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一件事,在不同人眼中,看到的角度迥異,關(guān)乎閱歷,也關(guān)乎思維方式。
《紅樓夢》里,薛寶釵看世界的角度常常與眾不同,她能把事情拆解開來迅速理清頭緒,能看到人際關(guān)系,照顧各色人等的需求,是做實務(wù)的人。
《紅樓夢》第三十七回,史湘云要做一次海棠詩社的東道,她什么都沒想好,只是一團模糊的興奮,便攬下這樁事。而薛寶釵眼中的做東則麻煩和具體得多。
寶釵說:“既開社,便要作東。雖然是頑意兒,也要瞻前顧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個月通共那幾串錢,你還不夠盤纏呢。這會子又干這沒要緊的事,你嬸子聽見了,越發(fā)抱怨你了。況且你就都拿出來,做這個東道也是不夠。難道為這個家去要不成?還是往這里要呢?”
首先是經(jīng)濟上的問題。做東是要花錢請客的,不光是出題限韻。而湘云的情況很復(fù)雜——零花錢有限,如果隨便花錢請客,家里人是要抱怨的。
其次是人心的問題。集體活動需要顧慮的問題很多:會做詩的如林黛玉想要大展奇才,不擅長的迎春、惜春等也不能毫無樂趣,得籌辦者和參與者都高興才算成功。而且在賈家辦年輕人的活動,需要考慮公共關(guān)系,賈母、王夫人等長輩最好也能參與到熱鬧中來,顯得敬重,心里有她們。
薛家當鋪伙計家里有好螃蟹,賈母等人都愛吃螃蟹,王夫人打算請賈母到大觀園賞桂花、吃螃蟹一一諸多的信息匯總到一起,寶釵提議辦螃蟹宴,一石三鳥。如此一來,不但合理配置了資源,吃喝玩樂都有,連大丫鬟們都有份吃螃蟹,上上下下都盡興.
錢、人、周邊關(guān)系都打點好,活動已然成功了大半,至于做菊花詩還是螃蟹詩,沒那么重要。有人說寶釵城府深,但在我看來,這只不過是她胸中有丘壑,慣于用理性的思維方式去看待事情,善于拆解任務(wù)一—化整為零、化繁為簡,每件事情都善于找到著力點。
之后劉姥姥進大觀園,因為她一句客氣的夸獎話,賈母就讓會畫畫的惜春把大觀園畫出來。任務(wù)一下來,大家都很茫然,尤其是惜春自己,心中恐怕比寶玉要被父親查功課還驚惶,要跟詩社請一年的假一一恐怕一年她也畫不出來。旁人只顧開她的玩笑打趣,卻對完成任務(wù)毫無幫助。
幸好有寶釵在旁邊出主意。她合理估算了時間:一年的假太多,一月的假太少,給惜春半年的假合適。然后給她派個幫手一寶玉,并不是讓他教惜春畫畫,而是寶玉身為男子外出方便,且交游廣闊,遇到難點可以拿出去問問會畫的相公。有一點寶釵沒明說,就是寶玉很閑,是富貴閑人。這個幫手選擇得很周到,體現(xiàn)了寶釵的資源配置能力。
接下來是繪畫用具的問題,又展現(xiàn)了寶釵豐富的知識。紙、筆、顏料都要選擇合適的。家里現(xiàn)成的雪浪紙不合用,就要選擇別的。繪畫用具要開一個單子,家里沒有的需要和老太太要—“就是配這些青綠顏色并泥金泥銀,也得他們配去。還得一張粉油大案,鋪上氈子。你們那些碟子也不全,筆也不全,都得從新再置一份兒才好”。
蓋大觀園不易,畫大觀園也是個大工程,涉及到各種人事關(guān)系一材料有跟老太太要的,有跟太太要的,還有跟王熙鳳要的。寶釵還指點了一條實用性很強的攻略:“我教你一個法子。原先蓋這園子,就有一張細致圖樣,雖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錯的。你和太太要了出來,也比著那紙大小,和鳳丫頭要一塊重絹,叫相公礬了,叫他照著這圖樣刪補著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p>
高層領(lǐng)導(dǎo)賈母不過是一句話扔下任務(wù),但領(lǐng)了任務(wù)需要有智慧者拆解開來。一線執(zhí)行者惜春終于知道努力的方向。和螃蟹宴一樣,寶釵只出主意不出面,深藏功與名。
探春、李納、薛寶釵三人協(xié)理大觀園時,寶釵更體現(xiàn)了對經(jīng)濟和人心的掌控力。在大觀園搞承包責任制,可以讓沒營生的媽媽們寬裕。她細致人微,考慮到人心種種,“不患寡而患不均”—“如今這園里幾十個老媽媽們,若只給了這個,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只叫他拿出若干貫錢來,大家湊齊,單散與園中這些媽媽們?!?/p>
“不分與他們些,他們雖不敢明怨,心里卻都不服,只用假公濟私的多摘你們幾個果子,多掐幾枝花兒,你們有冤還沒處訴。他們也沾帶了些利息,你們有照顧不到的,他們就替你們照顧了?!?/p>
薛寶釵眼里有活兒,能看到下人們承擔了哪些一“關(guān)門閉戶、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們出入、抬轎子、撐船、拉冰床,一應(yīng)粗糙活計,都是他們的差使”,把下屬的所作所為一一說出,光是這份“看見\"就讓干活的人心里溫暖。
薛蟠從江南出差回來,因為尤三姐自刎,柳湘蓮跟著道士出家,他跟著心情不好,無心忙家里的生意,是寶釵想著需要打發(fā)伙計吃飯,“那同伴去的伙計們辛辛苦苦的,回來幾個月了,媽媽和哥哥商議商議,也該請一請,酬謝酬謝才是。別叫人家看著無理似的”。
有人說薛寶釵無情,對別人的重大變故沒有陪著哭,可換個角度來說,薛寶釵情緒穩(wěn)定,做事周到,有經(jīng)濟頭腦,稱得上是打工人的貼心人、一個難得的好領(lǐng)導(dǎo)和好東家。
薛寶釵的知識和思維結(jié)構(gòu),其實是作者曹雪芹的積累。創(chuàng)作出薛寶釵這樣一個人物,也是曹雪芹的本事。
(摘自中國青年出版社《跟著名家學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