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冬后的夜晚很冷。我躲在宿舍里看書。宿舍里也很冷,室內(nèi)外溫度差不多,我兩條腿都凍麻了,時不時要跺跺腳,給身體增加些活力和能量。
快八點半時,我開始犯困,眼皮子往一起碰。但我不能睡,也不想睡,把書放到一邊(本來就沒讀進去),強撐著,關(guān)了桌子上的臺燈,悄悄走到門后,朝外窺探。我知道,這個時間點,木槿要到廚房拿水了。木槿是老林家的大女兒,好看,長長的脖頸、細細的腰,鵝蛋臉、厚嘴唇、大眼睛。她有個小妹叫紫薇,有個二妹叫米蘭,都和她有著相似的臉型。我喜歡她小妹紫薇,不僅年齡跟我相仿,還喜歡她笑起來嘴角微微上翹的樣子,帶有不屑和驕傲,像是故意做給我看的。但我很少看到紫薇,只能偷偷看木槿,特別是晚上,看她走路,看她平靜又從容的表情,會突然間有種錯覺,仿佛她就是紫薇,可惜她不是,她就是木槿。木槿走路總是小碎步,不是跑又像是跑,節(jié)奏感很強。我想,如果去廚房拿水的,是紫薇就更好了。
平時,能看到木槿的機會不多——她上班,早出晚歸。即便是星期天,她也不是每個星期天都休息的。所以,晚上看她,就成了我的一個秘密。木槿在每天晚上八點半時,都會從我門口經(jīng)過——她到公共廚房去,必須經(jīng)過我的門口。公共廚房里有一個煤球爐,煤球爐上焐著一大茶壺水。在水泥臺上,還排著六七個暖水瓶。木槿不是去燒水的,燒水不是她的任務(wù)。她是去拿暖水瓶的。她每天晚上,都要去拿四個暖水瓶,暖水瓶里裝滿開水。我早就知道木槿的行動規(guī)律了,所以,會在八點半的時候,提前幾分鐘趴在門上的玻璃窗上,朝外望,明知道木槿還沒有來,也要提前望,怕萬一錯過了。門是木板門,漆著朱紅色的油漆,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油漆剝落很厲害,有的地方露出半腐朽的木塊。在門的上方,有一個約一尺見方的小窗戶,窗戶上有一塊天藍色的布簾,我搬來時就有,又臟又舊。我掀開布簾一角,把眼睛貼在玻璃上,看著整個院子,等待木槿的出現(xiàn)。
其實,我第一次偷看的不是木槿,是紫薇。
在我剛搬來不久的時候,看到紫薇坐在花圃的矮墻上逗她家那只黑色的大貓。我也喜歡貓,看她逗貓我也蠢蠢欲動。但我們還不熟,沒有說過話,不便于主動搭訕。倒是那只貓,趴在花墻上,可能正曬著西下的太陽吧,懶洋洋地不想動。紫薇就數(shù)落它是懶貓。貓聽著聽著,更擺起了懶,又瞇眼養(yǎng)神了,它不識逗,讓紫薇哭笑不得地朝我笑笑。我被她的笑感染了,過去也擼了擼幾乎要打呼的大黑貓。它肉嘟嘟的,身上的毛發(fā)像緞子般柔軟。紫薇就問我,你也喜歡貓?我說家里也有一只這樣的貓。這是我們第一次說話。話剛開了個頭,紫薇就被她二姐米蘭喊走了。米蘭說有一道物理試題不會做。紫薇就跑過去了。晚上,我聽到走路聲時,希望是紫薇,就情不自禁地趴到門窗玻璃上望,沒想到是木槿——原來每次聽到的腳步聲都是木槿。
后來的每一次偷窺,都幻想紫薇能夠出現(xiàn),哪怕一次也行??勺限焙孟裰牢乙悼此粯?,或木槿故意不讓我偷看紫薇,每次都是木槿到廚房拿水。木槿的兩個妹妹米蘭和紫薇都在讀高中,同是畢業(yè)班,米蘭是復(fù)讀生,紫薇是應(yīng)屆生,明年夏天同時參加高考。木槿選擇這個時間點拿水,除了自己使用,主要是幫她晚自習剛放學的兩個妹妹的忙,減少她倆的勞動,節(jié)省時間讓她們好好休息。
隨著腳步聲的響起,木槿出現(xiàn)了。
今夜有月光。門口的月光很亮。月光再亮,也不如廚房門上的燈亮。我看到,美麗的木槿,行走在燈光和月光混淆的光影里,光影給她閃開一條通道,她像夜晚出沒的女神,走到花圃的花墻邊時,突然側(cè)身跳了一步,顯然是被嚇著了。她被誰嚇著啦?是那只大黑貓?不是。讓我悚然一驚的是,不到半米高的磚砌花墻里,跳出一個人來,站到木槿身前。這是一個男人,身材高大,穿著肥大的軍大衣,脖子里還包著大圍巾。木槿被嚇著了,向后退了半步,保持兩步遠的距離,用氣聲和對方說話,然后,回身向自家的小院望去,確認小院門緊緊關(guān)閉時,才趕快走進廚房。大衣男也跟著進去了。門又關(guān)起來。廚房的燈沒有亮。往天,在木槿進入廚房后,燈就會亮,門也用不著關(guān)上。
大衣男是誰?什么時候潛伏進花圃的?現(xiàn)在,木槿和大衣男在廚房干什么?花圃里只有一棵羅漢松,沒有什么造型,自由瘋長的那種,大約有些年頭了,很老氣的樣子。除此而外,花圃里什么花草都沒有。羅漢松周圍的空地上,被林嬸開墾成小菜園,此時只有涼席大的地方栽著過寒菜,還有一小片蒜苗。那個男人總不會是過寒菜或蒜苗變的吧?我緊張得都快喘不開氣了,心仿佛跳到門外的月光里,眼睛死死盯著廚房的門。廚房是三間西屋,門向東開。廚房的門和我的門一樣,木結(jié)構(gòu)的,門上方也有一個方形小窗戶,上面裝著玻璃。我所在的位置,和廚房門構(gòu)成的視線,是一個直角三角形的斜邊,我能看清廚房門上的玻璃和玻璃上的反光,卻看不到廚房里的情況。
過了很久,其實也就十幾分鐘左右,木槿出來了。我看到,木槿出來時,廚房的門又從里邊關(guān)上,大衣男還在廚房里。木槿和大衣男在廚房里的時間只是我估計的時間,因為八點五十左右時,米蘭和紫薇就晚自習放學到家了。
如果說那個大衣男的出現(xiàn)讓我吃驚,更讓我吃驚的是,木槿從廚房走到我門口時突然放慢腳步,并朝我門上的玻璃窗狠狠挖了一眼,才走過去。她這一挖,我就無法平靜了——天啦,她知道窗玻璃后有一雙眼睛在看她。我感到羞愧和無地自容,小秘密被她發(fā)現(xiàn)了。
2
門被敲響了。
今天是周日。我每個周日都會睡懶覺,一直睡到十點多。現(xiàn)在才七點半,誰會敲我的門呢?木槿找茬來啦?
“小陳,我呀,林嬸?!?/p>
沒想到敲門的是林嬸,木槿三姐妹的媽媽。木槿把我偷窺的事告訴她媽媽啦?我假裝睡意朦朧地應(yīng)一聲,忐忑著,起床了。
我看到林嬸端著一只白搪瓷碗,碗上還蓋著一只白瓷碗,那是起保溫作用的。林嬸微微地笑著,一看就知道她不是來找茬的,是給我送吃的。我有些吃驚。搬來兩個多月了,從未吃過林嬸家的東西,和林嬸總共也沒說幾次話,倒是老林,會在我晚上回來時跟我說句“回來啦”“吃過啦”之類的。老林都是坐在花圃的花墻上抽煙,或在院子里散步。如果林嬸這當兒在廚房里灌水,她聽到老林的招呼之后,會喊道:“小陳,水好了,來拿兩壺吧。”我大部分時候都先應(yīng)她一聲,再快速跑去廚房拿水,如果慢了點兒,她會拎著兩個暖水瓶給我送來,讓我再把兩只空水瓶拿給她。一天兩暖瓶開水,足夠我用了。我和老林、林嬸的接觸,僅限于這個時段,即晚上六點半左右。這突然送來早餐,我不知是受寵若驚,還是無所適從,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林,林嬸……這是……”
“這是我蒸的肉餡包子,給你幾個嘗嘗?!绷謰鹫f,“等會兒,請你幫個忙,到木槿的廠里,拉幾麻袋木屑?!?/p>
我聽明白了,林嬸一大早叫我,是要我?guī)退依拘???衫拘歼@活,是林嬸早就計劃好的呢還是木槿的臨時安排?木槿昨晚的秘密被我發(fā)現(xiàn)了,讓我到她廠里接受她的訓斥或解釋?昨天晚上我就想過了,以后再也不偷窺了,那真是不好的行為。
“你先拿回家,等小陳洗漱好了,請小陳來家里吃?!崩狭终驹诹謰鹕砗笳f,他的話很和氣,只是話音有些悶,可能和他耳聾有關(guān)。他比林嬸至少要大十歲,六十出頭的樣子。
“好,等會兒過來呀?!绷謰鸲酥胗只刈约倚≡毫?。
我所居住的地方,除了老林一家,只有我。這兒原是縣收容遣送站,是民政局下設(shè)的一個機構(gòu),老林是站長。半年前,也就是1982年6月的一天,收容遣送站撤銷了,老林也辦了離休手續(xù),這一片房子就空著了。房子共兩排,分前院、后院和巷子幾個部分。前院,有紅磚紅瓦的正房一排,共十六間,都是單間。最東邊兩間是老林一家,又單獨拉個小院子,小院子里有改砌的兩間低矮的南屋,做廚房和雜物間。老林家的小院開了東西兩個側(cè)門。老林家的人要是上街、上班、上學,就從東側(cè)門出入。西側(cè)門是用來方便去廚房或花圃的,林嬸偶爾也會到花圃前的水池里洗大件的衣服。從西側(cè)門出來,中間隔著兩間,就是我的住房了。如前所述,院子靠西是三間是當作廚房的邊屋。前院的大門在老林家小院的南首。說是大門,實際上也沒有門,是一個敞口,從敞口出去是一條向南通到大馬路的巷子。向北是斷頭巷,直接通后院。后院同樣是一排十六間的平房,和前排平房的后墻組成的后院里空空蕩蕩。我能住在這里,和老林一家成為鄰居,說起來非常簡單,縣民政局正在編寫一本全縣《革命烈士英名錄》,需要一名年輕的打字員。我二十歲,年齡符合要求,在民政局下屬的福利水泥制品廠干臨時工,業(yè)余喜歡寫作,也給許多報紙雜志投稿。這年的十月,民政局把我借調(diào)來做打字員了。白天,我在縣政府大院民政局的辦公室里打字,晚上回到宿舍來,讀書、寫詩、寫小說,午飯和晚飯在縣政府的食堂解決,早飯一般不吃。
我快速洗漱完,來到老林家。這是我第一次來老林家。
老林家的小院很緊湊,除了一個接水用的水池,什么都沒有。老林不養(yǎng)花不弄草,院子里打掃得一塵不染,那只大黑貓不知躲到哪里了。老林家所占用的兩間屋,一間是三姐妹的住房,此時正緊緊關(guān)閉著。我知道米蘭和紫薇就在屋里,不是在睡懶覺,就是在復(fù)習功課。另一間是老林老兩口用的,是家里的主屋。老林家的房子,大小和我的宿舍一樣,陳設(shè)也很簡單,隔開的外間擺著飯桌、臉盆架、幾把椅子,還有一架縫紉機,墻上還有一面鏡子,鏡子的邊上貼著去年的一張年畫,年畫邊上是一個相片框,擺滿大大小小的照片。老林參加過抗美援朝戰(zhàn)爭,穿軍裝的大大小小的黑白照,應(yīng)該就是老林,有一張還配著手槍,很威武。我在相框里看到一張三姐妹的合影,木槿站在中間,左右依次是米蘭和紫薇。紫薇那時候只有五六歲吧,樣子最神氣。
在我吃飯的時候,林嬸跟我說了木槿,說木槿從小就跟別的女孩不一樣,干什么都敢上前??h木工家具廠招工的時候,她報名要當一名木匠,全家人都反對,可她還是報名了?,F(xiàn)在很優(yōu)秀,是技術(shù)六級,有著九年的工齡,在廠里年年先進,已經(jīng)帶徒弟了。
