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組章系筆者于2013年—2024年間在法國南部生活、旅行期間所作。相對于巴黎而言,這里有更溫潤的藝術熱情和更隱秘的歷史文化。這里信仰的,是樸實和優(yōu)雅相融、松弛與堅毅并存的生活法則。
墓地教堂里的藝術展
這雙異鄉(xiāng)的鞋跟,輕叩粗沙礫石,可驚擾了層層疊疊的此地亡魂?
莫埃爾夫婦,請容我細說。你們的長子,迎娶了瑪赫安娜;你們的兄弟,前年也來同眠,想必你們已重逢;
二戰(zhàn)榮譽士兵,皮埃爾,你莫擔憂。勛章雖已褪色,你的傳奇未被侵染分毫。
一人一穴的英國人啊,我愿聞其詳。你孤獨一生為了誰?可還有人還盼著你,在故鄉(xiāng)?
這巨石砌成的古老圣殿,無聲,屹立于逝水中央,體內鑲滿了千年回響。
祈禱、嘆息與歌唱,被新時代的奏樂,溫柔疊上。
泛白或發(fā)黑的木椅,已隨時間漂遠。藝術家們的新作,在金
屬架上,繼續(xù)靜默傳道:
“痛苦的源泉??!”
“希望的必要!”
眼下,餐前酒的桌布已鋪好。
初開的薔薇,尚需午后之風的慫患;倦怠的觀眾,自會跌入迷醉的夜幕。
醉者、醒者、逝者、生者,皆認同吧一唯有鮮活,才是生命的主旋律!
何來辯駁?墓地、教堂與藝術萬載和鳴。它們不過偏愛各自的方言,講述同一個立場。
聽,那鐵門旁的水龍頭,依舊滴答作響。干渴的孩子們,正前來啜飲清泉中的星耀,
注:所有人名為虛構;當地同家族人可層葬于同個墓穴;法國有餐前酒聚會的習慣,可長達數小時;法國公用水源大都已凈化,可直接飲用;一些教堂也會為某些社會公眾活動而開放。
鉆石河公園
那一頭,孩子們在30年前的同一塊草坪上,拓印父母當年的笑聲。
這一頭,城市運河用一個最放松的姿勢,仰躺在這片古老大地上。
“唉—”沉悶一聲汽笛,游輪碾過河上那攤鉆石,它走了,光芒更加閃耀、細碎。
火腿和奶酪,雞翅和牛排…市建燒烤架,帶領著成年人,向干枯的午后,噴出原始動力。
灰白煙霧,攜帶了調味劑,到高空中去演講,關于哪些欲望,相對更純潔。
穿黃色連衣裙的女人,躺在草地上讀一本小說。她睡著之后,自有來回的跑步者,繼續(xù)為她翻閱。
高松林,屹立在鋼筋大架前,以庇護者的姿勢。多奇特!這人類建設,和純粹自然之間的破折號。
低樹丫逗弄著風。風,打了一個哈欠。
空氣再次凝固前,河岸灌木叢里,蹄出一條黃色大狗。稍后,是它那對穿泳裝、濕答答的主人。
夏天,用剩余的一點進取心,催促蕨類的卷芽舒展。紅李樹,早已迎來一季過度收獲,滿地紫紅狼藉。
剛踏進公園的人,才開啟一日消遣。
別急,黃昏尚遠。鉆石河說,它從不追趕光陰。
既如此,啼碎時光的那只翠鳥,你偷偷藏在了哪根樹枝?
注:法國南部,人們非常熱衷燒烤,政府會在一些安全管控的地區(qū),為人們建好燒烤架。城市各項建設一般都十分緩慢,一旦完成后維持多年不改變;法國人節(jié)假日喜歡慵懶的生活方式,通常下午和晚上才是真正的聚會和娛樂的時間。
騎士山城
城墻被誰的雙手觸摸過?今天的烈日,還在大火煮那余溫
滿城石塊,都在想念馬蹄奔踏的聲響。石縫中的雜草,也渴望著,盔甲里灑下的汗滴。
破舊的樓宇,燕子的新歸屬地。除鳥兒外,唯有登上山頂的人,能撫摸到,遠古大地的質地和紋理。
屈膝而上的人群,倒掛的陰影。下山的膽兒們,小心翼翼,握緊地上的經緯。
山腳的舞臺,還在上演中世紀戲劇,騎士們策馬廝殺,兵戎交響。
額頭的血腥,如此真實,也引不來一只當年的蚊蠅。
愛情,自然堅守一席之地。
玫瑰花藤,從未放棄對那鐵門欄,施展繞指柔術。姑娘們的心,不論酒紅,粉紅,或是純白。
山腰的藝術家們,躲在陰影里喝咖啡,腋窩夾著半個自由。仰頭,朝天吞吐一口煙霧,同時吞吐一口,不穩(wěn)定的創(chuàng)作熱情
除了冰激凌,一切無人搶購。
小鋪出售的那些老海報、舊報紙有何稀罕?
