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才進臘月,眼看著就要過年了,鎮(zhèn)子上諸多聲音齊齊響著。碓棰和各種杵棒都響了起來,夾雜在雞鳴狗吠間,很熱鬧,此起彼伏。
溪邊有水車,水從高處流下,沖擊了水車葉片,帶動了那碓棰,“篤篤”那么有規(guī)律地響了。那是水碓,水流平靜有序地流,碓棰起落有致,像踩了節(jié)拍。
石臼沒什么節(jié)奏,石臼靠的是人力。多是三個男人,各舉了一根杵棒搗擊石臼,時緩時重,碓里發(fā)出的聲音時高時低。
碓的東西卻是那么幾樣,一是米谷,尤其糯米。平常難得吃到,到年節(jié),才用糯米制糍粑。蒸熟的糯米飯放石臼里搗,搗成糍粑。放灰水堿的呈黃色,叫黃糍,也有叫黃元米粿的。什么都不放,那白白透亮的,叫糯糍。碓和臼里放干辣椒,是那種烤脆的干辣椒,碓棰搗了,成紅紅粉末。然后是肉,也放石舀里搗,搗成肉醬做肉丸。那地方人不叫肉丸,叫肉撮。肉撮魚丸是年三十每家人桌上必備菜肴。
當然碓搗的東西很多,不一一說了。
另一種響動是鑼鼓,鑼鼓敲打出節(jié)奏,很好聽。
鑼鼓是板凳龍的伴奏,鼓樂敲打出好聽聲音,也敲打出點子,舞龍的后生就踩著那步點狂舞。
到臘月,這種鑼鼓聲經(jīng)常響起。
循聲走去,祠堂的場坪上有人隨了鑼鼓聲在舞動凳子,十幾個后生,每人手里一根條凳,有個師傅模樣的人在那指揮。他們不是在玩,是在排練。
到正月,當?shù)乜图胰宋椠?,舞的龍不是平常我們看見的那種,是由板凳組成的。板凳呈長條形,當?shù)厝擞纸袟l凳。十幾個后生,每人一張條凳,到正式表演,每張條凳上就罩有黃布,組合起來就是長長的一條龍。講究的用精致的綢緞布匹裝飾龍身,并在龍頭、龍身、龍尾進行彩繪,龍還分雌雄。雄龍長有綠色胡須,雌龍長有紅色胡須,整個圖案新奇靚麗,栩栩如生,神韻盡顯。
板凳龍有一支專門隊伍,講究的,近三十人組成,光鼓樂隊就有近十人,有四人打大鼓,五人持大镲、小镲、大鑼、大鈸、小鼓。然后就是“龍”,持凳的人,十幾人不等。龍頭是整個隊伍的核心,手持龍寶、寶圈,足蹬火輪鞋引領隊伍跳起“二龍搶珠”“黃龍穿花”“二龍戲水”“金蟬脫殼”“黃龍盤身”等動作。舞蹈時雄雌對舞,或相互點頭膜拜,或前爪懸空望月,或后腳懸空探海,舞蹈動作變化無窮,整個套路似蛟龍入海,似祥云飛天,一片龍騰盛世的大好景象。
板凳龍正月前后,給鄉(xiāng)人帶來歡樂和祈福,這一帶客家人很喜愛。
板凳龍不復雜,關鍵是舞龍者步子的協(xié)調(diào),要舞出動感,騰躍起伏,盤旋逶侈,還得跟鼓樂合拍。這很難,得練。
師傅姓張,叫通進,上田鎮(zhèn)上人不叫他名,也不喚他姓,叫他龍師傅。
一到年節(jié)邊上,龍師傅就忙起來。他調(diào)教那些后生,要把龍舞活,得跟其他鄉(xiāng)鎮(zhèn)的“龍”比高低。鄉(xiāng)人新年里圖好彩頭,龍舞得出彩,人開心高興,紅包就多。
二
柴順千每天都在村子周邊轉(zhuǎn),他無所事事。
柴順千自小無爺無娘,沒人管教,游手好閑,散漫慣了,成天在村里和周邊轉(zhuǎn)悠。五歲一個伢,小小人兒,無親無故,村上人都覺得柴順千可憐。柴順千到誰家家門口,主人都塞個煨芋煨薯或半碗飯。有時柴順千沒走家串戶,去的卻是周邊的山里或者田里。走走,就覺得肚子里有蟲蟲摳挖,其實是餓極了,是饞蟲哩。饑餓難當,就近有薯田瓜田還有果林什么的,柴順千就隨手弄些能吃的塞嘴里。沒人看見,當然不是個事,有人看見,主人家也不吱聲,當沒看見,可憐個伢,隨他喲。
這種事多了,倒是把柴順千給害了,養(yǎng)成一種偷摸習慣。小時人家那是同情憐憫;可人長大了,有手有腳的,可以做些活,就是給人幫工也能掙口飯吃。再那么混日子,那叫好吃懶做,人都瞧不起。
柴順千漸漸長大了,也不想下力氣干活,永遠那么過好吃懶做的日子。當然,大的勾當柴順千不敢為,但小的不痛不癢的“禍事”“壞事”老做,層出不窮。
柴順千成了人說的痞伢。
鄉(xiāng)人對柴順千的憐憫漸漸消失了。失去了憐憫,更沒了絲毫尊重,多了厭煩和鄙視。村里那些伢,對他愛理不理,當然從不把他放心上,沒人跟他玩,甚至沒人跟他說話。
柴順千很孤獨。
柴順千就這么活著,有一頓沒一頓,上餐難接下餐。食難果腹,衣難遮體。這些都不算個什么,沒人說話沒人跟他玩,孤獨對柴順千來說,比缺衣少食更難受。
到十五歲那年,柴順千竟然出脫得高高大大,人說柴順千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窮光蛋一個,怎么就長得比別的后生還高大?
