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萬里,女,現(xiàn)居河南焦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二屆高研班學(xué)員,曾參加第二十三屆青春詩會。作品見于《北京文學(xué)》《詩刊》《山花》《青年文學(xué)》《文藝報》《山東文學(xué)》等報刊。出版詩集《孤獨書》。
懷川是我的故鄉(xiāng),她依偎在太行山腳下,像一個嬰兒。而自古富饒的懷川衍生了無數(shù)故事,美食更是應(yīng)有盡有。比如…
臉嫌棄地跑了。
雞蛋
突然就很想寫寫雞蛋,感恩雞蛋。想念中一轉(zhuǎn)眼就看到了另一個場景。
天剛蒙蒙亮,我們家的大公雞洪亮的啼鳴聲喊亮了天空,東方露出一抹紅暈,朝霞升起。我媽蓬頭垢面地堵在雞窩門口,像一個把門的將軍,一只一只摸雞的屁股,哪只雞有蛋,哪只雞沒蛋,她的心里一清二楚。如果今天能有五只母雞肚里有蛋,她便會喜上眉梢,面若花開,那種喜悅是心生的,甜蜜而純美。我總是好奇地問她,媽,雞屁股不臭嗎,能摸住蛋嗎?我媽滿臉喜色。來,你摸摸!我一
那是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經(jīng)濟(jì)貧困,物資匱乏,雞蛋是最營養(yǎng)、最美味的食品。我媽把收獲的雞蛋放在陶罐里一顆一顆攢著,用來換鹽吃,用來給姐姐、哥哥們繳學(xué)費。那時只要母雞一咯噠,我就迅速跑去把紅頭漲臉的老母雞出來。有一次老母雞不讓我拿蛋,還用嘴叨我,我踢了她一腳,她撲棱棱一抖翅膀,雞毛飛揚。最終雞斗不過我,我拿著熱乎乎的蛋,沖著太陽照啊照,想看看雞蛋里邊到底有啥稀罕。
雖說雞蛋珍貴,但打小也沒少吃媽給我們燉的雞蛋羹,營養(yǎng)而美味。那時我們大多是早晚喝糊涂,中午吃白水煮面條,隨鍋放點青菜而已,日子貧窮而悠長。只有家里來親戚了,我媽才舍得炒一盤香噴噴的雞蛋讓親戚們吃,剩下的才給我們。
我們兄弟姊妹過生日,我媽會給我們煮雞蛋,過生日的吃兩個,其余的吃一個。每個人的生日媽媽都會記在心上。生日那天我還沒起床,她就把熱乎乎的雞蛋往我臉上滾,我才知道原來是我的生日。迅速穿上花裙子,她讓我先在桌上把倆雞蛋骨碌骨碌,說是一骨碌好運氣就會來,還吆喝其他孩子說,今天誰都不許打二妞,一根指頭都不許動,不然她就不長個了。
我喜歡吃蛋黃,蛋黃多香?。∥腋缫娢遗踉谑中某缘眯⌒囊硪?,便只吃蛋清,把蛋黃塞進(jìn)我嘴里,大大咧咧地說他根本不喜歡吃蛋黃,太噎了。能在生日那天多吃一個蛋黃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感覺還是有個哥哥好。
有年夏天,我媽讓我去平光菜市場變變蛋,她一顆一顆數(shù)好數(shù),給了我相應(yīng)的錢。我挎著小籃,唱著歌,心情愉悅,因為不用去洗那一大盆臟衣服了。真應(yīng)了“人歡沒好事\"那句老話,一塊石頭暗自使絆,讓我一趄,一枚雞蛋便沖出了籃子,砰然滑落。骨碌碌,蛋黃眼看就要滾出來了,我驚出一身冷汗,急中生智,兩手一掬送到口中,咕咚一聲咽了。那是我第一次吞食生雞蛋,感覺涼爽、潤滑,還有淡淡的香甜味,很是熨帖。
我媽生我最小的弟弟時,我爸給她做荷包蛋吃。白白胖胖的荷包蛋里還放了紅糖,我媽見我眼巴巴地盯著看,總會留一個給我吃。
記著我還幫爸爸拿著煮好的熱雞蛋在紅紙上滾,那雞蛋一顆一顆,喜慶飽滿。我和我姐挎著柳條籃挨家挨戶給街坊鄰居送喜蛋?!疤砣诉M(jìn)口\"“甲丁興旺”“弄璋之喜\"等詞都是從鄰居嘴里聽來的。
我外出求學(xué)、開會,她也總給我煮雞蛋,讓我?guī)е诼飞铣?。吃著媽媽煮的雞蛋我會感到很溫暖,渾身充滿了力量。
