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是梅子的別名。梅子這兩個字,自唇齒間發(fā)出,聲輕如花落。梅子也稱酸梅,乍一聽這名字,便知其性味。將梅子叫作果梅,突出的是“果”字,如同青梅之青、酸梅之酸。
南方盛產(chǎn)梅子。梅子青時可釀酒,桃子熟了就吃桃。地生萬物以養(yǎng)人,吃瓜摘果順應時令為宜。立夏前后,百果結子。街頭巷尾,飄散著或濃或淡的果香。
梅之酸,人間滋味一種。
人在世上,承受冷暖交替、悲歡離合,五味雜陳屬于家常便飯。五味,為酸、咸、甘、苦、辛?!鹅`樞經(jīng)》卷十設有專章《五味》,論述五谷、五菜、五果、五畜等五種性味。古人以為讀經(jīng)味如稻粱,讀史味如肴饌,讀諸子百家味如醯醢。文章之好,在于有味。中國文章里有五味,中國人情世故里有五味。人生滋味,少時、中年、晚景濃淡不一。年輕時,人的狀態(tài)大抵是熱烈的,樂意接受、吸納新鮮的一切,不懼風霜雨雪,敢于直面激蕩的遭遇。李清照所寫《點絳唇》,對應的,就是處于青春時期的情境與興味。
古代,酸被擺在五味之首,大概緣于酸味具有調(diào)和功用?!澳咸鸨毕?,東辣西酸”之說,一度用來形容地域不同、飲食有殊。時至今日,口味差異已有縮小,比如酸味就風行天南地北。酸味里有大道,包含了跌宕起伏的歷史、綿延不絕的民風。
青杏酸,青李酸,青葡萄酸,青蘋果酸,青木瓜酸,這些瓜果未熟前大多泛酸。《廣群芳譜》將梅子酸味列為果木酸之最。梅之酸味,有疏肝和胃之效,適宜于調(diào)羹。因為性味特異,梅子和鹽備受青睞,在古人眼里,它們相當于輔弼重臣,有“和羹調(diào)鼎”作用。老子言治大國若烹小鮮,以烹飪比之治國,要在調(diào)料與火候的掌握。天地生萬物,物物有屬性特質(zhì),各自有用武之處,鹽咸梅酸便是物盡其才。白居易送給友人一對銀質(zhì)酒杯,不忘提示對方,要用鹽粒和梅子漿擦洗為宜。
翻曬從樹上采摘下的梅子,一次次選配作料,嘗試、再嘗試,直到如意為止。舊時人們窮盡其能,于手工慢活中,融入虔誠、專注的心意與精力。烏梅、白梅可入藥,《齊民要術》記有它們的詳細做法,如夜間以鹽水浸漬梅子,白天經(jīng)日曬干一輪,入夜又腌,如此夜?jié)n晝曬,反復十次,白梅方成,且表面生霜,故稱霜梅。做霜柿也是借人工與自然之力,兩月有余方可制成。霜降后,將成熟柿子削去外皮,捏成餅狀,日曬夜露,干后放在甕中,餅上生出白色粉霜,即為霜柿。霜柿性涼,可化痰止咳。白梅、烏梅的制作方法也見于《本草綱目》。烏梅做法較簡易,摘取內(nèi)核初成的梅子,以煙熏干或用微火焙干成黑色,即為烏梅。
由白梅的做法,想到老家手工制醬。那些豆醬的制成,均有賴足量的日光與人的耐心。印象中,過了端午,天漸漸熱起來,鄉(xiāng)間家家開始做醬?;玖鞒滩煌夂?,白天曬醬、和醬,盛放豆?jié){的陶缸被擱在屋外的露天處,入夜后,絲絲縷縷的夜氣悄然滲入醬中。次日,各家繼續(xù)曬醬、和醬。如是反復,計有一個多月,才可做成一缸好醬。
