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濤如聚的峰巒,分明是散開的蓮花瓣,主峰如蓮心,峭拔、獨立、堅穩(wěn),身上白雪如素袍,頭部卻以悲壯的褐紅色,似乎決絕的猛士與將軍的頭盔,于天地之間獨立蒼茫,巍然四顧。我就出生在它對面的一座山坳里。那山海拔一千四百多米,兀立在河北沙河與武安之間,由兩座主峰組成,一座像一只茶壺,由主峰之頂,再以十多米之高的紅色巖壁向著亙古的天空峭拔而上,故稱茶壺山;另一座為和尚山,因如一位身披袈裟莊重老僧,雙掌合十向西誦拜而得名。兩山合在一起,酷似伸展開來的五指,故又名曰五指山。老人常說,茶壺山山頂生長有數(shù)棵仙茶樹,飲之可治百病,長生不老。但沒聽說過有誰上去采到過。
我七八歲時,父母離開老村,在一河一嶺之隔的另一道小山坳里建了新房,那山便在視覺中和生活中巋然矗立,山巒濤聚,連綿奔縱,勾連山西河北,縱橫邯邢及左權、和順、潞城、長治等地,其上松樹茂盛,森然幽秘,百草葳蕤,諸多鳥獸在其間物競天擇。早些年的夜間,還可以聽到此起彼伏的狼嚎。
年紀稍長,我才知道,這五指山也是明代真定十三鎮(zhèn)長城的一部分,至今還存有部分明顯的殘墻斷壁,上接晉冀交界處摩天嶺上的峻極關、貨郎神關,下接河北省沙河市蟬房鄉(xiāng)石盆村以南2公里處的五嶺口關。當時其功用是防范俺答汗所部由太行山而下,至冀南平原,南取中原,北危京師。
及至十多歲的時候,村里常有收購蝎子及黨參、桔梗、柴胡、黃芩等中藥草的人來,為了能掙點錢,貼補家用,每年暑假,我時常和同村的幾個伙伴汗流浹背地爬到五指山附近的山坡上捉蝎子、刨藥材。有一次,我們爬到五指山下,只見峭壁宛如斧劈刀切,一色赭紅色的巖石如淬火的鐵板,雄壯粗糲,蒼天深遠,流云如奔,其中依稀有可攀爬之處。據(jù)說,那峭壁的中部,有一眼石窟,其中石桌石椅石炕一應俱全,儼然有人住過的模樣。
村里很多老人說,張振豐和一位大和尚于此修行。張振豐還在五指山正對的另一座山的壁立千仞的石崖上留下一把寶劍,傳說他來這里之后,幫著百姓斬殺了一只成精的妖怪,然后插劍在此,飄然而去。
五指山再向東,山巒起伏,整體看,如一個躺倒的羅漢,頭顱與肚腹碩大。再看,則像是一頂宋代官帽。再向東,還有一座狀如頭盔的獨山,名為大青腦,其右邊的一座形狀極小的獨山,形狀好像一只紅冠長尾的公雞正在打鳴。再向東,山勢逐漸走低,由其派生的數(shù)條山嶺奔縱而下,或如蒼龍?zhí)胶?,或像牛群下山,或似連串花瓣,或如群羊散漫,一直延伸到五十多公里之外的多個村莊。
在家鄉(xiāng)的那些年,我的很多時光是在這山間度過的,有時跟著伙伴,有時則隨父親。萬山縱橫,人在其中,猶如野兔奔于大河,微小石塊隱于亂草。村人常說,這山里住著許多古靈精怪,或有巨石成精,或是狐仙聚集,或長蟲得道,或黃鼠狼幻化,更甚者,說多年前有人無故死在這山里,至今魂魄不散。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行走其中,即使大白天,太陽照得人只想鉆地縫兒,也覺得渾身發(fā)涼,雞皮疙瘩起了一層又一層。
很多年前,那山里有一些田地,還有蘋果園,秋天,紅果在枝頭飛揚跋扈,引得諸多鄉(xiāng)人憤憤不平,但也只能趁著月明星稀偷摘。村人在閑聊中,也多涉及奇詭之事,如行路時候突然山上滾石撲人,在某處歇息突聞怪聲受驚生病等,每一樁每一件,都被他們演繹得聲情并茂、撲朔迷離。
