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居。作品見于《文匯報》《光明日報》《南方周末》《書屋》《作品》《湖南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莽原》等報刊,著有《白開水集》《煙花春夢:<金瓶梅>中的愛與性》《小鮮集》《有味是清歡》《四月春膳》等,主編“閑雅小品叢書”“錢鍾書研究文庫”“唐宋詩詞風(fēng)物叢書”等。
20世紀(jì)80年代中后期,我常在舊書攤上見到湖南人民出版社(后轉(zhuǎn)到岳麓書社)的“走向世界叢書”散本,便收了幾冊。一讀之下,對那些清末打開國門之初的記錄文字竟有些著迷。尤其是每本書書前的敘論,闡背景、述源流、論得失,是一篇很好的史論,遂搜集了下去。
后來,知道這套書的編者和敘論的作者是錘叔河,也買到了十巨冊的“走向世界叢書\"的合訂本,購讀過錘叔河先生在中華書局出版的敘論合集《走向未來:近代中國知識分子考察西方的歷史》。錢鍾書先生竟主動為這本書寫序,錢先生眼高于頂,他看中的書籍和文章自然不同凡響。
不過,后來錘叔河先生離開岳麓書社,這套只出了35種的叢書就戛然而止,沒有了聲息。按照鍾先生原來的設(shè)想,這套書起碼要出100種的。
此后不斷看到錘先生的專欄、買到錘先生的新著,但那套未完的“走向世界叢書”始終是我心中的念想。難道沒有出版社洽談續(xù)出嗎?也沒有人協(xié)助錘先生完成未竟之業(yè)嗎?
這種念想時而涌起,又時而放下,因我不喜交結(jié)名人,對年事已高的鍾先生更是不便打擾。我想,誰要是協(xié)助錘先生把“走向世界叢書\"編完,不僅是造福士林的好事,恐怕在當(dāng)代出版史上也會留下一筆吧。
2011年,我在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了《煙花春夢: < 金瓶梅 > 中的愛與性》。與責(zé)編談起選題,問她為何不聯(lián)系錘先生出版“走向世界叢書續(xù)編”。她一聽,自然很有興趣便讓我先與錘先生聯(lián)系,探探他的口風(fēng)。我就給錘先生寫了一封信,并隨手寄去一本拙著《煙花春夢:<金瓶梅>中的愛與性》作“投名狀”,說出了這個想法。
誰知,時年過八旬的錘叔河先生過幾天就回信了。他在信中,把這套書的前后原委細細講了一遍,并說出自己對“續(xù)編”的大致打算,同時對我提的“由高校老師和編輯組成一個精干的班子\"建議予以委婉的否決。我知道,寫書、編書是一個非常個體的勞動,一旦組成團隊勢必良莠不齊。
錘叔河先生回信說:
看了來信,也看了大著,深佩你的識見和文才。若能有你這樣的人來接手“走向世界叢書續(xù)編”的事,我就可以放心了。其實書目我早已選定,書也都在我家(除了洪鈞的《使德日記》未刊稿本在蘇州,過去他們已同意提供),問題在于得有一個人能夠像八十年代的我那樣來做這件事。我已經(jīng)八十一歲了,來日無多,早想要寫的自傳還沒有寫,很難再像八十年代那樣獨力完成編輯出版工作。
我只能做到: ① 提供資料, ② 擬定書目,③ 寫出續(xù)編序言, ④ 發(fā)出第一本書稿,包括撰寫出它的敘論,直到使它成書(也等于給后來人提供一個樣板)。
至于書的規(guī)模,我意是只須出齊100種,也不必再出合訂厚本,而是恢復(fù)最初湖南人民出版社初版時那樣的單行薄本(有利銷售),書名既可稱“走向世界叢書續(xù)編”,也可稱“走向世界以后”
我為了介紹未刊各種書稿,曾寫過一組小文在《文匯報》陸續(xù)刊出,專欄即名“走向世界以后”,即將收入正在安徽付印的《書前書后》集,校樣附呈一覽,或也可作為未來敘論的初稿也。
錘先生設(shè)想得很詳細,只差落實了。其實關(guān)于這套書的進展,不僅我關(guān)心,也有很多出版社聯(lián)系,但并沒有最后落實到哪家出版社。錘先生在信里接著說:
其實岳麓書社也一直說要續(xù)出此書,上面這些話我也公開向他們說過。上海辭書社長彭衛(wèi)國(他本是上海書店頭頭)前月來長,也到我家來談此書,我告以岳麓還沒有松口哩。其實岳麓和我至今還未定議,問題還不在于錢,而在于他們找不到一個能夠獨力完成此書并且立即全力投入此書的人。
