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

與妻子離婚后，我凈身出戶，順帶辭去公交車司機一職，輾轉(zhuǎn)大半年后，在鵝湖公園落腳謀生。鵝湖公園是多條公交線路交匯密集的一環(huán)，我工作八年，換了好幾條線路，鵝湖公園始終沒有被避開過，像體內(nèi)一處被過分刺激的穴位。因此我常常認為，冥冥之中它會和我產(chǎn)生瓜葛。

我有一朋友，信鴿協(xié)會的資深會員，內(nèi)退后鉆研信鴿的培育。一次，我受邀到他家，欣賞他的培育成果。他家地處偏僻，離鬧市有兩小時的腳程，當年走關(guān)系從磚廠廉價拖來數(shù)十車磚頭，一口氣建了三層，因為資金有限，外墻下半段鋪了瓷磚，上半截長年裸露，像個穿著褲衩打著赤膊的農(nóng)夫。遠遠望去，特好分辨。

他領(lǐng)我到屋頂，走至三樓時，犬吠驟然響起，夾雜鐵鏈撞擊的聲音，他說：“別慌，這畜生沒有惡意，很久不見生人，聞著人味兒都興奮?！彼蜷_樓頂?shù)蔫F門，一只黑狗前爪立起，后腿踉蹌，瘋狂擺動尾巴，伸著長舌頭，像笑。

我說：“把狗和鴿子養(yǎng)在一起，不怕狗偷吃??？”朋友回答：“這你就有所不知，鴿子膽小，在狗吠中成長的鴿子膽更肥，更不知天高地厚，在天上盤旋時，不容易走丟?！?/p>

他從一旁的蛇皮袋里舀出一大勺玉米粒把食槽填滿，鐵絲梁上的鴿群聞聲拍打著翅膀，精準地降落在食槽前，更深處的鴿舍里，陸續(xù)有鴿子蜂擁而出，刮起一陣不小的旋風，氣味瘆人。我有點受不了這味兒，退出鴿籠。他沖我笑笑，帶著嘲諷之意說：“看你那矯情樣，我跟你講，有時候鴿子味兒比人味兒好聞?！蔽覜]有回答，兀自點了支煙。

他打了個呼哨，一只信鴿從一間獨居的鴿舍里躥出，之前還沒注意，這間小鴿舍更加隱蔽，有綠藤掩映，側(cè)邊涂了蔚藍的漆，抹著幾團虛浮的白，精致異常。

信鴿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朋友肩上。

他說：“這家伙，大有來頭，是我大費周折才謀來的，它老祖宗在荷蘭，屬于克拉克系，可惜不是純種，是個混血兒，但別說啊，這混血兒可真漂亮，都說雜種出美女，一點兒不假?！?/p>

他展開信鴿的翅膀，根根長翎無一絲開叉，頸羽呈翡翠綠和紫羅蘭，顏色細密交融，在陽光映襯下，泛著幽微熒光。它挺著胸脯，高傲非凡，右肢套有一金色足環(huán)，上面印著編號和它的豐功偉績。我說：“它咋還帶上腳鐐了？”朋友說：“腳鐐個頭啊，那是它的榮耀?！?/p>

朋友單獨喂了會兒這只混血信鴿，他敞開鴿籠，混血信鴿率先朝天際飛去，所有鴿子停下進食的動作，緊隨其后，不一會兒，鴿群的聲勢籠罩在這片田野之上，像無數(shù)片落下又起伏的枯葉，在它們逼近時，鴿哨清脆，似有玻璃隱隱裂開，直透人心。

“咱就隨便吃點兒。”朋友一邊說，一邊走進廚房，灶面上有一塊正在解凍的豬肉，他把它撈至砧板，咬緊牙關(guān)使勁兒地切。頭也不回沖我說：“你也別閑著，地上那袋四季豆，幫忙擇一擇?！?/p>

“嫂子哪去了？好久不見她?！蔽覇?。

“還能去哪，前陣子玲寶不是生了嗎，婆媳之間鬧了矛盾，天天短兵相接，一氣之下，親家回了鄉(xiāng)下，小娃娃沒人照顧，這不，你嫂子跑去救急了。不過啊，也正合了她意，她早就不想待家里了?！?/p>

“玲寶嫁哪兒去啦？廣東？江蘇？”