我十八歲那年冬天,五指山上下,忽然狼嚎不聞,與此同時,我也兵車西行,去了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在瀚海之中,時不時想起生養(yǎng)自己的地方,那五指山也總在腦海映現(xiàn),它恒久矗立,仿佛天地預設的一道風景,也是一道自然屏障,目擊了鄉(xiāng)民們祖輩生活狀態(tài)與各種現(xiàn)實遭遇,當然也包括每個人內(nèi)心的善與惡,光明和黑暗。
身在異鄉(xiāng)多年,其間很多次回到南太行故鄉(xiāng),閑暇再去山中探訪,在匝匝密林與幽深峽谷之間,松濤猶如雄壯之樂,浩蕩雄壯,翠鳥鳴聲穿林打葉,婉轉(zhuǎn)清脆。置身其中,頗有如蘇東坡詩句“水清出石魚可數(shù),林深無人鳥相呼”之感。仰躺在流水不斷的巨石上,看蒼天悠悠,鳥獸歡鳴,草木的氣息清心洗肺,只覺得整個身心都充盈著大自然的各種氣息,似乎整個人都是透明的。那時候,我想到,人本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可能只有在此氛圍中,才是靈性、自在的,也才能感受真正的天籟。
二○二四年春節(jié)前幾天,我想回家過年,打電話給母親,她說,咱這兒下雪了!下得可大了!我“哦”了一聲,腦海里也飄起了雪花,思鄉(xiāng)之情更甚。母親又說,從邢臺到家的路不能走了!但從成都到邢臺的道路沒問題,可我家在太行山里,距離市區(qū)還有60公里,尤其是臨近家的道路,七溝八彎不說,有些地方常年背陰,路還很陡峭,一旦下了大雪,道路就都凍硬了,再好的車輛也難以行駛。母親說,等雪化了或者正月再回來吧。
我有些黯然。前些年,我由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調(diào)到成都,人生在世,所為的不過是一日三餐,生兒育女,再就是希望生活得更好一些,與父母乃至祖輩毫無區(qū)別。西南之地雖有貢嘎、峨眉,甚至臨近的西嶺雪山、四姑娘山,但成都市內(nèi)已經(jīng)多年不見雪的影子了。偶爾有些冬天某時,“蜀犬吠日”的天空突然落下幾粒不易覺察的,硬硬的東西,朋友圈就會冒出“成都下雪了”之類的“虛張聲勢”和“矯揉造作”,事實上,那只是霰,也就是雪丸或軟雹,一種白色不透明的圓錐形或球形的顆粒固態(tài)降水,落地即碎,很快烏有。在家鄉(xiāng)和西北時候,雖然少雨,但雪總是會覆蓋每一個冬天,雖然有薄有厚,但白雪進入人間,本身就是詩意和美好的一件事,盡管,大雪也會使得生活上有些不方便,可是,如果哪個冬天沒有雪,人心總是遺憾的,甚至會感到不安。
這一次,大雪暫時阻斷了我回家的道路,但也是令人欣慰的,正如母親所說,多下點雪好,對冬麥有好處,明年可能又是一個好年景。可是我想看看家鄉(xiāng)的大雪,母親不會用智能手機,只好微信請侄女拍了一些照片。
只見滿天地的白,充斥奇崛山間,蒼白色的天空猶如一塊巨大幕布,以渾圓的方式覆蓋蒼莽大地。再細看,那五指山整體就像是一朵巨大的蓮花,自它而下的道道山嶺,也像是一瓣一瓣的蓮花瓣,挺立、圓潤、豐腴、光滑,它們次第相連且又同氣連枝,舒展散開卻也相互依傍。
我忍不住驚呼,這山不僅可以叫和尚山、茶壺山、五指山,還可以叫蓮花山!只見那些韌性十足的花瓣隨意散開,雖然大小不同,但青蔥有力,神采豐潤,如李白詩句“日照新妝水底明,風飄香袂空中舉”。無數(shù)的花一朵朵向上,昂揚而又溫情地環(huán)繞五指山,好像一群至死不渝的擁戴者。這使我想到,這世上的一切事物的靈魂,都是向著高處的,而肉身則是平面的,與大地泥土相持平的。