還有去瞧滿月,去醫(yī)院看病人,我們拿的最多的營養(yǎng)品就是一籃子雞蛋。
每次去姑姑家串親戚,姑姑會給我炒半碗金燦燦的雞蛋,讓我配著面條吃。
還想起外婆家的雞孵出來的雞娃娃,一群群白生生、胖嘟嘟的雞娃娃,我就站在它們中間,像一個王。我沾沾自喜,眼前全是白云、白雪、白棉花。我邁不開腿,越想查數(shù)越數(shù)不清,因為它們總是在不停地晃動,而我如此小心翼翼,唯恐踩著它們。
有時越怕啥越來啥,突然我的腳底一軟,一如踩在了棉花上。急忙再看腳下,一只雞娃娃的肚子被我踩癟,小雞渾身抖動、奄奄一息。我多想能把它復(fù)原,多想像吹氣球一樣讓它的肚子重新鼓脹。我的腳將活潑可愛的雞娃娃踩死了,雖不是有意,但也難逃心靈的譴責(zé)。
之后再也不敢走進(jìn)去了,一看見那只孵蛋的老母雞就臉紅、羞愧、心驚膽戰(zhàn),是我害死了她的孩子。
但雞卻顯得格外寬宏大量,它們雞生蛋,蛋孵雞,生生不息。從不埋怨,不記仇,不睚眥必報,即便這樣也難逃被宰、被燉的命運。
小時候我在外婆家住,一到麥?zhǔn)諘r節(jié),有外村人騎著洋車賣冰糕。那時的冰糕很便宜,即使這樣,外婆依然沒有閑錢。她看見別人的父母給小娃娃買冰糕吃,怕我饞,便挪著三寸金蓮走回家拿個雞蛋來給我換冰糕吃,那種冰涼和甜蜜讓我一生銘記。
我最小的弟弟兩歲時,一上火扁桃體就發(fā)炎,喉嚨疼、發(fā)燒,啥偏方都用了還是治不好。后來一個老中醫(yī)建議每天喝一碗雞蛋水就不會再犯了。我爸就把雞蛋打散加白糖用開水沖,最后再灑上一滴小磨香油,讓弟弟趁熱喝?,F(xiàn)在弟弟依然早上習(xí)慣喝雞蛋水。我爸曾說過,弟弟從小到大喝的雞蛋加起來就有一汽車那么多。
我曾喜歡過一個解放軍叔叔。那年上中學(xué),我爸是一個單位的采購員,他在從上?;貋淼幕疖嚿险J(rèn)識了一個解放軍戰(zhàn)士,剛好來焦作軍分區(qū)開會。一路上他倆相談甚歡,我爸把他領(lǐng)到我們家里吃了幾頓飯。他英俊、剛正、勇武的氣質(zhì)一下子迷倒了我。打小我就崇拜解放軍,認(rèn)為他們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想著長大后一定要尋一個解放軍戰(zhàn)士做自己的白馬王子。
開完會他走時,來我家和我爸告別,送了我一個新的軍用挎包。趁他給我爸說話的間隙,我偷偷煮了八個雞蛋塞進(jìn)他包里。他說他會記著我這個小妹妹的,他會在心里永遠(yuǎn)珍藏這份禮物。
那時我正值青春懵懂,狂熱地崇拜他。之后我們書信往來一年多,他鼓勵我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說他會等著我長大。打那以后我不再背母親縫制的花書包了,我背著軍用挎包完成了寒窗苦讀。
荷包蛋,晶瑩如玉,圓潤如月,是我們懷川待客最好的食品。我媽總說吃個荷包蛋頂饑,吃一個心不慌,吃兩個不想娘。還說窮家富路帶干糧。那時年少,總嫌她嘮叨,現(xiàn)在想來那是多么溫暖的話啊。
我還聽老人們講過這樣一個故事,但不知道真假。好在現(xiàn)在的人們再也不用糖精了。
好多年前在一個只有幾戶人家的偏遠(yuǎn)小山村,一個守寡多年的老婆婆的兒子帶自己對象回家。老婆婆喜歡得不得了,不知道該怎樣親自己未來的兒媳婦,她燒火做了八個荷包蛋,那時候白糖稀缺,家里只有糖精,為了能讓女孩子吃得可口,吃得香甜,她在碗里放了許多糖精,誰知道女孩吃后卻中毒了,因地處偏僻,沒有汽車,沒有醫(yī)院,最終女孩中毒身亡。這是與雞蛋有關(guān)的最悲催的故事。
后來我求助過度娘,糖精與雞蛋同食后果為什么那么嚴(yán)重?是因為雞蛋里的氨基酸與糖精在受熱的情況下,會發(fā)生化學(xué)反應(yīng),生成一種叫糖基賴氨酸的化合物,有毒性,服用過量可能會造成死亡。