“湖北，”朋友回答：“女兒真不該遠嫁，一年到頭連個消息也沒有，純屬給別人家做貢獻?！?/p>

他把藏了八年的谷酒搬出來，吹了吹酒壇上的灰，揭開蓋兒，酒色呈暗紅色，芳香四溢。我們一人喝了一大碗，我酒量淺，兌了半杯水，朋友說我這是暴殄天物。

“老實說，你犯不著逞能，干嘛凈身出戶？就你他媽英雄好漢，重情重義？就算發(fā)生了那件事，你有錯，可生活還得繼續(xù)下去?！迸笥颜f。

我端起酒杯豪飲了一口，擺擺手說：“哥，這事兒你先別提，心里這道坎還沒過去，我哭相難看。”我夾起一塊肉問，“這啥肉？一股血腥味?！?/p>

“鴿子肉，一只肉鴿，不會捎信的肉鴿?！?/p>

在朋友的周旋下，我在鵝湖公園搭建了一間簡易平房，緊挨著墻壁，砌了間鴿舍，從廣東批發(fā)了五十只白色信鴿，它們不畏人，眼里只有谷物。我平日的工作是把玉米粒分裝進小塑料袋，兩元一袋兜售，供游人投喂，勉強能糊口。

朋友交代，搭鴿子籠時，記得多開幾個單向口，只進不出，時常有迷路的鴿子闖進來，別放它們走，養(yǎng)熟了就是自己的；還得記得勤打掃，不然容易滋生細菌，發(fā)瘟就麻煩了。以上這些，一一照辦。

一段時間過后，我的嗅覺徹底異化，鴿群的氣味變得好聞，像某種麝香，沁人心脾，毛孔會微微舒張，繃緊的神經(jīng)會像一團發(fā)酵的面團，膨脹疏松，能夠撫平一切不安情緒。

入夜后，我通常緊貼墻壁側(cè)臥，一墻之隔，鴿群嘀咕聲不斷，像一場綿密的雨水，不論在任何節(jié)氣，我都像是睡在無休無止的雨季當中。忘記提到的是，屋舍的另一側(cè)是間“鬼屋”，看守人名叫阿嬌，四十出頭，每日必施粉黛，脂粉抹得賊厚，一顰一笑，震得白粉簌簌剝落，臉上留下深刻的紋路，像是一塊常年缺水的龜裂土地。她還兼顧賣水煮和茶葉蛋，沒啥生意時，自己擼兩串，生意火爆時，同樣撈幾串吭哧干完，她說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要學會享受當下。與此同時，她問我能不能給幾顆鴿子蛋，都說鴿子蛋大補，美容養(yǎng)顏，活血化瘀。為了補償我，準許我免費體驗一把鬼屋。本著不吃虧的原則，我答應下來。

總體而言，鬼屋設(shè)備老舊，毫無新意，彎彎繞繞的長廊，走在里面像是在一條腸道中穿行，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嗆鼻的霉味。被囚禁于陋室的鬼魅，倒像是一群乞丐，衣衫襤褸，面目模糊，關(guān)節(jié)嘎吱作響，仿佛患有某種難纏的風濕疾病。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個鬼先生從牢籠的欄桿間竄出頭來，好個出其不意，眼睛大如銅鈴，嘴巴一張一合念念有詞，可是非常不巧的是，他的脖頸無助地被卡在欄柱之間，確切地說，是他身后的機關(guān)出了毛病，齒輪吃力地轉(zhuǎn)動，發(fā)出一聲聲“咯噔咯噔”類似心跳的聲音，我抵住他的腦門往里推，他紋絲未動地杵在那兒，嘴里還沒完沒了向我干嚎。

走出鬼屋，我告訴阿嬌有些設(shè)備需要修繕，她正在剝一枚鴿子蛋，有些燙手，左右手交替倒騰，樣子小心謹慎，像是生怕弄傷它。煮水的鴿子蛋與雞蛋不同，蛋白呈半透明膠凍狀，蛋黃若隱若現(xiàn)，整體看上去，猶如一只狹長的眼睛。阿嬌目不斜視，對我說：“這個你少管，修來修去，還不是一副鬼樣子？”

那天，我在鴿聲編織的雨季中沒法入眠，有點后悔白天進入鬼屋，都是些虛張聲勢的東西，有何可看？我走出房間，公園里黑魆魆一片，我沿著林間小路慢跑，臨近池水時，我朝水面觀望，一張陌生的臉孔漂浮著、破碎著，我對著他吐了口痰，轉(zhuǎn)身繼續(xù)小跑。灌木叢里數(shù)對情侶，在聽聞我的踢踏聲后，迅速分解開，等我腳步漸遠，又立刻絞纏在一起，像蛇一樣機警。不知花了多長時間，我把自己的能量消耗殆盡，困乏之意終于襲來，我蒙頭入睡。如我所料，夢境異常清晰，事情發(fā)生在萍實大道，雨水淅瀝，地面一圈一圈漣漪猶如輕觸的魚吻。我的腦袋被卡在隔離欄中，任我怎樣掙脫，顱腦總有某個凸起的部位，寬于隔欄間隙，我左右張望，像是戴著一副巨型枷鎖。我放聲大喊，求救，無一人應答。就在這時，我想，要不側(cè)身穿越過去，沒準還有一線生機，于是慢慢下蹲，深吸一口氣，肚腹向內(nèi)收攏，胸腔微微上揚，憋著氣奮力一挺。突然欄桿像是活過來，冉冉朝我逼近，圓柱形的鐵欄變得刀鋒般銳利，切進骨肉，就在危急關(guān)頭，我聽見“嘎吱嘎吱”聲，生銹的齒輪吃力轉(zhuǎn)動，一切停止下來。