因為大雪的全方面覆蓋,我的南太行故鄉(xiāng),似乎就是一朵巨大的白云了,蓬松、潔白且凹凸有致,那尚未被雪同化了的褚紅色山峰,座座獨立、堅實、巍峨,形狀有的如刀鋒、巨柱、房車、雞冠、龜背、牛頭、石椅、巨鳥、長弓,也有的像是低眉信手的女子,或者仰天長嘯的駿馬,它們叢立而不擁擠,相望且又親密。
不知道我們的先祖具體從哪里來,為什么在這里定居,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一定很喜歡這偏僻的太行山間,或是因為逃難,或是因為某種行政命令,他們被迫或者自愿從很遠的地方來到這里,刀耕火種,然后修田蓋屋,生兒育女,逐漸成為村落。
出生于此,我感到榮幸,更感謝先祖的選擇與蔭蔽。
人是天地間最大的奇跡,每一個都至高無上,靈性四溢,對于各自在大地上棲身之處的選擇,當然也綜合諸多的經(jīng)驗,也因此產(chǎn)生了相應的理論,如《淮南子·泰族訓》所說:“俯視地理,以制度量。察陵陸、水澤、肥墽、高下之宜,立事生財,以除饑寒之患。”《荀子·勸學》也有言,“君子居必擇鄉(xiāng),游必就士,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也”。
我的故鄉(xiāng)處在太行山東段,處在河南之北,北京以南,我個人命名為南太行,多年來以此為題,寫了一些散文和小說。向西的山越來越高,向東的山則越來越平緩,中間則是太行山與冀南平原之間的連綿丘陵。
這一帶溝壑幽深,奇峰兀立,峰巒連縱,僅海拔1200米以上的山峰就有20多座,我家對面的五指山為其中最高。很多年前,作為一個少年,對于位于這太行山里的故鄉(xiāng),我是十分厭倦的,甚至有一些為什么生在這里,而不是在某個熱鬧城鎮(zhèn)而感到不滿和遺憾,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時??粗簧椒鍞D壓的天空,彎繞于崎嶇山間的202省道,覺得遠方的迢遙以及身在此地的偏遠與困苦。也曾經(jīng)多次在拙劣的作文中表示,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逃離這山纏水困之地,哪怕在外面做一個乞丐,也勝過在故鄉(xiāng)腰纏萬貫。
只可惜,“人在光陰似箭流”。在西北巴丹吉林沙漠十多年之后,再讀辛棄疾的“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才發(fā)覺自己當初的想法真是年少矯情的表現(xiàn),同時也才懂得“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斯乃人生真味。而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不僅鄉(xiāng)村,普天下的人都想著一夜暴富,而且最好富甲天下,也都想著能夠走出大山,到城市生活和工作,成龍成鳳,光耀門庭,以至村里有人考上了大學,便會引發(fā)鄉(xiāng)鄰諸多的嘖嘖贊嘆與羨慕,所有的父母都會以他們?yōu)榘駱?,苦口婆心地教育自己的孩子要好好讀書,“魚躍龍門”,自己哪怕砸鍋賣鐵,吃糠咽菜?!皩W而優(yōu)則仕”“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觀念既是傳統(tǒng)的,也是入世的。其中積極的一面,就是催人奮發(fā)向上,積土成山,積水成淵,進而風雨興焉,蛟龍生焉??扇说纳吘苟虝?,輕忽一閃,年華灰飛煙滅,不覺之間,蒼蒼老矣。
我有故鄉(xiāng),還有至親之人,這該是多么幸運和美好的事情!