三
正月里,村上耍舞板凳龍。
那天,龍師傅帶了一隊后生,去了祠堂那場坪上。二十幾個后生,練板凳龍練得上勁。鑼鼓敲打得歡快,柴順千在邊上看了,心里癢癢的,想加入。
他走近龍師傅,朝那男人笑。
“你看你柴順千吔,你朝我傻笑?”
“我又不要你工錢……”
“什么?!”龍師傅不明白柴順千嘴里怎么跳出這么句話,莫名其妙嘛。
“我力氣不比他們差,你看我能舉起這個……”說著,柴順千把祠堂門邊的一個石鎖舉了起來。
“還真是呀,力氣不小?!饼垘煾嫡f。
“我又不要你工錢,我有力氣,你就讓我參加吧?!?/p>
龍師傅似乎明白了,他想笑,但沒笑。龍師傅說:“舞龍的人手和腳要干凈,別人行,你柴順千不能參加。”
柴順千看了看雙手,確實污跡斑斑。
他去河邊,把手洗了,把腳也洗了。
他舉著洗過的手在陽光下看了看。有村婦在石階上捶洗衣服,高舉了衣杵捶打著那團布,發(fā)出“啪啪”的聲響。女人們看了柴順千那模樣,好奇地問:“柴順千吔,你洗手?!”
“是喲,我洗手,我還洗腳?!辈耥樓дf。
幾個女人就笑了,他們知道,柴順千不要說洗手洗腳,臉呀身上啊也常年不洗。冬天,一臉一身的邋遢,氣味難聞。柴順千不知道是懶,還是覺得那么個樣子,人家更會可憐自己。到夏天,柴順千才會跳進河里,那是因為天熱,水里涼快。就是水牛,冬天里一身污穢,但夏天里水牛也一身的干凈清爽,水牛也懼熱,成天在水里。
“你們笑個什么?”柴順千說。
“怎么就想起要洗手了?”
“我想舞板凳龍,我想跟他們一起……”
“哦?!”女人們說。
“龍師傅說我手和腳不干凈。”
“哦!你才來洗手和腳?”
“那是呀,我洗手腳……”
“啊哈哈……啊哈哈哈……”女人們笑得前仰后合。
“你看你們笑?你們那么笑?”柴順千說。
女人還是笑,笑得更放肆無度。
“有什么好笑的?我沒覺得有什么好笑的……”
柴順千想,你們笑去吧,我不覺得有什么好笑的。他一扭頭,看見那只木盆了,木盆里有熬過的干皂角。他把兩只手探進盆里,皂角水滑滑的,他用力搓了搓手,然后把手放進清流里,水雖然有點涼,但他看見手經(jīng)那么搓和滌蕩,白凈多了。
柴順千往祠堂場坪那邊走去。身后,那些女人的笑聲依然漫過來。
我想不起有什么好笑的。柴順千想。
四
柴順千到了龍師傅跟前,龍師傅正坐在祠堂的石門檻上閉了眼睛吸煙。那些后生,在那練著板凳龍,一頭一臉的汗,大汗淋漓。
有后生朝龍師傅這邊張望,似乎等他的指令好休息一會,龍師傅閉了的眼有一條縫隙,他當然看到那邊的動靜。龍師傅沒理會,他繼續(xù)敲著那塊竹筒,竹筒發(fā)出很響的聲音。那個指令很明確,繼續(xù)練!