眼前的雨水點點相連，不急不緩地鑄成一個女孩，皮膚呈半透明膠凍狀，她喊我“爸”。

“爸，真的很高興又見到你。謝謝你和媽媽將我?guī)У竭@個世界，雖然醫(yī)生說我是半個聾子，我仍舊非常感謝你。”女孩跌坐在地，雨水繞開了她，砸在地面，她的周身形成肉眼可見的一層輕紗。

女孩繼續(xù)說：“我現(xiàn)在想講講一個半聾的人，到底是個怎樣的狀態(tài)。我四歲那年，你帶我到三亞旅游，我們生活在大陸腹地，觀賞大海是夢寐以求的事兒，那天天氣真不錯，陽光很燦爛，但灑在身上一點兒不覺火辣。媽害怕被曬黑，早早返回涼亭里歇息，你牽著我站在礁石上拍照，你說，把雙手展開，去擁抱整個世界。說實話，我沒聽清楚，在你示范出動作后，我才有所會意。我們瞎拍了一陣，我感到焦渴難耐，哇哇喊著要喝水，我不愿走道，你執(zhí)拗不過，吩咐我別亂動，然后向沙灘上的遮陽傘疾馳，邊跑邊回頭。那時候，你們都不知道我聽力異常，活過的四年，許多事靠猜。我光著腳，在海灘邊任由海水肆意沖刷，海浪像一條條舌頭，舔得我癢癢的，但是就在我放松戒備時，一股急浪將我卷入了海里。現(xiàn)在我必須說說我在海里的感覺了，海水輕易沒過我頭頂，我的眼里嘴里耳里很快被海水占據(jù)，細沙在腔道中翻轉(zhuǎn)，不斷有小魚擦著我的皮膚掠過，像媽媽為我洗頭時，一綹長發(fā)垂落，摩挲我的額頭。說真的，我一點兒恐懼也沒有，海水是那么溫暖，就像你們給我的懷抱，更關(guān)鍵的是，在海里，我的聽覺陡然靈敏，我仿佛聽見了海螺悠長的曲調(diào)，海底沉睡的座頭鯨的鼾聲，以及藻類浮游生物的心跳——假如有心跳的話。我深陷其中，就在此刻，我被你從水里撈起，世界的音頻變了，你拼命倒出我身體殘留的水分，但一種失落感頃刻占據(jù)了我的心，我那時才明白半聾的狀態(tài)實際上是一種尋找被海水灌滿的狀態(tài)，你能明白我說的嗎？”

我說：“你根本不是我女兒，她不可能作如此詳實的描述，她說話很少，幾乎成天保持著沉默?！?/p>

“你沒有抓住重點，”她接著說，“那天你使勁兒掌摑自個兒，媽和你大吵了一架，雖然在我聽來不過是嗡嗡細語，但我看見媽哭了，你的臉當時僅僅是微紅，到了第二天，兩腮才高高隆起，儼然胖了一圈，樣子可逗了。我們返回老家，你們帶我去醫(yī)院檢查身體，這才意識到我耳朵有問題，你一直以為是這次事故引發(fā)了我的耳聾，但我確切地告訴你，別自責，和事故沒有關(guān)系，我比誰都清楚，我生下來就這樣?！?/p>

說完，女孩摸摸我的臉頰，我很抱歉現(xiàn)在的樣子如此滑稽，夾在欄桿間，進退維谷。

路的盡頭忽然出現(xiàn)一輛公交車，怒瞪著車頭大燈，不顧十字路口的交通信號，硬生生闖過斑馬線。它正徑直朝我撞來，我無法躲開刺目的光線，瞇縫著眼睛，試圖看清那個瘋狂的司機，他或許是我曾經(jīng)的同事，但在我醒來的剎那，我發(fā)現(xiàn)那個操作方向盤的男人，是我自己。

我醒來時聽見窗外大雨如注，面門上有淚痕，但我不想承認。以為睡過去很長時間，其實才短短半小時。

有人敲響了房門，是阿嬌。阿嬌把傘收攏，向后甩干凈雨水才進門。我問她：“你咋來啦？”她依然化著濃妝，在昏黃的燈照下，顯得柔和不少?！霸趺?，不歡迎我？”她回答。她打量著我的臉，接著說：“一個大男人躲在被子里哭啦？”