想到這里,整個人都變得肅然、沉靜,心里甚至發(fā)出雪的聲音,清脆、婉轉(zhuǎn)、輕巧、美妙,且又疼痛,充滿溫暖,還有不安和孤獨。如此心境我始料未及,原想只是領略一下家鄉(xiāng)的雪,卻沒想到,被另一種情緒所牽制。我揉了揉眼睛,又咧開嘴,努力笑了一下。再看侄女發(fā)來的照片和視頻,那些落在南太行的雪,萬物潔白,人間清潔,在這一時刻,大地萬物瞬間齊平,奇崛山巒縞素一色,如宋人黃庚詩說:“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無私玉萬家?!?/p>
這就是中國北方的雪,也是全世界的雪。雪是北方最隆重的視覺,也是一切事物的使者與媒妁。李白詩說:“應是天仙狂醉,亂把白云揉碎?!碧斓刂g,唯有雪橫行無忌,它們在空中凝結,然后以輕盈的姿勢,朝著大地亡命般地奔赴,那紛揚、散漫、自由、光明、各具使命、連篇累牘、猶如殺戮與自我犧牲的白,讓我心神寧靜,如墜大夢??雌饋砣崛鯚o骨的雪,卻有著無所不往,無所不至的靈慧之心與潔世夙愿,她們在人間大地的表現(xiàn)形式,總讓人想起老子《道德經(jīng)》“柔弱勝剛強”之說。
以至于我總是覺得,落在我南太行故鄉(xiāng)的那些大學,不是柳宗元“千山鳥飛盡,萬徑人蹤滅”,而是岑參“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并非白居易“寂寞深村夜,殘雁雪中聞”,而是辛棄疾“天上飛瓊,畢竟向、人間情薄。還又跨、玉龍歸去,萬花搖落”。
我說我想回去了,母親和弟弟都說,雪大、路滑,進山的路不好走,正月再回吧!不由心情黯然,看著屏幕上的雪和雪的山河,有一種莫名惆悵,讓我欲罷不能,卻又難以準確表述。在故鄉(xiāng)之外經(jīng)歷的那些龐大、繁華、美好的人間場所,終究朝來暮往,不斷輪換的,一個人混跡其中,無論多久,進入的深與淺,居住的久與短,本質(zhì)上都不過是一種暫時的寄居與漂泊,逗留和穿梭罷了。
整整一個晚上,雪都在我腦海之中紛紛揚揚,似乎也回到了故鄉(xiāng),在雪中,和兒子、侄女們堆雪人,母親、妻子在和面、調(diào)餡、包餃子,我和孩子們在院子里燃放煙花鞭炮,依稀的火光中,對面的五指山若隱若現(xiàn),那位儀態(tài)莊嚴的老僧,依舊朝著西邊合十默誦。似乎還見到了逝去多年的爺爺奶奶和父親,他們還是當年模樣,呵呵笑著和我說話?;椟S的燈光下,到處祥和,噼噼啪啪的柴火燃燒著簡約的人間溫暖之焰。
很多年來,我有一個奇怪的感覺,即無論身在何處,除夕夜和大年初一這一天,睜開眼睛,看到的任何事物都好像換了一副模樣和姿態(tài),一切都像換了一個空間一般嶄新。這是一種奇怪的經(jīng)驗。人在時間當中總有著自己的刻度,就像我在視頻和照片中看到故鄉(xiāng)的雪的時候,內(nèi)心也總是會隆起一片山巒,還有其中的河流,村舍乃至諸多熟悉的人和事物,無論是人文的還是自然的,一切都是堅固的、明亮的,盡管平凡卑微,可他們已經(jīng)深入到了我的內(nèi)心,鐫刻在我的精神和靈魂之中。
我想更多地經(jīng)受南太行的大雪,尤其是雪中的春節(jié)。小時候,常常用花炮炸雪,點燃炮捻子的時刻,緊張而又快樂,雪被花炮炸開、飛舞的瞬間,我們笑得前仰后合,哪管西風吹徹前胸后背。最想念的,是大年初一凌晨,大雪照亮黎明,我和弟弟跟著父親,凍紅的手端著餃子,踩著嘎吱作響、敲擊靈魂的白雪,走過一道長滿洋槐樹和棌樹的山嶺,越過一條白冰如練的小河,先到爺爺奶奶家,然后按照長幼順序挨家挨戶地行跪拜禮,長輩們會笑著拿出糖塊、鞭炮等塞給我們這些孩子們,雖然微不足道,但心里快樂至極。旭日初升之際,和弟弟回家路上,還要討論一下誰家給的花炮多,誰家給得少。
