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樊的耳朵已大不如前,江美英的電話聽了好幾遍才聽清楚。放下手機,老樊感覺心怦怦跳,記起心臟里的兩根支架,他趕緊摸了摸上衣口袋。
待心跳平復后,老樊一路輕快地從山上下來,在管理處看到負責東徑的老何,便問:“老何,你知道露營是干啥子?”老何正在用毛巾擦著摩托車,頭都沒抬:“那是城里人吃得太飽了。”“怎么這樣說呢?”老樊問。其實,顧名思義,老樊還是曉得露營大意的,不就是在露天過夜嗎?老樊看過那些男男女女晚上在露天里扎個帳篷,燒一把火,圍在一起唱歌跳舞的短視頻。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老樊想聽聽老何對露營的看法。這時,老何抬起頭說:“我親家是湖北恩施的,他們那地方不是旅游區(qū)嗎?一到秋季露營的特別多,有的是一家子,有的搞不清是啥子關系,反正林子里、菜地里、稻田里都有露營的。有天早晨,我親家起來,看到豬圈邊扎了帳篷,是一對中年男女,他們看到我親家,很不好意思的樣子,男的掏出一百塊錢,恭恭敬敬地對我親家說,大爺,昨晚來得太晚了,來不及跟您打招呼。我親家忍住沒笑,心想跟我家老母豬打了一夜伴,還給我錢,這成什么了呀?我親家沒接錢,只說,歡迎你們下次再來?!?/p>
老樊笑了。
從老何的講述中,老樊記住了,露營是要搭帳篷的,除了在露天燒火、聊天、看星星,最后都要鉆到帳篷里過夜的。想到這兒,老樊心又怦怦跳了,江美英的聲音分明還在耳邊:“大叔,記得哦,后天我們去山上露營。”
后天,后天是周六,江美英知道老樊不上班,也不用送孫女上學。
老樊管的那段路只有三公里許,從清風亭到望山亭,這是從云盤山森林公園西徑上山的必經之路。這條路落差不到一百米,相對云盤山登山徑,就像跳遠運動員助跑的那點距離。老樊的工作就是坐在清風亭,提醒游人不要帶火種進山。這份工作,若按性質定位,保安、消防員、護林員都不是,三百六十行里好像也找不出來。其實,老樊提不提醒游人都無所謂,他是沒人管的。西徑偏僻,除了這段路好走,登山徑非常陡峭,因此從西徑上山的除了專業(yè)驢友,一般游客沒幾個。老樊閑得無聊,與其枯坐在亭子里聽林子里鳥叫,看風吹樹葉子,不如走走。于是老樊每天持一根趕山棍,在這條路上來回幾趟,權當散步。
老樊就是在這條路上認識江美英的。
按說,一個景區(qū)工作人員跟一個游客搭訕認識也沒什么的,可老樊并不是一個那么隨意的人,一是老大不小一把年紀了,二是他從小就不善言辭,更何況江美英還是個年輕姑娘。
是江美英手機里播放的歌曲給了老樊勇氣。老樊太喜歡這首歌了,聽過不止三百遍,卻一直不知道歌名,問大孫女也不知道,沒想到在這里聽到了。那天,老樊跟在江美英屁股后面聽,后來忍不住就跟上去問了。
老樊搬到沙鋪頭一年多了,每天起床的鬧鈴就是江美英手機里這首歌,說他聽了幾百遍并不夸張。
老樊每天起床時間是五點半,若是冬季,這個海濱城市還在睡夢里;若是夏季,天也才蒙蒙亮。剛搬來時,老樊怕睡過頭,在手機上設置了鬧鈴。不過,鬧鈴很快就不用了,老樊發(fā)現(xiàn),他設定的時間正是一墻之隔垃圾轉運車開過來的時間,環(huán)衛(wèi)工搬動垃圾桶的聲音,鐵鏟與垃圾池水泥地面的摩擦聲,比鬧鈴管用多了。老樊頭幾天還有些煩,擔心會吵醒睡在下鋪的三個孫女,但看到三個小人兒在老伴邊上睡得都像豬仔一樣便安心了。其實這聲音也就兩三分鐘,環(huán)衛(wèi)車走后,接下來是灑水車沖洗垃圾池的聲音,那首好聽的歌就是這時響起來的。
“大叔,這首歌叫《夢里水鄉(xiāng)》?!苯烙⑦呑哌吇仡^看了看老樊。