你說“組織幾個精干的高校老師與編輯共同組成班子”,其實不必這樣大操大辦,能由你一個人全心全力投入就行,問題是你能不能全心全力投入呢?(發(fā)稿看樣之類案頭工作當(dāng)然可以交別人做些。)先談到這里,請卓裁,我也想跟岳麓再談一次再說。
信札的最后,錘先生竟然寄希望于我來做,如此厚愛、如此信任確實難得。說實在,我曾考慮過辭去公職來協(xié)助錘先生編纂續(xù)集之事,后來擔(dān)心自己在學(xué)力上力不能逮,同時若沒有出版社的支持,這一切將會成水中月鏡中花,所以沒有貿(mào)然行事。
后來,我把錘老的來信給出版社轉(zhuǎn)去,他們對錘老提出的幾個條件不置可否,此事也就擱置下來了。
我知道,要找到出版叢書續(xù)編的出版社不難,但找到錘先生屬意的人選就難了??赡苡龅竭@樣的事太多了,錘老倒也不以為意,他后來給我打過好幾次電話,每次都是幾十分鐘,打得手機發(fā)燙,聊一些出版、寫作之事,里面不乏他在岳麓書社時的八卦之事。我想,老先生之所以創(chuàng)作源源不斷,跟他喜歡同年輕人交流是分不開的。
2016年,終于在書店見到岳麓書社出版的65種55冊“走向世界叢書續(xù)編”。我翻閱報道,知道岳麓書社現(xiàn)任社長十分重視這套叢書,專門安排曾德明、楊云輝等幾位編輯協(xié)助鍾先生董理此事,加快了進度。
我購買了一套叢書續(xù)編,看著那滿滿的一大箱子書,心中的石頭終于落了地。我知道,這里面凝聚了鍾老的心血,也凝聚了好幾位編輯和學(xué)人的孜孜追求。
此后,我與錘老有過幾次書信來往,錘老為我寫過一幅小品—“萬卷雖多當(dāng)具眼”,下面的小字寫道:“此放翁‘冬夜對書卷有感’詩中句也,吾輩豈敢說有雙看得出文章好壞的眼睛,但總要自己想看的才會來看罷。”這與他常引用的法國詩人繆塞的話“我的杯子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子喝水”暗合。
2020年,錘叔河先生為我收藏的近30多種周作人民國著作初版本和4種錢錘書作品的民國版本都做了題簽。這年底,深圳的胡洪俠、姚崢華夫婦來開新書分享會,錘老寫來一首打油詩表示祝賀,里面有“因為我所有河南朋友個個都不癡,如曹亞瑟如馬國興如李韜黃冀舜\"的句子,說明他一直沒忘了我們這些“小朋友們”。
2021年,鍾老中風(fēng)偏癱,從此更加不良于行。他已經(jīng)90多歲,不去看望一下老爺子,將是我一生的遺憾。2024年8月30日,正值好友胡竹峰去湖南參加筆會,所以我與竹峰約好,一起去長沙看望錘叔河先生。
這天,竹峰從合肥出發(fā),我從出行,兩列高鐵只相差10分鐘,在長沙會合。竹峰還約了《湖南文學(xué)》雜志的劉威女士,我們到達營盤東路鍾叔河先生家時,已經(jīng)12點半了。
因為事先給錘老打過招呼,他讓保姆給我們做好了午飯。到了念樓,錘老躺在病床上,我們與老先生見過面,就在餐廳吃飯。保姆小謝給我們做了四個菜。小謝在鍾老家做了二十多年,鍾老癱瘓在床后,她又把自己的姐姐拉來一起為錘先生服務(wù)。也許路上累了,我連吃了兩碗米飯。
飯后,我們到鍾老臥房中,他躺在病床上跟我們聊天。他讓小謝取來自己那兩本書信集,很快就找到了寫給我的那兩封信,可見他的記憶力依然非常強。在翻到書信集第二冊時,他看到寫給我的信中把“一筆箋\"的釋文錯為“一蘿箋”,馬上用紅筆標(biāo)注出來,用便利貼做標(biāo)記,以備重印時更正。