那時候,我以為這是陋習,總想廢除掉,活了半輩子之后,也才明白,這只是一種民間風習,是一方地域人群古老的文化傳統(tǒng),也是鄰里和親戚之間相互表達感恩互助之情的樸素方式。
父親具有唯一性。他活著的時候,倒不覺得有什么具體的好,而他仙逝之后,子女們的人生豁然洞開,四面漏風,生命的冷意滿身游走。人生之有涯的愴然感十足,也覺得,自己的最終,當然也是跟隨父親。如此看來,世上的功名利祿,都毫無意義。所謂經(jīng)天緯地,立言立德立行,亦不過夢想而已。而雪,這神意之物,似乎只為高處而落,只有大地的峭拔高聳之處,上接云霄之地,才是它們真正的現(xiàn)身之所,也是消失與融入之地。對于經(jīng)年在外的人,故鄉(xiāng)的雪似乎只為鄉(xiāng)愁而落,世上萬般事物,也都與人的一切相呼應和對應。
萬物同氣連枝,須臾不分,相互作用。巴門尼德認為,一切的存在不生不滅、不減少也不增多,無始無終,完滿自足。雪也是如此,無論下到哪里,都是一種顯赫而又詩意、靈動的存在,并且以存在的方式,讓人看到了世界和事物的表象和真相。
落在我南太行故鄉(xiāng)的雪,它們似乎也會意識到,所有的來到與消失,都是天地風物作用的結果乃至虛無的,甚至帶有設計性的巧合。作為一個在俗世之中生存的人,落在南太行故鄉(xiāng)的雪,對我這樣的一個常年在外的人來說,是一種心靈的慰藉和精神的喚醒,無論傷感還是愉悅,不安抑或美好,淡若云煙還是隆重深切,本質(zhì)上都是個人的一種情緒而已,如果恰巧引發(fā)了更多的共情,那也只是人類普遍情感之一種。
第三天傍晚,再打電話給母親,她說,雪暫時停了,天還陰著。我叮囑她別出門,免得不小心摔倒。侄女又拍了一些照片給我,停了的雪,在我的南太行故鄉(xiāng),只余下白茫茫的一片凸凹有致,一派“山舞銀蛇,原馳蠟象”的雄渾壯觀景象。五指山依舊,一瓣一瓣的白蓮花片挺立向上,她們都朝著更高處的山峰,以及山峰之上的無際蒼穹。
就像雪,來自更高處,是溫度的變化,也是神意的結晶。它們形成和下落,全身心地向著大地人間,無論在空中多么曲折、輕盈,如舞蹈的夢幻,但都有著明確的目的地。最終進入的,也是大地的最深處。這種下落、融化、上升的過程,似乎揭示了萬事萬物的真理,即世上的一切,都是有根的,也都是循環(huán)往復,無有休止的。
雪在適合它們的所有地方,年年如此,也處處如此,雪在人們的生活和肉身之外,其實也在其內(nèi),大雪是對大地進行無風覆蓋,也在每個人的內(nèi)心和靈魂之中,當然也明確或隱晦地進入萬事萬物的內(nèi)心,給每一個看到和經(jīng)歷大雪的人以觸動與引領,警醒與洗滌。
再看12306APP,還沒票。我對妻子說,要回去的話,只能買飛機票。要不然,等到清明時節(jié)再回去,給爺爺奶奶和父親上墳,祭奠一下他們。妻子說,只能看情況了,要不然就分頭搶票。
再電話母親,她說,雪還沒消,路上結了冰,等過幾天再說吧。
我還是有些猶豫。對于只身在外的人,不斷回到故鄉(xiāng),是畢生功課,也是朝圣之旅。故鄉(xiāng)就是一座最樸素的圣殿,也是自我安妥身心的最佳所在?;丶?,再遠都不是問題,天色將暮的時候,弟弟微信說,又開始下雪了!