在那個物質(zhì)貧乏的年代,一枚枚小小的雞蛋,給過我無數(shù)的溫暖,給我的家人和鄉(xiāng)鄰們很多的庇佑,也傳承著一段段難忘的故事。
面葉
我喜歡吃的面葉有兩種:甜面葉、酸湯面葉。小時候喜歡吃甜面葉,現(xiàn)在愛吃酸湯面葉。
過去我爸也常說填坑不要好土,在我寫作的時候,我極喜歡往嘴里塞東西,仿佛肚子飽了才會有靈感,生命才會有鼓舞,身體才會更有力量。
我在工廠里上班時,鄧哥告訴我,他小時候在農(nóng)村老家,二哥在三里外的縣城讀書,每天早上他都會被噗噗溜溜的聲響驚醒,他從熱被窩里爬出,一看是哥哥在吃熱騰騰的甜面葉,眼晴就會豁然睜大,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去搶吃哥哥的面葉。他說,甜面葉慰藉過他童年的饑腸。
甜面葉也喚醒了我舌尖上的想念。
那是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物資匱乏,生活單調(diào)。我們家的孩子又多,我媽生下兩個弟弟后,常把我送到鄉(xiāng)下的姑姑家。說是送,大人們不會專門去送,家家都有那么多的孩子要養(yǎng),也沒有那么金貴,我們大多是散養(yǎng)狀態(tài),能吃飽肚子就行。很多時候回老家我都是趁車,有時是老家的人來焦作拉煤,我坐煤車,有時候是爸爸廠里的車去省城路過老家,有時也會去汽車站找我一個本家的老姑父,一個名叫劉武風(fēng)的汽車司機。那時我才幾歲,個矮、偏瘦,胡拿個小板凳坐一角落即可。若是站在大卡車上呢,風(fēng)將我的頭發(fā)吹起又吹落,路兩邊不斷飛跑的樹像是前去報喜的信使,我回老家的口信總是比我先期抵達(dá),姑姑總會站在村口手搭涼棚往遠(yuǎn)處看。
姑姑是我爸的親姐,姑父姓周,是武陟前高莊村人,家境較殷實。他們夫妻倆一輩子只生了一個孩兒。姑姑長年不下地,頭發(fā)見天梳得光溜溜,月白偏襟小褂更顯得端莊與文氣。她家的白面似乎永遠(yuǎn)也吃不完,我記得面甕上總貼著用紅紙寫的“五谷豐登”,水缸里也全是清凌凌的水。有時我會扒著缸沿把它當(dāng)鏡子。
姑姑一進(jìn)屋就開始給我扇面葉。不管是半上午還是半下午或是日暮時分,總是給我做這一種飯。俗話說得好,姑侄親一一打斷骨頭連著筋。姑姑屬于實親。雖說我還是個半大的娃娃,但禮節(jié)上也絕對是待若上賓的。
姑姑和面用的是一只青花色的小瓷盆,上面游著幾尾藍(lán)色的魚。通常只和手心那么天一小團(tuán)面,蓋上籠布,讓面醒一小會兒。去院子里抓一把玉米芯點火隔鍋燒水,扭身便麻利地扇起面葉來。先是一張月亮一樣的圓餅,一會兒就扇成了圓圓的面葉,很薄,幾乎快照出人影來,再寬寬地切上幾刀。
這時水就開了,面葉披散在沸水里,一掩一映間散發(fā)出濃濃的、甜甜的面香,迅速撈起放在一個粗瓷大碗里再舀點面湯,搗幾瓣蒜,放一點兒醋當(dāng)蘸水,用筷頭從包了幾層塑料布的油瓶里滴出幾滴小磨香油,最后用食指抹一抹瓶口帶出來的一星半點香油抹在我嘴上,我反應(yīng)迅速,極快舔凈。趁熱,抄一片面葉蘸著蘸水吃得噗噗溜溜。面葉通過食道一點兒一點兒暖到心里,很快手指和腳尖也都暖和了起來。吃完面葉,姑姑才開始問我家里的近況。
從小到大我吃過姑姑扇的無數(shù)碗面葉,然而直到她咽氣,也沒給她做過一碗。姑姑下葬前,表哥在院子里擺席,當(dāng)人們都望著紅艷艷的健腐肉兩眼放光、大快朵頤時,我卻突然放聲大哭,引來眾多鄉(xiāng)人詫異的眼神,我止不住內(nèi)心的悲傷。不知是看到紅紅的健腐肉想起了姑姑,還是想起姑姑扇的面葉來,我的胄感覺隱隱作痛。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娘家人是不送墳的,我不知道姑姑埋在了哪里?但在我的夢里,她一直是那個長頭發(fā)縮成發(fā)髻,用水抿得光溜溜的精致老太太。她一直穿著那件月白色的對襟小褂、寬腿褲、扎著綁腿,白棉襪、黑布鞋,邁著三寸金蓮,走路還是那么一擰一擰的,不遠(yuǎn)不近地望著我,一如我念著她一樣。
