你仍一直與我在一起。有時,你像兒時捉迷藏那樣呼喚著“姐姐!姐姐!我在這兒呢”;有時,你習慣性地把左胳膊搭在我的肩上;有時,你坐在我身邊的空椅子上撰寫著未完成的書稿。
醫(yī)護人員和社工召集家人與患者在線上舉行家庭會議。簡述病程后,醫(yī)生問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么會得這個病”“得這個病的為什么是我”。你坦言沒有這個疑問。從初診開始,你就直面病情,并明確要求盡知實情。曾經,剛從麻醉中醒來的你在手術床上問了我3個術中問題——清晰、穩(wěn)定、有力,你不曾糾結,只有對實情的好奇和探索。
醫(yī)生問我們的父母想不想來見你最后一面。你說他們當然想,但視頻通話也是一種見面,你說自己一直享受著家的溫暖,也將會在墓園回歸父母身旁;父母年事已高,不要輾轉顛簸,哥哥代表父母來就很好。醫(yī)生卻堅持要聽老人的心聲。聽到媽媽抽泣,你臉上浮現出難得一見的至柔,我仿佛聽見每個家人心潮起伏。終于,爸爸沉著地說:“朱銳,你曾把百分之一的可能變?yōu)榘俜种俚默F實,目前你還有可能奇跡般地康復,我們期待。你媽媽和我得知你生病后,就一直想陪在你身邊,只是未能得到你的同意。我們的心一直與你在一起,只要你許可,我們隨時動身去你身邊。”
后來,你感嘆道:“我們真幸運有這樣的父母,年邁的老人能濃情而不失理智,實在難得;情感當然可貴,但我們不能陷入情緒的旋渦,需要理智來平衡?!?/p>
那天我們一起翻閱了有關家的照片:你的家、父母的家、我的家。你逐一描述著家的窗外:來訪的鹿與靜謐的湖、古塔與新樹。我知道你的棲居地在室內,也在窗外,未出席會議的自然萬物也是你的家人。
住進單人病房后,你答應了幾次友人約見。你向大家分享“遺愿清單”的逐條落實情況;表達著對孩子的牽掛、對孩子媽媽的信任和感激;你向朋友介紹、解釋父親為你的墓碑所題的6個字;你分享著喜悅,對你來說,多活一天或早點離開都是可喜的。你對他們說,生命中最寶貴的是真情,你特別享受這樣的床前交流,走后就不舉辦告別儀式了。
放暑假各返家鄉(xiāng)的學生也相約前來看望你。學生們向你匯報讀書寫作的最新進展,也聆聽你的叮囑:不要急躁,要善良、勇敢、堅韌;不要為小我所困,要關心他人、為社會做貢獻。
最后幾天,你說想聽朋友們的聲音。劉暢老師在路邊錄制了一曲高歌,田平師姐發(fā)來她吹奏口琴的視頻,祈禱你康復的朋友們專門錄制了合唱《友誼地久天長》。
相信你和我一樣,今天依然能聽見這地久天長的心靈妙音一直在空谷中回響。
朱銳,你是在豐沛的愛中離去的,你坦然鎮(zhèn)靜地迎來死亡,走時面帶微笑。你知道自己不是一滴水,而是已匯入“超越小我”的真愛河流,置身“關心他人”的幸福源泉。這真愛匯流的心靈之河,將永不枯竭地流向遼闊的大海,你會是躍出海面的沉默的魚。
我們下次再聊。
(朝 霜摘自中信出版集團《哲學家的最后一課》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