我“哦”了一聲,心想,我的南太行故鄉(xiāng),將再一次被雪洗滌,人們在又一個春節(jié)之中,過光陰中最喜慶的節(jié)日。此時此刻,我雪中的南太行故鄉(xiāng),萬物蕭索,北風吹襲,猶如散開的素潔蓮花瓣的五指山及其周邊的山野之間,村舍依舊,道路寂靜,但炊煙依舊繚繞青天,諸多的人們?nèi)鋭悠渲?,此刻雪花漫天,整個人間都沉浸在春節(jié)的氛圍之中,轟然作響的花炮在炸響黑夜和黎明,遠山與深谷,也傳到了我寄居多年的成都。
此時此刻,整個世界都是安寧的,我的南太行的親人們也是如此。
大年初三一大早,弟弟來電話說,母親突然胃疼,她自己胡思亂想,疑惑自己得了什么大病,也不吃東西,已經(jīng)難受好幾天了,她怕你擔心,不讓我給你說。我當即聯(lián)系了邢臺市醫(yī)院的朋友,等雪消路通了,請弟弟和弟媳婦,陪母親先去檢查。
同時把這消息說給妻子,她說,最好回去看看,娘年紀大了。聽她說到這里,我忍不住有些哽咽。當晚,我和弟子分頭搶票,二十多個小時后,終于得償所愿。盡管如此,我的心一直懸著,始終毛焦火辣的,不得安靜。心里想,母親畢竟也是七十六歲的人了,萬一有個什么事兒……我已經(jīng)失去了父親……沿途,內(nèi)心沉郁,又覺得焦躁。腦子里總想著不好的事情。
我和妻子乘上高鐵,由西南向著華北的同時,弟弟也帶著母親到了邢臺市,在幾位醫(yī)生朋友的幫助下,做了一些檢查。我和妻子到三門峽的時候,弟弟已經(jīng)拿到了檢查結果,并拍照發(fā)給我。我電話咨詢了醫(yī)生朋友,說沒什么大事,還是淺表性胃炎,有點嚴重,但沒什么大礙。直到這時候,我的心才又放了下來。
為感謝邢臺朋友,也正在春節(jié)期間,我和妻子決定當晚以拜年的名義,請邢臺的幾位朋友小聚。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不是孤立的,人和人之間,最好的方式就是理解寬容,互助合作。次日回家,南太行山區(qū)竟然冬陽高照,暖如仲春,路面上積雪化水,山坡上升騰著一層層的白霧,纏繞著山峰,向著青天消失。弟弟說,早上來的時候,路上還都是積雪,居然一天時間都消了!我也注意到,有些向陽的坡地,居然有野草冒出了綠芽。
還沒到家,就在另一條山路上看到,我家對面巍然于青天之下的五指山,積雪大部分也已沒了影蹤,只有背陰的地方,依然有潔白的閃光,余下都是一大片蒼白色的山脊,以及五指山腹部黑壓壓的松林,不覺有些恍惚,我想到,那些殘留的積雪,猶如人世間生生不息的命運褶皺,當然,這也是大雪在二○二四年的南太行上最后的輝光。
很多年前我就知道,村里的很多人去世后,也都棲息于五指山及其派生的諸多峰嶺山坳之間,盡管骨肉盡銷,但靈魂肯定還在。
無聲無息的雪,似乎也是我們的祖先們乃至這山中萬物的語言晶體。
雪意彌散,當晚與弟弟圍爐說話,忍不住喝了點酒,內(nèi)心情感更是澎湃。出門,站在星斗橫行的天幕下,五指山依稀可見,殘雪的白使得整個大地黑夜充滿光亮,還有一種清冷的寧謐氣息。我捧起一把,捏了捏,又使勁兒聞了聞,似乎沒什么味道,但有一種被撫慰與接納的感覺。我對妻子說,落在不同地方的雪,都包含了獨特的訊息,而且具有專屬性和唯一性,落在我故鄉(xiāng)南太行的這些雪,既是先祖?zhèn)兪煜さ模彩俏沂煜さ?,我們的兒子可能也是熟悉的。只是這雪總會消失,人也是。萬物亦然。唯有蒼天以及大地上最堅固的那些事物永存。它們在替人看護這個世界,以及整個人類所有的日出日落,雪舞雪無。
(選自2025年第4期《山西文學》)
原刊責編" 吳" 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