走山走水走世界,一晃兒我就走過了五十多年。吃過許多機器壓的寬面葉,但食到嘴里總是感覺寡淡、空洞,沒有麥穗的香,沒有手的溫度,不柔韌、不綿甜、不寬厚。我自己也學(xué)姑姑扇過許多面葉,但總是感覺沒有姑姑扇得那樣圓,那樣薄如蟬翼。一想起姑姑,我的舌苔上就滋生出一種柔軟、綿甜的感覺。
我們這里的孟州路上最近開了一家山西老面館,很多面食做得都特別精致,但我去過幾次后也不再去了,原因是那里沒有扇甜面葉的,甜面葉也許只是我們武陟老家獨特的美味吧。說是饞面葉了,其實我知道我是想
姑姑了。
酸湯
我從小不吃醋,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一向認(rèn)為自己不吃醋是一種胸懷。但有一次,我參加了一個飯局。席間恰好與一位文化局長坐在了一起。那時我剛從北京參加完青春詩會回來,我們班十八名全國各地的學(xué)員大多都被地方上提拔、重用了,而我依然還窩在一家化工廠里上著四班三運轉(zhuǎn)的小班,依然提著取樣的小木籃,取著加了苯的炭黑樣,一小時做一次全分析。我寫詩的右手也因長期拿6公斤重的鐵制壓吸液量而嚴(yán)重變形。那時我多么想從這個破廠子里走出來,所以一遇到賞識我的人,就像遇到了救命稻草,就像得遇了貴人一樣。哪怕人家只是場面上應(yīng)付的話,酒場上的空許愿,我也會完全當(dāng)真,我也會感恩戴德。為了實現(xiàn)我的文學(xué)夢,我愿意暫時屈服和柔軟,我沒學(xué)過《厚黑學(xué)》,但也覺得應(yīng)該稍微入世一點兒,然后再出世,我需要有一份養(yǎng)命的保障。為表誠意,沒有酒量的我一杯三兩的酒索性一口干了,竟然連喝了三大杯。局長自然信誓旦旦,他說,今年一定把你調(diào)到文化局。一位作協(xié)的老師開車把我送到我家路口。他的車剛一走,我一下子沒把持住,“哇\"的一聲吐了。抬頭望見一輪圓月,月光明亮,它不眨眼地看我,此時真想號陶大哭。但隱約看見一個男人朝我跑來,他是我的愛人。在胡同口已經(jīng)站了很久,把我攙扶進(jìn)家,案板上已經(jīng)搟好了面葉,切好了蔥姜蒜,一會兒工夫就做了一碗酸湯面葉。
他見我難受的樣子,很心疼地用勺子一勺一勺喂我吃,一口口酸湯面葉進(jìn)了肚,突然感覺一種熨帖、溫暖,像電流一樣涌遍了全身。沒了母親之后,愛人愈來愈像母親。我的眼晴開始潮潮的,不一會兒,淚水就滴到了碗里,和酸湯面葉融合在了一起。愛人說,以后不要再這么苦自己了,咱們在工廠里憑本事吃飯不是也挺好嗎?那天,躺在床上,百感交集。
我從醋的酸里體會到一絲絲的甜,體會到了親情的暖。還從白面的柔軟與筋道中體會到了做人的骨氣。其實我追求的只是一種文學(xué)夢而已,答應(yīng)幫我的那個人第二年就退二線了,也許他早就將許愿之事忘得煙消云散了。后來,我憑借自己的實力走出了那家工廠,走向了詩與遠(yuǎn)方。
面粉里邊不僅僅有筋骨,而且還有一種孝道的傳承。里邊有濃濃的愛意,也有親情的延續(xù)。
孩子的爺爺帶娃時喜歡教娃說童謠:山老鷂,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把娘扔到深山上,把媳婦請到熱炕上;扇面葉,做酸湯,媳婦媳婦你嘗嘗。娃娃小,不懂啥意思,很樂意地一句一句跟著說。而我和我愛人站在旁邊笑。
我家孩子長大結(jié)婚后,我又想起了他爺爺教他的童謠。觸景生情,現(xiàn)在我已然成了婆婆。難道兒子會真的把我也扔進(jìn)深山嗎?