柴順千走到龍師傅跟前。他很夸張地將兩只手掌在龍師傅眼前晃著,他以為龍師傅正閉了眼吸煙,就很響地頓了幾下腳。
男人睜開眼,認真地看著柴順千在他眼前晃動的巴掌。
突然,鼓樂聲里迸出了笑聲。男人哈哈地大笑了起來,“哎呀呀呀,笑死我了。”
那邊,鑼鼓聲停止了。樂手們都往這邊看。那些舞動著的條凳,也靜止在空中。
“歇下歇下!”龍師傅朝他的徒弟們招手,“過來過來!”
眾后生都放下手里的活,往這邊來,邊走邊說:“師傅師傅,什么事?”
他們都覺得很奇怪,想歇不讓歇,突然就叫歇了?他們走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們看見師傅指著柴順千的手,笑得前仰后合,一發(fā)而不可收。
大家還是一臉的云遮霧罩。
龍師傅邊笑邊說:“哎呀……哎呀……他要參加……參加舞板凳龍……嗬唷……嗬唷,我說柴順千吔,你手腳不干凈,不能舞板凳龍,柴順千就……”
大家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也都哈哈大笑起來。
有人湊近柴順千的那雙手:“喲!好干凈哩,好干凈哩!啊哈哈哈……”
“說你手腳不干凈,你真就去洗了手和腳?啊哈哈哈……”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
一群后生在那場坪上笑著,他們都笑成了風里的樹,抖了顫了。笑得肆無忌憚,把那邊老樟樹上一群鳥弄得大惑不解,都飛出遠遠的。
不讓舞板凳龍不讓就是,你們笑成那樣,鬼!看你們笑成了癲子……柴順千想。
有什么好笑的?我想不出有什么好笑的。柴順千想。
你們笑,你們笑去,我看你們能把天給笑塌了?他那么想。
柴順千把那些瘋笑拋在身后,他走了。
誰也沒想到柴順千會回來,還扛了一張不知從哪找來的破舊條凳。
“咦?”有人很響地咦了聲。
鑼鼓聲戛然停息,舞動的龍也僵在那了。
柴順千說:“你們笑夠了吧?笑夠了我回來了?!?/p>
柴順千沒覺得有什么,他不是臉皮厚,他覺得他要改變自己,得忍辱負重。心想,你們笑你們笑好了。龍師傅說我手腳不干凈不能舞板凳龍,我就不舞到你們中間。
柴順千跟龍師傅說:“我自己在一旁舞,行不?”
龍師傅說:“那是你自己的事,愛玩你玩,愛耍你耍?!?/p>
柴順千沒當一回事,找了張條凳放肩上,人舞他也舞。
誰都以為柴順千是來玩的,柴順千一晃動那張條凳,那些圍觀了的細伢妹子家都起哄,柴順千沒當回事,他全神貫注心無旁騖,就那么地舞著。
舞龍隊天天來,柴順千也天天來。
人們說,柴順千不僅痞,還癲。
五
春天,鄉(xiāng)人把田犁了耙了,壟里和坡上水田就成了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明鏡,倒映了天。但天上的天和水里的天不一樣。田里水濁,田里的天就混沌莫測。就是水清如鏡,有風掠過,或有蜻蜓什么的點水,鳥飛來啄蟲和小魚,都會攪動田里水,那“鏡”就起了微瀾,水里的天就會起“皺”。
坡上的旱地被犁或者鋤侍弄過,翻出了新土,種了瓜豆薯芋,還有花生。
一到季節(jié),柴順千最關心的是花生和番薯。
那東西能生吃,走哪吃到哪。黃瓜西瓜甜瓜什么的也能生吃,但那些瓜都種在門前屋后的園子里?;ㄉ头聿灰粯樱N得到處都是。
又到了六月暴成熟的季節(jié)。
六月暴是花生中的一種,早熟,也就是端午一過,漸漸就有黃黃的花開了,花落了,花莖卻依然,成了“針”,往土里扎?!搬樇狻遍L出苞苞,苞苞在土里,長了籽也長了殼,便成熟成了花生了。
達康家的花生地像口擠滿綠萍的塘,枝葉擠得滿滿盈盈。
柴順千看到那塊地,饞蟲又上來了。手癢癢,他看了看兩只手,那天起,他天天洗手,手很干凈??尚睦锇W癢,柴順千有些控制不住。過去拔了兩棵花生,地里現(xiàn)了兩個坑。他用腳踏平了那兩個坑,遠遠地看不出那少了兩棵花生。
就一回,就最后一回。他跟自己說。
又沒人看見,沒人看見就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他對自己說。
柴順千拎著帶泥的兩棵花生,躲進了林子里。
柴順千才要捋那些飽滿的花生,突然半高的勒蓬里現(xiàn)出個男人腦殼。
柴順千嚇了一跳。
“看你!把人嚇壞了?!辈耥樓С悄腥苏f。
柴順千認出那人,那人是個閹佬,就是騸豬閹雞的手藝人,他們叫他德先師傅。德先師傅家住萬高鎮(zhèn),離上田有點遠。
“你拔人花生?!”德先師傅說。
“你都看見了?”柴順千說。
“我路過這,屎急了,躲這地方屙屎。”
“達康家地里花生全上田最好。”
“你看你,你拔人家花生?是最好,最好你就拔人家花生?”
