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秋天,大地凋零,天空像熄滅的爐膛一般暗淡,而我仿佛置身于偌大的十字路口,形單影只。我用單薄的衣物裹緊無力的身體,機械地躲避著穿梭的車流,躲避這按部就班又混亂不堪的世界。那段時間,我懼怕黑夜的來臨,不能在沒有窗子或者逼仄的空間里久留,那樣會讓我室息,除了閨密小美,我也恐見任何親人、朋友,怕他們的虛情假意、噓寒問暖,窺探我隱藏在心底的堰塘…
就在我最無著無落的時候,阿婭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她在一個微信群里用語音 @ 我:背對我的那個人,請你轉(zhuǎn)過頭來看看我。群里所有人的頭像,只有我是在一片清冷的湖邊矗立的背影,可就這一點而言,我不僅不能確定,還心生疑慮,直到那天傍晚,她加了我的微信。鬼使神差的是,在此之前,我的腦海也曾閃現(xiàn)過她的名字,當時縹緲而含糊地想著,或許她能幫到我,讓我脫離腳下的泥沼。
哈嘍!我強裝熱情與她打招呼。
昨晚我夢到了你,夢見我們在貝爾茨河上同乘一只樺皮船。別不相信,我知道你的模樣,你單眼皮,吊眼梢,左眉間有痣。她說。
兩天之后,我與阿婭在她和弟弟的文創(chuàng)店“森林小屋”見了面,她從樺樹叢后面探出身來,戴著盲人專屬墨鏡,一只沒尾巴的灰松鼠在她與樹隙之間跳來跳去。瞧,你的樣子我一點也沒猜錯,她說這話毫無違和感,好像能看到我似的,最后“目光”落在我用頭發(fā)故意遮擋的左額。
其實我早聽說過關(guān)于阿婭的傳聞,她是個來自北部森林的女薩滿,薩滿即通神的人,是人與神與靈魂的中介。不過,她本人和我的想象還有些差距,最起碼沒有“女巫\"標配的披頭散發(fā),而是有著假小子一般的短發(fā)、圓潤的臉龐、高高的顴骨。
那天下午,阿婭不停地在說話,一只小小的藍背鳥聽到主人的聲音,也嘰嘰啾啾叫得歡。作為聆聽者,我其實更被她的“森林小屋”吸引,那是個燈光昏暗的微型自然博物館,她把森林一角照搬到了上下樓僅有一百平方米的臨街門市,售賣稀奇古怪的東西,什么“山嶺色彩\"“森林汁液\"等,其中“森林的聲音”是一排排用樺樹皮做成的鹿哨,和一撮撮晾干的鹿蕊,裝在透明的玻璃瓶中。樹杈上的一只林鸮嚇了我一跳,它像截木樁一動不動,突然開合了一下那雙黃澄澄的大眸子。我躲開它,順便問阿婭,鹿蕊怎么能發(fā)出聲音。她隨手摸過一個瓶子,打開瓶蓋,鼓起腮,向里面猛吹了幾口氣,令人驚奇的情形出現(xiàn)了,里邊先是發(fā)出一陣憲窸窣窣的昆蟲爬行聲,然后聲音漸次變大,最后竟好似春風(fēng)拂過樹梢。
你是我的族人,你的血管里流淌著四分之一使鹿人的血,所以我注意到了你,我們心靈之間有感應(yīng)。阿婭遞給我一瓶淡黃色的“森林汁液”,春天采集的樺樹汁,經(jīng)過冷藏,口感清冽,有種木質(zhì)的清香。
她說得沒錯,我的父親是漢族人,母親是她的族人,而其他血統(tǒng)早已不得而知。
你真的是薩滿?我問。
嗯,確切地說,是德勒庫爾,鄂溫克語里,就是流浪的薩滿。
你說你夢見了我?
是呀,我夢見你和我,還有尼金在河上劃船,你劃一支槳,尼金劃一支槳,我們歡笑著,大河嘩嘩啦啦地響,還有馴鹿“嗷——呦—”的吼聲不知從哪片山嶺傳來。瓊,你相信夢嗎?
夢?我苦笑著點點頭。對我來說,夢是另一個擺脫不掉的世界,是我深陷的穹谷,它泛濫成災(zāi),綿延不絕,我每晚都枕著它入眠。其中一個反反復(fù)復(fù)的夢境,像牽扯不斷的風(fēng)箏,許多年來總在我夢里搖曳一那是一場濃煙滾滾的大火,無數(shù)攢動的火舌圍繞著我,像一群張牙舞爪的惡狗撲咬我,我拼命逃脫,可是那空間是封閉著的,到處都上了鎖,我想從窗子爬出去,可窗子也關(guān)得死死的,我站在凳子上使勁用小拳頭敲打窗,卻無人回應(yīng)最后是一把斧頭救了我,我不知從哪里找到它,用它敲碎了窗玻璃,從殘破又鋒利的玻璃碎片里爬出去,頭、臉和手臂都是劃傷流下的血…就在這時,我聽到了一個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喊聲、咒罵聲……
瓊,你有痛苦的童年,是它在糾纏著你,喚醒著你的疼痛,阿婭與我說,你需要和你的過去告別,不能總陷在時間的陰影里。
我沒有過去,過去被火燒掉了。
不要否認,它就藏在你記憶的某個角落,可那并不是你的錯。
這時,尼金從二樓的樓梯口探下身來,他是個清瘦的小伙子,高高的個頭、黃黃的頭發(fā),為了看清我,他不得不弓下腰。你是誰?他直截了當?shù)貑枴?/p>
瓊。我說。
我叫尼金,他認真地看著我,一邊和阿婭說,姐,我剛剛在網(wǎng)上接了一個訂單,要五箱“森林味道”。
哪兒來的訂單?
廣州,就是夏天教我玩塔羅牌的胖阿姨。
“森林味道”?我有點好奇。
那是用森林杜香和達紫香做的香水,可是我們的存貨不多了,和胖阿姨說,先給她少寄一些,如果可以的話,明年夏天再給她補寄。
我們是在做生意,姐,誰會等我們到明年夏天呢?