兒媳婦本來不會做飯,我兒子最先教會她做的就是酸湯面葉。當(dāng)兒媳婦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酸湯面葉說,媽,趁熱吃。你不知道那時我有多幸福。
也許口味也會遺傳吧,現(xiàn)在我的小孫子鍋巴也很喜歡吃酸湯面葉。
我和我愛人領(lǐng)鍋巴玩時也會戲謔地說,山老,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把娘扔到深山上,媳婦請到熱炕上,扇面葉,做酸湯,媳婦媳婦你嘗嘗。我問,鍋巴,你長大了會不會把媽媽扔到深山上呢?
鍋巴堅定地說,我才不會呢。
我兒子和他媳婦站在旁邊笑著,宛若當(dāng)年的我們。
事的人起身上廁所,他偷偷抽了一根掛面吃,我媽剛好著見了,兩眼擒淚,心疼自己的兒子在旁人家忍饑挨餓,竟然連生掛面都吃得那么津津有味。后來我媽問那家人要回了哥哥。雖然日子依然貧窮,但一家人聚在一起也是溫暖、幸福。
甜麻糖
甜麻糖,也叫喜麻糖、糖稀麻糖,是我們 懷川的特色食品,色澤醬紅,外焦內(nèi)軟,香甜 酥脆。民間流傳“吃過甜麻糖,吃啥都不香”, 也被譽為“肉不換\"“隔夜想”
我們老家祭祀祖宗時要炸甜麻糖,生了 閨女要送喜麻糖,結(jié)婚送禮也要送喜麻糖,白 事也要供甜麻糖。
在我們武陟老家,誰家的女人生了孩子,鄰居會問,生了個啥?如果生的是女孩兒,主家會說,生了個“麻糖籃兒”。如果生了男孩兒,主家就會說,生了個“茶壺嘴兒”。我就是我們家的那個“麻糖籃兒”。
舅舅從小跟著我媽長大,所以他的婚禮當(dāng)然在我們家里舉辦。
我們家在院子里支起了大油鍋,專門從武陟老家請來了炸麻糖的天師傅,炸了一天一夜的喜麻糖,光大簸籮就排了一院子。那年我不滿三歲,抱著一根放涼的大麻糖滿院跑,像懷抱著一棵大樹,跌跌撞撞間竟然被大麻糖絆了一跟頭。
那時候收的禮品多是洗臉盆、暖壺、糖盒、茶杯等,也有人送掛面,擺了滿滿一禮桌。我媽把我二哥送給了一戶不會生養(yǎng)的人家。那男的當(dāng)過紅軍打過仗,我媽想讓孩兒跟著他們兩口享福呢。舅舅結(jié)婚時,那家人也來吃席了。我二哥六歲,大人們圍在一起閑聊,哥哥卻站在放有掛面的桌前兩眼放光,見執(zhí)
我大哥結(jié)婚時,我們家請了三個師傅,整整炸了兩天兩夜的喜麻糖。那時我正讀高中,還偷偷拿了一根藏在我的書包里,給我的男同桌吃。再后來就是我的兩個弟弟結(jié)婚,麻糖越炸越多,送的根數(shù)也與日俱增。
每到過年,我們?nèi)ヱR家祠堂祭祖,每家每戶都會炸喜麻糖,著一斗籃喜麻糖供奉列祖列宗。這時的喜麻糖就代表著豐收和富足。供奉過后,還會比誰家的麻糖炸得好,誰家的糖放得多,誰家的麻糖甜,還會相互分享。
當(dāng)然,喜麻糖也不是經(jīng)常能吃到的。過年過節(jié)我媽也給我們炸甜麻糖吃。那是小一點兒的麻糖,一柞長,中間用刀拉兩豎道的那種。我媽喜歡往里邊放紅蕃、柿餅、白糖、雞蛋。炸出來的麻糖自然又酥又甜。
那時,我們家在院子里種有紅薯。鋤過紅薯后,我們把紅薯秧懸掛在院里,曬干后喂豬、喂羊。那上面有沒收凈的小紅薯,落雪的時候,我們幾個孩子會把那小紅薯摘下來,放在煤火邊上烤,整個屋子就彌漫著香甜氣息。
