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思想的葦草
去年盛夏,迷上了南山下的一片蘆葦。十幾畝的一大片葦塘,蘆葦飆了兩三人高,每一株修長纖美,整整一片蔥蘢茂密,幾無雜草,都在那里思想草木的一生。四面木橋穿塘而過,將葦塘分割成四個不規(guī)則扇形。正中一亭翼然,青瓦紅柱,翹起的檐頭和蘆葦試比高低,內(nèi)置一石桌,配四石凳,西北亭柱上豎一“議事長廊”匾牌。穿行于蘆葦叢中,切身感受“蒹葭蒼蒼,萋萋采采”,聽風(fēng)發(fā)出窸窣聲、颯颯聲,這是否是蘆葦和風(fēng)在進(jìn)行交流,亦或是風(fēng)有意擾亂了蘆葦?shù)撵o謐。
姜子牙破“十絕陣”“誅仙陣”“萬仙陣”的蘆篷,是不是蘆葦搭建?若如此,今世之葦草,是否還攜帶著前世出將入相的訊息?
指尖輕拂葦稈,前朝往事依稀,與我淺薄的經(jīng)歷相差萬里。
帕斯卡爾在其《思想錄》中提出了著名的比喻:“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蔽蚁矚g蘆葦,源自童年割草歲月。也不知道是因為我家毛驢喜歡吃葦草,還是在那干旱的故鄉(xiāng),葦草比較稀缺,亦或是葦草之堅挺,向來與別的野草不同,因而吸引了我。不管葦草立于莊稼地、立于田埂、立于崖畔,只要看見,我總會冒險割回來。半日時間能割滿滿一籃子青草,根擠在里面壓瓷實了,莖葉蓬松向外,形成一個小小的草垛。如果驢吃了蒿草,撒一泡尿,冰草變成糞蛋子,那葦草必定化成了骨骼。吃了葦草的騸驢,皮毛黑亮光滑,有馬的雄姿和騾子的氣力。體格健壯的騸驢,和父輩們一樣艱苦勞作,春播秋收,過年的白饅頭也有它一份功勞。這么說來,喜歡蘆葦,是不是因為白饅頭。我為之一笑。
那時候割草的孩子比葦草還多。割草的女孩子嫁出去十幾年以后,毛驢在村子里幾乎絕跡了,葦草以不可阻擋之勢在田埂、溝渠、崖畔蔓延生長起來。直到現(xiàn)在,一看見葦草,我就有伸手去割的沖動。可手中沒有鐮刀,只能望葦興嘆。之后在縣城北山見了一地蘆葦,與蒿草山桃雜生,長勢不到一米,秋后葦穗白茫茫迎風(fēng)飄蕩,甚為壯觀,但從來沒見隔里溝那樣茂密干凈纖長的蘆葦。
置身蘆葦叢中,無需尋找,所謂伊人,就在那棵百年左公柳下,從北邊游蕩而來,他在那里等我;從西邊游蕩出來,他還在那里等我。風(fēng)搖柳枝,亦搖葦草,我如飄蓬,伊如磐石,風(fēng)吹飄蓬始終圍著磐石旋轉(zhuǎn)。然而天空如此高遠(yuǎn),大地如此遼闊,萬千葦草直指上蒼,我這一根“葦草”難道真的再無所求了?葦塘里搭了木橋,眼前道路直達(dá)彼岸,無阻,無躋,無右,然而思想的彼岸又在哪里?
