砌磚工的教室是教學樓中間一塊水泥鋪的大空地。同學們在空地上三三兩兩地站著,在我的右邊,那些膚色偏黑的是印度人或斯里蘭卡人,棕色或金色
頭發(fā)的是歐洲人,我的左邊則是幾個越南人;中國人最多,大家站在中間,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在我們后面還有韓國人和日本人。
有人穿著紅黑色或綠黑色的工裝,有人穿著輕快的帽衫,腳上蹬著大頭靴。宋潤理和我穿著那身舊抹布,就是從越南臨期超市買來的一澳元一件的劣質(zhì)聚酯纖維外套。只有吉龍,黑色風衣、黑襯衫、黑色褲子、黑皮鞋,脖子上還纏著一條黑圍巾。他站在宋潤理旁邊,左手高右手低,左手手指像盤核桃一樣來回動彈,右手起起落落地來回比畫。
喲呵,你現(xiàn)在還拉琴?我記得你爸媽小時候送你和你哥去學琴,你哭著不去,用手扒門框,把指甲都摳壞了。宋潤理問。吉龍的父母曾經(jīng)是樂團的提琴手,單位改制后下海經(jīng)商,逼著吉龍和他哥哥學過提琴。
拉。前陣子重新拉起來了。出國前,我媽把琴給我,讓我想家的時候就拉一下。
每逢課間,我們這幫同學在樓外的花壇那兒蹲成一排,聚一堆兒抽煙,用整腳的英語交流,聊得最多的是找工作。吉龍很少參與我們的討論。他最多過來一起抽煙,抽完就走。等吉龍走遠一點兒,我就會調(diào)侃他,瞧,風衣男孩又要犯病了。
所謂“犯病”,是指吉龍拉小提琴。他的手里明明沒有琴,卻躲在角落里搖頭晃腦、扭來扭去。他的琴盒就放在一邊,寶貝似的,從不打開。每次拉琴前,他先去洗手間反復洗手,整理發(fā)型。回到空地的工位后,左手拿起一塊磚,手指有規(guī)律地活動著;右手什么也不拿,卻不斷做出拉弓的動作,好像在劇場里進行隆重的表演。
一個好事的人逗吉龍,喂,你的小提琴呢?是不是忘家里了?
吉龍指著遠處的小提琴盒子,在那兒呢,我每天都帶著。
打開看看。讓我們見識見識。
不行。
你應該去市區(qū)的酒吧表演,那兒掙錢多。
吉龍沒有理他。
你怕拉得不好酒吧不要你吧?
吉龍白了他一眼,沒說話,仍舊低著頭踆步。
吉龍,你一個大藝術家怎么來砌磚呢?
吉龍閉上眼睛,雙腿緊繃,身體向前微微傾斜,似乎在做演奏結(jié)束后的鞠躬。
好事的人給吉龍鼓掌,其他人跟著起哄。吉龍剛挺直身體,只聽好事的人大叫
這里面什么都沒有呀!
琴盒摔在地上,空蕩蕩的琴盒像一顆被割掉舌頭的頭顱;吉龍爬過去,像母親抱起一個跌倒的孩子,將琴盒蓋上,摟進懷里。
吉龍跑了。
我和宋潤理追了出去。
吉龍并沒有跑遠,他坐在學校外面的長椅上。他的風衣很臟,宋潤理幫他拍打身上的灰。吉龍呆呆地望著馬路上來往的車,眼睛飽含淚水,隨時都能溢出來。
琴盒怎么是空的?我問他。
琴,當了。吉龍長吸一口氣,哆嗦著說出這三個字。
我這才知道吉龍也是個不幸的人。吉龍母親那頭有個厲害親戚,靠著這層關系,吉龍的父母經(jīng)營起一家貿(mào)易公司,賺得盆滿缽滿。去年,那位親戚落馬,他的父母為了保住財產(chǎn)服毒自殺。奈何人心不古,公司賬上的錢被股東和被托孤的老員工們里應外合瓜分個干凈,留下一堆爛賬,別墅和車都被查封。親哥哥志大才疏,想用剩下的錢重振家業(yè),跟著別人炒期貨,幾次杠桿下來,虧得血本無歸。他自知沒臉見吉龍,干脆斷了聯(lián)系。
出事前,家人曾計劃幫吉龍在墨爾本買房子,趁著匯率低的時候換了一筆錢存在他的戶頭里。這筆錢剛好夠他買雇主擔保。為了湊技校的學費,吉龍便把自己的小提琴當了。