可是達紫香要春天采擷,杜香初夏才開放,弟弟,你告訴我,我們能顛倒四季嗎?阿婭生氣地說。
小美送走一個旅行團,傍晚歸來,從爬樓梯時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我就知道是她,沒多會兒,她用屁股撞開預(yù)留的門,整個人和一大擦禮盒一起倒在沙發(fā)上,鞋子早已東飛一只西飛一只。
累死我了!她大口地喘吁著,接著一陣瘋了似的大笑,說,瓊,知道嗎?臨秋晚了,我還能發(fā)筆小財,這個牛 × 團都不差錢,人人都瘋狂購物,竟然還賣了三張俄羅斯油畫…·
發(fā)現(xiàn)我沒回應(yīng),她把下巴枕在胳膊上瞧我,咋,你還抑郁著呢?
我沒有言語。
大不了東山再起唄,光愁又有屁用。哎,你做飯沒有?我快餓死了。
我沒有胃口。
小美到床前摸了摸我的額頭,說,我斷定你死不了,好吧,我跑了這么多天的團,還得自己做飯,真是命苦。
廚房里一陣叮叮當當?shù)捻懧暎扔心滩柘泔h出,接著是熱烘烘的炒菜的油煙味,來到我枕邊,卻像在遙遠的夢里一那是塔莉雅在做飯,個頭不高又略顯蒼白瘦弱的女人,扎著碎花圍裙,她身上總有一股雨后樹蘑的味道,沒有桌子高的我就圍著這味道跑來跑去。上一邊玩去,瓊,別燙到你。媽媽,你做的什么飯呀?這么香。我扒著灶臺問。柳蒿芽燉飯豆,還有你最愛吃的俄式烤腸。接續(xù)的片段,是我拿著一整根烤腸,蕩在高高的秋千上。一種無憂無慮的安全感彌漫著我,讓我昏昏欲睡,是的,關(guān)于媽媽的這段久遠記憶是我的安慰劑,在無數(shù)個失眠的夜晚,只有它出現(xiàn)的一瞬,我才得以進入夢鄉(xiāng)。
不用我去喂你吧?瓊,還不起來吃飯,小美大喊大叫地喚醒了我,還說失眠呢,我看你現(xiàn)在就是只瞌睡蟲。
我說過,我沒有胃口。
我這是為了你才做了一桌子菜,好歹也得吃點,小美拉我起來,白貓米勒被煎魚味吸引,先我下地,奔入廚房,小美早給它預(yù)留了魚頭和魚腸。瓊,為我慶祝一下。小美起了一瓶俄羅斯紅果酒,嘻嘻哈哈地與我碰杯,自己先一飲而盡。
我和你說,不僅是你的餐館,疫情后這生意可都難做了,就連我這個當導(dǎo)游的接的都是窮游團。哎,你怎么沒喝?小美盯著我的杯子。
戒了。我說。
她又遞煙給我。
也戒了。
咋?去了趟藏區(qū),佛系了?小美白了我一眼,別整那些沒用的,凡事還得靠自己,燒香拜佛,菩薩也幫不了你。
小美說的是,前段時間,我用四十幾天時間走遍了青藏高原,那是我多年的向往和夙愿,要不是餐館的生意受挫,要不是無計可施,我還不會讓自己有片刻安閑,為自己放這般的長假。但我的憂郁并非來自這個,要知道我獨自打拼多年,經(jīng)歷過太多風(fēng)雨,不會為營生方面的困境而萎靡。可我不想給小美解釋,起身倒了一杯清水喝。
小美朝空中吐了個煙圈,忽而低下聲音神秘兮兮地說,哎,我和你說,一個禿頂大叔,滿臉是坑,一路和我撩騷,你知道我這個魚餌可不是白吃的,不弄他三萬五萬的,角想吐掉我這個鉤。
你和他睡了?
別那么直白好吧。
你在作踐自己。
不,我要報復(fù)的是老胡,他騙得我還不夠慘嗎?我跟了他整整兩年半,他給了我什么?狗屁他媽的也沒有。兩杯紅酒下肚,小美已有了醉意。
為什么不和他分手?
分手?我才不呢,這么分手便宜死他了!我得要回我的青春損失費,否則就這么耗著,我看他再找哪一個。
我勸你還是好聚好散,別因為一點錢鬧出什么是非來。
敢情你有房有車了,我要是有個地兒遮風(fēng) 擋雨,就不到你這兒借宿了。
正想和你說呢,小美,我想把這房子賣了。我喝光了清水,又倒一杯。
你要賣房?咋,你真山窮水盡啦?小美驚訝地問,煙蒂差點燒了手指。
我搖搖頭,做苦笑狀。
阿婭約我去郊外的國家森林公園。瓊,我們?nèi)タ此鱾惡蜕?,順便讓你的心吹吹風(fēng)吧,森林的風(fēng)會讓你眉頭舒展的。阿婭說。那是一對雄雌馴鹿,從金河附近的馴鹿點來公園不到半年,便成了阿婭心心念念的事情,隔三岔五就要去看一看。過了十月,小美沒有團單,意欲同去,因為一點小口角我已好些天沒搭理她。
你是怎么認識那個巫婆的?路上,小美沒話找話。
我開車,從后視鏡里瞥了她一眼,能不能好好說話?
這不是就咱倆在一起嘛,其實我最敬畏神靈了,小美說,哎,她一定會算命吧,應(yīng)該讓她幫你看看生意,能不能邁過這個坎兒。
還是算算你和老胡吧。我說。
我和他不用算,沒戲,我還是請阿婭幫我看看,這輩子我到底能賺多少錢,會不會是個有錢人。
要我說,你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喊,狗嘴吐不出象牙。
我們到“森林小屋”去接阿婭,進門先受到藍背鳥上下翻飛的歡迎,接著是尼金,他正用一把碎肉喂他的林鸮,那只沒尾巴的灰松鼠像個機靈鬼似的蹲在他的肩頭嗑松子,順便將松子皮丟到他的頭發(fā)上。阿婭在樓上呢,我去叫她。他說著,帶著他的松鼠幾步上了樓去。
這個小伙子是誰?小美眨巴著眼睛小聲問我,瞳孔閃閃發(fā)亮。
阿婭的弟弟。我說。
長得真帥,他是混血嗎?