其實去隔里溝,是為賞萬壽菊,豈料遠(yuǎn)觀時如吉祥飄帶纏在山腰的菊花,就近一嗅,居然臭氣熏人。竟似那鼻中生火,口內(nèi)生煙的蝎子精。后來才知道,萬壽菊別名蝎子菊,又名臭菊花。有人摘菊過敏,手爛不能洗衣做飯。所以三年前連片的萬壽菊,如今已大大減產(chǎn),不只是過敏,還有勞碌一年,扣去購買花秧所剩無幾的收入。
因念著“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白露前后一直想去隔里溝,也不知因甚原因耽擱下來了。等初冬去看,蒼蒼蘆葦早已枯黃,這兒割了一塊,那兒割了一塊,已經(jīng)不是原初模樣。想著看不見青葉上白露,那連片的葦穗迎風(fēng)飄揚(yáng),白茫茫一片,也應(yīng)該非常壯觀,豈料只剩三三兩兩葦穗,干巴巴,無一點(diǎn)生機(jī),好在依然可以聽風(fēng)。
今日有如此好雪,卻無好機(jī)緣去賞,人間事,大約如此,酒和故事,實難兼得。
所以這一場雪,只能在思想馳騁時擁有。然而不在其地,難感其境,又只是空的,假的冬雪已然飄成春雪,想那隔里溝的蘆葦,定在春雪中卯足了勁,準(zhǔn)備隨著驚雷破土而出了。待到“蔞蒿滿地蘆芽短”時,烙幾張春餅,調(diào)一碟豬耳朵,帶一瓶好酒,坐于那石凳上細(xì)酌慢飲,看那萬千蘆芽列成陣勢,吹著號角搖槍執(zhí)劍而來,定然別有一番意趣。
落葉翩翻落柳池
緊接葦塘,東北一池清水,四周楊柳成陰,池邊立一石,篆刻著朱紅楷書“柳池”。記得老家泉邊也有一株旱柳,小時常在那里抬水,青蛙在泉里伸展身子游水,有的在泉邊石頭上鼓起脖項呱呱亂叫。我們歡樂時咯咯地笑,把青蛙的聲音比下去;憂愁時對著泉水哭幾聲,河灣里洗把臉,淚水也便隨著流水,帶著憂愁漂遠(yuǎn)。若泉水還在,也可以立一石,名曰“柳泉”。只可惜斯人已去,泉眼干涸,早已不是兒時模樣。
夏天來隔里溝,只覺這里清涼舒坦,初冬來看,西邊柳葉已然落盡,東邊黃葉蕭蕭而下,一池之隔,好像是兩個季節(jié)。我立在池邊等風(fēng)來,看柳葉如眉,翩翩翻翻落入池水,又被風(fēng)輕輕推著,扁舟一樣,起起伏伏漂向彼岸,到西南邊鋪成半灣柳葉池。
一邊落木蕭蕭,一邊虬枝橫斜;半池水波光粼粼,半池水鋪滿柳葉;一半柳樹長在地上,一半鋪在池水中。立于池邊,只覺這一邊紛紛飄落的好似我的發(fā)絲,那一邊邁入冬天的就是我的明天。清澈的是曾經(jīng)的年少,鋪滿落葉的是被污染的心田。大地上長著的是真實人生,池水里蕩漾的是虛幻世界。
其實心田里鋪的不只是落葉,還有蛆蟲、蒿草,污濁在一天天擴(kuò)大,搶占著一池清水,腐蝕著故鄉(xiāng)那泓清泉滋潤出來的心田。需要一陣清風(fēng),趕快來一陣清風(fēng),哪怕凜冽,盡快將那些蛆蟲蒿草卷出去,不然等到腐爛,等到化成污水,等到結(jié)成冰,那些蛆蟲蒿草也會凍結(jié)在體內(nèi),無法根除。需要一場暴雪,鋪天而來,還大地一片潔白。
雪如約而至,世界一片潔白時,我卻像個寒號鳥,立在陽臺發(fā)呆,悵惘間,見一位白胡子老人拉著架子車走來,開了池塘鐵柵欄,提著柳條籃子攬樹葉。我趁機(jī)跟了進(jìn)去,看見他銀須飄飄,想到同樣飄著銀須的爺爺,便上前尊了一聲爺爺。他答應(yīng)著,拿根柳樹杈撥拉著葉子,說自己養(yǎng)了三只雞,擔(dān)心黃鼠狼吃雞,又養(yǎng)了三只大鵝,收這樹葉,是為了給鵝暖窩。說白晝太長,不干點(diǎn)活兒等不到天黑;黑夜漫長,睜著眼睛睡不到天亮。說他年齡還不大,才七十八歲。
——比我父親年長七歲!
