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9年除夕,天降大雪,御史臺監(jiān)獄里釋放了一個特殊的犯人,他就是北宋大詩人蘇軾。
因烏臺詩案,他已經(jīng)在這里度過了灰暗的一百多天,最終,貶官黃州,美其名曰:團練副使。
然而,黃州并沒有成為他的棲身之所,他先寄居擁擠的驛館,后移至一座寺院。那寺院叫定惠院,坐落在城中。城很小,東行50步就是城墻。初到黃州的那段日子,蘇軾身心皆疲,只在黃昏時才出來走走,有時在寺院里看看竹子,有時到江邊轉(zhuǎn)轉(zhuǎn)。
他從小城走過,沒有人知道他是誰。萬籟俱寂,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個人。他躺在簡陋的木床上,久不成眠。就在這時,突然聽到一聲哀婉的啼鳴,一只掉隊的孤雁正從頭頂飛過。不知怎的,他被這飛渡的鴻影弄得有些隱隱的躁動。
披衣下床,鋪紙研墨,月亮的清輝穿過梧桐的枝丫照進來,一地斑駁的碎影。一首詞,像一條清麗的小溪,從他的筆尖汩汩而出: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新寫的詞鋪展在案上,墨香悠然。他雙手倒背,站在窗前,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長。一闋新詞的初成,多么像嬰孩的誕生,在深沉的夜里,在荒蠻的異鄉(xiāng)寺院,他安撫了自己的心靈,有疲憊,也有說不清的愉悅。
他終于心安地睡著了。
不久,蘇軾的家眷也來到黃州。
那時,他已從定惠院遷至臨皋亭。臨皋亭是官舍,蘇軾能遷居于此,承蒙了黃州太守徐君猷的照顧。其實所謂官舍,不過是江邊的一個小小驛站,也就是供官員走水路時暫時歇腳的地方。房舍簡陋,四壁空空,他置辦了些簡單的家用物什,床、木柜、案幾、桌椅。
開始壘鍋造飯了,鍋碗瓢盆叮叮當當響了起來,案板上堆著新鮮的菜葉,一縷炊煙從灶間裊裊升起,新壘的鍋臺還未干透,蒸汽四處游走,油爆蔥花的香味、泥土熏蒸的氣息,以及薪火燃燒的味道混雜在一處向四周彌漫。樹上鳥雀嘰喳亂叫,門外的孩童蹦跳嬉鬧。家重建起來了,盡管簡陋,甚至還有些寒酸,但畢竟一家人團聚了。
蘇軾是個樂天派,他善于在困頓的夾縫中尋找光亮,很滿意臨皋亭帶給他的安寧。然而,團聚的欣喜過去,無法回避的問題迫在眉睫,20多張嘴,拿什么來糊口?
蘇軾為官多年,平日里卻不善理財,況且正常的俸祿都停了,即使節(jié)衣縮食,一大家子人的日常開銷一個月也得4000文錢,這對當時的蘇軾來說,無疑是一筆巨款。
為了把日子過下去,月初,他拿出4500錢,分成30等份,用麻繩串起來,懸掛在房梁上,每天取下一串,不夠也不再取。有節(jié)余,就放進一個竹筒,作為喝杯小酒的基金。
人不吃飯就會餓死,蘇軾再樂觀,身為一家之主,也不得不面對這一殘酷的現(xiàn)實,他著實發(fā)愁了。正在這時,在汴京時最好的朋友馬夢得來了,他曾在太學里做官,只因蘇軾在他書齋的墻壁上題了首詩而遭排擠。一氣之下,辭了官,千里迢迢追隨蘇軾而來。
那年春天,山谷里的杜鵑花開了。蘇軾與馬夢得春游,在城東,他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片荒置的野地,大約百余步長,中間平整,四周有崗坡環(huán)繞。據(jù)說,很多年以前,這里曾經(jīng)做過軍營地。
馬夢得立即向官府請領了這塊地。這本是一塊無名高地,只因遇到了蘇軾,便沾上了文墨氣息。他想起了白居易當年被貶謫到忠州時,曾居城東,寫過《東坡種花二首》。蘇軾笑了,他信手捻花,為這片土地取名“東坡”,他也便自稱“東坡居士”了。
我們應該感謝黃州太守徐君猷,他的慷慨成就了一個金光閃閃的名字。到這時,中國文學史和藝術史里,大名鼎鼎的蘇東坡才正式出場。
那年是宋神宗元豐三年(1080),蘇軾在那塊叫東坡的土地上,以一個農(nóng)民的姿態(tài),開啟了他躬耕隴畝的新生活。
他脫掉了長袍, 一身短衣打扮, 頭戴竹笠,在田間揮灑著汗水。撿瓦礫,鋤草根,耕田犁地。秋天,他播下了一地麥種,也播下了一地希望。