我最關(guān)心的是《錢錘書楊絳親友書札》中為何沒收鍾叔河的信札,那些書信是否保留著,楊絳的遺產(chǎn)執(zhí)行人吳學(xué)昭是否會返還他寫給錢錘書楊絳的書信。我問他這些問題,錘老回答說,自從他委托王平寫文章紀(jì)念楊絳先生,文章中引用了一封楊絳書信,里面有對張愛玲的評價,社會上也議論紛紛。這引起吳學(xué)昭的惱怒,她曾警告過錘先生不得再發(fā)表錢錘書和楊絳的書信。我問,如果這些信不返還,那您豈不是無法編輯設(shè)想中的《錢鍾書楊絳與鍾叔河往來書札》了?這時,鍾老讓保姆搬來厚厚的三大冊《錘叔河師友書札》樣書,說省里撥了一筆錢,支持他把師友書札編成內(nèi)部資料,印刷100套,以保存這些書札。除了自留之外,其余的會分送給這些書信作者的后人。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鍾先生系統(tǒng)披露這些書信,里面收錄了周作人、季一氓、錢錘書、張中行、蕭乾、黃永玉等四十多位已故師友的書信。這三冊只是樣書,大量書尚未印出。錘老說,這些師友的后人都很支持,不僅授了權(quán),有的還把他的來信復(fù)印或把原件寄回;這三本書只收已故師友的來信,在世師友的書信他一封也沒收。書札的前兩冊是這些書信的影印件,第三冊是書信的釋文。錘先生說,他手里有錢鍾書和楊絳的書信共計近百封。他對不能公布這些書信的說法不能贊同,認(rèn)為這些書信談的都是學(xué)術(shù)和出版,沒有什么個人隱私,沒什么不能公開的。
我最感興趣的是錢錘書先生的書信,就隨手拍了部分影印件。這些書信大部分是用毛筆寫的,一小部分是用簽字筆寫的。錢鍾書先生除了談?wù)搶W(xué)術(shù),也披露了他當(dāng)時的很多近況。
由于錘老說的是湖南平江話,再加上他中風(fēng)后口齒略微不清,我聽著很吃力,所以只能半聽半猜,有些地方要請竹峰和劉威加以翻譯。我問鍾老最近有什么計劃,鍾老說他今年先把這三大冊師友書札印出來,然后有精力再寫自傳。不過他說,他的《與之言集》中刊載了很多對他的采訪,已經(jīng)把他的生平寫得差不多了,言下之意自傳寫不寫都無所謂了。
錘老還給我們講了他的家史,他祖上做過最大的官是二品武官。他家里都有長壽基因,他的哥哥活到了99歲,我們都給他開玩笑說他今年94歲,超過哥哥肯定沒問題。鍾先生對生死話題一點也不忌諱,非常達觀。他說他的家鄉(xiāng)有種說法,人的一生,一靠命、二靠運、三靠風(fēng)水、四積陰功、五靠讀書。他說自己當(dāng)年曾有兩點愿望,現(xiàn)在都實現(xiàn)了,沒啥遺憾了。
錘老喜靜,不愛鍛煉身體,經(jīng)常在家忙著編書看書,經(jīng)常十天都不下一次樓。他夫人朱純先生在世時,為了讓他鍛煉一下身體,專門買了一張臺球案放在客廳,他有時會陪夫人一起打打臺球。在朱純先生故去后,他就徹底把臺球案封存了。有人給他講鍛煉的好處,他開玩笑說,今年已經(jīng)84歲了,再鍛煉能活到94歲。如今不鍛煉也活到了94歲,看來壽命真的與鍛煉關(guān)系不大,跟基因關(guān)系大些。
我們聊到竹峰第二天要去衡山,鍾老就在寫字板上寫下:“岳麓山頂?shù)脑坡磳m有一副對聯(lián),上面寫著‘西南風(fēng)云來衡岳,日夜江聲見洞庭。'”多年前看過的一副對聯(lián),錘老還記那么清,這記憶力真讓我輩自愧弗如。
我們怕錘老太累了,就請他睡了一個小時,我們在書房兼客廳坐著聊天。鍾老睡醒后又叫我們過去,就這樣聊著聊著就度過了一下午。錘老為我的書稿《九月剝棗》題寫了書名;劉威是寫小說的,她要出一本小說集《金魚游向大?!罚谡埨蠣斪宇}寫時,老爺子不解:“金魚游向大海,不就死掉了嗎?\"劉威解釋說就要這種反差感,錘老這才放心地題寫了書名。臨行,鍾老還為我簽贈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新出的散文選集《在暮色中起飛》和《湖南出版界五先生》(里面有文章介紹鍾先生),他寫字非常有力,手一點都不抖。
在與錘老告別時,我們說“再見”,他說“不是再見是永別”,我們再次說“還是有機會再見的”??粗﹃柣\罩中的瘦弱的錘先生,我不禁眼中有些濕潤,與他依依惜別。
從鍾老家出來,我跟竹峰開玩笑說,鍾老爺子就是要多與你這樣的年輕人打交道,多與年輕人聊聊天,吸收一下年輕人的“精氣”,對長壽是有好處的。竹峰說他還不是最年輕的,與錘老爺子來往較多的,有一個搞蒙刻的石正浩是90后,經(jīng)常給錘老爺子刻印,他才有更多“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