天氣最熱的時候,我們接到了屬于自己的活兒一一給一棟三層別墅的墻面加大院墻。我們的風衣男孩吉龍專門買了一身綠黑相間的工裝。他給自己準備了三條毛巾,分別用來擦汗、上午擦手和下午擦手。休息時,看到吉龍去洗手,我們便知道他要開始拉那把空氣提琴了。
有一天,我們正在干活。突然我的眼前閃了一下,抬頭望去,原本深藍色的天空多了一層濃密的黑色,一朵橫跨天際的巨大的烏云從東面升起,仿佛有什么災難發(fā)生。天空深處傳來沉悶的雷聲。烏云下面的天空是淡黃色的,像一張被水浸過的宣紙。遠處傳來密集的嘈雜的聲音,像是千軍萬馬的吶喊。
糟了,這是天氣預報提過的大暴雨。潮濕的狂風從頭頂吹過,屋頂?shù)呐镒影l(fā)出尖銳的啪嗒聲,好像一個又一個拳頭落下,隨時都能把棚子砸破。屋檐上涌下一股股急切的水流,院子里的水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升高。我們站在屋門外,看到洪流從較高的西面涌上街道,浪越滾越大、越滾越急。由于沒有蓋院墻,一股分流涌進院子,在臺階上拍打出幾米高的水花。我們?nèi)齻€被淋成了落湯雞。等我們抹掉臉上的污水,發(fā)現(xiàn)吉龍不見了。
在那兒呢!宋潤理指著院子東側(cè)。吉龍正在漫過腰的水里一步一步朝自己的車子挪。剛才那股洪水把他的車子沖跑了。
別管車了,快回來!我從屋里找出一根長繩子,準備隨時接應吉龍。
吉龍沒有回答,一陣急流將他沖倒。等他再次浮出水面的時候,他也被沖到院墻邊上,臉上多出一道血紅的傷口。
快回來!車子已經(jīng)沒救了,快回來!我把繩子捆在腰上準備沖下去接吉龍。街道上的水流正在加速,一些斷木和鐵皮跟著漂下來,這意味著更大的洪水即將涌來。
扶著院墻,吉龍來到車子旁邊,打開車門,水灌進車里。他從車里翻出那個小提琴盒,爬上車頂,又掏出毛巾,擰干,擦拭琴盒。
快回來!命要緊!我用力朝著吉龍喊道。雨水隔斷我的聲音,無論我怎么喊都無濟于事。
吉龍扶著院墻,在車頂站了起來。他被淋透了,可他還是伸出雙手,借雨水洗手,反復揉搓了幾遍,又整理一下被雨淋濕的頭發(fā)。
整個世界都被閃電照亮,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天空深處不斷有雷聲傳來。烏云一層疊一層,仿佛一艘迎面駛來的巨舟。在滂沱的大雨里,吉龍?zhí)痤^,任憑雨水落在臉上。不知過了多久,吉龍向自己的正前方鞠了一躬,接著向左邊鞠躬,又向右邊鞠躬。他挺直身子,雙腿微微分開,抬起雙臂,做出拉琴的姿勢。
在閃電照亮的藍光中,吉龍的兩只手時快時慢,左手頻繁地切換和弦,右手的琴弓大幅上下,拉到忘情處,身體不自覺地搖晃起來。
在滾滾的雷聲中,在浩蕩的雨水里,我聽見了琴聲,激昂的琴聲,仿佛那洪水只是從他指尖流出的音符…
(來源:《青年文學》,2024年第5期,有刪改)
【閱讀與人生】小說寫了中國青年在艱難境遇中的海外留學生活。吉龍遭遇家庭變故,小時候拼命抗拒的小提琴如今成了陪伴他度過艱難歲月的精神支柱,滂沱大雨中仿佛聽見的琴聲是他與命運抗爭奏響的動人音符。
【文本聚焦】“拉小提琴的砌磚工”作為小說的標題,有著豐富的意蘊。請結(jié)合全文談談你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