我是在聽了林嬸的話,才知道木槿是個木匠,這讓我特別驚奇,一個女孩兒,居然是木匠。林嬸夸了木槿之后,又表示了兩個遺憾,一是縣木工家具廠是縣屬集體企業(yè),無法轉(zhuǎn)干;二是木槿都二十七歲了,還沒有男朋友。關(guān)于林嬸的第二個遺憾,我想,她倒不必擔心,木槿已經(jīng)談上了,只不過是在秘密進行中。但這個話我不敢說。我的偷窺已經(jīng)叫木槿發(fā)現(xiàn)了,或者她已經(jīng)盯上我了,那暗夜里挖我的眼神,直接刺疼了我。這事還沒有結(jié)束,去她廠里拉木屑,有可能就是她策劃的,我一會兒就要見到她了,我還不知道她如何收拾我呢。想到這里,早餐突然就不香了。
3
縣木工家具廠在海陵路東首??创箝T的人盤問幾句話:干什么的?找誰?帶沒帶火?我如實回答之后,就讓我進去了,還告訴我林木槿在三車間??磥?,木槿的知名度很高啊。
就要見到木槿了,我突然緊張起來。我不知道木槿會如何報復(fù)我?揍我一頓?罵我?責備?刁難?派我干很苦很累的活?再苦再累,也不過是拉一趟木屑而已。也許呢,都不是,是她害怕我把看到的她和大衣男的約會講出去,把那個大衣男的行為告訴給她的家人——她不過是想封住我的嘴巴。如果這樣,我表個態(tài)就行了。
我根據(jù)看門人的指點,路過噪音很響的電鋸房,來到一個很大的車間里。
車間里是一排排工作臺,還有一臺臺小型機械躲在各個角落,各種機械聲、碰撞聲、敲敲打打聲混雜在一起。木工們清一色穿著勞動布工作服,在各自的工位上操作。我一眼看過去,實在分不出男女,更不要說木槿在哪里了,就是我大聲喊叫,也不會有人響應(yīng),因為各種聲音會把我的聲音消解。我就近問一個背影看起來五大三粗的木工,他正在一組木料上畫線,手里拿著一支扁鉛筆,耳朵上還別著一支圓鉛筆。我問:“請問師傅,林木槿在哪里?”這個師傅轉(zhuǎn)頭跟我說話時,嚇我一跳,體型這么粗壯的木工,居然是一個女工,她戴著勞動布無沿帽子,長頭發(fā)塞在帽子里,面盆一樣的大圓臉上透著喜氣,扯著大嗓門喊著說:“你找林主任?”她打量我一眼,抬手一指,“看,東南方向,打孔機南邊,第二個人,最漂亮的,就是?!蔽抑x過她之后,心里想,木槿是主任了,怪不得能買到便宜的木屑呢。
如果不是胖女工指給我,僅從背影上,我也看不出她就是木槿,哪怕胖女工加了句“最漂亮的”。我走過去,踟躊著,不知怎么稱呼她,我路上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直呼其名是不對的,叫林師傅,又太生疏,叫林主任?還沒等我開口,她發(fā)現(xiàn)我了。
“來啦?”她不像胖女工說話大聲。她表情自然、隨和,不像我預(yù)想的那樣,對我聲色俱厲、橫眉惡對。我心里一下子放松下來。
“林主任,林嬸讓我來拉木屑?!?/p>
“林主任?你聽誰說我是主任的?”木槿望一眼四周,仿佛當主任是一件難為情的事,“車間主任,就是領(lǐng)人干活的。小陳,別跟我家里人說我是主任啊,沒人稀罕。叫我姐,木槿姐。”
我點點頭。我看到她手上戴著白紗手套,長發(fā)也是塞到帽子里,白凈而圓潤的下巴上粘有一根細小的和皮膚差不多的木屑。我用手放在我的下巴上,說:“木槿姐,你這兒有根木屑?!?/p>
“這就對了。”她聽我改口了,很高興,把手從手套里拿出來,摸著下巴,“你說這是木屑?這不是木屑,這是疤痕,我剛參加工作時,被木屑崩破了皮。走,領(lǐng)你去裝木屑。”
我跟著她,來到廠區(qū)的院子里。這兒有堆成了小山一樣的木屑。她讓我在這兒等她。一會兒就拉著一輛平板車回來了,車上還有幾條麻袋。她說:“我不能幫你了。裝好了叫我?!?/p>
這時候,一個男人向我們走來。我一眼就認出他就是昨天晚上我看到的那個大衣男。
“你家買木屑啊?我給捎過去吧,正好要出車。”大衣男說,他穿一件軍便裝,把大衣披在身上,話里帶有一絲討好。
“不用。這是我家鄰居。”木槿說完就走了。
我看到大衣男看了看木槿的背影,朝另一個方向走了。那邊,停著一輛解放牌貨車。
這就是木槿的男朋友?我一邊想著,一邊撐開麻袋,動手往麻袋里塞木屑。一共有六條麻袋。我剛裝滿六個麻袋,木槿掐好時間,適時出現(xiàn)了。
4
木槿沒有懲罰我偷窺的事(拉一車木屑似乎不算懲罰)。
老林和林嬸對我拉回來的木屑非常滿意。我一趟一趟把六個麻袋抱進她家的廚房。廚房里有一口老式的灶鍋,燒柴禾的那種,煙囪從屋頂伸了出去。在老林的指揮下,我還把六個大麻袋摞在離鍋不遠的墻根。剛一摞好,就聽到院里的林嬸說:“小陳出來洗手,熱水我給你調(diào)好了?!?/p>
我來到院子里,看到水池里有一只花瓷盆,盆里的水冒著熱氣。
那扇關(guān)閉著的門突然打開了,紫薇從房間走了出來。
紫薇手里拿著牙杯牙刷,她是準備刷牙來的。紫薇身材高挑,和她大姐木槿簡直是一個模子出來的,特別是鼻子和嘴唇,就像是一個人。她扎著一個大馬尾,站在臺階上,近午的陽光照著她,臉色干凈而光滑,眼睛更是亮閃閃的,透出開心和快樂。她看我占用了水池,便站在一邊等著。在我看她一眼時,她也報以輕輕的一笑,意思是說,你用,不急。
林嬸對紫薇說,“小陳把木屑都買來了。”
“辛苦小陳哥啦。”紫薇又對林嬸說,“媽,你啥意思?嫌我起晚啦?我昨晚學到凌晨一點多好不好?現(xiàn)在不到十一點,我還想多睡一會兒呢。”
屋里傳來米蘭的大叫聲:“吵死了,讓不讓人睡覺!”
“鬼叫?!弊限毙÷暤溃乙恍?,露出一嘴的白牙。
我知道我的到來,驚擾了林家的二姑娘和三姑娘,特別是吵著了米蘭的睡覺。便準備簡單洗洗手趕快離開。但是,紫薇卻突然驚訝地說:“呀……媽,咱家就這么窮嗎?讓小陳哥用肥皂洗手?我去拿香皂來。”
還沒等我客套一句,紫薇已經(jīng)回屋了。等紫薇再出來時,把紫色的香皂盒打開,說:“來,檀香皂?!?/p>
我沒那么講究,肥皂和香皂對我來說差不多。但是紫薇的好意我不能拒絕,只好拿過香皂,簡單擦兩下,搓搓手,在臉盆里劃拉劃拉,離開了。
回到宿舍,不知為什么突然有點緊張,還想著紫薇的笑,想著她說學習學到凌晨,這可真夠晚的。我讀書或?qū)懽鲿r,從來熬不到十點,不是困了,就是被凍得受不了。今天我是被林嬸叫醒的,不然,我可能起得比紫薇還晚,洗漱過后就要到吃午飯的點了。想到吃午飯,我立馬想起來自行車還在木槿的廠里呢,怎么去食堂吃飯?我知道老林家有好幾輛自行車,米蘭、紫薇都有,老林也有一輛長征牌自行車,很破舊了,我從未見他騎過,剛才我搬木屑時,看到那輛靠在墻根的自行車。我要不要去借自行車?
十一點半時,我剛出門,就聽米蘭、紫薇在談?wù)撟孕熊?。米蘭大聲嚷嚷道:“大姐煩死了,把我自行車騎走了。紫薇,大姐怎么不騎你自行車?”
“不知道啊,誰叫你那輛是新車?活該!”紫薇說。
“氣死我了,我曉得你嫉妒我的新車?!?/p>
聽米蘭和紫薇說話,我總覺得米蘭的話有些霸道,而紫薇總是一副無辜的口氣。聽話聽音,木槿一早上班時,沒騎自己的自行車,而是騎走了米蘭的自行車。我這時候去借自行車,怕是不合適吧?但是,從這兒跑到縣政府食堂,來回有好幾里路,確實夠遠的。再說,我要借的是老林曾推出來修過的自行車,不是米蘭或紫薇的二四式彩色女車,便還是敲響了老林家的小院門。
開門的正是紫薇。紫薇見是我時,突然臉紅一下,微笑著,沒說話。我也愣住了。這種突然的照面,嚇著了她們倆。我看到倚在門框上照鏡子的米蘭朝我和紫薇看一眼,鄙視地一撇嘴,轉(zhuǎn)身進屋了。米蘭那撇嘴和鄙視的表情,讓我心慌意亂,仿佛米蘭看穿了我喜歡紫薇的那點小心思。好在坐在太陽地里看報紙的老林,適時地拿下眼鏡,叫我一聲:“小陳?!?/p>
“林叔,想跟你借自行車?!崩狭侄常衣曇艉艽?,“我自行車放在家具廠了,跟你借自行車吃飯去。”
正在水池上淘米的林嬸趕緊說:“你林叔那輛自行車壞了,不能騎。”
“小陳哥,騎我的自行車?!笔亲限钡穆曇簦呀?jīng)從屋里推出了自行車。
5
吃過午飯,我沒有立即回宿舍,而是從縣政府的東便門出來,繞到縣文化館,我想看看文化館櫥窗里的《東海文藝》有沒有出新的一期,我不久前給《東海文藝》編輯部投了兩首詩,我期待著至少能發(fā)表一首。
紫薇的二四式彩色輕便女車很好騎,是上海鳳凰牌的,又輕便又靈巧,騎著很舒適,就仿佛和紫薇在親切交流一樣。我還想寫一首《自行車之歌》,專門獻給紫薇,我都想好幾句了:“二四式女車/粉色的/它是一朵開在春天里的花/花的名字叫紫薇?!?/p>
到了縣文化館,看到臨街的一排長長的櫥窗里,用各種顏色的廣告粉書寫的《東海文藝》的內(nèi)容,還和我上次看到的一樣,沒有變。
回來時,我想把自行車親手交還給紫薇,卻叫木槿截了胡——木槿已經(jīng)在我宿舍的門口等我了,我的自行車就停在一邊。
木槿接過自行車,把自行車推進她家的小院里,馬上又出來,手里端著一只紙盒,紙盒里是一些零碎的東西,她說:“小陳,窗簾都舊了,我來給你換一個新的?!?/p>
木槿要給我換窗簾,相當于把話說明了,讓我別再偷窺。木槿是高等級的木工,換窗簾這種事,對她來說,簡直就是小菜一碟。我看到她拿來的這一堆東西里,有鉗子、錘子、釘子、剪刀、螺絲刀、一塊藍底帶小白花的布。
“……謝謝木槿姐?!蔽覐娮麈?zhèn)靜地說。
“客氣啥呀。”木槿又對跟過來的林嬸說:“媽,換個窗簾有什么好看的,侍候你的小菜園去吧?!?/p>
林嬸走后,木槿手腳利索地把門上原有的窗簾布扯下來。有一些細微的灰塵,在陽光里亮閃閃地跳躍著。木槿拿著螺絲刀,要整理小窗周邊的雜物,由于高度不對稱,她需要踮著腳尖,踮著腳尖又使不上勁兒。她讓我給她搬來椅子。木槿就踩在椅子上,開始操作。清理結(jié)束后,木槿把門關(guān)死了,還朝外望了望,可能望到花圃里的林嬸了吧,對著玻璃一笑,才轉(zhuǎn)頭對我說:“小陳,把窗簾布遞給我?!?/p>
在我的協(xié)助和木槿的一通勞作下,窗簾裝好了。可能是新窗簾吧,也可能是門上剛被清掃過,玻璃剛擦拭過,整個屋里顯得亮堂多了。木槿從椅子上跳下來,沒有歡喜,也沒有不歡喜,仿佛不過是做了一件很日常的事情。我看到她在整理紙盒里的東西時,表情真是很平靜。她在臨走之前,才跟我一笑,說:“挺好。”
我回應(yīng)道:“謝謝木槿姐。”
“說過不用謝嘛。”木槿說罷,沒有立即離開,她站在新?lián)Q的窗簾后邊,把臉貼上去朝外望。她是在測試能不能望透窗簾布嗎?