使鹿鄂溫克族,祖先來自貝加爾湖北部的列那河畔。我答她。說實話,我還沒注意過尼金的相貌,印象里只有他的一頭亂成烏鴉窩似的黃發(fā)。
他的個子好高,得有一米九。小美還在感慨,尼金和阿婭已下了樓來。我為他們做了介紹,小美馬上掏出手機與尼金加微信,我是做導(dǎo)游的,你們這家店真新鮮,為什么不做做宣傳?日后有游客我第一時間帶到這里來。尼金大男孩似的笑笑,我們只做VIP,沒有量產(chǎn)。他露出一口雪白的鈣質(zhì)充盈的牙齒。
秋后的森林公園依舊郁郁蒼蒼,樟子松林泛著黃綠相間的松濤,起伏跌宕,縱深之處的一片白樺林里圈著兩頭馴鹿,在木柵欄內(nèi),被少許游人圍觀,幾個孩子提著小籃,為它倆投喂鹿蕊,那是在旁邊的服務(wù)區(qū)二十元一小把買來的。阿婭不用人引領(lǐng),用盲杖點地,敏捷地走在前面,一邊有節(jié)奏地使勁敲擊木柵欄,一邊“嘮嶗嘮\"地呼喚。兩頭馴鹿聞聲向這邊張望,隨即巔著鹿鈴跑來,見到阿婭好似見到親人一般,伸縮著脖子向她致意。個頭高大些的是公鹿索倫,體態(tài)雄偉,皮毛鋰光瓦亮,頭上的騎角像枝權(quán)紛多的樹干,而母鹿莎莎則稍顯柔順、豐滿。阿婭早有準備,掏了兩把鹽巴,攤在掌心,兩頭馴鹿湊過厚厚的嘴唇,舔起鹽來,因距離較近,長長的鹿角不時磕碰在一起,發(fā)出咔咔的聲響。我好奇地摸了摸莎莎脖頸的皮毛,溫?zé)岫瑵?,一些小疙瘩是夏季蚊蟲叮咬留下的,我替它輕輕撓一撓,它也不躲閃,一副很享受的樣子。索倫吧嗒著嘴巴抬起頭,用它那雙濕潤的黃中帶藍的琥珀眼睛望著我,目光里充滿一種說不清的東西,那感覺既熟悉又陌生,我想不起什么時候在哪兒見過。
瓊,莎莎應(yīng)該懷孕了!阿婭喜出望外,明年五月它就要當媽媽了。她說這話時,午后森林的暗影就映在她的墨鏡上。
怎么看出來的?我問。
種子一發(fā)芽,就有了自己的氣味,我能嗅得到它。阿婭說。
種子一發(fā)芽,就有了自己的氣味一一那些天里,阿婭的話總是圍繞在我耳邊,或被我無意中記起三十年前,塔莉雅懷上我這顆種子時,剛剛二十歲,她那時情竇初開,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男人一梁銀樁。梁銀樁,退伍兵,后來當了派出所民警,頭腦簡單,沒什么文化,但有一張男人味十足的棱角分明的臉。那時,塔莉雅剛剛從林業(yè)衛(wèi)校畢業(yè),對愛情的憧憬還停留在校園廣播“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的詩情畫意里。后來事實證明,梁銀樁不僅不是她夢中的白馬王子,而且兼具多種“惡習(xí)”,東北大男子主義的他整天只知道抽煙、喝酒、審訊犯人,在家里也習(xí)慣了那一套,對我媽稍不順心就實施家暴。終于,我五歲那年,塔莉雅和梁銀樁離了婚,為了不被梁銀樁騷擾,她甚至辭去了林業(yè)小醫(yī)院的護士工作,跑去呼倫貝爾城里打工。沒有穩(wěn)定的收入,無依無靠的塔莉雅不得不撇下了年幼的我……
我說這些并不為了我爸媽陳谷子爛芝麻的事,而是要控訴他們帶給我的那場噩夢一—離婚后的梁銀樁并沒有閑著,年紀尚輕的他先后找了兩三個女人,最終和一個叫季淑珍的女人走到了一起。兩年之后,正是這個臉白心黑的女人,一把火點著了我們家的三間木刻楞房子,為了報復(fù)我爸,她把我反鎖在了屋內(nèi)一就是這場無數(shù)次在我夢中熊熊燃燒的大火,圍困我的大火,讓我的童年驚恐萬分,無路可逃的我不知從哪兒摸到了一把斧頭,拼命用它砸開了窗子,從殘破、尖利的碎玻璃里爬出來,我滿身鮮血,卻望到了院落里的李淑珍,當時我還把她當作親人,驚嚇和疼痛讓我大哭失聲地撲向她的懷抱,然而,李淑珍卻面如死灰,一把將我推倒在地,隨后拾起了那把被我丟棄在一旁的斧子…許多年后,我明曉世事,才得以知曉這個女人如此喪心病狂的緣由一拈花惹草的梁銀樁又在外面有了新歡,而她當初為了他拋夫棄子,于是悔恨難當,繼而瘋狂,不過她也因此付出了蹲牢獄的代價。歲月的物證停留在了我的左額,那道深嵌的傷痕將要我用長發(fā)遮擋一生。
多年后,當我回想這一切,那種不真實感讓我恍若夢中。我悲催的童年究竟是怎么度過的,長大成人的我又都經(jīng)歷了什么,面對這些支離破碎的過往,我已分不清夢和現(xiàn)實的界限,有時同一個夢做久了,就像現(xiàn)實,有時現(xiàn)實太不真實,就像夢……