“來!一起吃,這花生脆甜。”
“我不吃,你從人家地里偷的……”
“看了眼饞嘛?!?/p>
“眼饞也不能偷摸?!?/p>
柴順千看了那男人一眼。
“伢吔,你那么看我?怪怪的?!钡孪葞煾嫡f。
柴順千說:“你個德先師傅喲?!?/p>
“我怎么了?”
“我看見你們幾個了,那天,我看見你和斂勤幾個在村東那鬼屋里,你看你說我?你們一樣,偷偷摸摸,鬼鬼祟祟?!?/p>
“哦?!”男人顯得有些吃驚。
村子東面有座廢棄的老屋子,早年,那里吊死一個女人,是被人冤屈了上吊自殺的。人說她死得冤,做了鬼常常夜里找她的仇人。
子虛烏有,卻讓人添油加醋說得神乎其神,那幢屋子就廢棄了。平常沒人敢去那地方,只柴順千常去,柴順千不怕鬼,他先前也有些恐懼,避了鬼屋走,因了那頂帽子,后來就不怕了。
鎮(zhèn)子上莫家少了一樣東西。莫家少爺有頂皮帽,是洋東西,是莫少爺過十歲生日那天,城里舅舅送的禮物,莫家少爺喜歡那寶貝,天天戴著,立夏了,天漸漸熱起來,莫家少爺還顯擺著不愿意摘下,那天戴了熱得難受,摘下帽放街子石礅上,走時忘了。
丟了那皮帽,莫家少爺傷心痛哭。
祠堂里查了很久也沒查出來,也沒人懷疑是柴順千所為,人們想,柴順千要那東西也沒用。
偏偏就是柴順千干的,那天柴順千從那邊過,看見石礅下那帽子。他見四下沒人,就撿起來,掖在衣服里。那頂帽子對柴順千是沒用,我不戴我為什么戴?我撿了就是我的。有了那洋東西,心里多了份熨帖,少爺有的我也有。
但拿了富戶公子那帽子,得放個穩(wěn)妥地方。柴順千就想到鬼屋,他知道那地方?jīng)]人敢去,果然,一直相安無事。柴順千隔三差五去鬼屋走走,看看自己的“好東西”。在那里戴一會兒,心滿意足。
那天,柴順千又去了鬼屋,可聽到有人說話。悄悄近前,聽出是閹佬和鎮(zhèn)上幾個男人的聲音。
“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柴順千想起幾個男人在鬼屋里的情形,對德先師傅說。
德先師傅對柴順千的話將信將疑:“你聽到我們說什么了?”
“斷斷續(xù)續(xù)聽到些,你說得最多……”
“哦!”
“你說人生來都一樣,為什么有的窮有的富?是富人從窮人手里搶走的……我聽到你那么說。哪有這事,說鬼話嘛……”
“哦哦,我是那么說的?!钡孪葞煾嫡f。
柴順千說:“你還說讓富的人把東西拿出來,分給窮人,大家一樣……說鬼話嘛……”
“哦,那些話是我說的?!?/p>
“你還說人人都平等,人人都有臉面……他們不讓我弄板凳龍,他們說我手腳不干凈,我洗了,他們還那么說……”
“你會好起來,你會干凈的。”那閹佬很認真地說。
“我也想,誰不想?”柴順千說。
“你會是個好伢……”
“我命里注定了苦,注定了賤?!?/p>
“有人不相信這個。從沒有什么命,命運在自己手上握著。”德先師傅說。
六
“人要是睡一覺起來,就變得有臉子了,多好!別人看你時眼光不一樣了,多好!樹要皮,人要臉……”柴順千說。
“你柴順千能做到的,你要想做你就能做到,那叫浪子回頭,那叫脫胎換骨……你能做到……”
“看你德先師傅,你說話跟上田善南老秀才說的一樣,文縐縐的?!?/p>
“我就是從老秀才那學來的。”
“哦!”