我點了支煙，假裝很不屑地說：“哭？講什么笑話，只是最近睡眠不好，老是睡不踏實，有啥辦法沒有？”阿嬌半遮顏面輕笑，笑聲中含有曖昧意味，她說：“你這是想女人的征兆啊?！?/p>

“滾，別沒事找事?！蔽遗馈Ｋo追不放地問：“你是因為啥離婚?。俊蔽野褵煹倌頊?，鄭重其事地問她：“你大晚上的到底想干啥？”

阿嬌被我的態(tài)度惹毛了，說：“老娘明天就不來守這該死的鬼屋了，再也不見你這王八蛋?！?/p>

我自認為和阿嬌的關(guān)系并沒到需要相互道別的地步，雖然每天都相談甚歡，但多數(shù)是瞎扯淡。我一時間不知所措。

她向我要了支煙，說：“你們男人沒個好東西！”

我說：“你對男人有氣也別撒我身上啊。”

“老實告訴你，我是做那個的，”阿嬌斜著眼睛瞥了我一眼，之后轉(zhuǎn)向頭頂?shù)臒襞?，她說，“十年前從東莞回來就沒干過那行當了，經(jīng)由他人介紹，認識了現(xiàn)在這個男人，他是個礦工，除了喜歡喝點酒，沒啥不良嗜好，我們相處一個月就領(lǐng)了證，他對我的過往只字不問，那時候存了不少錢，想著找個沉悶老實的男人嫁了也許是個不錯的選擇。這些年一直沒要上孩子，什么辦法都想過了，經(jīng)血永遠如期而至，我想這大概叫做報應。三年前，煤礦倒閉，他賦閑在家，我勸他去路邊擺攤，賣個早點炒個粉什么的，事沒干多久，他就把城管打翻在地，賠了不少錢。我想，歇就歇下吧，反正清淡過日子，現(xiàn)有的積蓄也夠，就在今天，他喝高了，借著醉意對我說，因為網(wǎng)絡(luò)賭博，把所有家當輸個精光，說完，一屁股從椅子上溜下，一攤爛泥似地哭泣，哭到最后說，你去賣吧，反正你又不是沒賣過?！?/p>

我聽著阿嬌淡定自若地陳述，從她的語言中，我聽不到半點情緒波瀾。我不知該怎樣安慰她。

阿嬌被煙霧嗆了一下，她問我餐巾紙在哪里，她小心揩著眼角咳出來的淚水，像是害怕弄花妝容。

她說：“反正這里是待不下去了，成天守著這間鬼屋，有時候覺得自己才是鬼?！?/p>

我們半晌無話，沉默著抽煙，隔壁的鴿群發(fā)出一陣躁動，不知緣由。阿嬌翻身坐在我腿上，開始解扣子，被我一把推開。我說沒心情。為了緩解尷尬，我說：“才給你幾顆鴿子蛋，犯不著這樣報答我?！?/p>

阿嬌笑了笑說：“從今往后，你都可以免費去鬼屋逛逛了，喜歡哪個鬼，你隨便帶走便是?！?/p>

聽后，我也笑了。阿嬌臨走前，我問她：“將來會到哪里去？”她說：“世界那么大，哪里不能去？”

行至門口，天空唯剩一場毛毛雨，毛茸茸的感覺像是從皮膚里鉆出來的青草。

阿嬌回頭對我說：“其實，今晚我是想你送我一只信鴿，行嗎？”

此后，阿嬌果然沒有再來。我既沒有失落，當然也不會有歡喜。鬼屋的大門緊鎖，阿嬌告訴我鑰匙藏在一塊帶花紋的石頭下。我第一次注意到大門的形態(tài)，是一張血盆大口，艷麗的顏色早已褪去，牙齒形狀的凸起也被磨平，像一只垂垂老矣的怪物，面對人來人往無能為力。

黑皮是阿嬌離開后才到的，公園開辟了一個新項目：騎馬射箭。但黑皮的形象，直接破壞了騎手該有的風度。見到他那天，他穿著一件寬松的皮夾克，腳上是一雙雨膠鞋，牽著一匹老馬，從我身邊經(jīng)過，一股濃烈的汗餿味將其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他的衣領(lǐng)板結(jié)，點綴著數(shù)不清的銀亮頭皮顆粒。他太瘦了，皮夾克仿若下垂的雨衣。在我們相熟之后，他否認自己的瘦削，他說，只不過是骨架偏小而已。

有一說一，他的騎射技術(shù)了得，在馬背上花樣百出，最拿手的是“游龍戲水”：整個身體以一側(cè)馬鐙為基點，旁逸斜出，隨著馬背起伏，變換各種姿勢，最后彎弓搭箭，一氣呵成。只是他不常表演，他需做的僅是拉著某個游客垂頭喪氣地走上兩圈。