“幫我把它弄到手機里好不?”面對一張那樣年輕好看的臉,老樊自己都吃驚今天竟然這樣放得開。
江美英停下腳步,看了看戴著紅袖箍的老樊,笑道:“大叔,你手機應下載那首歌才對呀?!?/p>
“哪首哇?”老樊一臉認真地問。
“大王叫我來巡山哦——大王叫我來巡山哦——這首,哈哈……”
這是電視劇《西游記》里,唐僧師徒在獅駝嶺遇到一個名叫“小鉆風”的巡山小妖怪時,小鉆風用四川話唱的巡山歌?!段饔斡洝芳矣鲬魰裕@個小妖怪巡山的調子幾乎每個小孩都會,老樊也聽孫女們唱過。
聽江美英這樣說,老樊笑了,徒然覺得,這個姑娘風趣,又隨和,便有了親近感。
那是老樊高興的一天,一接到大孫女他就說:“陽陽,那首歌爺爺曉得了,叫《夢里水鄉(xiāng)》,我叫人弄到手機里了,你聽?!闭f完便打開手機。
誰知大孫女才聽了幾句就說:“爺爺,老掉牙了,這只有你們老年人喜歡?!?/p>
“胡說!”老樊不高興了,心想,我是老年人不錯,可人家江美英是年輕人,怎么也會喜歡這首歌?不管不顧的,晚上,老樊把老伴手機鈴聲也換成了《夢里水鄉(xiāng)》。
老樊喜歡這首歌一點都不奇怪。他出生在水鄉(xiāng),那可不是一般的水鄉(xiāng),村子東面是浩浩蕩蕩的萬里長江,南面是煙波浩渺的八百里洞庭。這樣的大陣仗,全世界沒幾處有。別人開門見山,老樊開門見水,每天打開大門,撲進眼簾的都是水。老樊的胞衣罐就丟在門口的洞庭湖里。從小,老樊所有的樂趣都跟水有關。一個骨子里都浸透了水汽的人自然會喜歡跟水有關的歌,聽到這支歌,老樊就像回到了三月的家鄉(xiāng),看到春雨過后洞庭湖春波涌起的情景,聽到了撒滿油菜花的溝渠里清水流過的聲音。
第二次,老樊就跟江美英熟了,江美英告訴老樊,她是一家外貿公司的跟單文員,公司才搬到這兒不久。江美英還告訴老樊她是一名志愿者,平時喜歡戶外活動,一有空就出來走走。
老樊以前聽到志愿者幾個字就不舒服,覺得那些人是花架子,直到來景區(qū)上班后,每到星期六就碰到一群穿馬甲的志愿者撿垃圾,風雨無阻的,然后把一袋袋垃圾背下山,這才讓他改變了對志愿者的偏見。聽江美英說她是志愿者,老樊便問周六撿垃圾怎么從來沒看到過她。江美英說志愿者分很多類型,她是一個讓愛回家志愿者協(xié)會的,專門幫那些走失親人的家庭尋親,幫那些在外流浪的人回家。
“這個,你們也能幫到?”聽江美英這樣說,老樊心里好像被誰狠狠揪了一下?!拔覀兠磕昶鸫a都要幫幾十個家庭圓夢,新聞經常報道我們,手機上都能刷到我們的短視頻呢?!崩戏彀蛷埩藦?,想說什么,但還是打住了。
在那一刻,老樊想到自己不光彩的兒子。
老樊的兒子失蹤兩年多了。
老樊的兒子是“賭波”輸了錢遭債主追殺失蹤的。兒子的失蹤,對老樊來說是一件非常丟人的事,所以直到現(xiàn)在,除了幾個辦案民警、老伴,別人都不知道,包括兒子的爺爺奶奶。這是老樊心里的秘密,也是他的痛。
兩年了,老樊無時無刻不想念兒子,但又怕觸及這個痛點。當江美英說到她所在志愿者協(xié)會工作性質時,像暗夜里忽然閃過的火光,老樊心里掠過一絲觸動。
但跟江美英僅僅見過兩面,他不會輕易向她吐露心事,畢竟兒子失蹤的事不光彩。
每一次看到老樊,江美英都會主動邀他一同走。從清風亭到望山亭大約一個小時,從望山亭再往上就是登山徑。站在這兒往上遠眺,大多時候,云盤山云霧繚繞,根本看不到頂;只有天氣十分晴好時,才能看得到山頂上的朵朵白云。云盤山的天特別藍,在藍天的襯托下,云就顯得特別干凈,是名副其實的藍天白云,這也可能是云盤山命名的出處。好幾回,江美英望著山上,跟老樊說:“大叔,云盤山這樣高,晚上星星應該跟山頂很近了吧?”“那我可不知道哦?!崩戏际沁@樣老實地回答。老樊說的實話,因為他沒有上去過,更不用說晚上。“找個時間,我們去山上露營可好?”有一次,江美英這樣說。老樊不知江美英是當真說還是開玩笑,心里卻是受用的,馬上應著:“好哇好哇?!弊咭蛔呔褪抢戏墓ぷ?,跟年輕好看又風趣隨和的姑娘一起走,已是可遇不可求了,要是還有機會一同去山上看星星,那更是求之不得的。