“還有四個字哩,洗心革面……”
“哦哦!”
“我說的那些話,你沒跟別人說吧?”那男人說。
“沒!你說那些話鬼打腦殼,鬼信,我不信,別人也不會信,沒人信。我沒說,我干嗎說?”
“那就好?!?/p>
“再說了,你們說的那些事,是天下大好事,真有那么一天,多好……你們是做好事,我干嗎說?”
男人說:“那就好!”
柴順千一直剝了花生往嘴里塞,嚼了。
他遞了幾顆花生給德先師傅,德先師傅搖了搖頭。
“我得忙事去,得忙……柴順千吔!我走了哈?!?/p>
“騙鬼!”柴順千說。
德先師傅看了柴順千一會兒,才轉(zhuǎn)身離去。
柴順千看著德先師傅背影晃出灌木勒蓬,離開那林子。
鬼喲!柴順千想。你有什么忙的?鎮(zhèn)子里那些雞呀豬的早就閹割完了,你老往這地方來?你還說忙活,你說你忙事,你有什么事?你不說忙活,我還不會想更多,你一說就讓人起疑。
柴順千后來老想那八個字:浪子回頭,脫胎換骨。
七
一晃又過中秋了,天氣往寒冷里走,柴順千最喜歡這時候四處游蕩。是收獲季節(jié),看鄉(xiāng)人收作物,肚里饞蟲蟲起,手癢癢了,就跟人說:“我給你做個幫手,看你們累得……”
從什么時候起,柴順千收斂了很多,手癢癢的也不再想著去拿人東西了,他會幫人做活了。
人要收板栗,他幫人家撿。板栗掛樹上,毛茸茸的。你看著很好看,但扎手。板栗熟了,會自己掉下來,不肯下樹的,主人就用篙子敲,落地的板栗用腳踩,一踩里面的果就出來了。
柴順千就是幫人踩板栗,忙完,那家人就給柴順千一些板栗。
去幫人捋花生啊刨番薯哇什么的,也一樣。反正這個季節(jié),只要四處走動,柴順千總會有收獲。
這天,柴順千惦了斂勤家柿子。柿子不用費力摘,柿子熟透,會掉落地上,他想順手撿那么幾顆柿子嘗嘗鮮。
他走走,就看見德先師傅了。
他想,你德先師傅又來了?沒豬閹沒雞割你又來上田了?什么鬼?
柴順千突然有了種好奇,他想,我倒要看看你又玩什么名堂?又叫斂勤幾個去鬼屋?
柴順千躲進了斂勤家柴房,那兒有個墻洞,從那可以看到斂勤堂屋里的動靜。
那男人沒去鬼屋,他進了斂勤的屋子,他和斂勤坐在竹椅上,在堂屋里喝茶說著什么。
柴順千看見他們嘴唇動著,但聽不真切他們說什么。后來,柴順千看見藍三東幾個陸續(xù)到來。
看來他們不去鬼屋,他們在斂勤家議事。幾個男人坐在那低聲細氣說著什么。柴順千想聽,支棱起耳朵,也聽不清。
柴順千有些掃興,以為閹佬德先師傅他們又會去鬼屋,卻沒去。他想,沒意思了沒意思了,我走。
他才要走,卻看見有人跑來,朝屋里人揮著手。
那幾個男人驚慌地往后山跑去。
柴順千走出柴房,走到斂勤家堂屋,就看見幾上的那只布包了。他拿過包,才要打開看,聽得有吆喝聲??催^去,是財主莫應全的管家?guī)еh保安團的那幾個人往這邊跑來,他們拿著槍。
柴順千又貓腰回了柴房,隨手把那布包塞進破墻洞里。
他看見保安團的人在斂勤家上下搜查了一番,有人往柴房走來。
柴順千窩在松毛堆里,閉上眼睛。
“有人,這有個人。”一個士兵喊。
幾個人圍過來,看見在那“睡覺”的柴順千。
“這家伙竟然睡在這?!”