我最擔心的是他不把騎射技藝用于正途，比如射我的信鴿。我敢打賭，他一定那么干了，并且遠非一次。弄得我每次收攤前，都要對著鴿群細數(shù)兩遍。

我對黑皮說：“鴿子肉好吃嗎？”他嘴唇泛著油光說：“沒吃過，什么時候你請我嘗嘗鮮?！蔽乙膊蝗シ瘩g，只是暗示其心知肚明，不如教我騎馬，然后一筆勾銷。

我掰開馬匹的嘴巴，上槽牙脫落了兩顆，顆顆牙齒長著屎黃色的垢，我拉長脖子對黑皮喊：“這玩意兒可真像你。”

黑皮總結(jié)了騎馬的四字真言：膽大心細，和泡妞一個道理，把老馬當作年輕妞來處。我牽起韁繩，和老馬并行散步，在它耳邊說暖話，將它耳根子磨軟，待到時機成熟，翻身上馬。也許是動作過于夸張，馬蹄后撤數(shù)步，陷進濕泥中，左右搖晃著腦袋，發(fā)出低沉的嘶鳴。黑皮一只手緊握韁繩，另一只手輕柔地撫順鬃毛，老馬情緒才勉強鎮(zhèn)定。黑皮說：“去找它運動的重心，情緒的重心?！?/p>

我閉起雙眼，腦海里勾勒出一個騎手應有的樣貌，脊背挺直，容貌英武，重心下沉，下沉，與馬融合，隨后騎手的形態(tài)完全消失，只剩一匹獨行的野馬。臉部感受到有風吹過，帶來絲絲縷縷草尖的清香，這刺激著野馬由碎步小跑到御風奔騰。我驟然睜開眼睛，我已見不到我。

黑皮在我身后呼喊：“慢點，慢點。”他發(fā)動了摩托車的引擎，窮追不舍。

一匹野馬代替我躍過欄桿，在人群里，橫沖直撞，我見證了人們的驚恐和幸災樂禍。他們目送著我出了公園，四處施工的路面本就混亂不堪，野馬的闖入引起劇烈騷動，迎面而來的汽車胡亂地打著方向盤，碰撞的聲響此起彼伏。野馬來到護城河的“彼岸橋”上，該橋建成于一九九八年，后來坍塌過一次，于二零一零年重建。只見野馬放緩了腳步，隔著橋欄，向河面瞭望，河水翠綠，遍布游蕩的浮萍，我不清楚它到底看見了什么，一聲長鳴后，野馬重歸于原先的老馬，它耷拉著頭顱，有氣無力地按原路折返。我又重新看見了自己。

黑皮后來犯了一次病，他從馬背上墜落，翻身而起卻變成另一副模樣，眼神躲閃，四肢瑟縮，像一只受驚過度的倉鼠。人們好奇地將他圍攏，他開始張牙舞爪，喝退眾人，突圍后往密林里鉆。我在樹林里找尋數(shù)遍，不見其蹤影，坐下來歇腳才發(fā)現(xiàn)他正緊緊抱住一棵梧桐的樹枝，離地四五米，如果失手墜落，高低成個殘疾。我因此不敢驚動他，只是把枯葉攏做一堆，萬一跌下來，也有個緩沖。

我靠著樹干瞇了會兒，推醒我的卻是黑皮，他已恢復了正常的神態(tài)，憨厚地嘿嘿一笑，說：“餓了，咱們?nèi)コ渣c。”

他在草坪上鋪了一塊布，布面難得的素潔。黑皮擺上花生、鹵味和白酒，掏出一只蘋果先把馬給喂了，然后問我：“沒嚇著你吧？”

我說：“不至于，就是怕你摔下來，血濺我一身，難洗。”

他擰開瓶蓋兒給我斟酒，告訴我這種情況不常犯，通常一年發(fā)作一兩次，今年的額度用光了。我問他：“這種疾病一般有遺傳，家里有人也有這病？”他咪了口酒，眉毛眼睛鼻子皺在一起，說：“有，也不全因為遺傳，喝了酒再說?！?/p>

幾只信鴿圍著我們漫步，在草堆間啄食，同時用警惕的目光掃視四周。黑皮忽然說：“我還真沒偷吃你的鴿子，有過這念頭，但還沒付諸行動。騙你天打雷劈！”

我搖搖頭笑了笑。

黑皮接著說：“我父母沒有這病，但有個叔叔有，他發(fā)病比我還厲害，我親眼目睹過一次，那是在大年三十，家庭聚餐，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唱響難忘今宵之時，一串大地紅忽然在屋外響起，發(fā)號施令般，老叔的病就犯了。他掀翻了麻將桌，給了某位姨媽一個大耳刮子，然后飛奔出門，與炸開的爆竹展開殊死搏斗，口中念叨說，打蛇打七寸，看老子不斷了你命門，一頓操作下來，把自己整得遍體鱗傷，恍過神來后，第一句話是，咋不打牌了呢？我當時就許愿，千萬別得這病啊，由此可見，過年許愿一點兒卵用沒有?！?/p>