我緊張起來,覺得她用行動,再一次打我的臉,指責我無恥的偷窺。
木槿突然轉(zhuǎn)向我,眼睛盯著我的眼睛。從新窗簾照進來的陽光打在她的臉上和肩上,她的半邊臉就在陽光里,另半邊臉在陰影中。由于相隔太近,我能看到她臉上被陽光照射的地方有著細細的絨毛。她終于要指責我了,我心跳陡然加速,下意識地躲開她的目光。突然,她掀起衣服——當著我的面,把棉襖掀起來,露出一截白白的肚皮,眼睛固執(zhí)地盯著我,繼續(xù)把衣服往上掀。我驚呆了,立即有一種眩暈感,仿佛一道閃電從眼前、從意識里無比驚悚地一閃而過,她的衣服就放下來了。我再看她時,她的眼睛還在盯著我,仿佛在說,看夠了嗎?我在發(fā)懵狀態(tài)中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木槿就迅速轉(zhuǎn)身,拉開門,端起地上的紙盒,出去了。
6
周一這天,米蘭突然來到我工作的民政局找我。米蘭告訴我,她不念書了,成績不好,算上今年,都復(fù)讀兩年了,和她一屆高中畢業(yè)的同學,有人都結(jié)婚了,反正她也考不上大學……正好縣計經(jīng)委缺一個打字員,她要去那里工作,關(guān)系掛在磷肥廠,那是國營企業(yè),將來能以工代干轉(zhuǎn)成機關(guān)干部。
民政局打字室是獨立的一間辦公室,在一排平房的最西頭。米蘭跟我說了這些之后,又說:“來看看你打字呀……不歡迎?其實,我對打字一竅不通,我爸讓我來跟你學學?!?/p>
原來她是來跟我學打字的。
“好呀?!蔽耶斎粴g迎。我看米蘭還特意打扮過了,抹了口紅,描了眉,此時就站在我身邊,看我面前的打字機。我告訴她打字機的機械原理和操作程序,然后打字給她看,我接連敲了幾個字,是正常速度的打字。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打字的節(jié)奏很好聽,清脆,悅耳。米蘭好奇地說:“這字是吸上來的嗎?”我說:“不是。找到需要的字,快速而有節(jié)奏地按下這個把手,這個字就被頂上來——是頂上來的,看看?!蔽矣址怕齽幼?,分解給她看。她看明白了,點點頭。我繼續(xù)告訴她,并示范,滾軸是干什么的,裹在上邊的蠟紙如何裝上去,改正液的使用方法。關(guān)鍵是找字,整個字盤有三千六百多個常用字,這些字在哪些地方,都要背下來。不常用的字在字盤下邊的兩個小鐵盒子里,需要使用時,要用小鐵夾子把字夾上來,裝到字盤上。在我講解和示范的時候,米蘭都認真地聽,認真地看,也會詢問,我會再耐心地講一遍。
該講的都講了,我怕突然有民政局的人進來,特別是龐秘書——我歸龐秘書領(lǐng)導,他是個嚴肅的人,除了交代工作,從來不跟我多說一句話。我覺得米蘭如此近地在我身邊,不明就理的人還以為我們在談戀愛。我就讓米蘭坐到對面去,那也是我的辦公桌,我需要打的文件的登記薄、訂書機和打印紙等都在那張桌子上。我還告訴米蘭,抽屜里有一本雜志,可以看。米蘭懂我的意思,就到我對面坐下了,她先拉開抽屜,拿出雜志,說你真厲害,都不上學了還那么愛讀書。
這時候,龐秘書進來了。龐秘書是個瘦高挑兒,抱著一疊檔案卷宗進來了。龐秘書看到米蘭,驚訝地說:“米蘭,你怎么來啦?”
米蘭搶先說:“龐叔叔好,我要到計經(jīng)委去當打字員了,來跟小陳學學打字?!?/p>
“計經(jīng)委不錯啊,好單位。打字簡單,叫小陳教教你?!饼嬅貢驯е囊晦碜诜诺轿业淖雷由?,“這里面有十幾個戰(zhàn)爭年代失蹤人員名單,我夾了紙條做了記號,小陳你找個本子,把他們抄出來,所有信息都抄。我再安排人員去調(diào)查識別,看夠不夠烈士資格?!?/p>
龐秘書交代完后,又對米蘭說:“你爸身體還好吧?”
“還那樣?!?/p>
“不錯不錯,你姐還沒有結(jié)婚嗎?你姐歲數(shù)應(yīng)該不小了。你妹妹叫什么來著?老林把你們?nèi)忝玫拿侄计鸪闪艘恢Щü?,你們都是一支花。米蘭,有什么不懂的就跟小陳請教。你回家跟你爸說,改天我?guī)б黄刻伊执笄侥慵液纫槐 ?/p>
龐秘書的話很密集,他并沒聽米蘭回答,就歡喜而匆忙地走了?;蛟S那些話都不需要回答吧——龐秘書太忙了。
龐秘書走后,米蘭跟我做了個鬼臉,說:“你不會挨批評吧?”
我也不知道會不會挨批評,看龐秘書的態(tài)度,應(yīng)該不會。
“你讓開,我來敲幾下?!?/p>
米蘭是真想立即就學會打字的,她躍躍欲試地從對面過來了。我只好把我打了一半的蠟紙取下來,又教她上了一張新蠟紙,她便開始打字。先是隨便亂敲幾下,很快就掌握了敲擊技術(shù),然后她就照著雜志上的一首詩,開始在鍵盤上找字。
7
下午快下班時,龐秘書又拿來幾個卷宗,對于那些在戰(zhàn)爭年代失蹤的人員身份很難識別表示為難。但這個工作又不能不做,表示要堅決搞清楚的決心。臨走時,龐秘書跟我說:“老林來過了……小陳,米蘭跟你學打字,你要好好教她。計經(jīng)委也在大院里,以后你們還能互相幫助。”
這下好了,有龐秘書這句話,相當于正式安排了,米蘭再來,就是名正言順了。
我在食堂吃完晚飯后,立即就騎車回宿舍去。
氣溫是在下午驟降的,還刮起了大風。我騎車時感到硬硬的冷,棉衣都被凍透了,耳朵都凍麻木了。我風塵仆仆地進了院子,剛打開宿舍的門,米蘭就從她家的小院出來,走到我跟前說:“回來啦小陳,凍死了吧?”
“凍死了。”我回答她,一邊哈手一邊跺腳。我估計她已經(jīng)知道老林跟龐秘書打過關(guān)照了,所以我也不用傳龐秘書的話。
米蘭囁嚅著說:“過了元旦就要上班,還有不到十天時間,我怕還不會打字……晚上能不能再教教我???”
“今晚?太冷啊。”
“我不怕冷。”
可是,我怕冷啊。但我沒有說。木槿已經(jīng)被我得罪了(我感覺她不會再理我,她讓我看她隱秘部位,是在給我的嘴巴貼上一張封條,讓我別說我看到的大衣男),我可不想再得罪老林家的二女兒了,我感覺米蘭比木槿還厲害,她連紫薇和我說話都看不順眼,從米蘭和紫薇的拌嘴中也能體會她的兇勁兒,她現(xiàn)在的和顏悅色,態(tài)度謙恭,無非是需要我?guī)退?。既然這樣,我就不敢拒絕了,假裝很愿意地說:“好呀,走!”
“小陳?!崩狭值穆曇魪男≡豪飩髁顺鰜?,“我給你一頂帽子戴,還有圍巾?!?/p>
原來老林一直在聽我們說話。我這才發(fā)現(xiàn),米蘭脖子上已經(jīng)圍上一條紅色大圍巾了。在家里還圍圍巾,說明她早就準備好讓我晚上帶她去學打字的。還有老林,他要給我帽子和圍巾,肯定也不是臨時決定。我說:“不怕冷?!?/p>
“那不成?!崩狭肿叱鰜?,后邊跟著林嬸。老林空著手,帽子和圍巾在林嬸的手里,老林說,“我耳朵就是在朝鮮凍掉的,你也當心凍壞了?!?/p>
“小陳,這是你林叔的帽子,去年木槿買的,一次都沒戴過?!绷謰鹫f,撲哧笑道,“這圍巾是木槿的,栗色,還行,不分男女,我看你也能圍。來,帽子戴上,圍巾圍上,壓風擋寒。米蘭跟你學打字,辛苦你了。早去早回啊?!?/p>
就這樣,我戴著老林的三塊耳棉帽,圍著木槿的圍巾,和米蘭一起,來到民政局。爐子已經(jīng)滅了。我們沒有重新生爐子。屋里還殘存著熱氣,不至于像室外那么冷。米蘭也沒有客氣,迫不及待地就坐到了打字機前,對我說:“來,指導指導?!庇谑俏腋蛹氈碌赜纸趟槐?,讓她如何從滾軸上取下我打了一半字的蠟紙,再指導她重新裝上一張新的蠟紙,讓她看準蠟紙上的刻度表,調(diào)整好卡尺,讓所打的內(nèi)容處在最合適的位置,最后就可以敲字了。米蘭上午在我的指導下打了一首短詩。這會兒她想一步到位,說隨便敲字可不行,打詩也不行,得打正式文件。于是我從抽屜里拿出一份舊文件,教她如何登記編號,然后又教她如何使用改正液。打字本來就不算什么高深技術(shù),加上米蘭聰明,很快就操作自如了。米蘭反反復(fù)復(fù)把那份四百多字的文件打了幾次,屋里漸漸冷了。我想起林嬸關(guān)照的話,便提醒米蘭,明天可以再來。
算起來,從出門,騎行,到打字室練習打字,總共不到兩個小時,時間還不到九點,米蘭就已經(jīng)掌握打字的全部流程了。
在回去的路上,米蘭突然說:“我們?nèi)スと宋幕瘜m吧,那兒可以溜旱冰。”
工人文化宮我知道,也去玩過幾次,院子里有兩塊場地,一塊是燈光球場,周六晚上會有籃球比賽。另一塊地就是旱冰場了。溜旱冰的這種運動剛剛時新于我們這個小縣城,大家都有新鮮感,我聽龐秘書和民政局的同事聊過他們的孩子都喜歡溜旱冰。我第一次看溜旱冰時,覺得很神奇,專用的鞋子上帶著四個小輪子,溜得很快的人顯得很瀟灑,不會溜的人磕磕絆絆。旱冰鞋是從工人文化宮的窗口租的,不知多少錢。進入旱冰場還要花一毛五分錢門票。我沒有玩過溜旱冰,一來是不會,怕摔倒了丟人;二來是怕花錢。
我和米蘭就趴在欄桿上。欄桿上幾乎趴滿了人。而溜旱冰的人不比看的人少,比籃球場還大的旱冰場里,成了年輕人的天下。會滑的,不僅速度快,還會做出單腿滑行、旋轉(zhuǎn)、跳躍等高難度動作。在做動作時也有失敗的,摔倒了,或失誤了,引起場外的笑聲或驚呼。不會滑的,觀望著,或同伴攙扶著,或扶著邊欄,小心地嘗試著滑行。
米蘭可能也不常來,或是初次來,居然比我還不懂,問這問那,問旱冰鞋的輪子,問旱冰鞋不合腳怎么辦,問租一雙旱冰鞋要多少錢,可以玩多長時間。其實這些我也不懂。本來我還想問問她的。既然都不懂,就專注于欣賞了。米蘭會把她看到的好笑的事指給我看,還不失時機地評點兩句。比如她欣賞一個身穿糧食倉庫工作服的男青年的滑行,他其實還不老練,直行都不是太穩(wěn),就敢做動作了,動作生疏而笨拙,看了確實好笑。我看到一個女青年滑得好,身形好看,動作靈巧,身輕如燕,她也看到了,跟我表示羨慕。米蘭說:“我要學,也得像她那樣才行?!蔽尹c頭表示贊同。米蘭又說:“你應(yīng)該來學?!蔽艺f我沒時間。米蘭噢一聲,說:“我知道,你要寫作?!?/p>
正在我們專心欣賞的時候,兩個男青年“嗖”地滑到我們面前,其中一個高胖子,滿臉青春痘,穿著喇叭褲,留著長頭發(fā)、小胡子,朝我們探頭探腦,又夸張地瞪大眼睛,看看米蘭又看看我,嬉笑著說:“林米蘭,這么晚出來玩?這誰呀,介紹下?!泵滋m沒理他。高胖子又問我:“誰呀?”我有點害怕,正不知要不要回答時,高胖子一把搶過我的帽子,滑行而去。在滑行中,還把我的帽子夾在兩腿中間。緊跟著高胖子滑行的矮瘦子,從高胖子兩腿間搶過帽子,也夾到了襠部。高胖子和矮瘦子輪流搶我的帽子,輪流夾在兩腿中間,引發(fā)許多人哈哈狂笑。隨即,又有三四個人跟著他們滑行,他們五六個人,形成一個小團體,嘴里都發(fā)出“噢噢”怪叫,還伴著口哨聲。他們滑了一圈,有人還想來拽我的圍巾,被我躲過去了。許多人都望向我。我覺得受到了侮辱,又沒有辦法。米蘭臉色通紅,怒目圓睜,一直盯著那個高胖子。因為高胖子能叫出米蘭的名字,我知道他們認識。米蘭的表情果然嚇著了他。他們在滑了三四圈后,回到我們面前,把帽子拿出來,按到我頭上,大聲說:“還你,鄉(xiāng)巴佬!”讓我沒想到的是,米蘭朝高胖子的臉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那口唾沫攢了很多,實實在在地擊中到高胖子的鼻子和雙眼的交匯處。米蘭還不依不饒,怒聲罵道:“死胖子!”沒等高胖子做出反應(yīng),米蘭拉著我就走了。旱冰池里響起歡樂的起哄聲。
路上,米蘭得意地說:“啐不死他!才不怕他呢——我前年的高中同學,去年還跟我一起復(fù)讀的。他就是個小流氓!”
