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記得從哪天開始,撥浪鼓就走進我的期待里了。它的聲音很有魔力,每逢搖響時,連我們的細胞都跟著活躍起來。
‘撥浪,撥浪!”的聲音,是從對面山坳的拐彎處響起的,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向下傳,音量也漸次變大,好像是在說:“我來啦,我來啦!”這聲音一準(zhǔn)能喚醒孩子們欣喜的神情,還有那些需要買新針線的婦女們期待的自光。
平時,貨擔(dān)郎挑著兩個竹籃的貨物,不知他是從哪里來,又向哪里去。只清楚他來時不用大聲喊話,也不須推銷自己的商品,就慢慢地搖撥浪鼓走著,或者是停下站在那兒,生意便自然開始了。人們已習(xí)慣了圍觀,無論是需要物品的,還是不需要的,都會走過去看看。大家不單看商品,也想透過這些東西,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們這些孩子,眼里只看得見彩色的小糖豆。吃著它們時,不僅味蕾能得到享受,精神也會得到滿足。但就那樣一個小小的糖豆,也不可能隨便擁有,父母往往需要左掂量、右掂量,才能下決心換幾個。
在那清貧的年代,大人們身上沒什么現(xiàn)金,需要什么物品,都得用手頭現(xiàn)有的東西去換。一般情況下,家里如果能養(yǎng)兩三只母雞,算是最好的資產(chǎn)了。正因如此,雞蛋也成了最常見的“貨幣”。
在雞蛋的使用和分配上,我的母親向來精打細算。甚至連家里的雞將來會下的蛋,都被她早早列入開支的計劃之內(nèi)。至于我們兄妹幾個,常常只能“望蛋興嘆”
溫的雞蛋,小心地放進盒子里,只等撥浪鼓的聲音出現(xiàn)。
但是,我一連數(shù)天緊盯著對面的山坳,許多人影進進出出,就是沒有貨擔(dān)郎。第三個星期天后的一個上午,“撥浪,撥浪!”的聲音終于再次響起。我像打了雞血似的,立馬沖進屋里,找出藏了多日的雞蛋,飛奔到貨擔(dān)郎身邊。我把雞蛋放在貨擔(dān)郎的手上,指指糖豆。
那天,自打撥浪鼓的聲音響起,我就一直跟著貨擔(dān)郎,雙眼盯著五彩的糖豆,一刻都不曾移開。用母親后來的話講,我差點就把眼睛掉進糖豆里了。貨擔(dān)郎看出了我的心思,跟我說可以用雞蛋換糖。我立刻跑去找母親要雞蛋,可是一如往常被拒絕了。母親說,雞蛋已有別的用處,是不能隨便動的。遺憾的我只有懌懌離開。一連幾天,我都悶悶不樂,沒和別人說一句話。
有一次,母親外出到田間干活,我在家里聽到有雞下蛋的叫聲,就高興地把蛋撿起來,藏在自己的被窩里。
貨擔(dān)郎明白我的意思,他接過雞蛋,先是輕輕晃晃,又放在耳邊聽聽。隨之搖搖頭說:“這枚雞蛋壞了,不能換糖?!甭犃诉@話,我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癱在那里,很長時間都沒吱聲。后來我才知道,在炎熱的天氣里,雞蛋是不能放這么久的。
誰知當(dāng)晚,妹妹就把我藏雞蛋的事告訴了母親,結(jié)果這個雞蛋又被“充公”了。不過,見我三蕃兩次想要雞蛋,甚至到了偷藏的地步,母親的心終于還是軟了。她安慰我說:“明天如果雞還下蛋,就給你拿去換糖吃吧!”我很意外,有些受寵若驚。
母親聽說了這件事,也挺為我可惜。她又許諾說:“等過年殺雞時,把雞胗皮都給你,你聚起來,把它曬干后,也可以換糖。而且曬干后的雞胗皮,放很長時間都不會壞?!甭犃四赣H的話,我好像又看到了希望。
第二天,我早早來到雞舍旁邊,等雞下蛋??赡鸽u們好像專門和我作對似的,整整一個上午,別說下蛋,它們甚至沒有靠近雞窩。到了下午,就在我?guī)缀跸胍艞壍臅r候,終于有一只母雞鉆進了雞窩,我親眼看著它趴在那里,產(chǎn)了一枚雞蛋。那可是屬于我的雞蛋啊!我看著它,仿佛看見了五色的小糖豆在向我微笑。
從那以后,我就開始依照母親的建議收集雞胗皮。一般情況下,母親會在年前把公雞和不能下蛋的老母雞殺了,作為年夜飯的食材備用。這時,我就能一次獲得許多雞胗皮。我按母親教我的方法,把雞胗皮剝出、洗凈、晾干,放在自制的小盒子里收藏。
等母雞出窩,我趕緊掏出還帶有體
那年年底,貨擔(dān)郎再次來到村子里的時候,撥浪鼓的聲音好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悅耳動聽一一大概是因為我終于完成了心愿,用雞胗皮換來了日思夜想的糖豆。
沒想到,我的幸福感還影響到了我的玩伴二成。
二成是我們家鄰居,他親眼見到我瀟灑地拿著雞胗皮去換糖,又和我一起分享美味的糖豆,當(dāng)即就決定也學(xué)著我的樣子,攢雞胗皮換糖豆。不過二成沒能如愿,因為他家沒有養(yǎng)雞,只養(yǎng)了幾只鴨子??粗鴿M臉惋惜的二成,站在一旁的母親微笑著寬慰他說:“如果實在沒有雞胗,鴨毛也能換糖?!?/p>