他猛含了一口酒，在唇齒間來回洗漱，然后頗為不舍地吞下。他起身，對著馬蹄撒了一泡尿后繼續(xù)講：“我年輕時不懂事，有一舞廳的朋友，遞給我一支‘進口煙’，吸完才知道是毒品，兩年來，想方設(shè)法搞錢，最終還是支撐不下去了，被抓進戒毒所，那是相當難熬的一段時光，一發(fā)作就折千紙鶴，我就坐在堆積如山的千紙鶴中間，一邊止不住地涕淚橫流，一邊期盼毒癮快些過去。一次，我的精神癥犯了，犯病前是有征兆的，比如心跳加速，比如眼前出現(xiàn)一道稍縱即逝的閃電，之后千紙鶴變得高大真切，它們長長的喙啄向我的眼睛，在它們的背后，有無數(shù)雙手要把我抓走，我除了跪地求饒，沒有別的辦法，但是他們依然揪住我不放，我唯一希望的是有一匹馬，帶我離開?！?/p>

就在黑皮講述完畢后，一只鴿子跳進了他的懷里，他捧著鴿子往天空一拋，鴿子便朝著天空箭一般射去。

鴿協(xié)的那位朋友，再次邀約我已是一年后，他的老婆仍舊在外照看孩子，而他的生活，和鰥夫無異。

他提起某個冬天，大雪紛飛，這在南方極其少見，整個世界亮晶晶的靜謐。下班后他沒有著急回家，而是在田間地頭轉(zhuǎn)悠，他很享受腳踏在雪地里的感覺，簡單來說，是種既美又危險的體驗。每一個腳印都在準確無誤地昭示人的存在的證據(jù)，可每個腳印都會消失，融解在一條隨時能讓人滑倒的軌跡上。

他堆了兩個雪人，不停制造雪球，向曠野擲去。一顆雪球落在路邊的一個棕黃色硬紙盒上，紙盒右下角標有“易碎物品，輕拿輕放”字樣，朋友好奇，揭開紙蓋兒，是一只被遺棄的狗崽。

朋友的妻子本就對他飼養(yǎng)鴿群非常不滿，在看見他抱只狗崽回來后，連晚飯也不愿做了。她撇著嘴說：“你咋這樣有愛心呢？到時候它把家里弄得亂糟糟的，是罵你還是罵它？”

朋友于是再次冒著大雪出門，雪比之前下得更熱鬧了，三五片交疊成團。他敲開對面補鞋匠的門，尋問他愿不愿收養(yǎng)這只狗崽，補鞋匠打著酒嗝回復他：“養(yǎng)著太麻煩，不如燉了，家里五香八角蒜條多得是?！迸笥研χ鴵u頭說：“這家伙與我有緣，別動殺心啊?！?/p>

幾次問訪，無一人應允，都說養(yǎng)這些東西自討沒趣，將來要是咬了人，還不得替它受罪。

朋友認了死理，既然他把它帶回來了，就不可能再讓它流落街頭。朋友妻子一邊疊著衣服，一邊說：“行，反正我不管，再過幾年，等玲寶結(jié)婚生子我就搬出去，給你們挪地方。”她從房間抱出一床被子，白了朋友一眼，反鎖了房門。

第二天，朋友欣然回到毛巾廠，簽了內(nèi)退協(xié)議，都說他老同志大義，只有他心里清楚，可不是為了你們這幫孫子。

他把狗崽從紙盒里抱出來，盒底堆著一攤糊狀大便，呈瀝青色，糞水透過紙板，弄臟了地面。狗崽十分虛弱，眼瞼抬起又吧嗒垂下，他瞅了瞅它的牙齦，蒼白黯淡，知道它一定是胃出血了。這個病他以前也犯過，喝酒應酬多年，不得個病都不知如何退場。

依照當年的經(jīng)驗，他去藥店買來三盒奧美拉唑，一日兩次喂服，他還像照料孩子那樣，買了鈣片，藥師問他孩子大多，朋友想了想回答說：“半歲?！庇谑撬帋熡纸o他推薦了維生素D。

經(jīng)過半月悉心照料，狗崽的命算保住了，妻子縮減了做飯的頻次，以此宣示她的不滿。

我來到朋友家樓下，門沒有鎖，一推就開，我大聲呼喊朋友的名字，無人應答，房子空闊，聲音竟夾帶短暫的回響。我爬上了三樓，抵達屋頂時，看見鎖狗的鐵鏈蜿蜒地趴在地上，如一條咽氣的蛇。鴿籠里空蕩蕩的，所有的鴿子隱入了云端，陽光熱烈，我把手掌擋在眉弓處，鴿子一粒粒若明若暗的身影，是那么遙遠。