伴江美英一起走,老樊喜歡聽她說話。用老樊老家的話說,江美英的普通話“帶勁”。江美英有時還會放幾首英文歌,老樊聽不懂,但他聽得出曲子優(yōu)不優(yōu)美。老樊剛出來打工時在工廠流水線上做過,知道跟單文員都是會說英語的。老樊就想,江美英至少是上過大學的,是跟他不一樣的人。老樊沒讀過多少書,對文化人有一種天生的敬佩,這些年生活經歷似乎都在告訴他,只有文化才能改命。老樊把他的這個心得經常講給讀三年級的大孫女聽,要她發(fā)狠讀書,不要學她爸。
云盤山山高林密,有著亞熱帶和熱帶生物共生的多樣性。山上的狐貍、野豬都不怕人,看到人還過來討吃的,據(jù)說它們都是被放生的寵物。江美英第一次碰到野豬走過來嚇得尖叫,緊緊拉住老樊的衣服不放手,待老樊用趕山棍把野豬驅趕開后才罷。還有一次,江美英發(fā)現(xiàn)有幾只蜜蜂圍繞著她“嗡嗡”叫,開始并未在意,沒想到后來越聚越多,原來是江美英身上的香氛招來了蜂群。她有些煩,老樊卻開心地說,它們要送你禮物哇。江美英不解。老樊要江美英站著不動,他仔細觀察了一會,然后來到了一棵高大的白蠟樹下,樹下有個比臉盆還大的洞,一些蜜蜂在洞口進進出出。老樊把手伸進樹洞探了探,喜不自禁地對江美英說,快把水杯的水倒了。說話間,老樊從樹洞掏出一塊比菜碗還大的蜂巢,密密的孔隙里注滿了金黃色的蜂蜜。老樊要江美英把水杯拿穩(wěn),他把蜂巢提起,從上慢慢擠壓蜂巢,亮汪汪的蜂蜜就流進了水杯,僅僅三塊就灌滿了江美英的水杯。老樊說,樹洞里的蜂巢只取了三分之一,只要十來天,蜂巢又會長到原來那樣大,又可以來取蜜。江美英知道野生蜂蜜十分珍貴,就是花高價也不知從哪去買。想到這里,江美英因為太過激動,出現(xiàn)了一過性的暈眩,心跳也在加快。她很想跟老樊說,她幾年前做過一次大手術,術后老中醫(yī)囑她多吃野生蜂蜜,對她術后康復很有裨益。但一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買到過野生蜂蜜,不承想眼下得來全不費功夫,冥冥之中好像天意。換上別人,可能會把蜂巢一鍋端,但老樊卻不是這樣,江美英覺得老樊身上有一種非常可貴的東西,一份敬重感油然而生,
江美英跟老樊很聊得來。有一次,江美英問老樊怎么會喜歡《夢里水鄉(xiāng)》,老樊當然不會說他一墻之隔垃圾堆放點的事。他說生在水邊,從小跟水打交道,一聽到這首歌,就好像回到了家鄉(xiāng),像小時候坐著木盆在水塘采菱一樣。聽老樊這樣說,江美英兩眼睜得大大的,對出生在光禿禿的黃土塬,有時走一天也看不到水源的江美英來說,想象中那碧波蕩漾處處是菱角、藕花的洞庭湖水鄉(xiāng)風光,是那樣充滿誘惑。
“在我們老家嘛,采菱就是小孩子的事。腳盆你曉得不?就是洗澡的木盆。把家里最大的腳盆搬來,放在水里,先試試沁不沁水。不沁,那好嘛,讓岸上的人扶穩(wěn),慢慢坐到盆子里,待四周平穩(wěn)了,扶盆的人輕輕往塘里一送,就可以用手劃向塘中采菱了。那時家家戶戶小孩子多嘛,腳盆里坐著的都是我們這些七八歲小孩,大家一齊劃向塘中,然后散開來。很快盆里的菱角就滿了,這會兒,得趕緊劃往岸上送菱角,不然就會翻盆。要是翻了盆,岸上水里一片叫聲、笑聲,可熱鬧了。