碰見白胡子老人習(xí)慣性地喊爺爺,竟忘了我喊白胡子爺爺已是二十多年前,不禁一陣羞慚,又不好立馬改口,便蹲著看他裝樹葉。落葉很厚,不一會兒,袋子滿了。
又一陣風(fēng)來,吹落柳葉,也吹來一陣歡笑聲,一群男女結(jié)伴去南山鋪膜去了,一位紅衣婦女笑著望向我,又望向漫天翩飛的柳葉,我們相視一笑,她回頭直奔一畝三分地。那一刻,我們心有靈犀,不言而喻。
半是黑發(fā)半銀絲,蕭蕭寒風(fēng)中,歲月早已偷換了容顏而我不自知。滾滾紅塵中,不覺丟掉了與生俱來農(nóng)家女子特有的淳樸,我卻問誰討要?猶記在老家泉邊柳樹下旋轉(zhuǎn)成一只蝴蝶的童年,葉子金黃,陽光燦爛,我如一根葦草剛冒出地面,對世界充滿好奇。少年時向更廣闊的天地奔跑,尋找高山,尋找大海,到頭來發(fā)現(xiàn)兩手空空,只落了一身灰塵,又回頭去找那眼澆灌了靈魂的清泉,卻早已被泥沙所掩。
夏日來柳池,樹陰下有兩位老者背靠樹身,等炎熱退去,好拉著架子車去干點(diǎn)活兒。西邊戲臺下陰涼里,干部和農(nóng)民一起圍桌下棋,甚是悠閑。
季節(jié)偷換,歲月流逝,人和草木一起老去。想那老柳,在漫天飛雪中也白了夏秋時節(jié)的頭。
悠悠古寨堡
葦塘里清風(fēng)盈耳,柳池畔落葉如眉,黃土夯筑的古寨堡蹲踞在柳池北邊,如一位老莊稼漢,又似身著鎧甲的將士,像有話訴說,又在咬牙堅守。
站在生銹的雙扇堡門前,時光一下子倒退到兵荒馬亂的年代,那是祖父祖母的少年時代,女人用鍋煤抹黑臉龐,跟著家人,跟著牛羊一起奔跑,奔向堡子,躲進(jìn)堡子。堡子是避難所,但并不是堅不可摧,堡墻上有男人用土槍對抗著突然襲來的危險,也有隨時可能倒下的城墻。在火炮聲中,牛羊和嬰孩都學(xué)會了在沉默中等著度過危機(jī)。
我老家在縣城東邊,堡子隨處可見。我的小學(xué)在堡子里,初中學(xué)校山頂上是宋代堡子的斷垣殘壁和墩臺。襄南鄉(xiāng)在縣城南邊,堡子依舊隨處可見。它們有的屹立在山巔,有的佇立在村鎮(zhèn),訴說著大宋以來隴中百姓經(jīng)歷過的艱難歲月。不愧是“千堡之鄉(xiāng)”。
門虛掩著,左扇垂著鐵鎖鏈,右邊掛著小鐵鎖。這小鎖子可能鎖住大堡子的百年往事。舊年的對聯(lián)清晰可見,“吉星高照勤勞門第,福字常懸改革人家”,橫批“千秋永固”。歲月在柳樹枝頭和葦葉黃綠間變遷,又在古寨堡夯筑的高墻和生銹的鐵門上永固。門楣左側(cè)是“襄南鄉(xiāng)隔里溝村茴咀社18號”的門牌號。這是我第一次在古寨堡門楣上見到私人門牌號,其實之前闖入的堡子,哪里有門?只不過是一個大豁口,任牛羊野獸出入,任風(fēng)一遍又一遍把那個豁口吹大。
透過半開的門縫,我看到西墻杏樹下,一位頭發(fā)斑白的老人背對堡門正在捏杏皮,一半杏子在樹上,一半在樹下,樹下一半捏了皮,一半黃澄澄躺著。我喊了幾聲大叔,他并不回頭,再碰碰鐵鎖,依然沒有回應(yīng)。午后的日頭炎炎的,他借著三尺陰涼,專注著手頭的活,麻雀嘰嘰吵,喜鵲喳喳叫,堡內(nèi)世界安靜恬然。
門里門外,是兩個世界兩種心情。堡里堡外,是兩樣歷史兩種境況。我變成了卡夫卡筆下進(jìn)不了城堡的那個土地測量員??晌也皇菧y量員,那我是窺探者、探訪者、游客?不明白我是什么,我只想扣開這扇鐵門,我預(yù)感有一段故事在等著我。終于鼓足勇氣推開鐵門——我闖入了另一個時空。
