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藝術家朋友,有時候他的觀點令我無法贊同。他會拿起一枝花,然后說:“看,多美啊!”我會表示同意。但接下來他會說:“作為一個藝術家,我能看到一朵花的美;但你這個科學家會把它拆分一番,事情就變得索然無味了。”我覺得他這么想有點傻。
東西比他多得多。我可以想象其中的細胞,細胞也具有美感。美不僅存在于厘米見方的尺度,也存在于更小的尺度,那里有復雜的細胞活動和其他進程?;ㄟM化出顏色是為了吸引昆蟲為自身授粉,這個事實很有趣,因為這意味著昆蟲能看到顏色。于是就產(chǎn)生了一個問題:我們擁有的這種對美的感受是否也存在于更低等的生命形式中?科學知識可以引出各種各樣有趣的問題,這只會增加一朵花帶給我們的興奮、神秘和敬畏,而不是減少。
于科學。在更年輕的時候,我?guī)缀醢阉芯Χ纪度氲娇茖W中。在那段時間里,我沒有時間,也沒有耐心去學習所謂的人文學科。即使必須學習大學里某些人文課程才能畢業(yè),我也盡量避而遠之。直到后來我年紀漸長、更有閑余時,才擴展了一些興趣。我學習了繪畫,也讀了一些書,但我仍然是一個片面的人,我并不博學。才智有限,我選擇把它用在特定的方向上
首先,他看到的美,其他人也看得到,我相信也包括我。雖然我可能不像他那樣精于審美,但我可以欣賞一朵花。不僅如此,我在一朵花上看到的我一向單方面地專注
在我出生前,父親告訴母親:“如果生個男孩,他會成為科學家?!碑斘疫€是個坐在高腳兒童椅里的小孩時,父親拿了一堆不同顏色的小塊浴室瓷磚(次等品)回家。他把瓷磚像多米諾骨牌一樣豎直擺在兒童椅的桌板上,然后我會推動一端讓所有瓷磚都倒下。
玩了一段時間后,我也會幫忙擺瓷磚。很快,我們開始用一種更復雜的方式擺瓷磚:兩塊白色一塊藍色,兩塊白色一塊藍色,如此這般。母親看到這個情景,說道:“別難為可憐的孩子了,他想放藍色的就讓他放吧!”
但父親說:“不行,我要讓他知道什么是模式和模式的有趣之處。這是一種初等數(shù)學?!笨梢哉f,他很早就開始帶我認識世界,告訴我世界多有趣。
我們家里有一部《大英百科全書》。在我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父親總是讓我坐在他的腿上,給我讀這本書。比如,我們會讀關于恐龍的內(nèi)容。在講到霸王龍時,書里會寫“這種恐龍有25英尺高,頭有6英尺寬”。這時父親會停下來對我說:“現(xiàn)在我們來看看這是什么意思吧。這就是說,如果恐龍站在我們的前院,它的身高足以讓它把頭伸到窗戶這兒(當時我們在二樓)。但是它的頭太寬了,因此沒法把頭伸進來?!彼麜M可能把讀給我的所有東西“翻譯”得現(xiàn)實一點兒。
想到世界上曾經(jīng)有這等龐然大物,還都滅絕了,沒人知道原因,我便十分感興趣。此外,我還從父親那里學到了“翻譯”的能力:努力搞清楚所有我讀到的東西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們過去經(jīng)常去卡茨基爾山,這是紐約人夏季經(jīng)常去的地方。周末,父親會帶我在林中漫步,告訴我曾經(jīng)在樹林中發(fā)生的趣事。
有一次,父親從樹上摘下一片葉子,這片葉子有個缺口。我們通常不會關注這一點。葉子受到了某種損壞,它上面有一條棕色的“C”形細線,從中間某處開始一直彎曲著延伸到邊緣。
“看看這條棕色的線,”他說,“它在起始處很窄,延伸到邊緣時逐漸變寬。這些都是因為一只蒼蠅——一只黃眼睛綠翅膀的藍色蒼蠅來到這里,并在葉子上排了一個卵。當卵孵出蛆后,蛆就一直吃這片樹葉。它一路吃下去,就在葉子上留下了這條棕色痕跡。蛆不斷生長,痕跡也越來越寬,直到蛆在葉子邊緣長得夠大了,它就會變成蒼蠅,飛走后在另一片葉子上產(chǎn)卵。”
我知道這些細節(jié)并不完全準確,因為葉子上的蟲子也有可能是只甲蟲,但父親努力向我解釋的正是生命的有趣之處:繁殖。無論生命有多復雜,它的重點就是“再來一遍”!
有一天,我在玩一輛“快遞貨車”,這是一輛帶環(huán)繞軌道的小貨車。車里有一個球,當我拉動貨車的時候,我注意到球的移動方式。我找到父親,問他:“嘿,爸爸,我注意到一些東西:當我拉貨車的時候,球會滾到車的后部;當我忽然停止時,球又會滾到車的前部。為什么會這樣?”
“這個嘛,沒人知道?!彼f,“總的原則是,移動的東西趨向于一直移動下去,而靜止的東西趨向于一直靜止,除非你使勁推動它們。這種趨向叫‘慣性’,但沒人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彼o了我一個深刻的見解,而非僅僅說一個名詞。
如果不是和父親相處多多,我就意識不到他有多么非凡。他如何學到科學的深層原理,并擁有對科學的熱情?他如何知道科學背后的東西,并相信科學值得我們?yōu)橹??我從來沒有真正問過他,因為我一直以為這是父親們都知道的事。
父親就這樣用舉例和討論的方式教育我,沒有壓力,只有令人愉快的有趣對話,從而讓我對科學的所有領域都充滿興趣(只是我剛好更擅長物理而已)。
可以說,我被深深吸引住了,就像有人在孩童時期得到一件很棒的東西,就會想著如何再得到它。我總是像孩子一樣,尋找那些待我發(fā)現(xiàn)的奇妙事物。
三
我問他是什么。
他說:“我知道當一個原子從一個狀態(tài)躍遷到另一個狀態(tài)時,它會釋放一種光的粒子,叫光子?!?/p>
“沒錯。”我回答。
他問:“光子在此之前就在原子里嗎?”
“沒有,在這之前沒
有光子?!?/p>
“那么,”他又問, “它是從哪兒來的?它是 怎么出來的?”
我努力向他解釋,光子的數(shù)量不是守恒的,它們是由電子的運動創(chuàng)造出來的。但我解釋得不是很好。我說:“就和我現(xiàn)在發(fā)出的聲音一樣,之前并不存在于我身體里。”(我兒子可不這樣想。他在非常小的時候,有一天突然宣稱,他無法再說某個特定的詞了,這個詞是“貓”,因為他“詞匯袋”中的這個詞用完了。事實上,根本就不存在詞語會被用光的“詞匯袋”。同樣道理,原子里也沒有“光子袋”。)
在這方面父親對我不太滿意。我一直沒有向他解釋清楚任何他不理解的事。因此他并不成功:為了弄明白那些東西,他把我送到這么多大學里去,而最終他也沒弄明白。
(摘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費曼經(jīng)典:一個好奇者的探險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