房子被燒毀之后,梁銀樁和我流離失所,只好寄人籬下,搬到了叔叔家。有了這般慘痛的教訓(xùn),他在找女人方面終于有所收斂,繼而轉(zhuǎn)向酗酒,毫無節(jié)制,把我隨便丟給了叔嬸照顧。中間我去城里尋找過一次我媽,塔莉雅那時已有了身孕,她嫁給了別的男人,沒有容身之地的我只好又回到小鎮(zhèn)。我讀到中學(xué)畢業(yè),十七歲做了餐廳服務(wù)員,二十歲做領(lǐng)班。二十二歲時,我鼓足勇氣,獨自去南方闖蕩,因為肯吃苦,當了一家餐飲連鎖店的店長。后來我又去了廣州、深圳,為一家有名的房地產(chǎn)商售樓。直到有一天,我攢了一筆足夠自己創(chuàng)業(yè)置房的錢,才決定回到呼倫貝爾,做起了自己的餐館,我從小就一無所有,我要擁有自己渴望擁有的…
瓊,我真佩服你,靠自己打拼出一份事業(yè),真牛,你是我見過的最剛強、最勵志的女人!小美剛認識我時,滿眼艷羨,那會兒她剛從東北鄉(xiāng)下過來。
你沒見我吃過的辛苦,見了你肯定再也不會羨慕我了。
你小看我了,我也是吃苦長大的,你好歹還有父母,我可是三歲時親爹就死了。小美說。
自從和阿婭看過馴鹿回來,我混亂不堪的夢里總出現(xiàn)莎莎,它呦呦地吼叫,光滑柔順的皮毛像一匹綢緞,裹著它不斷鼓起的肚皮。我用冰涼又潮濕的手指輕撫它的腹部,由上至下,感受著它的起伏,那里面正有一顆幼小的心臟在隨著母親的脈搏一同跳動。恍惚間,我仿佛變成了莎莎,變成了母鹿,或者是莎莎成了我,而那撫動的手指似乎來自塔莉雅,她在輕揉著我的身體,我受用于母愛的撫摸,變得乖順、安靜、平和,慢慢沉浸,沉浸于一片曲徑幽深、陽光靜謐的林中……
我開始頻繁嘔吐,吐得昏天黑地,把膽汁都吐出來了,里邊甚至摻雜著咖色的液體。在此之前,我就知道自己怎么了,每月該來的沒有來,我的焦慮不安就來源于這個,一只無形的手把我推到了十字路口,我不知向左還是向右,又好似置身于密林之中迷了路,尋找不到出口。
媽媽,媽媽!我呼喚著塔莉雅。
孩子,你怎么也做起了傻事?塔莉雅握著我的手說。
我該怎么辦,媽媽?
那個人是誰?你喜歡他嗎?
可我不相信愛情,更不相信婚姻,我怕火燒著了我,那只是一場不該有的邂逅…
孩子,那就不要傷害自己,既然沒有結(jié)果,就不該結(jié)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塔莉雅喃喃地說。
秋風(fēng)瑟瑟,將我的頭發(fā)吹亂成一堆枯草。我將一捧鮮花放置在塔莉雅的墓碑前,望著墓碑上她的照片,那并未衰老的容顏和微笑的臉,似乎感覺她并未走遠。
媽媽是病死的?阿婭問。
子宮癌。我說。
什么時候沒的?
五年前。
那么年輕,可憐見的。梁銀樁呢?
他還活著。
我也看到了那個人的模樣,瓊,在一座雪山的腳下,他有一張精致的年輕的臉,可我看不到他的眼晴,也聞不到他的氣味。阿婭問,他是哪里人?
我沒有回答。
那座山叫什么名字?
蓮寶葉則。
他是個陌生人?
我們在藏區(qū)同行了一周。
從墓園出來,尼金站在車前等候我倆,他的黃發(fā)和衣襟獵獵飄揚著,此時正抬起頭看我,我想起來馴鹿索倫的眼神,那該是尼金的,沒錯,我?guī)状稳ヒ姲I,尼金總是在某個角落不聲不響地望我,當我與他對視,他又躲避開去,仿佛那是無意的。而今,這目光像林隙間瀉下的光暈,在探詢我的靈魂。
尼金為我倆打開車門,我經(jīng)過他的身旁,嗅見他的氣息,那味道確似公鹿身上的,有股松香的清冽。
十二月七日始,大雪。
我在日記里記下了那幾日一天地混沌,雪比鵝毛大得多,密密匝匝,在天空中被大風(fēng)裹挾,好似萬箭齊發(fā)。大雪下了足足三天。
小美好多天沒回來,一回來卻要搬家了,她 興高采烈,一邊哼著跑調(diào)十公里的歌曲,一邊收 拾東西。小美與老胡分了手,新處了一個男友, 比她天十幾歲,帶著一對雙胞胎女兒,男人據(jù)說 來自中醫(yī)世家,自己開了一家診所。
我?guī)退帐耙挛?。相處這么短時間,你就要與他同居?我問她。
都地球村了,我的姐姐,再磨嘰幾年,機器人都能生孩子了。小美說。
你確定自己愛上了那個中年男人?
老胡也不年輕啊,再說了,什么愛不愛的,小美笑,甩了一下黑亮又茂密的頭發(fā),他能給我安全感,給我四百平方米的別墅住,給我足夠的錢,其他都是扯淡。
兩個孩子接納你嗎?