“這時候還睡得著,說不定還做著發(fā)財夢哩?!?/p>
“起來!”有士兵朝柴順千踢了一腳。柴順千坐在松毛堆里揉著眼睛。
莫家的管家過來,說:“這是柴順千,是上田的痞伢癲伢,他連牛欄豬圈都能睡著,這算個什么?”
那些兵嘟噥了些什么,悻悻離去。
柴順千嚇出一身冷汗,加上確實也累了疲了,他歪了下身,真就睡了過去。
八
后來,柴順千醒了,柴順千不是被那幾聲狗叫吵醒的,弄醒他的是一種燉肉的清香。那氣味從什么地方飄過來,讓睡夢里的柴順千翕動著鼻子。柴順千大早只塞了幾口煨薯出門,至今沒丁點東西落肚,那香味讓他口鼻還有喉嚨腸胃什么的爬滿了蟲蟲,是那些蠕動著的蟲蟲讓他從沉睡中醒來。
柴順千醒來聽見那幾聲狗叫,他記得斂勤家那只狗。那只狗當時跟了幾個人竄去屋后的山里。顯然,現(xiàn)在屋主人和狗都回來了。
柴順千睜開眼,柴屋里黑乎乎的。天已漸近黃昏,日頭下山了。他吸了吸鼻子,那香味拂來,很誘人。
他們殺了雞,他們吃肉,他們吃好東西。他想。
鬼東西!有人來抓他們,他們還有心思喝酒吃肉。他想。
柴順千覺得德先師傅這些人不可理喻,他偷偷聽來的那些話,又讓柴順千覺得他們不是壞人。他想不清楚。
理不清楚我不理了,他們又不會給我肉吃。他想。
我走!我該走了。他想。
可破墻洞那邊透過來些異常,有幾根火把在那晃動,光亮忽閃著,有人好像在找東西。柴順千知道他們在找什么,
后來,就聽到幾個男人的說話聲。
“沒有,上下都找遍了,沒有!”藍三東的聲音。
“唉!都怪我!”是斂勤在說話。
德先師傅說:“怎么能怪你?不遲不晚,才從身上掏出那包東西交給你……也是,不早不遲哈,晚一點,那包還在我身上,它隨著我們?nèi)チ松嚼?,不會丟。早一點呢,你也不會……我才遞給你那布包包,坎子的喊聲就起了?!?/p>
“就是,坎子喊得急,我一時緊張,人緊張,腦殼里就一片空白,唉,我當時鎮(zhèn)定點就好,一慌急,疏忽了?!睌壳谡f。
“突發(fā)情況,又十萬火急,擱誰都難免?!钡孪葞煾嫡f。
“可攤在我斂勤身上了,我說那時要回來取的,你扯住我,緊緊扯住了我……那么重要的東西讓我給……”
“那不行!我當然要拉住你,不要文件丟了,你命也丟了。”
“現(xiàn)在怎么辦?”藍三東說。
“那些票子事小,錢嘛總歸能籌集到,可那份文件……文件上有周邊好幾個村我們的人的名單,保安團拿走了,這些兄弟就危險了,明早他們會去抓人……”
“哎呀!哎呀!”斂勤哎呀了,他急呀。
德先師傅說:“我們連夜分頭去通知他們,明早就來不及了。”
藍三東說:“那也得吃了飯再走,大家躲山里,兩餐沒正經(jīng)吃東西了。也是這只野兔該我們口福,你說躲人追嘛,我一腳就跳一墳洞里了,沒想到墳洞里有兔子,這只兔子慌亂間躥到我衣服里了……”
“我急!”德先師傅說。
“我更急!”斂勤說。
“也不急這點時間,再說肚子餓沒力氣走不動路喲。吃了走,吃了走……山神送到嘴的美食不吃?”叫藍三東的男人說著打開鼎罐,一股香氣迸出。
“我一點心思也沒有,火燒眉毛急火攻心,你還有心思……”斂勤說。
德先師傅說:“通知不到那些人,我吃不下喲。”
藍三東說:“那好吧?!彼麤]再往灶里加柴。
九
柴順千揉了一下眼睛,還是捉摸不定。又把手伸到大腿地方,抓住那地方一塊肉狠捏了下,疼痛難當。
不是夢里,哪會是夢里。
柴順千從墻洞里摸出那只布袋,鼓鼓囊囊。
哈,成財主了喲。他想。
又沒人知道,人不知鬼不曉。他想。
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我走運發(fā)橫財了哩。他這么想。
有種東西在柴順千身上鼓脹了,是種欲望。但很快又有種東西亂草樣涌進了他的腦殼——是猶疑和糾結(jié)。
柴順千似乎站在一座山頂上,或者說十字路口。
往這邊,他成財主有錢人;往那邊,手哇腳的就干凈了成干凈人了,在人眼角角里了,老秀才說的,叫刮目相看。
他覺得身上濕漬漬的,是汗,深秋,已漸涼,他身上竟然出大汗!
