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賓,安徽樅陽人,供職媒體,業(yè)余寫散文。曾獲人民文學(xué)獎、西部文學(xué)獎、老舍散文獎等,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大地上的燈盞》。
小河君,光陰流轉(zhuǎn),忽而立冬。辦公樓前依舊是秋色,綠的綠,黃的黃,層層疊疊地鋪展了開去。流光溢彩的欒花已經(jīng)謝了,枝頭搖晃著三片葉子合抱的小燈籠。小燈籠先綠,漸白,最后黃,一陣風(fēng)緊,樹底下到處都是,小潑猴一樣滿地打滾。
我很小就見過欒樹。巢山腳下有十幾棵,旁邊罩著一棵華蓋一樣的烏桕樹。入秋之后,從田畈里遠遠望過去,淺紅與深黃相間的枝葉隨風(fēng)搖擺,像幾雙大手捧著一大團幾近漫溢的顏料。那種絢麗的色澤,近乎神跡,只有大自然才能創(chuàng)造。烏桕樹,我們叫“洋辣子樹”。洋辣子是一種害蟲,喜歡在烏桕樹上活動,人從樹下經(jīng)過要格外小心,如果不幸被洋辣子蜇到,輕則肌膚紅腫,重則刺痛難忍。洋辣子是我們的噩夢。但對一個在鄉(xiāng)下長大的孩子來說,沒被洋辣子蜇過的童年是不完整的。都說愛屋及烏,殊不知惡其余胥。因為害怕烏桕樹的洋辣子,我們都不敢靠近“燈籠樹”。燈籠樹就是欒樹,取其蒴果之形,大人這么叫,孩子們也這么叫,一聽就懂。只有棉朵是個例外,她叫“佛果子樹”。那些隨風(fēng)飄落的小燈籠,她小雞啄米似的一顆顆撿起來,喜滋滋地兜在圍裙里,像兜著一捧黑鉆石,疾步走回家去。
她住在牌樓最西頭,一棟獨門獨戶的兩層小樓。小樓已經(jīng)破舊了,樓頂滲漏,漫漶的水漬在墻壁上畫出一大片地圖。齜牙咧嘴的木地板走上去咯吱咯吱響,里面至少埋了一噸灰。艾虎一直想翻修,棉朵高低不同意,最后負氣而走,在兒子念書的大學(xué)城里做服務(wù)員,將艾虎一個人晾在牌樓。夫妻倆打了幾年冷戰(zhàn),這原也是常事,天底下哪有不鬧矛盾的夫妻呢。棉朵當家做主慣了,原以為艾虎會讓步,她是做夢也沒有料到,艾虎竟然郁郁而終,年僅五十六歲。噩耗傳來時,棉朵正在酒店里洗碗,她火急火燎地扯下工作服,沒打一聲招呼便奪門而出,一路號啕。
那個午后的驕陽自此炙烤她的余生,太熾烈了,她大汗淋漓,一次又一次從夢中驚醒。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深夜,她總能看見艾虎,蜷在堂屋里,涼床旁邊,穿著一條天藍色的大短褲,套著一件麻灰色的棉背心,白發(fā)蘆花一樣亂蓬蓬……艾虎是帶著遺憾走的。根子在她身上。如果她同意修房子,如果她不離開牌樓,艾虎或許不會走。為什么就不肯讓步呢?不讓步就不讓步,為什么要把艾虎一個人丟在家里呢?她翻來覆去地審問自己,追悔莫及,痛不欲生。
她忽然就老了,像從鬼門關(guān)里闖了一遭,最明顯的,并不是那突然冒出來的白發(fā),也不是那突然密起來深起來的皺紋,而是那步履蹣跚的龍鐘的老態(tài),風(fēng)吹即倒的樣子,步步驚心。沒人知道她是怎么老的,仿佛一夜間,往日那個大大咧咧的愛說愛笑的中年婦女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大病初愈,謹小慎微的老人。