這個不用擔心,我天生喜歡孩子,但不喜歡自己生,她又一陣沒心沒肺地咯咯笑,我老早就想好了,找男人就找個帶娃的,省得自己生了。這輩子我可不想生什么孩子,看到那些肚子撐得像一口鍋似的孕婦,我就害怕,聽說那里面都是羊水,我怕肚皮哪天嘭的一聲,氣球一樣爆炸。
我送她到單元門口,米勒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弓著身子尾隨在后面,沖她喵喵地叫,小美抱起它,眼淚汪汪地說,乖啊,勒勒,以后姐有空會回來看你的,她又轉(zhuǎn)過身對我說,瓊,我知道你為啥戒的煙酒,你不和我說,我也不問了,總之你要好好的,就像你說我一樣,別作踐自己,凡事想周全一點。
我和她相擁,也囑咐她照顧好自己。
不遠處,一個中等個子的瘦男人正等在那里,略微禿頂,一雙中年人的淡定而敏銳的小眼睛,見了我倆出門來,趕忙上前幫忙提箱子,小美介紹,這就是我常說的瓊,相當于我的親姐,這是劉大夫。劉大夫一副謙遜的笑容,寒暄幾句,把兩個拉桿箱放進后備廂,那是臺奔馳轎車。小美不大樂意,你怎么沒上樓接我?你和閨密聊天,我不好打擾。就說你懶得了。小美坐進副駕駛座,又把窗子掀了個縫,瓊,等我安頓好了請你吃飯哈,到時我給你打電話!言罷,兩人一溜煙開走了,唯余孤冷的我和白雪上的兩道車轍。
午后,阿婭給我打來電話,你不知道我有多生氣,她說,剛剛我和尼金去森林公園看馴鹿,它倆根本沒有吃的了,餓得東倒西歪,站都站不穩(wěn)了,圍欄里除了沒膝深的雪,只有干草和大頭菜、胡蘿卜,他們把馴鹿當兔子養(yǎng)了,那些東西根本不是它們能吃的,要不是我和尼金送去幾袋子鹿蕊和樹蘑,馴鹿非餓死不可。我們?nèi)フ绎曫B(yǎng)員,他們說,大雪封路,飼料運不進來,公園也沒有辦法??墒沁@樣下去,莎莎會流產(chǎn)的餓肚子就會流產(chǎn)嗎?我問。
那當然。阿婭說。
我沉默了。
不過,瓊,我勸你別做傻事,那樣會傷了身體的,你聽見了沒有?
我沒有應(yīng)聲,掛斷手機的那一刻,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簌簌地,一顆接著一顆。我忽然覺得自己是那么可憐,從小到大無人疼愛,孤苦無依。這么些年來,我的倔強緣于內(nèi)心的自卑,而我的堅強則緣于無助。因為沒有愛,所以不會愛,也不知自己到底所需什么樣的愛…他不是我第一個男人,也不會是我的最后一個。我承認,是他的年輕、率真吸引了我,讓我無法把持自己……
九月的阿壩高原,從蓮寶葉則神山流淌下來的溪流匯成阿曲河,又經(jīng)由寬闊的河道和深邃的峽谷,匯人麻爾曲河。他與我,萍水相逢的兩個旅人,沿著河流一路自駕行駛,車子是他租來的。車窗外的河水自顧自地歡快流淌,繞過石頭、山坡、小樹,一會兒隱藏在這兒,一會兒隱藏在那兒,一會兒又急匆匆地趕路,像與車子捉迷藏似的比試速度。而兩岸遍野的金色青稞,不時閃現(xiàn)的成群黑牦牛,以及層層疊疊、連綿不絕的遠山,一同繪制著高原醉人的景色。在這景致中,與金秋一樣鍍著金光的還有零零散散的藏式土夯民居,那種源自泥土的古樸自然的赭黃色,透著藏域的神秘,與青稞、牦牛、雪山渾然一體,見到它就見到了炊煙,見到了炊煙之下的人家,仿若人生最后的歸宿。
瓊,我們要不要在這里住上一晚?他轉(zhuǎn)頭問我。
好啊,不過我看那些屋頂都長滿了蒿草,好像是被廢棄的房屋。
我們?nèi)枂?。他興致勃勃,驅(qū)車駛進巷子。
村寨的人都遷到新居去了,恰好碰見這戶主人,他一邊和我說著,一邊帶我進到一家院落,這兒的老鄉(xiāng)真純樸,竟然不要我們的錢。
天井似的院子里晾曬著青稞,散發(fā)著麥秸才有的清香。樓梯是木質(zhì)的,我倆拾級而上,二樓回廊擦滿成垛的黑茶,里邊間隔著廚房、客廳和臥室。主人家的家當都沒搬走,包括廚具、米面油調(diào)料、簡陋的家具、老式電視機、床上的被褥、鏡框里的家庭照片、墻上孩子們的獎狀。照片里,一對夫妻結(jié)婚生子,兩個孩子從襁褓到瞞珊學(xué)步,再到幼兒園、小學(xué)、中學(xué)夫婦倆慢慢變老,孩子一點點長高,長大,直到個頭超過父母。時光在無聲中流逝,流逝不去的,是一個家的幸福和甜蜜。我久久地看著這些,感受著這個家,這份屬于家的溫馨,這是我所缺失的一部分。這時,我注意到一張略微放大的特寫,那是一個五六歲的女孩,紅撲撲的臉蛋,單眼皮、吊眼梢,左眉間有顆黑痣,女孩懷里抱著布娃娃…我驚訝極了,恍惚記得自己也有一張這樣的童年照片,是我的記憶混淆了,還是某種巧合?
瓊,快到樓頂上來!他的聲音帶著幾撮塵土落下。
我順著聲音覓去,經(jīng)過三樓幽暗的佛堂,一架木梯伸出屋頂,井口狀的天窗斜射下黃昏的陽光,我小心地爬上去,整個身體置于金子般的夕光里,那么絢爛的神圣的光,好像這井口是母親的子宮,從這里爬出去就會獲得重生。倏忽,我來到了這個明媚而闊大的世界,站在高聳的三樓屋頂,黃泥的屋頂,煙囪高出屋頂一截,冒著徐徐的淡淡的炊煙,那是他剛剛用青稞秸稈點燃的站在這高處,高原深藍成紫色的天空離我更近,就要落在我的頭頂,而從這里放眼望去,村莊陳舊,大地鋪陳,黃昏肅穆。
知道我是怎么和主人溝通的嗎?
你怎么說的?
我說我們是一對情侶,想住住藏區(qū)舊居,體驗一下回家的感覺。他望著我說。
回家?我苦笑了一下,我從七八歲就沒有家了,倒是真想體會體會家的滋味。
瓊,我怎么覺得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包括你,我們是不是前生曾在這里生活過?
他說這話時,夕光正映著他炯炯的眸子,和一張青春英俊的臉,可我卻要用長發(fā)遮擋左額,油然而生的自卑讓我轉(zhuǎn)過頭去,和他說,我可不相信什么前生,我寧可相信來世,如果有來世的話,我倒喜歡來這里生活。
這一世也可以的,只要你想,我會來陪你。
你陪我?別開玩笑了,我不需要人陪,我是獨身主義者。我故作冷淡,對著夕陽坐下來,點了煙抽。
為什么?沒有家的人應(yīng)該最渴望有個家,難道不是嗎?