喜鵲和麻雀撲騰飛走了,我踏著青草輕輕走過去蹲在大叔身邊,拾起一枚杏子捏著,等著——等著一頓批評或指責(zé)。誰料他竟然憨厚一笑,晾曬好手中杏皮,將滿手杏汁在草皮上一擦,主動帶我四處走動。
隔里溝古寨堡是大叔祖上所筑,墻高約兩丈,厚約一米,已有一百五十年歷史,北墻下有通往堡外的地道,地道口被坍塌的墻體掩埋住了?!暗氐缿?zhàn),地道戰(zhàn),埋伏下神兵千千萬”這是微縮了的、西北特有的地道,是保家的地道。正北有一間土坯房,是他嫂子離世前,落葉歸根從蘭州回來后,他幫侄兒臨時修建的。一位母親,在這空曠古堡內(nèi)的小小土炕上,走過了她人生的最后一程。土坯墻上貼滿了未經(jīng)裝裱的中堂對聯(lián)。西墻上一幅“劍”字斗方,透著威嚴(yán)與正氣。刀光劍影的歲月成了歷史,貼在土坯墻上,夯筑在堡子墻里。東墻下,石臼、石磨、半掩在塵土里,訴說著一個家族曾經(jīng)的輝煌。
大叔同意我上堡子墻走一圈。我穿著旗袍,扯著青草蹬著腳窩,沿著斜路爬上去,瞬間感覺與藍(lán)天更近了一步,城墻下四周的田野、綠樹鋪展開來,葦塘、柳池連在一起,一直延展到南山腳下。從東邊走到西邊,雜草粘滿了裙擺,腳窩里鉆滿黃土??孔∨畨Γǔ嵌馍系陌珘?,這種墻垛主要用于防護(hù)和防御,高度較低,便于觀察敵情),俯瞰內(nèi)外,杏子金黃掛在腳下,左公柳也變得矮小。想起在老家堡子里,把牧羊鞭戳進(jìn)洞眼里,“嘟嘟嘟”射擊時的肆意與歡樂,隨著年歲的增長,這一刻才感受到槍炮“嗖嗖”飛進(jìn)古寨堡時,祖先的惶恐與堅強(qiáng)——這里曾經(jīng)歷過怎樣的生死考驗?帶著往日時光,從西墻沿著被蒿草覆蓋的斜路沖下去,大叔問我,女墻的夯筑土是不是比城墻新一些?——這我倒沒看清楚。原來女墻是由于遭到破壞,建堡五十年后新筑上去的。南墻上隴中半坡水房屋側(cè)面泥坯的印跡清晰可見,一個大家庭的輝煌與恐慌,隱約可見。毛驢拉著石磨,婦女石臼里搗著辣椒、花椒,嘆息聲、驢叫聲,隔著歲月傳來……
大叔送我出門,撫摸著鐵門上的大頭釘說,近二十個鍘刀的刀刃覆蓋了整個木門。包公的鍘刀鍘奸賊,農(nóng)民的鍘刀鍘草料,隔里溝的鍘刀卻用來擋子彈。一百五十年前,他的祖先就以這樣的方式,保衛(wèi)著家園。
談起往事,他無比自豪。
秋季那一次,鐵門緊鎖著?!案衾餃瞎耪ぁ睅讉€大字,在厚重的夯筑城墻上,威嚴(yán)肅穆。
兩次去,鄉(xiāng)村記憶歷史文化博物館都關(guān)著門,隔著雙扇門,能嗅到從遠(yuǎn)古到近代,從仰韶文化、馬家窯文化、齊家文化以來,斷斷續(xù)續(xù)的歷史文物散發(fā)出的鄉(xiāng)土氣味。估計還有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的連枷、背簍、耱、轡頭、籠頭、燈籠、煤油爐——這些都是我撫摸過、使用過的。
難道我也成了半段歷史,可以講述記憶、可以描述過往了?
立在窗前,雪飄得更猛烈,撕著棉扯著絮。借我一對翅膀,讓我飛到隔里溝,站在古寨堡墻上賞雪。
這一場雪,連接了天地,接通了古今,掩埋了草木池水和古寨堡。
這一刻,沒有思想,只有記憶。
責(zé)任編輯"王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