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偉民,洛陽欒川人,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微型小說月報》《百花園》《天池》《牡丹》等刊。
七月的風穿過空蕩蕩的民宿小院,帶走了一天的疲憊,也帶走了她臉上的笑容?!斑@天天虧損可咋辦啊?\"素云用拇指捻了捻賬單邊角,指尖上油饃的香氣成了她少有的慰藉。
“縣里剛下的通知。\"李占峰晃了晃手機,“明天組織去莫干山考察。\"丈夫李占峰雙手插兜站在院門口。
素云扭過頭:“還沒改造呢,去跟人家學個啥玩意兒?”兩人自光短暫交匯后不約而同地轉(zhuǎn)向鄰居家那棟玻璃幕墻包裹的高端民宿。那里有恒溫泳池、智能客房和私人管家服務(wù),每到節(jié)假日總是賓客盈門,相比之下,自家的老房子顯得樸素得可憐。
“那咱們也貸款改造吧?\"李占峰見時機 成熟,湊上來試探性問道。
“哪來那么多錢啊!\"素云低下頭,鎖好抽屜,摸著院墻上掛著的木質(zhì)招牌,“養(yǎng)子溝8號”幾個字在夕陽下泛著陳舊的光。剛開業(yè)時,這里曾是養(yǎng)子溝最熱鬧的農(nóng)家樂之一。
“我不想你太辛苦了?!崩钫挤蹇吭陂T框上,著著日漸消瘦的妻子,眼神里滿是憐惜。這些年,他負責招攬游客,素云負責買食材、做飯、收拾庭院,倒也其樂融融。只是如今隨著高端智能民宿的興起,像他們這樣傳統(tǒng)的家庭賓館越來越難做了。
“咱們的大鍋臺、烙油饃、山野菜,可都是獲得過全縣名優(yōu)小吃的啊,都不干了?”素云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她想起小時候,祖母在院子里支起大鍋,現(xiàn)烙的油饃金黃酥脆,裹著剛摘的香椿芽,那滋味至今縈繞在舌尖。
李占峰皺眉:“現(xiàn)在誰還吃這些?城里人要的是吃得精致,住得舒坦?!?/p>
素云說他好高騖遠,不知道腳踏實地。李占峰說民宿改造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爭吵在深夜爆發(fā),月光透過窗簾縫隙,將雙人床割成明暗兩半。
莫干山的成功案例讓李占峰眼睛發(fā)亮,信心更加堅定。他拍了很多照片,筆記也記滿整本:庭院要保留農(nóng)家韻味,但增加詩意角落,廚房要透明化讓客人看到制作過程,菜單要講故事等等。他期待著和素云分享伸手可及的憧憬,又擔心素云給她潑冷水。返程的時候,他特意買了些當?shù)氐奶禺a(chǎn),還給素云買了件帶有當?shù)孛袼尬幕氖掷LT恤。
傍晚,李占峰拖著行李箱走進小院,櫻桃樹下的石桌上擺滿了盤子,涼拌灰灰菜、香椿炒雞蛋、蒜汁調(diào)豆腐、玉米糝子湯,還有剛出鍋的烙油饃,他緊繃的表情松動了一瞬。
“愣著干啥,洗手吃飯去。\"素云幫忙把行李拖到上屋,端著一盤薺薺菜餡餃子來到石桌前:“文旅局的劉局長昨天來了,還帶了十幾個人的旅行團呢?!?/p>
“這油饃跟咱奶做的一個味。\"季占峰捏起一塊兒烙油饃,嘴角沾著油光。他知道,這是素云給他的答案。
改造工程持續(xù)了大半年,李占峰除了在全樓房間采用智能家居外,還親自設(shè)計了庭院,樓房前的草坪中央是水池假山,院子東南角保留了一小片菜畦,西邊搭起葡萄架,中間老櫻桃樹下安置了秋千,南邊的露天灶臺也搭建了原木涼亭。廚房改成了全透明,大鍋臺擦得鋰亮,各種炊具整齊懸掛。素云還把祖母留下的食譜裱起來掛在廚房的墻上,泛黃的紙張上沾著幾十年前的油漬。
開業(yè)選擇在春分那天,素云起了個大早。她穿上祖母留下的藍布圍裙,在大鍋臺前烙了二十張油饃,金黃的餅皮上泛著細密的氣泡,香氣飄滿整個院子。李占峰默默切好野菜果蔬,擺成拼盤。然而,一整天只有三撥客人進門。晚上,李占峰坐在櫻花樹下,聽著素云在屋里清點支出的嘆氣聲,第一次懷疑自
已的決定。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一周后。一位戴黑框眼鏡的年輕人拖著行李箱走進院子,自稱是路過養(yǎng)子溝的背包客。素云發(fā)現(xiàn),他拍天鍋臺時專注的神情,像極了那天劉局長身后的攝影師。
“天姐,能讓我拍您做烙油饃嗎?\"年輕人舉著相機,“我是做自媒體的,想記錄下您做手工油饃的過程。”
素云欣然應(yīng)允。她揉面、搟餅、下鍋,動 作行云流水。當金黃的油饃在鏡頭前被撕 開,熱氣裹挾著面香噴涌而出時,年輕人發(fā)出 滿足的嘆息。
幾天后,一段名為“起居于野,目清以素”的美食視頻沖上熱搜。鏡頭里,素云布滿老繭的手與雪白的面團形成鮮明對比,烙油饃在鐵鍋里鼓起又塌陷的過程像一場無聲的舞蹈,最后特寫是李占峰在溪邊摘水芹菜,微微揚起的臉在陽光下泛著琥珀色的光。
一個周末的傍晚,素云在廚房忙得腳不沾地。突然,一雙熟悉的大手接過了她手中的搟面杖。
“你去招呼客人,我來烙餅。\"李占峰系上圍裙。素云愣在原地。這是十年來,老公第一次這么溫柔地和她說話。
月光升起時,最后一桌客人終于離開。素云和季占峰并肩坐在櫻花樹下,分享著最后一張沒賣完的油饃。
“我想過了,咱們的民宿就叫‘素野'吧?!彼卦瓢杨^靠在他肩上,仿佛聞到了油饃、泥王和櫻花混合的香氣。不知是哪位客人忘了收好的書還攤在石桌上,夜風輕輕翻動書頁,打亂了秋千晃動的吱呀聲和草叢里的蟲鳴,菜畦里的幼苗探出頭,在晚風中搖曳,像是與遠處的山影打著啞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