我說:“要在我們村,看我不把他一腳送到牛屎汪里!”
“我再扔幾塊牛糞,讓他吃屎!”米蘭也解恨地說。
8
米蘭在元旦前的那幾天,又去了我辦公室四五次,有時候是上午,有時候是下午,有時候是快下班的時候,還是打打字練練手,我還教她油印一次文件,弄得她滿手都是油墨。有一天下午,她待久了,我還在縣政府食堂請她吃了一次晚飯。吃過飯后,也是她的提議,我們又在大院里找到了縣計經(jīng)委的那排平房,挨間看了看,門牌上有寫著生產(chǎn)科的、計劃科的、技改科的、秘書科的,在秘書科旁邊我們找到了打字室。米蘭朝里望望,她看了到打字機,興奮地說:“元旦后,我就要在這里上班了。小陳,你一定要幫幫我啊?!蔽液敛华q豫就答應(yīng)了。我還記著她不久前替我出頭,啐了那個流氓的一口唾沫呢。
1983年元旦過后,在春節(jié)臨近的這段時間里,老林家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木槿結(jié)婚了。木槿的婚房,就在我隔壁。聽林嬸說,是老林厚著臉皮,找民政局的領(lǐng)導才借了這一間房,也沒怎么裝修,用石灰水刷一遍墻,又用報紙扎個頂棚,貼上幾張雙喜,就算新房了。新房都是木槿和未婚夫兩個人收拾的。干活時,由于我在上班,也沒有遇著他們,或者遇著了,他們又正巧在屋里干活,因而都沒有照面。我還好奇地想,木槿的未婚夫,是那個在廚房里約會的大衣男嗎?
結(jié)婚是在農(nóng)歷臘月二十六日,離春節(jié)只有幾天了,是旅行結(jié)婚。旅行結(jié)婚也沒有旅行太遠,只去了一趟海州,因為忘帶結(jié)婚證(真是心大),無法住賓館,當天就回來了。
木槿和她丈夫旅行結(jié)婚回來時我見到了。當時天色已晚,我吃完晚飯又去縣文化館,再次閱讀了櫥窗里的《東海文藝》,對文化館櫥窗還沒有更換而深感失落。剛一回來,就看到老林家小院的門和新房的門都大開著,新房里燈火通明,老林家小院子里也傳來熱熱鬧鬧的說話聲,小院門上,還有新房的門上,都貼著雙喜。我支好自行車,沒有立即進門——我也被老林家的喜氣感染了,站在院子里感受感受。木槿聽到我支自行車的聲音了,和新婚丈夫一起出來。我這才看到,新郎不是大衣男,他個子不高,穿藍色中山裝,三節(jié)頭黑皮鞋,臉有些黑,皮膚也粗糙,雖然全身新衣,也看出來和我一樣來自鄉(xiāng)下——中山裝穿在他身上不能說不合身,總是松松散散,不像是他的衣服。既然新郎不是我不久前看到的和木槿在廚房幽會的男人,大衣男對木槿來說,就是個秘密,木槿雖然沒有讓我保守秘密,我也一定要守口如瓶。新郎滿臉堆笑地給我敬煙。我不抽煙。但按照風俗,是不能拒絕喜煙的。我就把喜煙接在手里。木槿送來兩包喜糖,是報紙包的,上面貼著一塊方形紅紙,用紙線扎起來。木槿向新郎介紹了我,并強調(diào)我們是門挨門的鄰居。新郎就更熱心了,還拿火給我點煙。
米蘭和紫薇也從她家小院出來了。米蘭和紫薇邀請我到她家坐坐。因為是辦喜事,可以不拘小節(jié),我便來到老林家。
老林家沒有別的客人,老林夫婦倆分別坐在桌子的兩邊,米蘭和紫薇都站著。當門的桌子上放在一個托著紅紙的竹匾,里面是各色糖果,有普通的水果糖,有高粱飴,有小兒酥,還有很貴的花生牛軋?zhí)?。老林和林嬸又是拿煙又是拿糖。我推讓著。因為我手里還有一支香煙,但最終,還是剝了一塊花生牛軋?zhí)浅粤?。林嬸這才給我講木槿的婚事。林嬸說:“小于是頂班進家具廠的。小于的父親是家具廠的老木工,做風箱手藝最好。三年前,小于一進廠里就成了木槿的徒弟,是木槿帶的第一個徒弟,比木槿小三歲(米蘭插話說小四歲),這個小于笨死了,到現(xiàn)在,風箱還打不好,木槿瞧不上他,在帶鋸房搬木料。我們原來也不同意這門婚事——現(xiàn)在木槿年齡大了……女大三抱金磚,也好……就是家具廠沒有宿舍,只能跟我們做鄰居了,小于是農(nóng)村的……”
“媽,盡說沒用的?!泵滋m說,朝我看一眼,意思是說,小陳也是農(nóng)村的。
“我說錯啦?以后看吧,小陳……吃糖吃糖?!绷謰鹪诿滋m和紫薇的眼神監(jiān)督下,不說了。
紫薇拿一塊花生牛軋?zhí)?,剝開,硬要我再吃一塊。
米蘭看了,說:“小陳剛吃了花生牛軋?zhí)恰?,小陳,吃塊高糧飴?!?/p>
我只好一手一塊地接過紫薇和米蘭遞給我的糖,我看到林嬸和老林都樂了。我也樂了,辦喜事嘛,就應(yīng)該歡樂。
“我贊成媽的話,我也瞧不上這個小于……我姐也真是的,結(jié)婚前都沒讓我們看過這個姓于的,像是天上掉下來的?!泵滋m心直口快,“我姐是自作自受?!?/p>
“說什么呢?!崩狭诌@么來一句,深深地抽口煙,半天了,才從鼻孔里噴出兩股煙霧。
看來老林一家,對木槿的婚事并不滿意。在林嬸跟我說話時,老林一直沒有開口。老林耳朵聾,戴著助聽器,應(yīng)該也能聽到林嬸的話。大約他也贊同林嬸的話吧。
9
春節(jié)過后剛上班,又發(fā)生一件事,也是我沒有想到的——老林被民政局返聘了,據(jù)說是龐秘書的提議。老林的主要工作就是協(xié)助龐秘書編輯《革命烈士英名錄》。具體就是識別那些檔案上有名字,而沒有確定為革命烈士的失蹤人員。如前所述,老林是老干部,是1948年在淮海戰(zhàn)役中圍殲黃百韜兵團的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參加過淮海戰(zhàn)役第三階段圍殲杜聿明的陳官莊大戰(zhàn),又參加過渡江戰(zhàn)役,1950年以連長身份隨部參加抗美援朝戰(zhàn)爭,負傷后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工作,一直在民政系統(tǒng)擔任基層領(lǐng)導。在朝鮮,他失去一條胳膊,凍掉兩只耳朵,被評為一級殘廢軍人。老林被返聘,我看出來,他還是蠻開心的。他的辦公室,就設(shè)在我的打字室里,在我打字機的一側(cè),橫放著一張辦公桌。
老林每天按時到辦公室,研究由龐秘書挑出來、我抄在帶表格的本子上的材料,這些戰(zhàn)爭年代失蹤人員,有姓名、性別、曾用名和家庭地址、直系親屬名單、所參加的部隊、失蹤時所在部隊和失蹤原因等信息。這些部隊有的是地方部隊,有的是濱海軍區(qū)老六團、老四團。老林面對這些材料,大多數(shù)也不能確定。如果不能確定,按照上級規(guī)定,必須重新整理材料,由上一級民政機構(gòu)復(fù)核,才能最終確定是不是革命烈士或失蹤人員,因為被評上革命烈士,其直系親屬會得到撫恤金,同時還會受到各級人民政府的優(yōu)待。失蹤人員就差別很大了。這是一項嚴肅的工作,不能馬虎。老林在和龐秘書商量后,決定拿著名單,到各鄉(xiāng)鎮(zhèn)去,深入基層,尋找當年的知情人員,重新調(diào)查。老林識字不多,不能寫材料,民政局又無人可派,只有派我和老林一起下鄉(xiāng)了。老林提問,我記錄,在現(xiàn)場形成文字稿,讓講述人簽字按手印。
在接連的兩個月里,我和老林幾乎天天在各個鄉(xiāng)鎮(zhèn)跑。老林干過多年的收容遣送,熟悉各個鄉(xiāng)鎮(zhèn)的區(qū)域變化,基本沒跑過彎路。
在兩個月的緊張工作中,我住在宿舍的時間,滿打滿算也就十天左右,其他時間都住在下面的鄉(xiāng)鎮(zhèn)。但就是在這零零碎碎的十天時間里,我發(fā)現(xiàn)住在我隔壁的小于、木槿兩口子發(fā)生了重大的矛盾沖突,有三次吵架,甚至有一次還打了起來。第一次是我和老林從雙店鄉(xiāng)回來,到縣城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老林知道我沒有地方吃晚飯,直接讓我到他家隨便吃點。林嬸那天煮了掛面,炒了雪菜肉絲做澆頭。正在我們吃雪菜肉絲澆頭面時,米蘭回來了。米蘭肯定不是才下班,這么晚了,一定是在外面玩,因為她手里提著一個又貴又時髦的雙卡錄放機。她只說了句“爸回來啦”,又說了句“小陳”,就回到她自己的房間里了,我猜肯定是聽歌去了。老林問林嬸:“米蘭怎么才回來?”林嬸說:“這幾天都這樣,弄個什么錄音機,像鬼迷一樣,今晚算早了,我罵過幾回,沒用。”老林說:“社會上什么人都有,你要多說說她,沒用也要說,別跟不三不四的人來往。等紫薇晚自習回來,就叫她莫再聽歌了,紫薇要考大學?!绷謰鹫f:“紫薇回來她就不聽。她要是聽歌,紫薇也不容她呀?!蔽衣犃怂麄兊膶υ?,覺得,誰不愛聽雙卡錄放機呢?多么時髦啊,說不定紫薇比米蘭還愛聽呢。
就是這次從老林家回到宿舍后,我聽到隔壁房響起激烈的爭執(zhí)聲。開始我以為也是雙卡錄放機一類的設(shè)備,聽著聽著,我就聽出來了,是木槿和小于在爭吵,聲音由小逐漸增大,由你一句我一句、高一句低一句,逐漸到互相的話語糾纏到一起,變成激烈的“合唱”,誰都不愿聽誰的。他們因為什么事而爭吵呢?我屏住呼吸認真聽,也聽不清楚。他們?yōu)槭裁淳筒荒芑ハ嘀t讓一下?小于不是木槿的徒弟嗎?徒弟難道不聽師傅的?