“撈蝦嘛,也是小孩子的事。我們那兒可不叫撈蝦,叫守蝦。一到晚上,姐姐帶著弟弟,哥哥帶著妹妹,大家三五成群去守蝦。到了湖邊,在淺水處各找一個有水壩的地方,用鐵鍬在壩上挖幾道口子,然后在口子上插上一個筲箕,等流動的渾水慢慢變清,這時蝦群從水里黑壓壓游上來。蝦子蠢哪,一只一只鉆到筲箕里,不多久,筲箕里就爬滿了蝦。這時我們悄悄來到水壩邊,提起筲箕,里面都是活蹦亂跳的蝦,到半夜一簍子蝦不成問題,如果守通宵,兩籮筐不成問題。天亮時,父親會來挑,杉木扁擔也壓彎呢。”
“天哪!一個晚上守兩籮筐蝦?”江美英像聽天方夜譚。
老樊喜歡跟江美英講小時候捕魚撈蝦、采蓮挖藕的事。來自陜北的江美英對這些都聽得津津有味,好幾次都跟老樊說:“大叔啥時回去呀,我要跟你去玩。”“好哇,好哇!”老樊知道江美英是隨口說的,口里應著,心里像喝了蜜一樣。
老樊離開家鄉(xiāng)這么多年,到了這個年紀,特別喜歡回憶過去的事,夢里都是那個到處是水的家鄉(xiāng),都是小時候與水有關的事情,所以當他聽到那首《夢里水鄉(xiāng)》時會聽到水的聲音。老樊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要給江美英講家鄉(xiāng)的事,原本笨嘴拙舌的他會變得那樣口齒伶俐。
垃圾轉運車還沒來,老樊卻提前醒了??磥硇睦锊荒苡惺拢戏谛睦锪R自己沒出息。
老樊起床時,帶著三個孫女睡在下鋪的老伴也醒了,她開始軟硬兼施地把睡在腳那頭的大孫女弄醒來。十幾分鐘后,窄小的房間里,出現(xiàn)了同往常一樣的場景:老樊把兩份早餐端上桌子時,大孫女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打著哈欠坐到桌子邊。桌子上是兩碗清水面,大孫女的那碗上面有一個煎得黃黃的荷包蛋,老樊自己這碗上面則一成不變是一勺紅得透亮的剁辣椒。
大孫女起床與早餐的時間通常在半小時內。用餐的時候,老伴給她扎頭發(fā),老樊則快速扒掉碗里的面,做些出門的準備工作。六點半,老樊開著那輛無牌無證,后面豎有一個警燈的摩托車,載著大孫女去上學。
“陽陽,后天爺爺要去外面玩,晚上不回來,你在家要聽奶奶的話,把作業(yè)寫了?!?/p>
大孫女沒有聲音,好像還未睡醒。
“陽陽你沒聽到嗎?爺爺跟你說話呢?!?/p>
“聽到啦!”大孫女怕爺爺不高興,大聲回道。
清晨的大街上,行人和車輛并不多,十分鐘就可以把大孫女送到學校。這十分鐘路程老樊可以慢慢開。大孫女在后面抱著老樊的腰,臉貼著他的背,老樊很享受這份感覺。別人都說女兒是爸爸的小棉襖,在老樊眼里,孫女更是爺爺?shù)男∶抟\。在這十分鐘里,老樊可以跟大孫女說很多話。
“爺爺,告訴你,我寫的作文老師表揚了。”
“爺爺要獎你一朵大紅花嘍?!?/p>
“不要大紅花,我要吃披薩?!?/p>
“要得?!?/p>
“爺爺,我寫的作文是你,起得最早的人。”
“每天比爺爺早的人可多啦。”
“爺爺就是起得最早的人。”大孫女的拳頭輕輕砸著爺爺?shù)谋场?/p>
說話間,學校到了,老樊看著孫女進了校門,然后加大油門,轉背往一個叫五點梅的釣魚場開去。他要在那兒清理夜釣的人晚上制造出來的垃圾,時間是一小時,報酬是一百塊。完事后老樊再開著摩托車去云盤山下。
對周六這個日子的到來,老樊既熱切盼望,又有些忐忑不安。周五晚飯時,老樊終于鼓起勇氣跟老伴說了。
“明天搞演習,我們可能都要在山上過夜?!崩戏匾饧恿恕翱赡堋眱蓚€字,有些試探的意思。
“到山上過夜,你上得去?”老伴很是驚訝。
老伴以前聽老樊講過,爬到云盤山頂至少要三個小時,老樊上班一年多了,說過幾次想上去,卻一直下不了決心,怕身體吃不消。
“以前只要年輕人去,今年不知怎么搞的,通知都要去,還說要露營呢?!崩戏f得輕描淡寫,內心卻非常緊張,因為他是個從不扯謊的人。
“單位上說去就得去,記得帶上藥?!崩习槌岁P心老樊身體,不會再有其他。