我搖搖頭,不,就像小時候沒吃過的東西,長大了也沒有那個胃口。
如果有個男生愛上了你,你會拒絕他嗎?
你說的是你嗎?
他點點頭,將嘴唇湊近我的臉。有那么一刻,我迷失了,心跳加速,臉色潮紅,就要迎接他的吻,但我還是逃開了,幾步跨下天窗。我們?nèi)プ鏊钟筒韬颓囡泗危∥掖舐暫爸?/p>
不知道那晚是酥油燈的昏沉光暈讓我淪陷,還是紅酒的作用令我暈眩,抑或是屋頂上滿天璀璨的星光使我迷失,總之我放下了一切,忘卻了一切。整個土夯房屋只有我們兩個人,整個村莊只有我們兩個人,乃至整個地球,整個夜晚……
我不想要什么家,可我想要個孩子。我和他說。
一把鍬鎬翻開了高原萌動的泥土,濕潤而黑沃的泥土,將一顆熱熱的火炭般的青稞種子硬生生地埋進去,埋得那么深,那么沉醉,緊接著,電閃雷鳴,大雨滂沱。
絕食前幾天,我還強撐精神打理頹敗的生意,它即將倒閉,我為它做著善后事宜。午餐正點,餐館一到二層照例空空蕩蕩,沒什么客人,后廚也都在歇菜,員工們散漫地扒拉手機,店長小孫見到我來,趕忙示意大家起立,于是各就各位。事到如今,也并非他們的過錯,兩個月沒發(fā)工資,我更沒有理由訓(xùn)責(zé)員工。好久沒來辦公室,忽然覺得房間昏暗又冷清,我說過不能在逼仄的空間久留,一股莫名的壓抑感讓我只想逃離??呻S后跟進來的小孫拿了厚厚的費用票據(jù),我只好機械地在每張空白處簽上名字,明細一點也沒過腦子。她又遞來季度報表,不用看,上面都是赤字,再則就是各種原材料供應(yīng)商的催款,什么牛羊豬肉、禽類海鮮類凍貨、牛奶蔬菜調(diào)料等。
窗臺上的幾盆花還枝繁葉茂,一盆茉莉也開了花,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那是小孫澆灌的結(jié)果。
讓他們等到年底一起來結(jié)。我稍稍緩解了煩躁,和小孫說。
可他們知道咱們生意不景氣,怕咱關(guān)店,所以……
我開了這么多年餐館,啥時欠過他們錢?就是疫情三年也沒差過他們一個子。
正說著話,廚師長老楊在門口怯生生地敲門,我喊他進來,他低著頭眼神躲閃,妹子,我…
怎么了,老楊?我問。
老楊的胳膊布滿大塊的疤痕和麻麻點點,那是熱油燙傷所致。
對不起,我、我想辭職。
老楊,你可跟了我四五年的。
就是因為這個,我才一直不好意思和你說,你知道我上有生病的老媽,下有兩個上學(xué)的孩子,我這是實在沒辦法。
好吧,人往高處走…我拿了手機,將一張銀行卡里的錢悉數(shù)轉(zhuǎn)給小孫,這也是我最后的積蓄,把老楊和所有員工的工資都結(jié)了吧,其他欠賬先推一推,等我把房子賣了,誰的錢我也不會欠的。
瓊姐,你…
只能這樣了,不過,什么事情都可以重新開始。我說。
禁食三天的時候,我已沒有力氣到餐館去,宅在家里,偎在床上,時而昏睡,時而半夢半醒,腦海里反復(fù)出現(xiàn)一個幻境一又是馴鹿莎莎的身影,它呼出著大團的哈氣,唇腮和睫毛掛滿了白霜,在肅冷的林中孤單地跑來跑去,不斷惶恐地叫著,我看清了它的臀部,那兒在流血,淋淋漓漓,幻夢中,我聽到阿婭在說,莎莎要流產(chǎn)了…
那是個女孩,很乖巧的。
怪我沒想好,阿婭,我以為自己可以當媽媽,可是當這一切就要到來時,我卻沒了勇氣。
你在害怕什么?