還有一次爭吵是在深夜里,不,應(yīng)該是凌晨了,因為我是被爭吵聲吵醒的,特地看了看手表,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多了。凌晨兩點多還要爭吵,肯定是遇到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了。也是在這一次,他們打了起來??隙ㄊ谴蛄?,誰先動手的我不知道,我聽到了各種碰撞聲,還有摔東西的聲音,最后是哭聲。先是木槿哭,后來小于也哭了。我想,要是真動手,木槿也不會弱多少,畢竟長期干木工活,練就了不俗的手勁。但木槿畢竟是女的,兩個人最多勢均力敵吧。
第三次就是昨天晚上。我和老林是下午三點多回到縣城的,我在宿舍休息了一會兒,騎自行車去縣政府食堂吃飯,還去了趟文化館,參觀了櫥窗,我一直期待的《東海文藝》至今沒有出新刊,我所投的稿件也就遙遙無期。因為第二天是星期天,我沒有早早睡覺,而是準備寫詩??梢恢睕]有靈感,就在我苦思冥想時,隔壁又吵了??赡芩麄儼l(fā)現(xiàn)我剛回來吧,激烈的爭吵只有幾聲,就開始大段大段的陳述,主要是木槿在說。小于的聲音微弱。我知道了,肯定是木槿占了上風。但是,到下半夜情況發(fā)生逆轉(zhuǎn),我聽到的是木槿的哭聲和討?zhàn)埪暋D鹃入[忍著,把哭憋在喉嚨里,然后是一聲聲的哀求。木槿吃虧啦?一定是了。
第二天,我還沒有起床,又被門口的爭吵聲鬧醒了。是兩個男人的聲音,兩個男人在爭吵,我第一感覺是老林和小于在吵,因為有一個聲音是老林。上一周里,老林和我一起在鄉(xiāng)村田野里奔波,夠辛苦了,乘坐過各種交通工具,除了縣城和鄉(xiāng)鎮(zhèn)間的公共汽車,還有手扶拖拉機、騾車和毛驢。上周我們是在李埝鄉(xiāng)。李埝鄉(xiāng)在丘嶺山區(qū),也是革命老區(qū),李埝鄉(xiāng)入伍的戰(zhàn)士多,革命烈士也多,相應(yīng)的,失蹤人員也多。在我們這次普查的名單上,有七個失蹤人員在李埝鄉(xiāng)。我和老林住在鄉(xiāng)招待所里,整整一周,都在各村跑,老林也就辛苦了整整一周,昨天剛回到家,一大早就和女婿吵起來了?我想起夜里聽到的動靜,覺得木槿一定是受委屈了。但是我于心不忍,覺得一個離休老人,不僅要為工作操勞,還要幫女兒吵架,真是太累了。
我立即起床,出來。
院子里,花圃邊,和老林吵架的不是小于,而是一個鄉(xiāng)下老人。我一眼認出了這個老人是誰,他就是昨天我們的訪問對象老胡。老胡是一個失蹤人員的堂兄,老胡失蹤的這個堂弟比老胡小兩歲,他倆是同一天參加區(qū)小隊,又同一天升入主力部隊老六團,成為一名八路軍戰(zhàn)士。但是,在一次反掃蕩戰(zhàn)斗中,部隊轉(zhuǎn)移時,他堂弟失蹤了。檔案里有當年區(qū)小隊隊長的證明材料,只證明他堂弟加入了老六團,失蹤的事他不知道,也沒聽說過。這名區(qū)小隊隊長后來當?shù)焦绺镂瘯敝魅?,幾年前因病去世了。而老胡提供的材料,說部隊轉(zhuǎn)移是在夜里,他堂弟肚子疼,到路邊去解手,后來就再也沒見到。僅憑這個材料,還不能證明是在轉(zhuǎn)移中犧牲的。不過老胡也提供了一個重要線索,當年一起升入主力部隊的一名戰(zhàn)士還健在,現(xiàn)在是福建省某市郵電局副局長。昨天老林在回城的公共汽車上已經(jīng)安排我周一給這個副局長寫一封公函,讓龐秘書蓋個章,調(diào)查他堂弟的失蹤事宜。沒想到今天一早老胡就追過來了。
“你急,我也急啊,我們還要進一步尋找證明?!崩狭值臍庖蚕耍f話軟和了很多。
“我證明還不夠嗎?我堂弟肯定死了,主力部隊撤退后,日偽軍開始瘋狂掃蕩,殺了很多抗日軍民,我弟帶著槍,還穿軍裝,鬼子能饒過他?你們就是不負責,你們活下來了,升官發(fā)財,不顧那些死去的兄弟了……”老胡越說越激動,眼淚都噙在眼里了,“我們區(qū)小隊一共上調(diào)十五個戰(zhàn)士,就活下來兩個,一個還在福建,你們上哪去找證明啊……瞧瞧,這是什么?這是槍眼,槍眼,兩個槍眼,敵人打的,不是老子拿煙頭燙的!”
老胡掀起衣服,露出肚子上兩個褐色的疤,大聲喊著,嗓子都嘶啞了。
“你吼什么,跟誰吼?誰不顧誰啦?你享受老復(fù)員軍人待遇,一個月拿幾十塊錢,誰不顧你啦?跟我吼,你肚子上有槍眼,我呢?我這耳朵叫貓叼啦?這條胳膊叫狗吃啦?”老林抖了抖那空蕩蕩的袖子,聲音嘶啞,眼睛也紅了。
老胡看一眼老林,突然蹲到地上,“哇”地一聲哭了,雙手掩面,說:“我奶奶死前,拉著我的手,跟我要我弟……我沒有帶回我弟,連一張烈士證都沒有拿到……”
老林揉揉眼,拍拍老胡的肩,把他拉到花墻上坐著,老林也在他旁邊坐下。老林對我說:“小陳,老胡的話提醒了我,明天一上班,你發(fā)了公函后,我們?nèi)ヒ惶粟M榆縣抗日山烈士陵園,那里的紀念碑上刻著幾千名烈士的名字,咱們?nèi)ゲ椴?,看看有沒有這個胡長安?!?/p>
老胡的堂弟叫胡長安。老胡聽了,哭聲更響了。
我看到,木槿的房門上,那暗紅色窗簾動了一下。有人從里向外窺探,是木槿還是小于?
10
我和老林去了一趟抗日山革命烈士陵園,果然查到了胡長安烈士的英名。加上不久后福建那邊寄來的材料,證明胡長安確實是在部隊轉(zhuǎn)移中因病掉隊并被日偽軍殺害的,胡長安就由革命戰(zhàn)爭期間失蹤人員,上報為革命烈士了。這事給老林帶來了成就感,覺得干了一件好事,同時也給他帶來了震動——主要是老胡說他安于享樂的那些話。老林因此做了一個決定,即公共廚房的煤球爐不燒了,自家燒水用。
老林告訴我,當時,收容遣送站撤銷后,還有一些遺留工作,也會有殘疾軍人、老復(fù)員軍人到民政局辦事,偶爾會住到這里。保留廚房,就是讓林嬸給他們提供開水,也會給他們做點簡單的飯。平時爐子不能熄滅,就焐上水,他家就沾了光。但是近幾個月,特別在我搬來之后,天氣漸冷,就沒有人來住了,公共廚房實際上只為老林一家和我服務(wù)。老林覺得老胡的話是對的,不能光顧享受,用開水也是以權(quán)謀私,便向局里請示撤銷廚房。局里同意了老林的請示。廚房的煤球爐就滅了。
煤球爐停燒以后,林嬸讓我給她家干活,買媒球,還小聲告訴我,為什么不找她女婿干。木槿小兩口出事了,由熱戰(zhàn),變成冷戰(zhàn)。原先我以為林嬸不知道他們深夜的爭吵,沒想到林嬸什么都知道。林嬸說:“小于搬回廠里的單身宿舍住了。他們可能要離婚?!?/p>
真沒想到會這么嚴重。他們結(jié)婚才多久啊,滿打滿算就三個月。
林嬸嘆了口長氣說:“我早就不看好他們……唉,木槿還懷著孩子,這個該死的小于……木槿算是毀了。小陳,咱不說這個了,明天是周日,你辛苦下,和老林去把煤球拉來?!?/p>
我拉著老林借來的平板車,和老林一起,去煤球廠買了一車煤球。這是我第二次幫老林家拉車。煤球有六百多斤,我拉得吃力。幸虧有老林在邊上搭把手。途中要經(jīng)過一座石橋,有個上坡。老林讓我在橋這邊休息一下,準備一口氣拉上石橋??闯鰜砝狭忠怖鄣脡騿埽蟠鴼庹f:“這回真辛苦小陳了?!蔽疫€沒有回答老林,突然聽到自行車鈴聲,從橋那邊騎來一輛自行車,借著下坡,鈴聲大作,飛馳而去。自行車后坐上是一個女孩,穿一條紅色喇叭褲,黃色緊身拉鏈衫,抱著雙卡錄放機,和自行車鈴聲一起發(fā)出快樂的笑聲,鈴聲和笑聲產(chǎn)生共鳴,非常歡鬧。我和老林同時看到了那個女孩,是米蘭。而騎車的男青年,正是搶了我棉帽夾在腿襠的高胖子。
煤球拉到家里時,林嬸和木槿在院子里說話,看到我們來了,立即上來幫忙。林嬸攔住她,在她肚子上看一眼,說:“不用你干,叫紫薇?!?/p>
“紫薇,搬煤球啦?!蹦鹃葲_著紫薇的房間喊。
我也悄悄瞥一眼木槿的肚子,春天了,木槿穿一件單位的工作服,寬大一些,看不出她有肚子,也許還沒到出懷的時候吧。我知道,林嬸是想保護她。但是,木槿在單位是做木工活的,要比搬煤球出更大的力氣,誰來保護她呢?
紫薇從屋里出來了,氣鼓鼓地說:“二姐壞死了,明知道小陳哥幫我家拉煤球,還死出去瘋,翻錄磁帶,都是些什么歌呀,靡靡之音,我一個都不愛聽。”
“別管她?!绷謰鹫f,“你要考大學,不聽才好?!?/p>
“給個圍裙。”木槿拿了一個圍裙要給紫薇。
“不用?!弊限币皇帜靡粋€煤球,與我擦身而過。她拿煤球的輕巧樣,不像是在干活,像是在玩。
“小陳,給你?!蹦鹃染鸵褔怪苯油疑砩舷?。
這個圍裙不是林嬸做飯用的圍裙,一看就是木槿廠里發(fā)的,應(yīng)該是工作服的一部分。我本想拒絕的,因為我在煤球廠搬過煤球,身上已經(jīng)沾上了煤屑,有沒有圍裙無所謂。但是木槿要給我圍上,我就不能拒絕。我心里同情她,雖然具體不知道她的婚姻狀況,直覺還是讓我心生憐憫,覺得她一定遇到大麻煩了。我不能拒絕木槿的好意。
老林、我、紫薇,三個人很快就搬完了一車煤球。老林只有一只手,他搬煤球,更多的是象征性的。紫薇簡直就是鬧著玩,雖然趟數(shù)跑不少,有幾次,在廚房不大的空間里,還和我發(fā)生身體碰擦。至少有兩次,我覺得她是故意的。我喜歡她碰我的感覺。她的效率也不高。真正干活的,我是大主力。
搬完煤球,清掃平板車上的碎煤屑,林嬸已經(jīng)在水池里兌好了溫水。其實,春天了,冷水洗手也可以。一盆溫水,代表林嬸的熱情和周到。和我同時站在水池邊的紫薇,她讓我先洗,我讓她先洗。紫薇沒有廢話,不容分說,抓起我的手就按到了水盆里。這個動作突然,干脆、利索,把一邊的林嬸都逗樂了。我只好在水盆里洗了手。我心里愉悅,搬煤球時就很愉悅了,因為有紫薇不停和我擦身而過,還有碰撞,不時近距離地看到她青春勃發(fā)的容顏。紫薇穿著翻領(lǐng)的春裝,粉紅色的,里面是白色高領(lǐng)羊毛線衣,高高的大馬尾一搖一搖,有一次,發(fā)梢還掃到我的脖頸里,感覺十分奇異?,F(xiàn)在,她的手又和我的手發(fā)生了親密接觸,我心里不由得有種異樣感。我喜歡紫薇,是藏在心底的秘密。我要寫一首詩,來紀念今天的美好。
回到宿舍,就在我想著詞兒準備寫詩的時候,米蘭喊我了。
我的門也沒有關(guān),留了能過人的縫。還沒等我回答,一個亮閃閃的東西先進來了,接著才是米蘭——米蘭拎著雙卡錄放機,來到我的宿舍。
“紫薇煩死了,一到星期天就霸占屋子,我連聽歌都沒處聽?!泵滋m沒用我邀請,蹬蹬蹬就來到我的桌子前,“我剛剛翻錄了一盒磁帶,鄧麗君的歌,太好聽了,給你聽聽?!?/p>
米蘭按下錄放機上的一個鍵。歌聲響起來了。米蘭就站在我身邊,一只手扶著桌子,一只手叉在腰上,胯送出去很遠。她的站姿很妖饒,紅色喇叭褲緊緊裹在身上,到了膝蓋以下又成一個肥大的喇叭狀。我們一連聽了好幾首歌,換另一面磁帶時,米蘭還給我講了磁帶和翻錄的事,她還抱怨了老林,說不給她錢買錄放機。我想問米蘭的打字員工作,話到嘴邊又打住了。
11
老林的工作效率極高,在他的努力下,除極個別的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中失蹤人員無法確證外,大多革命烈士的身份得到了有效落實。老林的工作不再整日奔波,進入相對清閑的階段。有一天,老林泡了一杯茶,在翻看卷宗,翻著翻著,突然拿下眼鏡,跟我說:“小陳,我回去了。下午你跟龐秘書說一聲。”
老林的話我聽懂了。我正在打字,《革命烈士英名錄》的錄入工作也接近尾聲,可能他覺得好幾天不用出差了,龐秘書也沒再派他新的工作,再在辦公室賴下去,也是占用公家資源。
下午臨下班時,龐秘書進來了,手里拿著一個老干部局的信封,問我:“老林呢?”