“我在這兒?！迸笥颜f。

在鴿籠的另一側(cè)，朋友正在墾土，泥土是耀眼的赤紅色，肥力極低，是我們生活的這片土地最常見的顏色，像血。

他拄著鋤頭，大口喘氣，語句斷斷續(xù)續(xù)地要我?guī)兔Φ跪v。我接過鋤頭，翻開泥土時聞見又濃又潮的土腥味兒，把石頭揀出來，挖到蚯蚓時，便把它小心翼翼埋進土壤里。

“這些都是你肩挑上來的？”我問。

朋友說：“體力不及當年了，挑一趟得歇兩回氣，歲月不饒人?！?/p>

修整完畢后，他拾起地上一根光禿禿的樹干，栽進泥土里。我問他這是啥，他說是橘子樹，三年，或者五年，它一定會開枝散葉結(jié)果。我說：“就你這么種，結(jié)的果子肯定又酸又澀?！迸笥颜f：“再酸，也是一種結(jié)果。”

我和朋友一起下了樓，我問到那條狗哪兒去了？朋友嘆口氣說：“死了，活了三年零八個月。在臨死的那個夜晚，它狂吠不止，門板上留下道道抓痕，更深的地方，殘存殷紅的血跡。我以為它是餓瘋了，喂它香腸雞腿也不吃，后來我以為來了賊，打著手電筒巡視一圈，不見半個人影，當我把手電筒打在它臉上時，看到了我今生難忘的一幕，兩團晶瑩的東西在它眼底打轉(zhuǎn)，它瘋狂地舔著我的手掌，它的眼淚掉在我手背上，然后又被它輕輕舔去。我松開了鎖鏈，它佝著頭，從我身邊經(jīng)過，在奔下樓梯之前，怔怔地回望了我一眼，尾巴擺動了三次后就耷下了。我一路跟在它身后，叫它趕緊回來，我還像平時那樣喚它說，小畜生，天晚了還不著家嗎？最后它來到我撿它的地方，那里長滿了野草，但我肯定是我們偶遇的地方，它趴下，扭了扭身子，過了一會兒就沒了呼吸?！?/p>

我對朋友說：“也許是你的錯覺，雖然它的死是事實?！?/p>

“更可怕的是，沒過幾天，那只混血信鴿也失蹤了，我一遍一遍清點，心想它沒準兒是和我捉迷藏呢，于是把攀附在鴿籠的藤蔓一一扯掉，在鴿舍的角落、縫隙來回探視，最終失魂落魄地確認了它的離開，我整日敞開著鴿籠，瞭望著不遠的天空，期待它回心轉(zhuǎn)意，心里回憶著自己對它是多么關(guān)懷備至，它有什么理由離我而去呢？”

那天臨別時，朋友說，他一定能種出又甜又飽滿的橘子，到時候會第一時間通知我。

自從與阿嬌分別的雨夜，我再沒夢到過那個女孩。阿嬌在朋友圈曬照片，地址顯示在某個沿海城市，無論生活的背面怎樣陰暗不潔，她依然愿意展示有陽光雨露海風的日子給我們看，這點挺好。她還給我發(fā)過一次消息，說她信鴿養(yǎng)得很好，下了蛋，蛋白無比透亮，像一顆月亮泛起的光暈。當然，我沒有回復她。

有一個女孩經(jīng)常來公園看我，準確來講，是來看鴿子。她面黃肌瘦，鼻梁上散落淡棕色的麻點，頭發(fā)茂密卷曲但總是亂糟糟的，時不時把皮筋兒摘下來，咬在嘴里，然后快速地捋順，重新箍好。說白了，樣子并不討喜。

她穿著七中的校服，天熱就把衣服綁在腰間，從背后看，像一條短裙。她蹲在地上，撿小石礫和青草逗弄鴿子，每回把鴿群騙得團團轉(zhuǎn)就放聲大笑，然后沖著茫然無措的鴿子說：“你傻不傻？”

時間一長，所有鴿子就長了記性，碰見她便繞道而行。她有一回對我說：“喂，要我?guī)兔幔俊蔽艺f：“啥？你加減乘除還不一定能整明白呢，你能幫我啥？”她俏皮地一笑說：“幫你喂鴿子咯?！?/p>