就是母親一句話的提醒,二成又看見了希望,開始把精力都集中在收集鴨毛上。話說回來,二成家確實有這種條件,他的爸爸是生產(chǎn)隊里的養(yǎng)鴨能手,每年都會和另外一名隊員一起,被隊里派去為集體養(yǎng)鴨。要說收集鴨毛,二成顯然有先天的優(yōu)勢,
通常二成的爸爸育完幼鴨,待子鴨長到半斤左右,就會帶到外地甚至外省去放養(yǎng)。極少數(shù)有病的、弱不禁風(fēng)的鴨子,會在放養(yǎng)前被“淘汰”。二成的母親會把這些問題鴨子收留在家,悉心照顧,雖然它們中絕大多數(shù)會相繼死去,但每年總有兩三只鴨子能成活下來。
那一年,為了能更多地收集到鴨毛,二成還特別央求爸爸,跟隨爸爸一起去外地養(yǎng)鴨。這一下,二成成了我們村年齡最小的養(yǎng)鴨人。
這一路上,他和爸爸一起在戶外支起帳篷,風(fēng)餐露宿,確實吃了不少的苦,受了不少的罪。
我聽說,放鴨途中,有一天傍晚,大家準(zhǔn)備收鴨子回網(wǎng)攔(鴨子臨時的家),突然下起了大雨。在回攔道上的鴨子受到驚嚇,撲棱著翅膀到處亂飛。他們?nèi)齻€人措手不及,連忙跑進大雨中,手忙腳亂地去捉鴨子,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所幸局面最終被控制住了,沒有損失一只鴨子。
可到了后半夜,年齡最小的二成發(fā)起了高燒。第二天,有著豐富經(jīng)驗的父親,采用生姜熬水等土辦法,醫(yī)好了二成的感冒,才使得他們順利地完成了放鴨任務(wù),平安歸來。
好在二成的努力沒有白費,除去大部分交給他母親的鴨毛,還留下了不少,足夠他顯擺。他那次換的糖,不僅大飽了口福,也讓我們這些跟隨在他身后的小伙伴都嘗到了甜頭。
村子里喜歡聽撥浪鼓聲音的,不單有我們這些愛吃糖豆的男孩,還有像三姐這樣,想擁有蝴蝶結(jié)和紅頭繩的女孩。而三姐家的“聚寶盆”,就是她家門前那棵生長了多年的柿子樹。三姐聽說了我們換糖的事,也打起自家資源的主意來。她思來想去,自光很快落在柿子樹上。
打從那時起,三姐的心思幾乎都在柿子樹上了。巧的是,那年的柿子樹豐產(chǎn),三姐從柿子開花時起,就在樹下數(shù)著花朵。那些被花朵包裹著的青澀柿子,
仿佛是她數(shù)出來的。
可是過了一段時間,三姐卻發(fā)現(xiàn),柿子的數(shù)量時時有變動。每次變動的結(jié)果,往往都少于上一次??粗魫灥娜悖依锏拇笕藗冎鲃訋退饣螅猴L(fēng)雨侵襲會帶走一些柿子,貪吃的鳥兒們也會啄走一些柿子,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損失。
三姐卻不信這個邪。她找來伙伴,成立了防鳥小組,護著自己的柿子。她們輪流在柿子樹下值守,趕跑飛近的鳥群。你別說,這種近乎蠻干的方法,效果竟然也很明顯,柿子減少的速度慢了下來。
柿子成熟的過程,也是三姐和伙伴們守望的過程,那種等待漫長但美好。青的柿子由小變大,再由青轉(zhuǎn)黃,三姐的眼晴都望成一條縫了。
然而,她等到的結(jié)果并不如意:貨擔(dān)郎找來了幾個挑著竹籃的外鄉(xiāng)人,他們熟練地上樹、下樹,不到一響的工夫,便把她家一樹的柿子全部摘完,一起挑走了。
三姐起先沒明白他們的意思,還好奇地在一旁圍觀,直到看她心愛的柿子全部被“搶”走,三姐才明白過來,哭著跑回家追問父親。
父親說,他已經(jīng)把柿子都“判”(方言,即售賣的意思)給人家了,全換成了錢。這下別說蝴蝶結(jié)和紅頭繩,連一根頭發(fā)絲都沒換著,三姐傷心極了,撲進娘的懷里大哭起來。娘心里也不是滋味,只好哄她說,換來的錢會給三姐留下一些,等到過年時給她買花衣服穿。
真等到過年,娘的允諾并沒有兌現(xiàn),因為家里用錢的地方實在太多,娘又把三姐那筆錢挪作他用了。不過,娘還是盡了她最大的努力,在年底貨擔(dān)郎再來的時候,給三姐買了一條她非常想要的紅頭繩。
歲月更替,后來,一些事在忙忙碌碌中過去,另一些事又從錯綜復(fù)雜中走來,唯有撥浪鼓“撥浪,撥浪!”的聲音時常會在我的夢里響起。不過,那聲音是漸弱的,并且一步步離我遠去。
每當(dāng)我從夢中驚醒,心中總是空落落的,故鄉(xiāng)和往事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在我的心中生根。
我知道,這撥浪鼓的聲音,怕是將永遠刻在我的記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