“放心,帶著呢?!崩戏呐纳弦驴诖?。那里面有一個葫蘆形的小瓶子,裝的是速效救心丸。
老伴沒再說什么,也不用再說什么。在這個家里,老兩口都沒有多余的話,彼此之間透明、實在,從來沒有什么不信任。但這一次,老樊卻是說了假話的,他感到一絲愧疚。不過一想到江美英,她好看的臉,好聽的聲音,還有山頂上誘人的星星、月亮、帳篷,老樊的這份愧疚感便慢慢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怦怦心跳。
算起來,應是自從三個孫女來了后,老伴就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有一次,夜深人靜,老樊實在睡不著,輕聲問老伴要不要睡上鋪來,不料回答的竟然是大孫女?!澳棠滩灰先?,我怕。”她像是替老伴回答,又像是提出抗議,把老樊嚇了一跳。早上起來,老樊遭了老伴的白眼。
不論在自己心里,還是當著別人的面,老樊經常稱贊老伴。他覺得這輩子最大的福氣是娶了一個好女人。跟江美英閑聊時,他經常會提到自己的老伴,稱她是生命中遇到的第一個貴人。
“怎么不是呢?你看,我們結婚三十多年,她一心一意都在家庭上,磕磕碰碰都沒有。她給我生了兒子,兒子給我生了三個孫女,一個比一個乖巧,你要是看到都會喜歡的。”
其實,老樊的生活從三年前起就是一地雞毛了,煩心事一件接一件。
先是老樊自己突發(fā)心梗,繼而是八十歲的養(yǎng)母摔斷了腿,現(xiàn)在全靠八十多歲的養(yǎng)父照顧。老樊雖是養(yǎng)子,但養(yǎng)父母從小把他視同己出,長大后,老樊對養(yǎng)父母也勝似親生父母?,F(xiàn)在,老樊的手機二十四小時都不敢關機,生怕家里兩個老人有什么事。
這都不算什么,最讓老樊煩心的還是兒子的事。
去年春上的一天,當時還在給人看房的老樊一早打開值班室的門,看到外面站著三個小人兒,兒媳婦卻不見蹤影,手機也停機了。老樊一直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兒媳婦跑路了。
那天晚上房東恰好過來,看到老樊房里三個孩子,問是誰家的。老樊把情況講了,房東皺了皺眉頭:“這怎么行???”老樊以為房東不高興,就說:“我們辭工回老家算了?!?/p>
“一大家子的,回去怎么生活呀?”房東嘆了口氣。
“那有什么辦法呢?”老樊苦笑。
次日,房東一早又來了。他開車把老樊帶到一個大院,上樓見了一個人。那人看樣子是個領導,但沒有一點領導的架子,還恭恭敬敬地請他們坐,泡工夫茶給他們喝。談話中,房東要那人幫忙給老樊安排工作。后來,那人就拿起電話,叫來一個年輕人領老樊去一間辦公室填表。
第二天,老樊就到云盤山景區(qū)上班了。跟小區(qū)保安不同的是,老樊多了一個紅袖箍,上面有“森林防火”四個字。老樊后來知道了,房東找的那個人是他親弟弟,一個什么局長。
老樊的這份工作是特聘工,據(jù)說比臨時工還要高個檔次,不但有免費的房子住,而且工資待遇非常不錯,繳的社保也是以前工廠的好幾倍。房東還找人幫忙解決了老樊大孫女上學的問題,雖然是民辦學校,但跟公辦學校一樣,只收點雜費,屬于政府補貼的那一類。老二老三,房東本來也給聯(lián)系了幼兒園,但一個學期要一萬多塊,老樊覺得劃不來,跟老伴一商量,干脆要她辭了工,在家里自己帶。
每個工作日,老樊準時去上班。每天走在那條太陽都曬不著的山路上,認識老樊的人都羨慕得要死。是的,老樊一想起自己這份工作心里就像喝了蜜,但一想到兒子的事心又塞塞的。老樊有時甚至懷疑,兒子的問題是出在名字上。老樊兒子的名字叫“樊再”,當時起這個名字時,老樊的想法是再生一個,哪里想到會是這樣?“樊再”叫起來不就是“還債”嗎?!
