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裹挾著摩澤爾河的水汽,掠過特里爾布呂肯街10號巴洛克風格的門楣。當我的手指觸碰到黃銅門環(huán)時,某種跨越時空的震顫沿著神經(jīng)末梢漫向全身——這枚曾迎接過卡爾·馬克思的門環(huán),此刻正將兩個世紀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我這個現(xiàn)代人的掌心。
來到德國特里爾,深為這座擁有2000多年歷史的古城所震撼。如果說建于公元2世紀的“大黑門”(尼格拉城門)是紀念古羅馬的豐碑,那么,1818年5月5日,馬克思的誕生則為這座城市豎起嶄新的歷史與思想坐標。
站在“大黑門”的陰影中,指尖觸碰到的不只冰冷的砂巖,還有層層疊疊的文明年輪——羅馬軍團的鐵蹄、拿破侖軍隊的馬蹄聲……黑色巨石構筑的時空隧道,讓每個來訪者都感受到歷史長河中的塵埃之渺小,卻又在觸碰它的瞬間,與永恒產(chǎn)生了短暫的交集。
穿過馬克思故居的大門,則是走進了另一條更隱秘的時空隧道——這里堆疊的不是石塊的年輪,而是思想的等高線。
青灰色臺階上的門,仍能叩響1818年的春天。指尖掠過二樓育嬰室的木質(zhì)窗欞,仿佛還能聽到嬰兒的啼哭聲。展柜里泛黃的手稿上,批判普魯士政府的墨跡如初。在樓梯轉(zhuǎn)角處,透過馬克思青銅雕塑的眼眶,我窺見原子與星辰在顱骨中碰撞,恰似唯物辯證法撕開蒙昧宇宙的裂痕。復原的地下室印刷工坊里,1848年版《共產(chǎn)黨宣言》的鉛字在3D打印機中重生,油墨與二進制代碼仿佛在玻璃管道里匯聚成新的思想河流。
這座灰白色的巴洛克風格三層建筑建于1727年,淡黃色墻面與棕色門窗勾勒出德國萊茵地區(qū)的傳統(tǒng)建筑風貌。當年馬克思的父親把這里租下作為處理律師事務的辦公室,如今它已成為特里爾新的城市地標。馬克思1歲半前在這座房子里度過,隨后,他的家庭遷入“大黑門”附近的居所。
在特里爾,馬克思度過了童年和少年時光。1835年,17歲的馬克思中學畢業(yè)后考入波恩大學,后又轉(zhuǎn)入柏林大學,1841年獲得哲學博士學位,1847年與恩格斯一起幫助正義者同盟改組為共產(chǎn)主義者同盟,建立世界上第一個國際性的無產(chǎn)階級政黨。
從《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共產(chǎn)黨宣言》到《資本論》,馬克思的思想軌跡猶如一間動態(tài)的思想實驗室,始終以“改變世界”為軸心,在哲學批判、經(jīng)濟分析、革命實踐中不斷自我揚棄。從特里爾到巴黎,從布魯塞爾到倫敦,這條軌跡塑造了現(xiàn)代社會科學的基本范式,持續(xù)叩問著人類命運。
特里爾時期的馬克思雖未形成系統(tǒng)理論,但已具備思想家的核心特質(zhì),在古典人文主義熏陶中形成對人類尊嚴的執(zhí)著,在現(xiàn)實的撕裂中磨礪出批判的鋒芒,在地緣文化碰撞中拓展出超越民族性的視野。這座古城賦予他的不是現(xiàn)成答案,而是一把永遠刺向現(xiàn)實矛盾的哲學匕首。
在故居留言簿上,我以“一個中國游客”的名義,寫下發(fā)自心底的感慨:“您書桌上的臺燈,照亮了人類前行的道路!”
在此次訪歐第五日,大巴從荷蘭鹿特丹啟程,前往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布魯塞爾大廣場是我們在比利時的第一站。
晨曦中的大廣場,稍顯寒冷。天鵝咖啡館的青銅門環(huán)泛著幽光,將我的倒影與1848年某個清晨重疊。門楣上的天鵝雕像振翅欲飛,恰似某種永恒的隱喻——當兩位德國青年在此伏案疾書時,他們筆尖流淌的又何嘗不是沖破舊世界的宣言?