“說不來了?!?/p>
“這樣啊,也好,本來想讓他干到月底的。這月底也快了,還有三四天——就算是月底了?!饼嬅貢咽掷锏呐Fぜ埿欧夥诺嚼狭值淖雷由?,“這是老干部局發(fā)的電影票,五一節(jié)那天的,你下班后帶給老林?!?/p>
晚上回來,我把電影票交給了林嬸。林嬸說好久沒看電影了。林嬸還夸贊了幾句老干部局,說每年五一節(jié)都會發(fā)票看電影。開心的林嬸當著我的面拿出電影票,共有五張。她家五口人,正好一人一張。
五一節(jié)那天下午,老林來喊我。老林的身邊還站著林嬸。老林手里捏著一張蒼黃色小紙片兒——電影票,說:“小陳,晚上你去看電影?!?/p>
我知道老林家的電影票正好五張,怎么會給我一張呢?莫非木槿不去看啦?木槿結(jié)過婚就不算林家的人啦?我知道木槿這些天一直情緒低落,她不僅離婚了,肚子里的孩子也在離婚前就打掉了,她的心情肯定糟糕透了,雖然過了兩個多月了,她依然沒有從壞心情里走出來,我經(jīng)常看到林嬸在木槿的屋里。我也??吹搅謰鸪3÷暫湍鹃日f著什么。有一次,林嬸在花圃的小菜園除草,讓我給她拎幾桶水澆菜園,還小聲告訴我,木槿本來是想要孩子的,可小于不依。林嬸把話講成了氣聲,說那孩子不是小于的?!拔腋嬖V木槿,要是把孩子打了,小于可能就不要離婚了?!绷謰疬@句的意思,木槿打掉孩子,是她的主意??墒鞘虑榈陌l(fā)展并不像林嬸預(yù)想的那樣,最終還是離了。林嬸后悔道:“木槿怪我……怪就怪吧,生下那個孩子算誰的?這樣更好。”林嬸的話我聽懂了,也讓我明白了,在他們結(jié)婚不久,為什么經(jīng)常爭吵和打架??赡苓€是因為那個神秘的大衣男??墒牵鹃葹槭裁床桓Y(jié)婚呢?木槿后來突然和自己的徒弟結(jié)婚,是因為那時已經(jīng)懷孕了嗎?一定是的。我知道我的操心毫無用處。木槿現(xiàn)在是一個人住在我的隔壁,不久前這里還是她的新房,現(xiàn)在成了單身宿舍,她連電影都不想去看了。她哪里還想看電影啊。我接過老林的電影票,試著去理解木槿。木槿在我心里越發(fā)地模糊起來了。
“五張電影票正好啊。”我故意說。
“我這耳朵,聽不清楚?!崩狭种钢缸约旱亩?,“你去看。”
原來是老林不看。我看一眼木槿的門,希望通過這次看電影,能讓她心情好起來。
正巧這時候,木槿回來了。她看老林和林嬸站在我門口(也是她的門口),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疑惑地說:“媽,怎么啦?”
“給小陳電影票,不是戰(zhàn)斗片,你爸不想去?!?/p>
沒想到晚上看電影時,老林又來了。缺席的,不是老林,也不是木槿,是米蘭。
我因為途中在文化館門口的櫥窗里看到了我的詩發(fā)表(終于發(fā)表了,排在《東海文藝》的最末),雖然只有七行,我也太高興了,反復(fù)讀了多遍,都倒背如流了還不想離開。直到電影放映時間快到了,才匆匆跑到電影院來。電影院就在文化館的邊上。我沖進電影院時,正好出現(xiàn)片頭名《希望的田野》。我摸著黑找到我的座位,看到邊上的老林一家,也看到林嬸、木槿和紫薇,我邊上就是紫薇,沒有米蘭。我就知道,米蘭臨時不來了。米蘭沒來看電影我覺得也正常,她事情一直多,業(yè)余生活很豐富,那天在我屋里放鄧麗君的歌之后,就很少看到她出沒于老林家的小院,倒是在街上遇過幾次,在工人文化宮的燈光旱冰場也見過,她溜旱冰的技術(shù)已經(jīng)相當不錯了。有一次我在打字時,有一個字找不到,備用字盤里也沒有。就到她那兒借字,她居然不在打字室。那時離下班還有三十分鐘,都不知她忙什么去了。她連電影都不看,一定有比電影更吸引她的事吧。我想著,感受著身邊的紫薇。能跟紫薇緊挨著坐,更讓我心情大好。紫薇在我坐好后,用胳膊輕抵我一下,悄聲說:“怎么才來?”我壓抑著心頭的激動,想告訴她我的詩發(fā)表了,可我沒有說。我覺得,等會電影散場時,可以帶她去看,讓她更加吃驚。
隨著故事的深入,電影里出現(xiàn)了愛情的鏡頭。我的心也跟著歡跳起來,我感覺到身邊的紫薇也緊張起來。我希望我和紫薇也能像電影里那樣在月夜田野里散步,談人生,談未來,談理想,我還可以和紫薇談文學,談詩歌。
電影散場后,我迫不及待地對紫薇說:“文化館新出的《東海文藝》上發(fā)表了我一首詩。”
“是嗎?什么時候借給我看看?!弊限斌@喜地說,她以為《東海文藝》是紙質(zhì)刊物。
“就在前邊櫥窗里。等會我指給你看看,不長,七行?!?/p>
“厲害?!弊限闭f,“媽,我們?nèi)タ葱£惛绲脑姟!?/p>
從電影院門前廣場拐過來,沒走幾步就到文館的櫥窗了。我的詩在最末端。我一邊走一邊指著燈光照耀下的櫥窗,介紹道:“這是最新出的一期,可能一年兩期,上半年一期,下半年一期。這一期故意趕在五一期間出刊的?!?/p>
“你的詩是怎么發(fā)表的?”紫薇顯然更好奇。
“投稿啊?!蔽艺f,“《東海文藝》最后邊有投稿地址。你也可以投的。”
“我也喜歡詩。我喜歡郭小川的詩,南方的甘蔗林北方的青紗帳……”
說話間,就到發(fā)表我詩歌的櫥窗前了,那個櫥窗的日光燈似乎特別明亮,照耀著我身邊的老林一家。紫薇先讀《月光》的詩名,又讀出了我的名字,然后才輕輕地念道:“月光灑在曬場上,像嘩嘩的小河水淌;曬場上的笆斗草叉锨杠,跳起了迪斯科,月光就是無聲的音響;豐收的喜悅懸掛在遠處白楊樹的枝梢,夜的深處傳來青蛙抒情的伴唱?!弊限弊x完了,停頓一下,又佩服地說:“小陳哥,真美呀,你怎么寫出來的呀?我要把它抄下來。”
“不用,回頭我抄給你?!蔽业靡獾卣f。
“我也要給《東海文藝》投稿,剛才我還看到有小說……媽,姐,你們先回,我要把這期《東海文藝》都看一遍。”
“早點回?!蹦鹃忍嵝颜f,帶著老林和林嬸走了。
可能是新出刊的原因吧,有很多人都在櫥窗前看,大多是年輕人,也有學生。有的人邊看邊點評。
突然有人喊紫薇。我一看,是米蘭。米蘭就在我們身后,她騎在自行車上,一只腳支著路牙石,口氣生硬地說:“干什么呢紫薇?怎么不回家?爸他們呢?”
紫薇不高興了,懟她道:“管好你自己!”
“不得了啦!”米蘭從自行車上下來,聲音和氣了點,“上我自行車,載你回家?!?/p>
“你載我回家?你現(xiàn)在回家?你哪晚不是到深更半夜才回?”
米蘭像被揭了短一樣,臉上的嚴厲勁兒突然沒了,一笑道:“死丫頭,跟誰學的?嘴巴這么厲害!好好好……小陳,早點回啊,紫薇馬上要高考了。”
12
有了新詩的發(fā)表,更加激發(fā)我寫作的熱情,買書、買雜志也比以前多了起來,有時候中午回宿舍和下午上班,要兩次路過郵局的報刊亭,看到新來的雜志就買,除了以前常買的《鐘山》《北方文學》和《雨花》,還買了《詩神》《詩刊》《青年作家》等雜志。我開始給這些雜志投稿。我最多一天寫十幾首詩,分別投給了五家雜志。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寫作,紫薇來了,她敲門后,說了聲“我呀,紫薇”,我忙把準備往抽屜里藏的一篇小說草稿又放到桌子上,才跑去開門——我這樣做,是讓紫薇知道,我多么熱愛寫作。
紫薇說:“打擾你寫作了吧?又寫詩?”