老樊一直堅信兒子一定是躲在哪兒,總有一天會回來的。不上班時,老樊也去了一些地方尋找,隔不了多久就去派出所問消息。但兩年多過去了,兒子一直沒有音信。
老樊覺得愧對兒子。兒子真的一點都不壞,這一點,他這個當父親的最了解。那次老樊突發(fā)心梗,慌亂中打老伴的電話,沒人接,只好打兒子的電話。兒子第一句話就是,爸,你快躺著莫動,我馬上聯(lián)系120。不到十分鐘,120就來了。一小時后,他被送到市醫(yī)院,在鄰市開渣土車的兒子也趕到了。在手術室,老樊聽到醫(yī)生問兒子,你父親要馬上手術,裝兩個支架,進口的管二十年,二萬四一個,不能報銷,國產的管十年,一萬四一個,可以報銷八千。兒子毫不遲疑地說,進口的。老樊現(xiàn)在裝的支架就是進口的,三年多過去了,一切良好。老樊常常這樣想,要不是兒子,那天可能就沒命了。
老樊想不通,這世上為什么會有打工這兩個字呢?為什么鄉(xiāng)里人非要到城里打工呢?要是大家都不出來打工,日子雖然不寬裕,但只要一家人生活在一起,開開心心的,又怎么不好呢?如果自己不出來打工,兒子就不會成為留守兒童,也就不會有今天。還有,現(xiàn)在農村條件都好起來了,年輕人為什么照樣要出來打工呢?老樊沒有什么文化,一大堆問題他想不透,也沒人給他答案。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也許都是這個樣子吧。老樊想得多了,后來干脆就不去想了。他只在心里祈禱,兒子不會出事,總有一天會回來。在三個孫女面前,老樊天天都是笑瞇瞇的,他跟她們講,你們的爸爸去非洲打工了,那里很落后,手機都沒有,等他賺夠了錢就會回來的;你們的媽媽賭氣跑到外面打工去了,總有一天,她消了氣也會回來的。這些,只有大孫女不信,但她懂事得很,從不多話,有時想爸爸媽媽了,就躲一邊去默默抹淚。
老樊每天看到三個孫女,心里就會亮堂堂的,那是他所有的希望與寄托。老樊是這樣想的,還有幾年退休,把兩份工打好,多賺點錢,到那時,就帶著她們回鄉(xiāng)下去。家里有田,有菜園,有池塘,養(yǎng)點雞鴨,喂點魚,兩口子加起來一個月還有幾千塊退休金,日子不會差到哪里去。
也不知什么原因,自從有此想法后,老樊對以前那個不怎么喜歡的老家看法漸漸有了改變。他對家鄉(xiāng)的事情越來越關注了,加入了老家好幾個微信群。老樊從群里了解到,現(xiàn)在的家鄉(xiāng)真的不是原來的家鄉(xiāng)了,幾乎是一天一個樣。老樊記得前年回去時,村里家家戶戶裝了有線電視,去年春節(jié)回去,家門口竟然亮了路燈,除了他家,幾乎都蓋起了小洋樓,曬谷坪成了跳舞的地方,快遞也送到了家門口。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小孩子像寶貝似的,有專門的校車接送……讓老樊感受最深的是村路的變化。湖區(qū)水鄉(xiāng),泥巴松軟,過去沒有一條砂石路,天晴一把刀,下雨一團糟,而現(xiàn)在出門就是水泥路,它們像一根根紐帶,拉近了村跟村的距離。十幾年前,溝港湖汊到處是臟兮兮的臭水,現(xiàn)在也變得清澈歡暢了,魚蝦也多起來了。老家本就是原來洞庭湖濕地,天下最好的魚米之鄉(xiāng),處處溝渠縱橫,波光閃閃。春天,金黃的油菜花鋪天蓋地,秋天,金燦燦的稻子一望無際。老樊沒有事就跟養(yǎng)父母視頻,問家鄉(xiāng)的變化,談家鄉(xiāng)面貌。每天聽到那首《夢里水鄉(xiāng)》時,心里就會流過一陣水樣的東西,涌起回去的念頭。
很多次,老樊想跟江美英說說兒子的事。老樊老記得她是愛心志愿者協(xié)會的。把兒子的事告訴她,她能幫忙尋回兒子嗎?兒子現(xiàn)在到底在哪里?手腳有沒有被債主打殘?是不是人不人鬼不鬼樣鉆在哪個橋洞?一想起兒子,老樊心就一陣痛,下意識去摸上衣口袋。但每當面對江美英時,老樊又羞于啟齒。老樊是個那樣愛面子的人,跟江美英認識一年多來,從來沒有說過半點自家的煩心事。說出去的,他老樊家樣樣都是好的:老婆是那樣賢惠,孫女們是那樣乖巧,甚至還多次說過兒子兒媳的好。
是在遇到“眼鏡”后,老樊覺得,兒子的事還是要跟江美英說說了。
那天老樊跟江美英往望山亭走時,遠遠地看到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蹲在路邊抽煙。這可是老樊上班以來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這個人是什么時候上山的?居然還帶了煙火。老樊氣血上涌,沖上前去,本想朝“眼鏡”怒吼,但礙于江美英在邊上,只是平靜地對“眼鏡”說:“喂,山上不準抽煙,快給我熄了?!闭l知“眼鏡”理都不理老樊,眼睛朝向天上,吐了一口煙霧,慢悠悠地說:“不是我抽的,是風抽的?!?/p>
“什么,你說什么?”老樊沒聽懂。
“眼鏡”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頭發(fā)蓬松,長相斯文,若不是滿身污垢,身上散發(fā)出一股酸臭,就像一個大學生。
看到“眼鏡”的第二眼,老樊心里忽地一震:兒子!這人怎么像自己的兒子?恍惚間,老樊以為眼前這個人就是他兩年多沒有音信的兒子,頓時心“突突”地跳了起來。但老樊再定睛細看,分明又不是他兒子,再說兒子也不戴眼鏡。
一個鼓鼓的雙肩包放在邊上,沒有拉鏈,看得到里面塞有面包、礦泉水,還有雜志之類。心跳平復后,老樊第一個念頭是要沒收他的打火機。
“山上不準抽煙,把打火機給我!”老樊指指袖章。
“什么?煙?不是我抽的,是風抽的?!薄把坨R”愣了一下,鏡片下面閃過一絲惶恐。
“你說什么?風抽的?”這回老樊聽清楚了。
“你們說,風憑什么抽我的煙?”