我媽喜歡將紅薯蒸了摻進(jìn)面里炸甜麻糖,炸出的麻糖金黃、軟糯。
沾滿喜氣與吉祥的喜麻糖是我一生的最愛,但也是我心尖尖上的痛。
我媽辛辛苦苦養(yǎng)大了我們兄弟姊妹,六十二歲那年卻罹患了肺癌。那時我們幾個都很窮,沒有錢做手術(shù),也沒有錢去省里、北京看病。我媽臨走的那一天下午給我說,她想吃麻糖了,也許是回光返照,我還以為我媽病好了呢。那時她的手指甲蓋已經(jīng)全部變藍(lán),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我在醫(yī)院門口的焦南菜市場上到處跑,平時出攤的那家麻糖攤因為生意冷淡而早早關(guān)門了。急得我如熱鍋上的螞蟻,眼淚吧嗒吧嗒地流,最后竟放聲大哭起來。我知道,對于煎熬,我媽從來不肯開口,但此時她估計實在撐不住了,她要帶著麻糖去見她的爹娘。天氣太冷了,有幾個人從我身邊默然走過,有一些異樣的眼神瞥了瞥我,嘴里似乎擠出了那三個字“神經(jīng)病”。最后我沒有找到賣麻糖的人,只好買了一點兒蜜三刀給我媽,媽沒有吃,頭一歪去了另一個世界。
我媽死后,小時候她給我講的故事突然清晰地在我耳邊蹦了出來,依然是那個熟悉的聲音。我媽說,從前有一個小閨女,和媽媽相依為命,八歲那年,媽媽得了一場大病,病得菴菴一息時,她問媽媽最想吃什么?媽媽說想吃甜瓜。十冬臘月,哪里會有賣甜瓜呢?那時,還沒有溫室大棚。吃瓜果必須應(yīng)季才能吃到,這個小閨女就天天哭,跑到外面到處問哪里有賣甜瓜的?于是就碰到了一個老奶奶,送了她一些甜瓜籽。小閨女將甜瓜籽種在了花盆里,對著這盆甜瓜說話,第二天甜瓜竟然出了嫩芽,第三天甜瓜苗就長高了,第四天就結(jié)了一個小甜瓜,第五天甜瓜就長成拳頭那么大了,第六天就能聞到甜瓜的香氣了,第七天小閨女就摘下甜瓜捧給媽媽吃。奄奄一息的媽媽看見甜瓜一骨碌坐了起來,吃完甜瓜就下地去紡棉花了。我想一定是這個小閨女的孝心打動了天上的神仙。想到此,我忍不住號陶大哭起來,我沒能了卻我媽的心愿,多想我媽也能骨碌一下坐起來,我只要她活著。從此我開始懼怕甜麻糖了,我一吃就如鲀在喉,我知道卡在嗓子眼里的一定是我對我媽的愧疚。沒了媽之后我完全成了孤兒,窮困潦倒時我咽下了粗的風(fēng),我知道淚水一定是結(jié)晶的夢境,時間終將會寬宥一切。
待到我退休,我也活成了我媽媽的樣子,說來好奇怪,我遺傳了我媽諸多的基因,不僅長相、口味,甚至連掉牙的方式也相似。于是我開始學(xué)做甜麻糖,從和面、蒸紅薯開始,完全沿襲我媽的做法。時間真的可以歷練一個人,我的麻糖越做越好,最后竟然在醫(yī)院附近的菜市場上開起了麻糖攤。我知道冥冥之中,我是在等一個人的,但我沒有等到當(dāng)年那個痛哭流涕的我,但是我知道我媽媽一定能在天上看到,一定能聞到麻糖的香味。悠閑的時候,我看見天上浮動的云朵,會想著媽媽在天上吃甜麻糖時的那種幸福、甜蜜的樣子。
我想讓她知道,我永遠(yuǎn)是她的麻糖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