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戀發(fā)生在北大荒它于我,實在是偶然降臨的。
我的存在,僅僅是為她壯膽
那時,我是一位盡職盡責的小學教師,23歲。我當過班長、排長,獲得過“五好戰(zhàn)士\"證書,參加過“學習毛主席積極分子代表大會”,但沒愛過。
我探親返回連隊,正是9月,大宿舍修火炕,我那二尺寬的炕面被扒了,還沒抹泥。我正愁無處睡,衛(wèi)生所的戴醫(yī)生來找我,說她回黑河結(jié)婚,走后衛(wèi)生所只剩衛(wèi)生員小董一人,守著四間屋子,她有點不放心。衛(wèi)生所后面就是麥場,麥場后面就是山了。她說小董自己覺得挺害怕的。最后她問我愿不愿意在衛(wèi)生所暫住一段日子,住到她回來。
我猶豫,顧慮重重。她說:“第一,你是男的,比女的更能給小董壯膽;第二,你是教師,我信任你;第三,這件事已跟連里請示過,連里同意?!?/p>
于是,我打消顧慮,表示同意。那時我還沒跟小董說過話。
搬過去后除了第一天我和小董說過幾句話,在頭一個星期內(nèi),我們幾乎沒交談過,甚至沒打過幾次照面。
“梁老師!”
“什么事?”
“我的手表停了?,F(xiàn)在幾點
“差五分十一點。你還 沒睡?”
“沒睡。”
“干什么呢?”
“織毛衣呢!”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只有那一次,我們隔著一個房間,在晚上差五分十一點的時候,大聲交談了一次。
我們似乎誰也不會主動接近誰。我的存在,不過是為她壯膽,好比一條警覺的野狗一僅僅是為她壯膽。仿佛有誰暗中監(jiān)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使我們不得接近,亦不敢貿(mào)然接近。但正是這種主要由我們雙方拘謹心理營造成的并不自然的情況,反倒使我們彼此暗暗產(chǎn)生了最初的好感
她是我的第一個“讀者”
小董是牡丹江市知青,在她眼里,我也屬于大城市知青。在我眼里,她并不美麗,也談不上漂亮,我并不被她的外貌吸引
那一天中午我回到住室,見早晨沒來得及疊的被子被疊得整整齊齊,房間也被打掃過了,枕巾有人替我洗了,晾在衣繩上。窗上,還有人替我做了半截紗布窗簾,窗臺上放了一瓶野花。桌上,多了一個暖瓶和兩個帶蓋的瓷杯,都是帶大紅喜字的那種。我頓覺那臨時棲身的看護室,有了某種溫馨的家庭氣氛。
我在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截姑娘們用來扎短辮的曲卷著的紅色塑料繩,那無疑是小董的。至今我仍不知道,那是不是她故意丟在地上的。我從沒問過她。
我撿起那截塑料繩,萌生起一股年輕人的柔情。受一種莫名其妙的心理支配,我走到她的房間,當面還給她那截塑料繩。
那是我第一次走入她的房間。我腆至極地說:“是你丟的吧?”
她說:“是。”
我又說:“謝謝你替我疊了被子,還替我洗了枕巾…”
她低下頭說:“那有什么可謝的…
我發(fā)現(xiàn)她穿了一身草綠色的女軍裝-當年在知青中,那是很時髦的,還發(fā)現(xiàn)她穿的是一雙半新的有跟的黑色皮鞋。我心如鹿撞,感到正受著一種誘惑,
她輕聲說:“你坐會兒吧。”
我說:“不…”立刻轉(zhuǎn)身逃走。回到自己的房間,我的心仍直跳,久久難以平復(fù)。
晚上,衛(wèi)生所關(guān)了門以后,我借口胃疼,向她討藥,趁機留下字條,寫的是“我希望和你談一談,在門診室”。我都沒有勇氣寫“在我的房間”。
一會兒,她悄悄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們也不敢開著燈談,怕突然有人來找她看病,從外面一眼發(fā)現(xiàn)我們深更半夜地還待在一個房間里…
黑暗中,她坐在桌子這一端,我坐在桌子那一端,東一句西一句,不著邊際地談。從那一天起,我算多少了解了她一些:她自幼失去父母,是哥哥撫養(yǎng)她長大的。我告訴她我也是在窮困的生活環(huán)境中長大的。她說她看得出來,因為我很少穿新衣服。她說她腳上那雙皮鞋,是下鄉(xiāng)前嫂子給她的,平時舍不得穿……
我給她背我平時寫的一首首小詩,給她背我記在日記中的某些思想和情感片段那本日記是從不敢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的她是我的第一個“讀者”。從那一天起,我們都覺得我們之間建立了一種親密的關(guān)系。
她到別的連隊去出夜診,我暗暗送她,暗暗接她。如果在白天,我接到她,我們就雙雙爬上一座山,在山坡上坐一會兒,算是“幽會”,卻不能太久,還得分路回連隊。
一切已經(jīng)過去,保留在記憶中吧!
我們相愛了,擁抱過,親吻過,海誓山盟過。我們都稚氣地認為,各自的心靈從此有了可靠的依托。
愛是遮掩不住的。后來就有了流言輩語。領(lǐng)導找我談話,我矢口否認一—我無論如何不能承認我愛她,更不能聲明她愛我。不久,她被調(diào)到了另一個連隊。我因有著小學校長的庇護,除了那次含蓄的談話,并未受到怎樣的傷害。
后來,我乞求一個朋友幫忙,在兩個連隊間的一片樹林里,又見了她一面。那天淅淅瀝瀝地下著雨,我們的衣服都濕透了,我們擁抱在一起淚流不止…一年后我被推薦上了大學。
1983年,我的作品《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獲獎,在讀者來信中,有一封竟是她寫給我的。信中只寫著她如今在一座礦山當醫(yī)生,丈夫病故,給她留下了兩個孩子…最后我發(fā)現(xiàn),信紙背面還有一行字,寫的是“想來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所以請原諒我不給你留下通信地址”。
我細辨郵戳,有“樺川縣”字樣,便將回信寄往黑龍江樺川縣衛(wèi)生局,請代查衛(wèi)生局可有這個人。然而空谷無音。
(摘自微信公眾號“東方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