“你柴順千能做到的,你要想做你能做到,那叫浪子回頭,那叫脫胎換骨……你能做到……”他記得那天德先師傅跟他說過的話。
柴順千的腦殼里跳進那八個字:浪子回頭,脫胎換骨。
然后,是另外的六個字:樹要皮,人要臉。
最后是四個字:洗心革面。
柴順千狠狠地咬了咬牙。
他從嘴里發(fā)出種聲音,其實是干咳聲,人在某種時候想有意讓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就會那么咳兩聲。
十
幾個人點了火把,準備分頭行動,正要動身。德先師傅卻收住了步子,他側(cè)著耳聽了會。
“有什么聲音?”他說。
“沒呀!”藍三東說。
“你聽聽,有人咳嗽。”
幾個人側(cè)著耳,這回他們聽清楚了,確實有人咳嗽,聲音來自柴房。
他們舉了火把循聲去柴房,猛看見柴順千站在柴房的矮門那兒。
“哎嘿!”柴順千朝幾個男人打招呼。
“你看你鬼樣,躲那地方,你個柴順千,你鬼樣?!睌壳谡f。
柴順千說:“我沒眼饞,我也沒偷摸?!?/p>
“你看你說鬼話,誰說你眼饞了?哪個說你偷摸?”斂勤說。
這話只有德先師傅聽得懂,他笑了笑,說:“柴順千吔,你不眼饞,你也沒偷摸,你是守信用、明事理的好伢……”
也只有柴順千能明白德先師傅話里意思,那個男人一直相信柴順千沒說出他們的秘密,他們后來在上田碰到過幾回,德先師傅總是客氣地對柴順千笑。有一回還帶了一大袋的炒花生給柴順千。
“我們現(xiàn)在有急事,十萬火急,等我們辦完事,明天我們……”德先師傅說。
“我沒跟人說,我一個字也沒跟人說……”
德先師傅說:“我知道哇!”
“你們也沒偷偷摸摸,你說的話有道理,你說讓富的人把東西拿出來,分給窮人,大家一樣……要真那樣多好!”
除了德先,幾個男人吃驚地看著柴順千。柴順千沒看任何人,他說那些話時一直看著地,火把的光像水一樣,潑到地上就不見了。
“你看你們那么……要真那樣,我跟了你德先師傅……”柴順千叨叨地說。
有人笑了一下。
“你看你笑?”
德先師傅沒笑,他說:“柴順千呀,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我知道……可我們有急事,真的,火燒眉毛的急事……”
柴順千說:“我知道?!彼鹆祟^,看著德先師傅?;鸢训墓庥吃谀悄腥说难劾?,一跳一跳。
“你看你說你知道……”德先師傅說。
“我聽到你們說話了?!?/p>
“哦?!”
“你們說急,火燒眉毛急火攻心……不急,不要急嘛!”柴順千說。
德先師傅和顏悅色地跟柴順千說:“柴順千吔,等我們辦完事,我們慢慢聊,現(xiàn)在事急。”
柴順千卻笑著說:“說了不急!”他真的不急不慢地從身后拿出那只布袋,火光中,幾對眼睛都直直地盯著那布袋。
德先師傅接過那布袋,打開,看見里面東西完好無損。他抽出幾張票子,遞給柴順千,柴順千搖了搖頭。
“你不知道布袋里有票子?”藍三東說。
柴順千說:“我聽到你們說話了,我知道袋子里是什么東西?!?/p>
“吔!”幾個男人都驚奇地“吔”了聲,只有德先師傅沒吔。
柴順千舉了自己的兩只手,朝幾個男人亮了亮。
“手里沒東西呀?!彼{三東說。
“我們都看到的……包里東西,分文不少……”斂勤說。
只有德先師傅明白那意思,他抓住柴順千的那兩只手。
“嗯,干干凈凈的一雙手嘛,你們看,柴順千伢干凈的一雙手?!?/p>
幾個男人云里霧里,疑惑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那你收我做徒弟吧,我做你徒弟。”柴順千說。
德先師傅說:“好!好哇 !好!”他一連說了幾個好。