老樊哭笑不得,知道遇上了不正常的人,對這種人是不能客氣的。老樊準備來點硬的,江美英卻朝他示意了一下,笑呵呵地開口了??吹浇烙⒑皖亹偵臉幼樱戏蝗挥浧?,江美英是愛心志愿者,是專門幫這些人的,心頓時也軟乎起來。
“帥哥,你哪里人,在哪上班呢?”
“嗐,我為什么要上班?”“眼鏡”又朝上吐了一圈煙。
“沒上班,那你哪來錢,吃什么?”老樊問。
“那朵朵白云,便是我今日的晚餐。”“眼鏡”指指云盤山上,那兒的確有一朵朵白云。
“帥哥,把煙滅了,我們聊聊好不好?”江美英依然笑容滿面。
“眼鏡”聽江美英這樣問,像記起了什么,把煙掐了,茫然地望望天空,默不做聲。
“帥哥,你想不想回家呀?我可以幫你?!苯烙⒆哌^去拉了拉他的手。
“眼鏡”觸電般把手一抽,望著江美英,喃喃地說:“你說,我喜歡別人的老婆,這是不是很壞?”
原來是個花癡。老樊嘆了口氣。
“喜歡一個人是你自由哇,怎么說壞呢?不過,天下那么多女人,東方不亮西方亮,又何必吊死在一棵樹上……能跟我講講你的故事嗎?”江美英走過去,用手拍拍“眼鏡”的肩。
“眼鏡”像受到驚嚇,警覺地看了一眼江美英,突然提起雙肩包,拔腿就往山上走。
“哎哎,你別走,把打火機給我!”等老樊反應過來,去拉“眼鏡”時,他已跑出幾米遠。老樊追了上去,但哪里追得到,“眼鏡”像猴子一樣,往林子里一閃不見了蹤影。老樊只好停下來了。
“糟了,讓這種人進了山?!崩戏钡枚迥_,他拿起對講機,準備向上面報告這個情況,想想又放下了。若上面知道山上有人抽煙,不是自己找事?
“要是引發(fā)了山火怎么辦?”老樊說。
“放心,他不會無緣無故放火的。”江美英安慰老樊。
“山上氣溫那樣低,到處是樹葉,他不燒火才怪?!崩戏较朐接X得不安。
“絕對不會,我看小伙子像個讀書人,只是受了點刺激,他還戴著眼鏡就證明問題不是很嚴重的,你想想哪個精神病會戴眼鏡?估計他也不會跑很遠,我們上去找找?!?/p>
老樊覺得江美英說得有理,于是兩人向前面走去。但一直走到望山亭,也沒有看到“眼鏡”。前面抬頭就是陡峭的登山徑,山上云霧繚繞,樹木森森,加之天色向晚,兩人只好沿路折返。江美英說她明天下午不上班,再來一起去找“眼鏡”。
那天老樊吃晚飯時講了這件事。老伴說:“這山上如何過得夜?不餓死也會凍死!你等會去買些面包,明天看到就給他?!贝髮O女陽陽說:“爺爺,你把那件舊軍大衣帶過去給他穿?!笨吹嚼习楹痛髮O女如此好心腸,老樊心里頓時暖暖的,他在那一刻又想到了兒子。心想,兒子的事,一定要跟江美英講講了。
次日下午,老樊和江美英又走到望山亭,但并沒有看到“眼鏡”,亭子里只有那個敞開的雙肩包。兩人決定坐下來等,但等了一個多小時也沒見到“眼鏡”。老樊忍不住在雙肩包里翻尋起來,他要找打火機,這是他管的事。但包里除了幾件臟兮兮的衣服,并沒有看到打火機,煙也沒看到,昨天看到的面包和雜志也沒看到。老樊想,面包應是被他吃完了,雜志有可能作了引火的紙張。在包的一個夾層里,老樊看到一支粉筆??磥斫烙⒄f對了,“眼鏡”是個讀書人,還可能是個老師。這時,江美英發(fā)現(xiàn)亭子上的圓木柱子上有一行粉筆字:我喜歡的人做了別人的老婆,這是不是證明她很壞?