1845年,法國政府迫于普魯士政府的壓力,以“煽動革命”為由將馬克思驅(qū)逐。馬克思攜妻子燕妮從巴黎遷居比利時布魯塞爾。恩格斯一路追隨來到這里,兩人在天鵝咖啡館起草了《共產(chǎn)黨宣言》。直至1848年3月被比利時當局逮捕并驅(qū)逐,馬克思流亡布魯塞爾約3年時間。
布魯塞爾被譽為“歐洲心臟”,布魯塞爾大廣場不僅是建筑藝術的集大成者,更是歐洲歷史變遷的重要見證者,無疑已成為一種精神象征——雨果的人道主義吶喊、馬克思的政治覺醒,市民自治的傳統(tǒng)、國際合作的實踐,這座廣場始終是歷史與現(xiàn)代、本土與全球?qū)υ挼闹匾脚_,花崗巖地面上馬車轍痕與游客足跡層層疊印,每一道紋路都訴說著人類文明的可能性。雨果1837年首次造訪這里,曾稱贊布魯塞爾市政府周圍的廣場是一個奇跡。
晨霧還在徘徊,市政廳百米高的尖塔已刺破淡青色天幕,哥特式飛扶壁的陰影斜斜切開廣場,拆卸木窗板揚起的灰塵,驚醒了蜷縮在查理五世雕像基座上的鴿群。這些灰白色的幽靈,掠過布魯塞爾城市博物館的玻璃穹頂與古建筑上刻著各商會銘文的銅牌,又俯沖向剛支起遮陽篷的鮮花攤位。賣郁金香的弗拉芒老婦,揮動噴壺驅(qū)趕偷啄花瓣的鴿子,水霧中竟幻出一道微弱的彩虹。
市政廳的鐘聲敲響九下,陽光之中,我剛好走進天鵝咖啡館。木紋斑駁的橡木桌面上,咖啡漬與墨跡早已融為一體,指尖撫過桌面溝壑,仿佛觸到時光褶皺。
據(jù)說恩格斯總愛坐在東南角的窗邊,讓陽光斜斜地照亮鵝毛筆尖,而馬克思則習慣在燭火搖曳的子夜踱步,木質(zhì)地板至今回響著某種焦灼的足音。那些驚雷般的句子在此誕生:“一個幽靈,共產(chǎn)主義的幽靈,在歐洲游蕩?!?/p>
陽光落在我的咖啡杯沿,鄰座游客的細語與杯碟輕碰聲交織。兩位思想者當年透過哥特式花窗望見的,是石板路上赤腳奔跑的報童,是工廠煙囪噴出的黑云,是蒙馬特高地上漸次亮起的街燈。而此刻,滿臉喜悅的人們簇擁著一對新人步入教堂,兩位街頭藝人賣力合奏肖邦的樂曲,更多的人則舉著手機不停拍照??Х瑞^門楣上的天鵝雕像,也在陽光下清晰起來。
我突然明白,宣言從來不是凝固的條文,而是永動的羅盤。當數(shù)字資本重構剝削形態(tài),共產(chǎn)主義仍是未竟的理想,那只振翅欲飛的天鵝,始終等待著在未來的時空里續(xù)寫飛翔軌跡。
1847年12月至1848年1月,馬克思和恩格斯歷時一個多月,寫成了《共產(chǎn)黨宣言》。《共產(chǎn)黨宣言》吸收了《共產(chǎn)主義原理》的基本思想,采用內(nèi)容連貫、邏輯嚴謹?shù)恼撌龇绞?,而非陳舊的教義問答形式。1848年2月底,《共產(chǎn)黨宣言》第一個德文單行本在倫敦出版。
72年后,在浙江義烏的一間柴屋里,29歲的陳望道用濃墨汁,在漏風的木板上翻譯出“全世界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的中文韻律。1920年,油墨未干的冊子從上海弄堂流向湖南長沙,潤澤了毛澤東等人的精神原野。這種思想遷徙的壯麗,在首版中文全譯本《共產(chǎn)黨宣言》上可見端倪——歷經(jīng)戰(zhàn)火的書頁間,仍能觸摸到劉世厚等老黨員用生命守護信仰的溫度。
從石庫門到天安門,思想的種子在黃土地里迸發(fā)出驚人偉力。思想力量穿越時空,中國共產(chǎn)黨人將馬克思主義的普遍真理與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創(chuàng)造出農(nóng)村包圍城市、統(tǒng)一戰(zhàn)線等東方智慧。在延安窯洞的油燈下,《實踐論》《矛盾論》重新詮釋了認識論。理論與實踐的交響,使馬克思主義成為解決“挨打”“挨餓”“挨罵”三大問題的行動指南。
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是與時俱進的認識與實踐的循環(huán)。從《共產(chǎn)黨宣言》最早漢譯本在浙江柴屋誕生,到新時代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和“三大全球倡議”,馬克思主義始終在與中國的互動中煥發(fā)新的生機。這種再評價不僅需要回望歷史,還需面向未來:當數(shù)字技術重構生產(chǎn)關系、全球化遭遇逆流,中國實踐將繼續(xù)為馬克思主義的真理性和開放性提供最鮮活的注腳。正如馬克思所言,“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中國百年變革正是這句箴言最磅礴的實踐史詩。
當我走下咖啡館木質(zhì)樓梯時,先哲的思想跫音正穿過我的大腦,叩響未來。
作家名片
北岸,本名韓弘,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在《今日遼寧》《陸軍文藝》《中華辭賦》《遼沈晚報》等刊物發(fā)表,主編多卷本《遼中文學》,散文集《夢里古渡》獲第四屆遼寧散文創(chuàng)作“豐收杯”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