我不敢,我流著淚說,孩子會沒有父親,她還沒來到世間,人生就已殘缺不全,我不想讓她像我一樣,求天神原諒我吧…
公鹿索倫出現(xiàn)了,挺著健碩的脖頸,大團大團的雪花紛紛揚揚,從天而降,淹沒了兩頭馴鹿的騎角、皮毛、身軀,繼而染白了森林,讓森林和鹿融為一體。驀地,索倫的吼叫聲將雪色震蕩,它血脈債張,抬起前蹄搭在莎莎的后背上…
要不是米勒因為饑餓偶爾喵喵地將我喚醒,讓我給它喂食,我恐怕會枯萎掉了。阿婭和尼金拼命敲打我的房門,我面無人色,形容枯槁,費了好半天力氣才打開門鎖。
傻孩子,你這是不要命了。我聽到阿婭的聲音,緊接著,尼金背起我來,他那么高的個子,背著我這片輕輕的羽毛,我感到他就像一只大鳥,而我就是他身上掉落的,于是生怕再掉落下來,緊緊地貼著他的后背,抱緊他的脖子嘈雜的人流、穿白大褂的人、病床、輪番的人臉、點滴管。
我的枕邊不斷有人在說話:
乖,我的孩子,你會沒事的,媽媽保佑你呢——這是塔莉雅的聲音。
我該預(yù)見到的,都怪我粗心大意。我們送索倫和莎莎到金河馴鹿點去了,它倆沒吃的了,有吃的也不能關(guān)在圈里,冬天它們要喝山嶺里的溫泉防范胃病,要刨開雪地舔食苔蘚,要到大森林里嗅草木和陽光的氣味。我倆和公園管理人員談,要買下這兩頭鹿,可公園的人說,這是公家的財物,你們要買的話,程序太煩瑣,要好幾個領(lǐng)導(dǎo)一層一層批示,手續(xù)全下來得明年春天了,而且批不批準還不一定。我問那該怎么辦,管理人員后來想了一個辦法,說,要不這樣,你們可以先拿去飼養(yǎng),我們簽一份寄養(yǎng)合同,等明年夏天你們再把它倆拉回來。好吧,寄養(yǎng)就寄養(yǎng),尼金租來了運牛的拖車,好歹把索倫和莎莎運回了出生地,交給了毛都的馴鹿點,毛都看了,說莎莎的胎兒還好,應(yīng)該能保住一這是阿婭在說話。
瓊,你可真能作死,打胎兒吃點藥就結(jié)了,至于嗎?大不了引產(chǎn)?。∧腥税涯闼α耸菃??那還不趕緊采取措施,生下來也得把他的崽子掐死。唉,要我說男人都靠不住,不和誰處不知道誰不是東西,我和劉大夫的事也懸著呢,我一個黃花大閨女,他呢,中年油膩男,不就趁點臭錢嘛,天天拿他兩個孩子和我說事,雞蛋里挑骨頭,合著我就不能有不高興的時候,也不能說孩子半句。哎,咱就說親生的是不是該說得說,該罵也得罵?起先,我對兩個孩子是真心好,可他總懷疑我,逼問我能不能對他的雙胞胎視若己出,我說不能,別著勁幾我也得說不能,她倆又不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當自己親生的,人家親媽還不樂意呢。我這話也沒說錯啊,不能就是不能,我可不會說假話,這就惹到他了,說什么孩子是他的心頭肉,我如果不能接納孩子,他寧可復(fù)婚,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一小美來醫(yī)院看我,嘮嶗叨叨地與我說。
醫(yī)生說你的血糖低,營養(yǎng)嚴重不良,你想吃什么,讓尼金給你做。阿婭說。
她怎么樣?我有氣無力地問。
沒什么大礙,別擔心,瓊,我和尼金商量好了,到時我給她當媽媽,尼金當爸爸。
尼金做了鹿奶粥給我,那是他用從馴鹿點捎來的奶坨子熬制的,還有豬手枸杞湯,那些天,他換著樣地為我做各種滋補食物。我掙扎著坐起來,尼金說,不要動,我來喂你。不,我難為情地說,我自己能行。你太虛弱了,需要人照顧。尼金看著我吃,自己的嘴巴也一張一合。
你真好,尼金。我說。
我聽過你的故事,當時就想,如果我是你的哥哥就好了,我會好好保護你的??吹健吧中∥輁"那些小動物了嗎?它們都是殘疾的,林鸮在雪地里折斷了一只翅膀,灰松鼠被偷獵人的鐵夾打掉了尾巴,那只藍背鳥一條腿是瘸的,有一天自己飛到我的窗臺上,來求我?guī)椭?。所以,你放心,我和阿婭姐會照顧好她的。
可惜她不是你們的孩子,委屈你們了。
我們喜歡鹿崽不會因為它是哪只母鹿生的,也不管它的父親是誰,這沒什么關(guān)系,在使鹿人里,從來都沒有孤兒。
那一瞬,我的淚水禁不住噴涌而出…
三月,餐館出兌了,而我在同城上的賣房廣告被尼金刪去,貼在玻璃窗上的廣告也被他給揭掉了,他個子好高,根本不用站凳子伸手就能夠到。房子他和阿婭買下了,不過還要我一直住下去。我們倆習(xí)慣住在“森林小屋”里,若聞不見樹木的味道,聽不到藍背鳥叫,根本睡不著覺。阿婭說。
四月,尼金說我有個創(chuàng)意,要不我們合伙開個“馴鹿公園”餐館吧,把它裝修成森林的模樣,以興安嶺的山野菜為主,兼售馴鹿奶制品、烤列巴,餐館不大,曲徑通幽,你覺得怎么樣?
這個主意真不錯,可是我瞅了瞅自己不斷臃腫的身體。
只要你同意,一切都由我來,你開過餐館,有管理經(jīng)驗,在后面坐鎮(zhèn)就行……
五月末,小雨。梁銀樁打電話來,說他病了,要見一見我,我斷斷續(xù)續(xù)的日記又添了一頁我這才想起,見他的最后一面還是疫情之前。阿婭和尼金不放心,要陪我同去。梁銀樁病退后,這兩年自己一個人搬到了林子里住,就在貝爾茨河邊。
過了小滿,帶著海腥味和濕潤泥土氣息的春風(fēng)已融化了山嶺,草木復(fù)蘇,森林染綠,溪泉淙淙,河流重新蕩漾開去。尼金開了兩天的車,怕我顛簸,到了林區(qū)他一直以二三十邁的速度行駛,爬山越嶺,終于找到了梁銀樁說的坐標地一一紅松護林站,他就在護林站旁邊的山腳下蓋了一座木刻楞房子。
院落里好像沒有人,我們推開柵欄門,眼前的木制房屋和秋千架、花壇,以及水井,一切都讓我驚訝,有那么一刻,我以為那是錯覺,或者我又回到了夢中一它與我童年的家簡直一模一樣,可這毫無可能,記憶里的家早被燒毀,成了一堆灰燼,連灰燼都隨歲月的風(fēng)飄散了,怎么會重現(xiàn)眼前?吱呀的院門響引出了屋里的主人,沒錯,那正是我爸梁銀樁,他穿著一件二十多年前的老式警服,漂洗得褪色發(fā)白,衣領(lǐng)破綻,前襟缺了兩枚紐扣。他已與這座房屋的記憶嚴重不符了,再也不是當年棱角分明的男人了,而是一個滿頭白發(fā)的瘦削老頭,佝僂著背,幾年不見他又蒼老了許多。梁銀樁見到是我,被酒精泡爛的眼睛露出一縷興奮的光來,身體卻僵硬了似的,呆在那里,唯有嘴唇哆嗦,連帶著一側(cè)的臉不停地抽搐,又看到阿婭和尼金兩個陌生人,便閃開身,像這家的仆人似的,把我們讓進屋去。