小河君,過去我總以為,人是一天天慢慢變老的,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人是一下子變老的。老是瞬息之間的事。老是一個動詞。作為動詞的老,是進行時,也是完成時。家父過世已七年。這是我加速衰老的七年——白發(fā)叢生,腰椎間盤突出,經(jīng)??谇粷儯?jīng)常消化不良,記憶力和精氣神都大不如前。我是七年間慢慢衰老的嗎?不是,我老于家父過世的那個黃昏。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加速衰老的七年奠定了我的余生。你總是勸我,酒香也怕巷子深,要像某某某一樣包裝自己,整合資源,營銷作品,我總是不肯。我本散淡人,這些年,愈發(fā)看淡了人事,再無名利心。人生海海。我磕磕碰碰地走過五十年,不論事功,無謂成敗,不過是冷暖自知的平凡人生。
風(fēng)花雪月,佛說四大皆空;悲歡離合,本是一簾幽夢。
棉朵是牌樓第一個在家禮佛的人。大年初一的清晨,老一輩牌樓人有去巢山廟進香的習(xí)俗。今年許愿,明年還愿。“愿”是具體的,也是抽象的,像在田畈里隨手撒下一粒種子,至于那粒種子能不能破土、什么時候破土、破土之后能不能成活,有賴天時。當然,言之鑿鑿者居多,茲事體大,不容辯駁。輪到棉朵這一輩主事時,巢山廟里的香火已經(jīng)很淡了,廟里只剩住持一個人。住持看上去五十歲左右,精瘦,高鼻梁,嘴唇很厚,時常外出“云游”?!霸朴巍笔撬约旱恼f法,“出家人不打誑語”,但牌樓人更愿意相信,他是去化緣了。我們上學(xué)放學(xué)都要經(jīng)過巢山廟,大門緊閉,禪房幽深,像一堆熱寂的灰燼。日暮時分,常見一大一小兩只花貓在飛檐走壁,喵嗚,喵,轉(zhuǎn)眼便不見蹤影。一只寒鴉停在飛檐上,歪著頭,若有所思,像初登講臺的小學(xué)老師,忽然又嘎的一聲,飛向巢山深處。
飛檐下原本掛著兩只銅鈴。風(fēng)吹鈴動,清脆,激越,猶如一萬支響箭排空而來。萬籟俱寂的夜里,鈴聲若隱若現(xiàn),近似裊裊梵音。不知何時,兩只銅鈴一起消失了,似乎沒有人在意,住持也沒有深究,“身外之物,皆可拋卻?!惫蝗绱?。多年之后,陪兒子讀《荷塘月色》,當讀到“微風(fēng)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這句話時,我不禁想起那些遠去的牌樓的夜。那大海一樣遼闊的夜色??!月影淡淡,裊裊梵音,沉浸其間,不知今夕何年。
只有棉朵接住了傳統(tǒng)。大年初一(春節(jié))、正月十五(上元節(jié))、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和十月十五(下元節(jié)),棉朵都要去巢山廟進香,風(fēng)雨無阻,雷打不動。倘若巢山廟那幾天“鐵將軍”把門,她必定是天麻麻亮就出門了,背著一個舊褡褳,徒步前往三十華里之外的土地廟。路遠,來回不便,尤其是雨雪天,她索性在臥室里設(shè)計了一個簡陋的佛龕,然后又說服了住持,從巢山廟里請回一尊兩尺高的觀世音菩薩白瓷像。牌樓轟動了,男女老幼傾巢而出,跟著棉朵回家。
棉朵差人放了一掛炮仗,罕見了,牌樓人竊竊私語,臉上都很吃驚。這是正月里迎送貴客的隆重禮節(jié),迎送者通常是娘家母舅,外婆外公,諸如此類身份尊榮的人。我趁亂鉆進屋內(nèi),擠在人群中間,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佛龕,等著棉朵進香。
屋內(nèi)安靜極了。一道暖陽從亮瓦上泄下來,瀑布一樣的光柱里,棉朵淚流滿面。