“肯定是他寫的。我們今天不用等了?!苯烙⒔欣戏褞淼拿姘⒋笠路旁谕ぷ永?,然后慢慢下山去。
第二天老樊也沒有碰到“眼鏡”,雙肩包還在亭子里,老樊放在那兒的大衣也在,面包和礦泉水不見了。老樊想肯定是被“眼鏡”拿走了。他噓了口氣。
第三天,老樊又去望山亭,依然沒有看到“眼鏡”。大衣還在,雙肩包卻不見了。無疑,“眼鏡”上山去了,那山上有朵朵白云,那是他果腹的晚餐。老樊問過幾個從山上下來的人有沒有看到戴眼鏡的流浪漢,都說沒看到。現(xiàn)在的老樊,仰望著那高高的山頂,不但擔心“眼鏡”身上的打火機,還擔心他的處境。三天了,這家伙在山上吃什么?晚上睡哪里?山上氣溫低,沒有大衣誰頂?shù)米。吭僬f,山上還有野豬、山貓,這些東西餓起來,白天沒事,到了晚上攻擊人的可能性也很大呢。
這幾天,老樊一想到“眼鏡”,心里總覺得有一件事,像堵了什么東西。直到江美英的露營之約,才舒展開來。
星期五的晚上,老樊忍不住給江美英打電話,問她露營還要準備點什么。
“對了,大叔,去買一包煙,還帶個打火機吧?!苯烙⒄f。
“什么?”老樊嚇了一跳。
“哈哈,看把你嚇得……是這樣的,煙是給‘眼鏡’帶的……我保證不會出問題?!?/p>
“找到‘眼鏡’了?”老樊有些驚喜。
“是的,找到了,不出意外的話,明天我們就可以把他帶下山?!?/p>
“真的?”老樊有些不相信。
“大叔,‘眼鏡’的事,那天回來我就在我們志愿者群里說了,昨天有人從東徑上去找到他了,已經做了好多工作,只是他還不肯下山?!?/p>
“那太好了?!崩戏L長地舒了一口氣。那一刻,他有淡淡失落,也有幾分羞慚,更多的卻是釋懷。
這是一個輕風吹拂、朗星閃爍的秋夜,山上氣溫有些低,云盤山頂那塊干凈的草坪上,撐起了一頂帳篷。帳篷很小,僅可容納三五人。帳篷里的應急燈散發(fā)出橘黃色的光,顯得安詳而溫馨。塑料布上擺滿了吃食和飲料,正中間還放著一包紅雙喜。圍坐著三個人,是老樊、江美英,還有“眼鏡”?!把坨R”換了衣服,剃了須發(fā),手腳也被山泉水洗干凈了。他埋著頭,樣子完全像個害臊的少年。
“小伙子,抽根煙吧。有我在這兒,你放心抽?!崩戏褵煶堕_?!把坨R”卻搖搖頭。老樊真佩服眼前的江美英,她有魔法嗎?能讓“眼鏡”這樣聽話地走進帳篷?江美英在燈光下依然是那樣好看,她給“眼鏡”講自己的經歷:從小失去父母,吃百家飯長大,在社會各界的關愛下讀了大學。五年前,她來到南方工作,不料才上班就得了一場重病,談了多年的男朋友棄她而去。在她幾近絕望時,公司給她募捐,住院手術期間,同事輪流到醫(yī)院照顧她。她覺得整個人生都是社會給的,病愈后便加入了志愿者協(xié)會,只希望在有生之年好好回報社會。江美英的講述,深深地打動了“眼鏡”,他一次次抬起頭來,鏡片下的眼神有了光亮。
老樊開始是講老家水鄉(xiāng)的事,后來講自己的事,講著講著,再也禁不住,講了兒子的事。
講完兒子的事,老樊有些傷感。他走出帳篷。山上的夜空湛藍如洗,一顆顆星子掛在天幕,仿佛觸手可及。老樊很想叫江美英出來看星星,但想想還是沒叫。讓他們多多交流吧。叢林里秋蟲唧唧,山腳下是萬家燈火。一條條馬路像一根根動脈,看得到血液的流動。這么多年來,老樊是第一次在夜里俯瞰這個打了三十幾年工的城市。他發(fā)現(xiàn),原來城市的夜都是醒著的,心想難怪城市里的人會那樣浮躁不安,應該都是沒有休息好的原因。而鄉(xiāng)村的夜永遠是沉睡的,安靜的?,F(xiàn)在的家鄉(xiāng),正是金桂飄香、稻熟蝦肥之際——又是守蝦的好時候了。老樊突然起了思鄉(xiāng)之念,且是那么強烈,猛地記起老伴和大孫女說過要他打電話回來,趕緊掏出手機。語音通了,《夢里水鄉(xiāng)》的歌聲響了好久,卻沒人接聽。這么晚了,她們應該早就睡了。老樊有些懊悔,罵自己沒記性,竟然把這樣重要的事給忘了。想了想,只好留了一條語音。
“陽陽,你們在做么子,爺爺想你們呢。露營真好玩,下次我?guī)銈儊??!?/p>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