白梅可與蒜、姜、鹽、橘皮、熟栗子肉、粳米飯等一起搗碎,做成調(diào)味品“八和齏”;烏梅可用來下酒、做醋,還可用作染色,宋應星《天工開物》就有此般用法記載。平日里下廚,做菜調(diào)味時,用得較多的,以高粱或大米為主釀成的黑醋。年少時,我的關節(jié)酸疼難忍,從親戚口中得到一個土方,依法照做,連續(xù)數(shù)月,用開水沖飲白醋浸泡的紅殼雞蛋,盡管酸腥味濃烈嗆人,為求治愈,不得不強忍著一口口喝下一大碗。累加起來,自己差不多飲了一壇醋,今日回想,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用梅子榨汁由來已久,北宋有飲梅汁,南宋可制鹵梅水。今天市面上所見的酸梅湯,有以烏梅加冰糖煮成,更為講究的是將烏梅與干山楂片、甘草、黑棗、桂花、陳皮、糖等熬成濃釅湯汁,類似于蘋果醋,甜中有酸,酸味襯甜,大人小孩都愛喝,哪怕喝到肚子撐飽。
在梁實秋的記憶中,北京琉璃廠信遠齋的酸梅湯做得講究,含在嘴里如品純醪,令人舍不得下咽。其酸梅湯之好,訣竅在于放入的冰糖多,梅汁稠、水少,故而味濃而釅,上口冰涼,甜酸適度。根據(jù)王敦煌的記述,信遠齋師傅手工制作酸梅湯,先用沸水浸泡烏梅,取其汁液,濾渣后加入上等白糖、糖桂花鹵,而后用適量的鹽稀釋,再倒入罐子里,置于放滿冰屑的水桶中,隔冰冰鎮(zhèn),鎮(zhèn)涼后飲用。不同于煮沸烏梅,用沸水浸泡烏梅耗材又耗時,一般店面無力這么做。彼時,信遠齋當街懸掛的牌匾,由溥儀之師朱益藩題寫。出入信遠齋的顧客,多是達官貴人。
金秋吃蟹,醋碟少不得。長江之畔的白蕩湖,所產(chǎn)螃蟹肥美,可惜已有多年未嘗到。曾在濱海之地吃到海蟹,其個頭碩大,肉質(zhì)較為粗糲?!段淞峙f事》記有一道活吃螃蟹的“洗手蟹”,所用調(diào)料就有梅子酸汁。清人顧仲在《養(yǎng)小錄》中說,用糖腌花果,加入少許酸青梅鹵汁,可以保鮮。川菜、粵菜中不乏以腌制梅子入菜,如梅子蒸魚、蒸排骨、燜豬手。云南也有以梅子入葷菜的做法。用了梅子,魚肉、羊肉、豬肉等肉類可以去除腥臊,平添幾分鮮香。酸辣味一同入菜的,尋常食物有醋熘土豆絲、酸辣粉、酸辣湯等。在南方山區(qū),我吃過又酸又辣并帶有臭味的魚片,但僅吃了幾口,便不再下筷。故里腌菜亦有臭酸味,如臭酸菜、爛蘿卜之類,深吸一口,其味直沖天靈蓋,若摻以辣椒糊蒸熟,倒是特別下飯?,F(xiàn)今飯店里,辣味大有蓋過酸味、甜味的勢頭,幾乎無辣不成菜,無辣不成席。如果說辣味是一柄利劍,苦味是一記良藥,甜味是一串開心果,咸味是暢行世界的語言,酸味則是醒胃健脾、調(diào)劑人生的古精靈。