沒有人相信會有這種事,但真就有了。德先師傅上街扯了幾尺布,找裁縫做了一身新衣讓柴順千穿了,把柴順千那頭亂發(fā)剃了。往街子上走,滿街男女老少見了都驚詫不已。
但柴順千沒學成那手藝,也許學得成,也許學不成。紅軍來了,德先師傅不做閹佬了,他忙別的事情了。柴順千也跟了德先師傅忙那些事情,屁顛屁顛的。
十一
紅軍來了,上田也成立了鄉(xiāng)蘇維埃,德先師傅是鄉(xiāng)蘇維埃主席。
真像德先師傅說的那樣,莫家和幾個富戶被打了土豪,浮財和田地都分給了窮人,上田的窮苦鄉(xiāng)人很開心。
又到了臘月,德先找到龍師傅:“今年的板凳龍,要舞得跟往年不一樣喲。”
龍師傅當然明白,現(xiàn)在是窮人的天下,是窮苦大眾開心的日子,年要過得比往常更喜慶熱鬧。
“放心放心,一百個放心!”龍師傅說。
祠堂場坪上又起了囂響,鼓樂聲,吆喝聲,還有伢們妹子看熱鬧的嬉笑聲。確實比往常要喧沸,熱氣騰騰。那條龍不僅比以往舞得好,且還長,增加了兩張條凳嘛。
年三十爆竹響了一晚上,清早,上田那些樹影和屋脊上還掛了霧嵐,那當然不是什么霧嵐,是未散盡的硝煙。
清晨,大家來祠堂場坪集中,那時,祠堂已經(jīng)做了鄉(xiāng)蘇的辦公地方,鑼鼓聲喧天響,把大家招了來。鄉(xiāng)蘇主席德先一臉的笑,早早就候在那里,他要看著祥龍騰躍,蘇區(qū)日子紅如火,蒸蒸日上。
但那條龍遲遲舞不起來。
有人說,舞龍“龍腰”位置那張板凳最重要,可偏偏跳那個位置的行能沒來。藍三東說沒來是年三十人高興酒喝多了,夜里起來解手,暈暈乎乎腳在尿桶前重重磕了下,傷不重,但板凳龍是舞不了啦。
“你看你看……”龍師傅一臉陰沉,攤開雙手跟德先主席說。
“說好的今年更長更歡地舞起一條龍,你看……”
“是個意外,這種事往年也有過?!?/p>
“有過有過,可今年不一樣。”斂勤說。
藍三東也說:“就是,往年是往年,今年不一樣啊?!?/p>
斂勤說:“再說,板凳龍板凳不能逢雙了喲,這不吉祥?!?/p>
大家七嘴八舌,龍師傅臉上更掛不住了,他百般無奈,這么個突發(fā)情況,即使有通天本事,又能怎么樣呢?
他沒想到有人會站出來,所有的人都沒想到那個人會站出來。
站出來的是柴順千。
柴順千說:“我來吧,我代行能行不?”
大家看著柴順千,龍師傅看著柴順千,德先主席也看著柴順千。
大家沒說話,柴順千挺身而出,太讓人意外了,一時都不知道說什么好。
柴順千說:“我來!我替行能!”
看龍師傅猶豫,柴順千對他說:“你叫他們把鑼鼓敲起來嘛。”
龍師傅朝那邊揮了下手,頓時,鼓樂就響起來。
“你叫他們把龍舞起來?!辈耥樓дf。
龍師傅又朝那群后生揮了下手。十幾個后生又扛了條凳到了場坪中間??墒侵虚g卻少了一節(jié),就是那個行能的位置。柴順千穿好那身黃顏色衣袍,把那張條凳緩緩放肩上,他走進那些后生中間。
場面很安靜。
龍師傅似乎還有點疑惑,猶豫著還是把那面小旗揮了一下,鼓樂隨即響起。
那些板凳,成了一條龍,那是條“活龍”。
人們的目光像一根根絲線,拴在柴順千身上,那哪是柴順千喲,那雙腳起起落落,那舞姿,輕盈如燕。
那條“龍”,向遠處騰躍。
“嘖嘖!”有人嘖嘖了一聲,后來,人們都發(fā)出嘖嘖的聲音,那是感嘆和贊譽。
他們想,原來柴順千不痞也不癲。
他們想,柴順千不是蟲原來是條龍。
“浪子回頭……”有人嘀咕了一句,是那個善南老秀才。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喲?!鄙颇侠闲悴培止镜?。
沒人理會他,遠遠的,那條龍被舞得起伏彎曲了,就要拐進那片綠蔭,人們發(fā)出呼喊,亢奮了,朝那個方向跑去……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