那天是怎么散的,印象模糊了,只記得棉朵家的小樓從此成了我們的禁地。那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畏懼,小樓里仿佛藏著一雙攝人魂魄的眼睛,無差別無死角地盯著每一個路過的人。夕陽西下時,小樓四周便漾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那是夢境一樣的香氣,如絲如縷,只有聒噪的倦鳥提醒著時間的流逝。潛心禮佛的棉朵很少再進田畈了。她在巢山腳下墾出一大片菜地,小白菜、蘿卜、韭菜、辣椒、西紅柿、茄子、瓠子,應(yīng)有盡有,輪番進入她的菜籃子。菜地和欒樹林之間,奔涌著一條兩米寬的山溪,岸邊蔓延著一大片葳蕤的迎春花,也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兀自榮枯。溪水無聲,清可見底,不時鉆出一叢碧綠的菖蒲。當隨風(fēng)飄落的“小燈籠”活潑潑地進入棉朵的視線時,她如獲至寶。
燈籠里裹著黑色的欒樹種,那是棉朵愛不釋手的佛果子。棉朵將曬干的佛果子鉆出小孔,一顆顆串成佛珠,“阿彌陀佛”,挨家挨戶奉送。這是一個鄉(xiāng)下婦女的偉大發(fā)明!一條佛珠串著十八顆佛果子,簡約卻不失精巧,牌樓人嘆為觀止。
那時我母親久病沉疴,醫(yī)生已無藥可救,也無計可施。我很難過。天擦黑,一個人去找棉朵。還是那棟破舊的兩層小樓,四周枝繁葉茂,黑黢黢的,門前幾棵刺槐都有一層樓高,轉(zhuǎn)角處的幾棵,清瘦的樹冠抱在一起,像是楓樹或棗樹。
聽出我的聲音,棉朵很快就開了門,來啦?我吃了一驚。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彎腰駝背的老人,顴骨突出,牙齒幾乎掉光了,臉上密布皺褶,浮著一絲恬淡的笑容。這笑容,云淡風(fēng)輕,既熟悉,又陌生。
我定了定神。堂屋很整潔,迎面是一幅高山流水的中堂,中間吊著一根嘶嘶作響的白熾燈。墻上的艾虎已經(jīng)老了,面無表情。
那股若有若無的香氣沒有了,我有些疑惑,卻不好問。不待我說明來意,老人先開口了,伢啦,人來了,總歸是要走的。你們也都盡心了,不必難過。
我媽勞碌一生,幾乎沒享什么福。
你有這份心,你媽就是有福之人。
小河君,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尤其是和生死相關(guān)的勸慰,其實都是徒勞的。
我想給菩薩上炷香,不知可方便呢?
老人愣了愣,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緊閉的雙唇像曬干的橘子皮。菩薩,呵呵,哪里還有菩薩?老人抓著我的手,一步一頓地把我領(lǐng)進臥室,我是想呢,拿下來抹抹灰,哪知道呢,要死,一撣上去就碎了!
我又吃了一驚,思緒又回到那個遙遠的午后,棉朵虔誠地進香、跪拜、禱告,淚流滿面。時光飛逝,轉(zhuǎn)眼已是半生。眼前這個老人已經(jīng)不是往日那個棉朵了,她一步一頓地走出煙火人間,內(nèi)心安穩(wěn)、篤定、從容。棉朵幾乎不識字,但她給我上了一堂人生課。這煙火人間,事事值得,也事事遺憾。有幾個人能像棉朵一樣,最終實現(xiàn)自我救贖呢?
我很久沒回牌樓了。小燈籠兀自飄落,再無人撿拾。烏桕兀自在燃燒,從空蕩蕩的田畈里望過去,那么熱烈,那么孤獨!
昨夜寒潮突襲,降溫了,合肥已入冬。望有信來,多保重。
(選自2025年第3期《當代人》)
原刊責(zé)編" 張志鵬" 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