我從抽屜里取出幾袋玉米粒讓她隨意玩兒，在艷陽下，她將右手斜斜地高舉過頭頂，掌心放著三顆玉米粒，等了許久，一只懵懂的鴿子從屋頂翩然躍下，停駐在她的手指上，拍了拍翅膀，穩(wěn)住身形，它銜住玉米，滿心喜悅，就在這個空當，女孩翻手一抓，牢牢地把鴿子的雙腿握在手心，歡呼著說：“你看啊，我像不像自由女神?！兵澴由舷聮暝?，仿佛一團熾熱的白色火焰。

女孩經(jīng)常是天色擦黑才回家，玩鴿子玩累了，便在石凳上攤開作業(yè)，或趴或蹲著，在本子上涂涂畫畫，她的筆好像永遠漏墨，臉頰和額頭上時有墨痕，我笑她說：“你寫個作業(yè)咋像是鉆過地洞呢？灰頭土臉的，你是不是屬老鼠的？”她一邊在路邊的水管前清洗，一邊說：“你才是老鼠。”

那天，她問我：“你的信鴿能找到回家的路嗎？”

我說：“能啊。”

“你確信？它們?yōu)槭裁茨苷业郊?？就沒有失誤的時候？”

“牛頓不解釋了萬有引力嗎？或許家對于鴿子的引力是最大的，除非，除非它的家不在了。”

“哈哈，啥歪理?！迸⒋笮Γ@樣看上去，女孩長得倒不壞。她接著說：“那晚上能找到回家的路嗎？”

我說理論上能行，但從來沒試過。

天終于完全黑透，所有空地被跳廣場舞的大媽占據(jù)。女孩向我揮了揮手，然后一只手扶著自行車的握把，一只手拎著鴿籠，輕快地蹬著踏板出了公園。不知道她到底騎行了多久，也許她只是單純想騙我？

廣播聲停了，大媽們帶著一身熱氣陸續(xù)離開，公園回歸一片闃寂。又過了很久，女孩的剎車聲尖銳升起：“喂，它回來了嗎？”

我攤攤手說：“也許它真迷路了?！?/p>

“你沒騙我吧？我還在它腿上綁了一個紙條呢！”女孩說。

我追問：“紙條上寫了什么？”

“不告訴你，再等等吧，或許它正火急火燎地飛來呢?！?/p>

在等待的時間里，我和女孩坐上了湖邊的腳踏船，那是一艘破舊的天鵝形狀的船，踩起來咯吱作響，行駛緩慢。我們來到湖心，我問她：“天這么黑了，你們家人不來找你嗎？”她嘟嘟嘴說：“我一個人生活，沒人管我的，飯是自己做，衣服是自己洗，可憐著呢?！睕]等我反應，她捧腹大笑：“騙你的，騙你的，你和鴿子一樣傻。”

我們回到鴿舍，沒有任何一只鴿子腿上綁有紙條，看來它真的迷失了。女孩打了個哈欠，跟我道別：“這回我真的得走了，我爺爺奶奶威脅我說，過了十點就反鎖大門，叫我被流浪漢拐走。”

“你父母呢？”

“他們會按時寄錢，這就足夠了?！迸⒄f完，轉(zhuǎn)身被黑夜吞沒。

我回到床榻上，回到鴿群的嘀咕聲編織的雨季中，接下來的一幕要不是親身經(jīng)歷，別人再惟妙惟肖轉(zhuǎn)述，我也必不相信。

我忽然聽聞鐵籠被打開的聲音，心想，那只在旅途中奔波的鴿子，總算是安穩(wěn)歸來。我打開了鴿舍的電燈，所有的鴿子聚攏在鐵籠的左上角，唯有一只，它全身上下羽毛粗短凌亂，純白的色澤仿佛神圣不可侵犯，從頭到腳濕漉漉的，頭頂夾著一個五彩貝殼，渾身散發(fā)海水特有的咸腥，它斂翅站立在鐵籠的右側(cè)。它進來的門，是眾多單行道中的一個。

我有點兒失望，不是我要等的那一只，它不可能知道紙條上寫著什么。忽然鴿群慌亂，我看見那只陌生的鴿子眼睛泛著碧綠的光芒，之后整個人像是被吸引進去。

她說：“爸爸，被海水洗滌的感覺真好。”

“爸爸，你千萬不要自責啊，當年那件事不是你的錯，要知道，是汽車就會有盲區(qū)，何況是公交車這樣的龐然大物呢。那天是我彎腰撿助聽器去了，在一個盲區(qū)里撿助聽器，聽起來是不是特滑稽？我是有機會跳開的，但是你猜我看見了什么？我看見了大海，我想象自己在沙灘上撿貝殼和海螺，我把海螺擱在耳邊，就有呼呼的海風向我深情吹來，我再也邁不開腿，我想永遠留在海邊……”

天空傳來數(shù)聲驚雷，燈泡閃爍幾下便熄滅了。一場大雨正在路上。

責任編輯"張馨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