“我在寫小說?!蔽艺f。
“厲害。寫好給我看看啊。小陳哥,跟你借個字典,那天你說有一本《常用構(gòu)詞字典》好,實用,我想借。我寫作文,就是沒有詞。我早就想來跟你借字典的,怕你也用。”
紫薇說的“那天”,就是我們看電影回來的路上,我們一路上聊詩,聊創(chuàng)作,我還向她吹噓過我新買的字典,就是《常用構(gòu)詞字典》,所有的字能構(gòu)成的所有詞,字典上都有,她就記住了。“還沒寫完,有可能是一部中篇小說?!蔽艺f,看到紫薇臉上驚異的神色,心里更加得意了。
這是紫薇第一次到我宿舍來,又是夜晚,我不敢有太多的熱情,也不敢邀請她坐坐、喝水或看書什么的。她也沒有久留的意思,她可能還正在復(fù)習功課吧?一定是了,不然她不會這時候來借字典。紫薇走后,我還感覺到宿舍里到處都有紫薇的影子;我模仿她的樣子,從門那兒走到桌子前;我吸吸鼻子,希望能聞到屋里她留下的氣息。她把我的一本字典借走了,她肯定要還我字典。還我字典時,我要向她介紹我的書和雜志,可以推薦幾本給她看看,這樣,借書還書,我們就能經(jīng)常見面了。如果她高考結(jié)束,在漫長的暑假里,我們可以一起探討文學,一起寫詩,一起寫小說,一起投稿。
然而,來還字典的,不是紫薇,是米蘭。
第二天晚上,米蘭來敲我的門了。按照這個時間,我判斷是紫薇。我興奮地跳起來,還把桌子匆忙整理一下。但是,開門后,發(fā)現(xiàn)是米蘭。米蘭身上有一股濃郁的香水味,嘴唇涂著口紅,飽滿而鮮艷。米蘭手里拿著一本厚厚的書,我只瞄一眼,就確定是我那本《常用構(gòu)詞字典》了。米蘭沒有進門,她就站在門空里,把字典往我胸口一舉,硬生生地說:“拿去,紫薇用不著,我給她買一本新的,跟你這本一模一樣。紫薇讓我謝謝你……再見。”
我在接過字典的同時,米蘭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去。她說的謝謝,其實一點謝意都沒有。
我拿著字典,回到桌子邊,寫作的興致全無。我隨手翻看著字典,心想,也不知有沒有幫上紫薇。要是沒幫上紫薇就可惜了。米蘭不是幫紫薇買一本新的嘛,因為好才買的,那就是幫上了。我一邊隨意地翻字典一邊想,突然看到書里夾著一張小紙片。這不是我夾在字典里的。那一定是紫薇夾在字典里了——原來是東海電影院的電影票。正是1983年5月1日那天晚上的電影票,票的上部票根已經(jīng)被撕去了,其他信息很完整,座位號,錢數(shù),還有“東海電影院”五個字。紫薇是把電影票當成書簽夾在書里的。我發(fā)現(xiàn)電影票的背面也有內(nèi)容,原來是鉛筆畫的一個小人,簡單幾筆,團胖臉,瘦高個,還有小胡子,邊上工工整整地寫上“小陳哥”三個字。我心里緊張了,紫薇在畫我。她一定是喜歡我才畫我的,雖然不像,但上唇的小胡子,確實是我的樣子。紫薇知道她借的字典被米蘭還來了嗎?要是知道,她會把電影票拿下來吧?要是不知道,她會不會擔心我看到她畫的小人兒?巧了,我那天的電影票也還在。我立即找出來,在電影票后邊畫了個小人兒,是想著紫薇的模樣畫的。畫得當然不像了,但是高高的大馬尾一定是紫薇的。我也在小人邊上工工整整寫上“紫薇”。我畫好后,也把電影票夾到字典里,把兩張電影票夾在一起。
這本字典,一下子成了我的寶。
13
正如我預(yù)料的那樣,紫薇也熱愛文學,熱愛讀書和寫作,特別是詩歌寫作。在暑假開始的時候,不,就是她高考結(jié)束的第二天,她就拿了一首詩給我看。她的詩充滿了幼稚的人生哲理,我看了感到好笑。但我不能笑。也許我沒有看懂。也許我感到她的詩好笑會更讓她感到好笑。我建議她可以把詩投給《東海文藝》。我的簡單的想法是,如果《東海文藝》發(fā)表了,說明她的詩是好詩,如果不發(fā)表,說明她的詩就有問題。但是《東海文藝》出刊時間太慢了,我的推測是,半年出一期。因為到現(xiàn)在,我的那首詩還在櫥窗里展示著。
有一天,我又幫林嬸澆菜園的時候,紫薇拿著一個精美的粉紅色筆記本來了。紫薇說她寫了好幾首詩,請我看看。在菜園里忙活的林嬸說,紫薇天天都在寫,這么愛學習,肯定是上大學的苗頭。但是林嬸又擔心地說:“這都八月了,錄取通知書還沒有來?!?/p>
“媽,你就不用操心,爸不是說了嘛,考不上就去就業(yè)。”紫薇又對我說,“小陳哥,我們?nèi)ヒ惶恕稏|海文藝》編輯部怎么樣?我給他們投稿都快一個月了,還沒有消息,咱們?nèi)枂?。順便再帶幾篇稿子給他們?!?/p>
“今天是星期天,人家能不休息?”林嬸說。
其實我也擔心星期天編輯部是不上班的。但紫薇要去,我當然想和紫薇一起去了。編輯部有沒有人先不管,能和紫薇在一起最好。再說,就算沒有人,文化館里還有閱覽室可以去看報紙,看雜志,就是到棋牌室看他們下象棋消磨時間也可以呀,只要紫薇在就好。
“你怎么知道人家休息?你怎么還在種菜?怎么不休息?人家編輯老師可不是企業(yè)工人,像大姐那樣按時刻板上下班,創(chuàng)作都是自由的,就跟你種菜一樣,懂不懂。小陳哥,我們現(xiàn)在就去文化館。”
我以為我和紫薇會各騎一輛自行車的,沒想到紫薇讓我騎車載著她。這是我搬來和老林家做鄰居最高光的時刻,我和我最喜歡的女孩兒騎著同一輛自行車,行駛在縣城最繁華熱鬧的街道上。夏天了,萬物蔥蘢,我心里也蔥蘢著,所有的風都向我吹來,所有的陽光都照射在我們倆身上。我騎行在大街上,后座坐著美麗的紫薇,收獲了無數(shù)羨慕的眼光。
我們很快就來到文化館。按照我們早就熟知的地址,找到文化館院子的后樓,這是一排四層樓房,我們一層一層地找,在第四層的一間門上,發(fā)現(xiàn)《東海文藝》編輯室的牌子。這讓我們十分驚喜,紫薇臉都紅了,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不敢向前。但我們還是向前走了幾步。原本我們以為編輯室會沒有人,但讓我們驚喜的是,透過門上的玻璃窗,看到編輯室有人,一個長發(fā)的男人,臥坐在一張?zhí)僖卫铮硨χT,兩只光腳丫子翹在桌子上,臉上舉著一疊稿子,正在看。在他身邊,是一個銹跡斑斑搖頭晃腦的破電風扇。我和紫薇都不想上去敲門——我怕紫薇胳膊會脫離我的胳膊,她是兩只手緊緊抱著我的胳膊的,身體其他部位也若即若離地貼著我,我喜歡這種感覺,我想讓這種感覺多保持一會兒。
“進來?!蹦莻€人說話了,把腳和腳疊到一起,手里的稿子稍微偏移一點兒。
天啦,他看到我們了。他是從對面的窗戶上看到門口有兩個鬼鬼祟祟的身影的。紫薇迅速松開抱著我胳膊的手。
我們進去,站在看稿人身后和電風扇之間。
他保持原有姿勢,對著稿子問:“找誰?”
“我們是作者?!?/p>
“我們來投稿?!弊限贝驍嗔宋业脑?,她比我更直接。
“哦。”他這才把雙腳抽下來,放進桌肚子里。桌肚子里,有一雙踩倒鞋幫子的松緊口布鞋,又舊又臟。他并沒有穿上舊布鞋,只是把腳擱在鞋子上,把手里的稿子合上,平放著。我看到,他所看稿子上的標題叫《拘留所》,后邊的括弧里寫著“小說”。他繼續(xù)對著窗戶說,“投什么稿?”
我說:“我投過小說,投過詩。她也投過詩?!?/p>
“不錯嘛,叫什么名字?你們?!?/p>
于是我和紫薇分別報出了名字。
他發(fā)了下呆,可能沒有印象吧,屁股動一下,和吱吱作響的藤椅一起說:“帶稿來啦?”
我這次沒帶稿子,紫薇帶了三首詩。我代紫薇把稿子遞給他。
他接在手里,這才緩緩扭過頭來,拍拍桌子邊上的一摞稿子,又把紫薇的稿子放在最上邊,對我說:“你叫……有印象,好像發(fā)表過一篇?是吧?這個稿子等會兒看。另有個好消息,明年,我們《東海文藝》要出紙刊了,也一年兩期。歡迎你們繼續(xù)投稿。我姓苗,叫我老苗好了。”
離開《東海文藝》編輯室,我們都興奮著,特別是苗老師那句“有印象”,仿佛我們一下子成了名作家。還有那句繼續(xù)投稿,一下子增加了我們的信心。我們在電影院門口又繞一圈,看看電影海報,電影海報是一個男的,在田野里追女的,有點像紫薇。紫薇就在我身邊,離我不到一個拳頭的距離,我都能聞到她身上的氣息了。我伸手碰她一下,她的手就抓住了我的手。紫薇聲音顫抖地說:“我們回吧……”
我們回到院子,看到許多人,還有工程車拉著磚瓦等建筑材料。這是要干什么呢?特別是后院的門口,更是有人在劃線、測量。我看到老林和林嬸也站在那兒,老林似乎還在幫他們出主意。我便也走過去看看,一問,原來這里要改建成拘留所了。真有意思,剛才我們在《東海文藝》編輯室里,看到苗老師在看一篇叫《拘留所》的小說,而真實的拘留所就要出現(xiàn)在我們身邊了。
更出乎預(yù)料的是,只用兩天時間,原來收容遣送站的后院子,就成功改建成一座新的拘留所,裝上大鐵門,還突擊建了兩間傳達室。前排房子的后窗,全部用新磚堵上了——我是在晚上下班后,發(fā)現(xiàn)我的后窗被堵上的,只在最上端留一個可以鉆出貓的小洞,隔著玻璃,能看到一小塊蔚藍的天空。我感到好奇,為什么要留著這么一個小洞呢?讓我透透氣嗎?讓我看看拘留所的景致嗎?我把窗戶從里面打開,踩在椅子上,朝外望望。我就是把眼睛全貼在小窗洞上,也不能看到后院的全部,只能看到中間一部分,看到那個新建的廚房,因為角度問題,新裝的大門和新建的傳達室都看不到。我想起我隔壁的木槿,還有老林家,后窗上也會留這么一個小小洞口嗎?拘留所又何時起用呢?
當天深夜,我被某種聲音吵醒,直覺告訴我,后院有事。我立即起床,從小洞口看出去,后院的燈光比白天還亮,燈光下,停了幾輛警車,警察從警車里押下來好多人,他們有的戴著手銬,有的沒戴手銬,有男有女,分別關(guān)進了幾個房間里。有一個女青年,背影非常熟悉,鮮艷的衣服也似曾相識,這是誰?米蘭?是她,在即將走進一個房間時,她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老林家的后窗,也是她家的后窗。我看到米蘭那無助而又充滿希望的眼神。
米蘭被抓進去了,這怎么可能?我想起這幾天龐秘書和別人的議論,說他剛從政法委開會回來,席卷全國的“嚴打”已經(jīng)在本縣狠抓落實了,要從快從嚴抓一批刑事犯罪分子。莫非這就是龐秘書所說的第一批?
14
我做了個夢,夢到有人在喊我,聲音很細小、微弱,像是怕驚著了誰,又像是深夜的蟲鳴。誰喊我?怎么像米蘭。莫非米蘭來到了后面的小洞口?她在尋求我的幫助?我怎么敢?guī)退课乙屗龔男《蠢锱肋M我的宿舍,我就犯罪了,犯協(xié)助越獄罪。我不想犯罪,我也不想像她那樣進去。何況小洞太小了,走不下一個人啊。可她喊我,我也不能不理。我想想該怎么辦,還沒想好就發(fā)覺剛才是個夢。由夢境到醒來,我時常無法分辨,往往找不到中間的過渡。我悄悄抬起頭來,認真傾聽。那個細小微弱的喊叫聲又響起了。沒錯,是在喊小陳。小陳就是我啊。聲音不是來自后院,是有人在門口叫我。木槿?沒錯,是木槿,木槿在叫我。
我趕快拉亮電燈。覺得不對,又滅了燈。覺得還不對,又把桌子上的臺燈開了。我小跑著去開門時,還轉(zhuǎn)頭看一眼那個小洞洞,害怕我受到監(jiān)視一樣。我又看看我自己,一條大褲衩,一件汗背心。就這樣吧,我曾這樣在門口乘過涼,和木槿打過招呼。
木槿閃身進來后,就把門給關(guān)死了。
我桌子上臺燈的光,照到門這兒已經(jīng)微弱而暗淡了。但我依然看到木槿趿著拖鞋,只穿一條睡裙。我聽到她急促的喘息聲。她的喘息肯定不是累的,是緊張,或者被驚嚇。誰驚嚇了她?她臉色蒼白,頭發(fā)略顯凌亂。我不知要不要請她到里邊坐下。她沒用我邀請,就謹慎地向里走了,在我床上輕巧地坐下。我屋里能坐的地方只有床和一張椅子。她坐下后,立即又把窗簾拉上。我后窗上是有窗簾的。木槿拉好窗簾,看了看那個小洞口,小聲說:“那次沒把你這個窗簾也換了……”木槿的話音里含有抱歉的意思。
“這個……不用換?!蔽艺f。木槿既然坐到我床上,我只能坐到椅子上了。我已經(jīng)預(yù)感到,木槿這時候來,肯定要說米蘭。米蘭已經(jīng)關(guān)進來一個星期了。她剛被關(guān)進來的第二天早上,我匆忙趕去上班,看到花圃的圍欄上坐著老林和林嬸。我看到林嬸的眼睛紅紅的,我就確定我看到的米蘭是真的米蘭了。老林和林嬸都沒有跟我說話,林嬸還低下了頭。我也不好多說什么。后來的幾天,老龐和其他人都說到米蘭,說老林家二女兒出事了。這些天來,應(yīng)該有新的消息了,木槿可能就是來跟我說米蘭新消息的。我不知道米蘭會遭到什么樣的處置,我只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老龐他們說米蘭犯的是流氓罪,具體就是和一群小流氓聚眾跳舞。但木槿沒說米蘭,她說紫薇。木槿說:“紫薇收到錄取通知書了——她考上了省郵電學校?!?/p>
這真是個好消息,特別在老林家遇到麻煩事之后,能有好消息來沖淡一下,總比一個一個壞消息要好很多。但這似乎又不是木槿非要在這個深夜時間告訴我的事。我看了眼手表,已經(jīng)午夜十二點多了。
“我一直睡不著……”木槿又說,她眼睛直愣愣地看著我,又躲開,斷斷續(xù)續(xù)道:“我想舉報姓于的……我來找你商量……”
木槿的話幾乎是一股氣息,但我仍然聽得明白,她要舉報小于,即她的前夫。她和小于離婚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離婚是什么罪嗎?木槿說罷,在玩著她的手指。木槿的手不像紫薇的手嬌小、柔軟,她的手看上去結(jié)實,有力道,一看就是干活的手,手掌里還有繭子,她又摳手上的繭子??赡苁翘焐つw好,她的手白皙、好看?!靶∮谠趺蠢玻俊蔽艺f。她既然大半夜來找我,說到了舉報的事,大約她也拿不定主意,我也不能隨便瞎鼓勵一番,既然是商量,我得了解下情況。
“他打我……你看我這手指?!蹦鹃劝阉男∈种概e給我看。她的小手指微微變形,而且指尖的顏色是淺褐色的,指甲蓋也是畸形的。木槿眼淚流下來了,哽咽著說,“姓于的打……用鉗子夾,對我進行……逼供?!?/p>
鉗子夾?我心里麻一下,仿佛那鉗子夾在我的手指上,尖銳的疼痛正在全身擴散。太過分了,這要是真的,比渣滓洞的國民黨特務(wù)還狠毒,他們審訊江姐的一招,就是用竹簽刺進指甲蓋里的。這小于怎么能這樣狠毒呢?根據(jù)我從老龐那里聽來的這次嚴打的精神,像小于這種殘忍施暴的,肯定要抓,被重判。但是,會不會因此而牽扯木槿?我小心地試探著:“姓于的讓你交代什么?是不是那個穿軍大衣的……”
木槿聽懂了,點點頭。
“那個孩子也是他的?”我是指她打掉的那個胎兒。
木槿繼續(xù)點頭。又說:“姓于的太惡心,太變態(tài),讓我講細節(jié),我不講,他就拼命折磨我……用煙頭燙……”
“煙頭?”