種子在土壤里慢慢發(fā)育,終于出土了,一絲絲嫩嫩的綠。他欣賞著他的杰作,每天觀察著麥苗細微的變化。他無數(shù)次地在田間站立、暢想。他對這片土地的熱愛,已近乎癡狂了。
一日,當?shù)氐囊粋€老農(nóng)跑來告訴他,不能讓麥苗長得過旺,須得讓牛吃一吃、踩一踩,明年才有好收成。于是,那個秋天,他每天牽著老牛到田間放牧。牛慢騰騰地撕咬著麥苗,青郁的氣息在四周彌漫。
麥子的生長不斷抬高著他的視線,春風和煦,麥浪涌動,他喝一口隨身攜帶的老酒,有時候興之所至,擊節(jié)而歌,吟唱著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在故人素樸的詞句里,尋找他的靈魂圖標。
拔節(jié)了,他喜歡站在麥田里,似乎聽得到咔吧咔吧的聲響。此時,他醉心于他的麥田,汴京、朝廷、官場上的爭斗都遠離了他的生活,他現(xiàn)在只關心節(jié)氣、陽光和雨水,他在勞動中找尋著內(nèi)心的平靜和快樂。
他黑了,瘦了,每天趕著一頭老牛,背一捆干柴,踏著夕陽,過城門,穿鬧市,歸家園。他以一個農(nóng)民的節(jié)奏擊打著歲月。
他看著麥子一天天長大,孕穗,揚花,灌漿,心中有說不出的滿足和快樂。
麥子成熟了,那片曾經(jīng)布滿荒草和瓦礫的土地上,如今一片醉人的金黃。蘇軾站在一望無邊的麥田里,成了真正的麥田守望者。這一年,湖北大旱,而蘇軾的麥子卻獲得了大豐收。
我們不必美化蘇軾的農(nóng)耕生活,他完全是為了謀生。一收一種之間,有不盡的汗水流淌,以及肌肉的酸麻脹痛?,F(xiàn)在的他,每日都在為五斗米折腰。不過,他不是折腰權貴,他折腰于大地。當他從麥田里直起腰來的時候,他的腰桿依然像樹一樣堅挺,因為,他的靈魂從來都沒有彎過。
竹杖芒鞋,蓑衣斗笠。
蘇東坡儼然一個地道的農(nóng)夫了,但他還有夢,有詩,有畫,有書法,有音樂和美食,有更廣闊、更高遠的精神向度和思想空間。
一日,他去沙湖,途中突然遇雨,渾身澆得透濕。雨水打在樹葉上,沙沙作響。既然淋透了,索性慢慢行在雨中,或者再放開些,那就長吟低嘯吧!不多時,雨過天晴,夕陽斜照,回首來時路,風也止了,雨也停了,仿佛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
烏臺詩案的沉浮,黃州貶謫的歷練,他對人生已有所領悟,這瞬息萬變的自然景觀,讓歷史原來這么有趣歷史課他聯(lián)想到自己的人生遭遇,官場上不也是這樣陰晴不定嗎?得意落魄,本來就是尋常事,無論是雨是晴,都能平常視之,這便是人生的大境界。
這次途中遇雨,讓他完成了精神困頓中的自我突圍,雨后歸來,他立即研墨揮毫,寫下了千古傳頌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蘇東坡被壓抑的自我喚醒了,在偏僻的黃州,孤獨中他在與世界對話,與自己的靈魂對話,他要為最真實的內(nèi)心而書寫,不媚俗,不違心,不雕琢。他的思念與感傷,他的快樂與凄涼,他生命中所有能夠承受和不能承受的輕和重,都化成了千堆雪,萬重浪,封存在他那充滿靈光的文字里。
掙脫了枷鎖,接下來,他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呈現(xiàn)出井噴之勢,先后寫下了《前赤壁賦》《后赤壁賦》,以及他的登峰造極之作《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近千年以來,一直為后人傳唱,那種宏闊的氣勢,那種豪邁的情懷,高山仰止,沒有人能夠超越。
苦難是另一種土壤,在黃州被貶的歲月里,蘇東坡萃取了大地的精華,也萃取了他自己的精華。他把內(nèi)心所有的感受,深埋在這片特殊的土壤里,精耕細作,收獲了一大批另類的麥子。他是一個驕人的收獲者!
再苦難的日子,蘇東坡也能從中尋找到生活的樂趣,東坡肉、東坡肘子、東坡餅、東坡魚、東坡豆腐……這一系列與他相關的美食,都是他在困窘中的突圍,無不閃耀著他智慧的靈光,表達著他對世俗生活的眷戀和摯愛,這何嘗不是他培植的另一種麥子呢!
吳料//摘自《散文百家》2023年第5期,本刊有刪節(jié),佟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