房間里的陳設(shè)更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知梁銀樁怎么做到的,也不知他出于何種緣由,把我童年的家復(fù)原了,灶臺的位置、門窗的顏色,東西屋的空間結(jié)構(gòu)、家具的樣式,所有這些,都照搬過去。這時,箱柜上的一幅照片震懾住了我,它的一角被燒焦了,煙火也把它熏黑了一部分,但上面的女孩面容還清晰可見,那是五六歲的我,紅撲撲的臉蛋,單眼皮、吊眼稍,左眉間有顆黑痣,懷里抱著布娃娃…一瞬間,我的頭皮酥麻,意識恍惚繼而飛升一藏區(qū)土夯房的記憶又浮現(xiàn)眼前,那段經(jīng)歷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那個照片里的孩子該是我的前世,還是另一個我?我捂住了嘴巴,強忍淚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爸,你病了?終于,我說。
沒,還是老毛病,我打電話,只是想讓你回來,回這個家來看一看。梁銀樁支支吾吾地說著話,眼晴的余光猶疑地落在我高高隆起的腹部。
叔叔,我叫尼金,是、是孩子的爸爸。尼金一邊說著,一邊抱住了我的肩膀。
我抬眼望著尼金,望著他那雙公鹿般的單純又干凈的眸子,禁不住把頭深深埋在他的懷里……
在梁銀樁還原的家里,我睡得如此香甜,十幾年來第一次沒有做夢,而且酣睡不醒。阿婭心疼地摸著我的臉,說,瞧她睡的,比石頭還沉呢,讓她睡吧,這么些年來,她真是累了。
我后來是在尼金的目光里蘇醒的。知道你睡了多久嗎?他笑著瞅我,再不起來可又到晚上了。
第三天早上,我們到貝爾茨河劃船,那是梁銀樁用來打魚的樺皮舟,他親自解開船栓,送我們下岸,一再囑咐我要小心,然后便蹲在岸邊,像只母鴨候著一群鴨罳那樣,等待我們回來。
我與尼金劃槳。你能行嗎?他問。能行,小時候爸爸總帶我劃船,我還會用魚叉獵魚呢。
我們泛舟河上,船槳潑濺著水花,歡笑聲一陣接著一陣,像河水一樣歡暢一一這就是阿婭之前夢見過的情形,而今真切地發(fā)生了…
很久很久以前,在太陽初升的地方,居住著一個法力無邊的女薩滿,她長著兩個巨大的乳房,每個乳房都有山丘那么大,而她的乳汁就像山上流淌下來的泉水,五百個嬰兒也吸吮不盡,這些孩子都受天神所賜,都經(jīng)她的肚皮孕育而生,她就是我們族人的始祖,為了自己的孩子能夠存活,她又在山嶺種下了樹木,長成了森林,又向日月之神祈福,喚來了陽光和雨露…阿婭絮絮叨叨地說這些,就像風(fēng)在我和尼金的耳邊輕撫一一所以,這世上沒有比新生兒更珍貴的,只有天神才能將他(她)賜予我們。
仿佛聽懂了阿婭的話,她開始在我的腹內(nèi)翻騰起來,之前的每天,她也在里面蠕動,但沒有這般厲害。我雙手捧著她那小小的激動和歡呼雀躍,感受她強有力的翻滾、蹬端,聽著她敲擊我的肚皮發(fā)出的咚咚聲響,這鮮活的生命力多么奧妙,那一刻,我的臉上盈滿了驚奇和微笑。
貝爾茨河闊流奔淌,它的上面,未融化殆盡的浮冰、兩岸連綿的山嶺,以及藍天、云朵,和劃船而過的我們,所有這一切的倒影都在順水漂流,又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緩緩?fù)苿印?/p>
流水會記得兩岸的山嶺嗎?我凝著笑容問阿婭。
會的,在我們使鹿部的傳說里,每條河都是一個家族,都有自己的記憶,它記得流經(jīng)的山嶺,也會記得每一根水草、每一條小蝦小魚、飄落在它上面的每一片落葉。在它的源流里,那些落葉就是我們的祖先,我們有過去,也有小船上的現(xiàn)在,也會有不可知的前灘。阿婭說。
那流水會不會記住我們的名字?尼金問。
當然!來,讓我們一起沖著河流喊三聲自己的名字,流水就會記住我們!
后來,我、尼金和阿婭就一同放聲呼喊起來,沖著河流的遠方:
阿—婭
尼一金—
瓊一
我們的聲音響亮而悠長,激蕩著沉浮不定的水面,在兩岸山嶺間回蕩…就在我們呼聲連連時,遠遠的,有馴鹿的吼聲不知從哪片山嶺“嗷—呦—\"地呼應(yīng),于是,河流上空一時回音陣陣。
對了,我們還落下一個人呢。尼金想起來。我會意了,可是她還沒有自己的名字呢。瓊,她和這條河有緣,我們就以這條河流為她命名吧。阿婭說。
貝爾茨?
對,貝爾茨。
真好聽。我滿意地點點頭。
可正當我們準備呼喚她的名字時,忽然間,河面有裊裊輕音傳來,隱隱約約,童稚可人,仿若海豚的叫聲:
貝一爾—茨—我們一時驚呆住了。
那是哪里發(fā)出的?阿婭側(cè)耳問,是你的腹音嗎,瓊?
是她。我說。一剎那,我喜極而泣,淚流滿面……
原刊責(zé)編 李慧萍
【作者簡介】海勒根那,七O后作家。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到哪兒去,黑馬》《父親魚游而去》《騎馬周游世界》《請喝一碗哈圖布其的酒》《巴桑的大?!吩娂兑恢谎颉返?。有小說被本刊及《新華文摘》《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載。曾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民族文學(xué)》2020年度獎,作品入選2020年度中國小說學(xué)會短篇小說排行榜,入圍2021收獲文學(xué)榜中篇小說排行榜,另獲第十屆詩探索·紅高梁詩歌獎、多屆內(nèi)蒙古索龍嘎文學(xué)獎、內(nèi)蒙古敖德斯爾文學(xué)獎等獎項?,F(xiàn)為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居呼倫貝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