它們對騎士山城的幽魂來說,一律算新聞。
古董跳蚤市場
歷史的廢墟場上,各國現代人蒞臨,紛紛捐出1848年的淘金精神。
文藝復興時期的、一個貴族少女的魚骨撐裙、脂粉盒子,還有她妹妹的手縫布娃娃,聚在一處竊竊私語,緬懷仆人那粉紅柔軟的手指。
橡木書桌臺上,百年前某個中等人家的相簿,正“嘩嘩”大聲宣讀其歷代子孫,和幾近輝煌的家族事業(yè)。
配套不齊的純銀餐具、磕破了鑲嵌物的拐杖、碎了水晶的吊燈·…·
它們遺失了路易十六的部分尊嚴,卻至少,讓鄰鋪那排銹跡斑駁的犁頭和耙子,最終實現了階級跨越的理想,
公爵夫人,你暗紅地毯上的窟窿,不小心泄露了那段私情沾染體香的珍珠耳環(huán)和寶石拆信刀,滾落滿地。
還沒放棄自我催眠嗎?遺忘了“E”和“A”的那臺機械打字機。如此固執(zhí),非要修復它主人的意識,和他當年最先進的思想。民間醫(yī)生的手術箱,跟隨了新的科學秩序。那些金屬器械,好不容易被擦干了血跡,卻陡然憶起,那晚匆忙的夜行、風中的馬燈、那位難產的婦人。
中國花瓶上的藍色圖紋,兀自緩慢流淌,任那展示布景,怎樣更替,亦撼動不了它端莊的表情;面對面的非洲木雕頭像,則更愿意,用夸張驚悚的面目,來傳達自己民族的過往。
摩洛哥銀盤上,雕花壺里空空蕩蕩,久久,沒盼來燙熱的薄荷茶,自斟了一杯濃濃思鄉(xiāng)情。
越南殖民地時期的竹編躺椅,郁郁寡歡,一口氣,咽下了幾代人的體溫。
被光線翻脆了的珍藏本,被時間拉破了嗓子的黑膠唱片,嗅覺失靈的手搖咖啡壺、患散光眼疾的黃銅燭臺…灰冷色的騎士盔甲,你后肩上沾的,是哪朝人的指紋?
幸而時代和時代互不相輕,真品和履品間,亦倦于理論。游人們相中的,不過是那“叩門,就給你開門”的巧遇,
如若不然,那面教皇時期的,萬人敬仰、鑒別善惡的銅鏡,如何能做到清心寡欲、靜坐一隅,獨映,今日的好天氣。
舊結婚照
市政廳前,融人塵土的那些人,又重新穿戴梳洗。用亙古的姿態(tài)和神情,見證這場婚禮
他曾燦爛如烈陽一—因為她?因為未來?還是僅僅因為捻在嘴角的青春?
面紗輕拂,篩選出她笑容中最迷人的一角。那笑,跟她獨生子的如出一轍,可惜這份相似,卻成了遙不可及的日常。
潔白、瘦削、妙曼的一對良人兒呀!這些年被生活裝載得滿滿當當。
午后,他和她,從托著下巴打瞌睡的、花白胡須下叼著卷煙的影子里,蟬蛻出來。輕飄飄,去了那邊的花園,奔跑,嬉笑。
干枯的蔥花,尚有機會與花瓶結緣;多余的南瓜,兀自枯萎回大地。
路邊那棵夾竹桃,還在翹首期盼車鳴聲。墻角,孩子兒時種下的薰衣草,是時候制成干花,掛上思念的墻廊。
談不上是自由還是落寞,養(yǎng)蜂箱空閑了許多年,還有幾只在此游晃?
早已不用的木工房里,關了一只青鳥,有人推門剎那,它極速射回當年的天空。
一股調皮的風,還在試探那間畫室。里面堆放的復雜情緒,連光都難以觸及,唯有向余生,細談此行的收獲與感傷。
莫奈的另一面湖
云,治愈這國人,也治愈那國人。
云,游過這湖時,穿透著名的色彩搭配,窺見了自身的瘡痍。抬腳,跨過隱形的橋,我一路跟隨那云,行走到此。不覺,發(fā)出一聲驚嘆,和,一個疑問。
綠色瑰寶一般的鏡面,用清脆的琴弦,予我反饋幽深之淵,只還給我,無聲的答復。于是,我撥去身上沉重火熱的浮萍
倒身而下,蜷縮回一小汪清水。
從此,望著天,傍著地,影映著,飛馳而過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