《神異經(jīng)》記錄了一則奇談,說北方石湖長期結冰,唯有夏至到了,會有幾十天的解凍期,此為一奇。湖中有一種怪物,名為橫公魚,長七八尺,形如鯉魚,眼睛通紅,白天藏在湖中,夜里化為人形,刀槍不入,入鍋也煮不死。這是二奇。此等水中怪物,若被人捕獲,以兩顆烏梅同煮,就能將它煮熟,而且吃了它還可以治人邪病。這屬三奇。三奇中,最奇的,要算烏梅的神通,能破橫公魚的金剛不壞之身?!短綇V記》也說了一件奇葩故事,故事的主角為揚州一男子,他用烏梅飼馬,生病期間,見到馬糞,這人竟流下口水,非要親口嘗一嘗,吃過后,覺得味同烏梅,了無穢氣。曾聽老人說,饑荒年代,有人忍不住扒牛糞充饑,認為牛吃百草,牛糞也有營養(yǎng)。這樣的奇葩事若屬實,自然是人餓極了,迫不得已才會如此。
那些腌或熏過的梅子,經(jīng)脫水變干后,會變得格外鮮爽與香濃。將梅干與白酒搭配,因其中和調(diào)劑,酒味更為濃郁。幾年前,我在鄉(xiāng)間一家民宿,見到柜臺上放有幾瓶密封的白酒,酒中浸泡的青梅如棗般青中泛黃,頓時口中泛酸。以青梅為原料釀成的酒,后勁不可小覷。朋友送了一份自釀的青梅酒,配的酒瓶也別致無二。有一次,逢假日,在家里待客,拿出朋友所贈的青梅酒,自以為酒精度不高,心無顧忌,與客人一杯復一杯,杯杯見底。家宴進行中,人已昏昏然。自己的狹小酒量,也成了一則笑談。
青梅酒屬于果酒一種,同米酒、黃酒一樣,勁道內(nèi)斂,綿柔香甜中藏著一道道銳利刀鋒,醉人于無形。而青梅本身呢,也能舒胃解酒。這是青梅的多樣用處,也算青梅的多面性吧。沈括《忘懷錄》記有“解酒楚梅”的做法,其中寫道:
梅子選肥壯微著紅臉者,輕手摘下勿令損。每一百顆,以鹽汁三四碗浸過兩宿。瀝出控干,別以鹽花一百錢重,滾湯泡開薄紙隔取清汁寬浸。日中曬之,后鹽汁凝霜乃熟。極能醒酒。
讀到這一段文字,被“微著紅臉者”一句勾住了,便停頓下來,咀嚼,回味。想到李清照所寫的“和羞走”女子,她正是微紅著臉,那曼妙的樣子,多么像青梅的化身——清麗如她,從樹上裊裊飄下,舉步生風,走到芭蕉瘋長的庭院中,趁著春光旖旎,蕩起輕巧的秋千,秋千晃悠起來,向前、向上,繼而向下、向后?;问幹g,年輕女子猶如輕盈的蝴蝶。
芒種前后,山村人家趁時采梅,清洗、曬干,反復多次,腌制話梅。話梅酸甜適中,適宜說書人。猶記鄉(xiāng)間農(nóng)閑,精瘦的漢子敲鼓說書,說的是《楊家將》《岳飛傳》《三國演義》中的故事,兵戈鐵馬的場面被他說得蕩氣回腸,聽得人眼熱心熱。稍事歇息時,那說書人喝杯茶,口含一粒話梅,潤潤嗓子,繼續(xù)眉飛色舞。
春末夏初,綠蔭叢中,鳴禽一聲復一聲。街上,女子一襲梅青衣裙,舉手投足如引清風,明媚可人。晴朗之夜,傾瀉于地面的月色朦朦朧朧,倒映在墻上的樹影斑斑駁駁,三兩好友閑飲梅子酒,不失為樂事。陸放翁著意青梅入酒,品咂歲月滄桑,慨嘆功業(yè)消磨。同樣壯志難酬的楊萬里,以酒澆愁,以梅解酒,午睡起床后,齒間殘留酸味。宋人謝逸也是醉心于梅子伴酒,白雪煎茶。
世上佳果繁多,纏綿于舌尖的,何止青梅果味。坊間有云:“桃飽人,杏傷人,梅子樹下埋死人?!崩蟻黹e坐屋中,大概不宜吃梅子,緣于齒軟梅酸,又易怔怔出神,墜入空空回憶。
(選自2025年第3期《滇池》)
原刊責編" 包" 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