“嗯……這里,這里?!蹦鹃戎钢感睾托「挂韵?。
我不忍她再講下去。我看到木槿一直在流淚。我為她擔心。但我還是說出我的擔心:“你未婚先孕,也是流氓罪……”我不知道我說的對不對,我只是提醒她。我看到她驚愕地睜大眼睛,任淚水涌到臉上。我不忍看她流淚的樣子,又問:“怎么不和他結(jié)婚?”
“誰?他呀……他是我們廠里的司機,我們好了幾年了……我媽不同意我們結(jié)婚,嫌他是臨時工……他其實挺好的,可是……他出車去東北拉木料……臨走前兩天,就是你幫我家拉木屑那天,他來找過我……可在東北,他的卡車翻下山溝,摔死了……我沒辦法,我有了肚子,只好答應(yīng)姓于的……我相信他的鬼話了……我活該……不好意思小陳,我不該這么晚打擾你。我走了。我誰也不告。我認了。再見?!?/p>
木槿離開了,是流著淚離開的。她跟我說再見。其實,我沒有告訴她,我也要離開民政局了。真正要跟她和老林一家說再見的,是我。民政局《革命烈士英名錄》的工作已經(jīng)告一段落,接下來就是交印刷廠印刷。民政局沒有多少材料,不需要專職打字員。龐秘書今天下午跟我談了話,問我想不想去縣殯儀館當會計,說馬上就要廢除土葬、推行火葬、實行殯葬改革了,最遲明年,殯儀館就會正式啟動。如果我愿意,可以去那里工作,那里不錯,是國營單位。如果我不愿意,還回福利水泥制品廠。我毫不猶豫就答應(yīng)去殯儀館工作了。我了解到,殯儀館在縣城西北角的郊外,中間隔著西雙湖,離縣城有十幾里路。而且我也不能住在這里,要搬到殯儀館的宿舍去,本周就要去新單位報到了。
木槿說她失眠,睡不著覺。木槿走后,我也睡不著了。紫薇考上大學,我應(yīng)該祝賀她??墒亲詮拿滋m出事后,我一直沒到她家去過,跟老林和林嬸也很少見面,偶爾碰著了,也只是點一下頭。至于紫薇,她也沒有再找我談?wù)撐膶W。她不找我,我也就無法找她了——她不找我,可能也和米蘭出事有關(guān)。她就要上大學了,我一個臨時工……這是很現(xiàn)實的。好在,我們還在一個縣里,并且我從殯儀館回老家,也必經(jīng)縣城,也許會到老林家來看看吧?誰知道呢,如果明天再碰到木槿,我會告訴木槿我搬家的事。
我搬家這天,木槿送給我一個木箱子。是她親手做的,箱子上刷了栗紫色的油漆,很精致。我的東西很少,少到出奇,一個黑色人造革包里,裝著我?guī)准路?,此外就是一木箱書了。我在往自行車上綁箱子的時候,老林,林嬸,木槿,還有紫薇,都站在我身邊看著,他們臉上都有些笑意,也有些留戀,想說些告別的話,又不知說什么。確實,也無需說什么了。
當我離開時,林嬸才說:“小陳,?;貋砜纯?。”
紫薇也趕忙說:“小陳哥,我開學到校后給你寫信?!?/p>
木槿說:“再見小陳。”
老林跟我舉起唯一的手,擺了擺,而另一只空蕩蕩的袖子,也跟著搖晃起來。
15
以為這次離開只是暫別,至少還會再見,沒想到發(fā)生急劇的變化——僅僅一個月后,我因為回老家路過縣城來到原收容遣送站準備看看老林時,這里已經(jīng)成為一片工地,兩排平房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包括老林家的小院,一點痕跡都沒有了。老林一家搬走了。搬到哪里了呢?我站在熱熱鬧鬧、塵土飛揚的工地前,不免有點悲傷。猛然間,我看到比我更悲傷的是那只貓,那只黑色的貓,正從廁所前的垃圾箱前看著我,我看到它眼里淚光閃閃,像是不認識我似的,或者不相信能看到我,悲傷中透著疑惑,透著驚詫,仿佛在說,知道我的主人去哪里了嗎?我想去撫摸它,安慰它??伤吹轿蚁蛩鼫惤鼤r,突然跑了,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好在我很快收到紫薇的信。紫薇沒有失言,她到校不久就給我寫信了,而且在信里告訴我她家搬到縣政府專為老干部安排的宿舍了。她在信里提到了那只貓,說家里人告訴她,貓不愿待在新家,幾次偷跑出來,還在原來那一帶不走。紫薇說,貓一定是在等她的,怕她回來找不到家。我想也許是吧,那只貓對紫薇最好。紫薇還在信里夾寄一張彩色照片,是她身穿郵政服照的,綠上衣,綠褲子,手上端著大檐帽,颯爽英姿。她自己說學習任務(wù)太忙,沒有時間寫詩了。她關(guān)心我的創(chuàng)作,讓我抄幾首詩給她看。我抄了幾首寄給她。她回信夸了我。
但是,這樣的通信只持續(xù)到年底。1984年春節(jié)過后,紫薇就沒有再給我寫信。我一連去了三封信,她都沒有回復(fù)。我的心便涼了。雖然還時常想念著紫薇,但畢竟,我們之間隔著很大的距離,我便把對她的想念和愛藏在心底。恰巧,我因為創(chuàng)作上取得一點小成績,被市里的一家報紙破格聘為記者。到了市里工作,文學創(chuàng)作依然沒有丟,中短篇小說更是一連在省刊上發(fā)表了好幾篇。關(guān)于紫薇和他們一家,雖然時不時地還會從我的記憶里涌出,也只是想想罷了。
時間很快就到了1991年,《東海文藝》的紙質(zhì)刊物在苗老師的主持下辦得很出彩,一年雖然只有兩期,但每期都有重磅作品,中短篇小說更是被市和省里的正規(guī)刊物轉(zhuǎn)載過。為了培養(yǎng)創(chuàng)作人才,雜志在這年的春天搞了一個西雙湖文學采風筆會,時間放在五一節(jié)小長假中,我因為是從《東海文藝》走出來的略有名氣的青年作家,被苗老師邀請參會,并讓我在筆會上點評最新一期《東海文藝》上的小說和散文。我在提前讀這期雜志的時候,一個叫林二花的作者寫的一篇叫《妹妹》的散文引起我的注意。散文以第一人稱的口吻,敘述了她和妹妹同時喜歡隔壁一個單身鄰居的故事,因為出于嫉妒,她攪黃了妹妹的初戀。這不得不讓我想起當年我和我的鄰居老林一家的交往,想起美麗的林家三姐妹,想起木槿、米蘭和紫薇,而且這個作者也姓林,會不會是林米蘭的筆名?米蘭在家排行老二,她家三姐妹的名字分別是三朵美麗的花,叫林二花也符合筆名的屬性。關(guān)鍵是,她敘述的故事,我似曾相識,或者我也經(jīng)歷過類似的情感。所以我在來東海之前,心里就有了期待,期待能見見這個叫林二花的作者。
讓我驚喜的是,林二花正是米蘭。我和米蘭在時隔六七年后意外重逢了。
米蘭沒有我想象中那樣欣喜若狂,她很沉靜,甚至沉靜得過了頭,有一些沉默。我算一下,她應(yīng)該二十六七歲了,和當年木槿的年齡相仿。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會以為這六七年白過了——她依然時尚、漂亮,化很濃的妝,還是那個當年的打字員。在西雙湖岸柳成行的大堤上,我們迎著微風,邊散步邊聊天。她開口就說:“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我當年被判了有期徒刑十年,罪名是流氓罪,也就是攜帶錄放機聚眾跳舞兩次。三年前說量刑過重,改判成五年,后又提前釋放了。去年又撤銷當年的判決……我爸媽的身體很好。我姐當上縣木工家具廠廠長了,大前年再婚,沒有孩子,前夫有一個女兒。我妹妹紫薇……她死了,大一放寒假,她去火車站準備乘車回家時,在公交車上遇到幾個竊賊,行竊者暴露后持刀傷人,紫薇見義勇為,在和歹徒搏斗時,倒在了血泊中……爸媽沒有把她領(lǐng)回來,安葬在當?shù)氐牧沂苛陥@了。我出獄后去看了她,向她道了歉……你知道的……為什么道歉。媽還常常嘀咕,說她犯了兩個錯,第一個錯是阻止我姐和那個開車的臨時工談戀愛,導致后來婚姻的不幸。第二個錯是沒有堅持讓我讀完高中,要是讀了高中,正常參加高考,就是考不上,也不會在那年春夏到處瘋玩,聽音樂、跳舞……”
可能是時間太久了吧,米蘭在講述這些時,口氣和她的表情一樣平靜。而我卻不能平靜,怪不得1984年春節(jié)后,我便不再收到紫薇的信了,原來她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而且是以那樣的方式。我心里突然涌起一陣悲傷,眼淚禁不住噙滿眼眶,當年和紫薇看電影、去文化館櫥窗讀詩、去《東海文藝》投稿等情景次第從眼前閃現(xiàn)……
我和米蘭默默向前走。她不問我怎么不說話。我也沒問她怎么不說話。前邊就是仿圓明園的多孔彩虹橋。我們走上彩虹橋,手扶欄桿遠眺,看湖岸的垂柳,看碧波蕩漾的湖水。米蘭帶著戀戀的口氣說:“當時真傻,看到你喜歡紫薇而不喜歡我時,心里真是難過極了……要是時光能倒回……不說這個了。知道嗎?后來我也去看文化館櫥窗了,看了你的詩,你那首詩我現(xiàn)在還會背,‘月光灑在曬場上……笆斗草叉锨杠,跳起了迪斯科,月光就是無聲的音響……夜的深處傳來青蛙抒情的伴唱?!沂窃趧诟霓r(nóng)場學會寫作的……我知道你肯定會看到那篇散文……是寫給你、寫給紫薇,也是祭奠我們逝去的歲月。”
一陣風過,湖面上蕩起漣漪。我心里的漣漪也跟著蕩漾開來。
責任編輯"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