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季沒有收尾的跡象,河流混濁一片,像極了鼓鼓囊囊的麻布袋。河埂狹長,埂子上的青草被滋潤得鮮嫩肥美,一心想要浪跡天涯。但雨水慌亂中又踩到了它們,青草氣憤得直打戰(zhàn)。
就在這時,河埂上現(xiàn)出兩個浮動的人影。遠遠望去,像一部早期水墨動漫:高者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持一物,微微彎腰探入河中,推出收回,循環(huán)往復。另一人矮瘦,背個簍子一顛一晃,時不時蹲下來摸索著什么。
兩人沿著河埂一路向近處走來。
二
趟螺螄,讓我和父親在曠日持久的雨季忙碌而充實。一個個雨水漫漶的季節(jié),父親沒法下河摸魚、撒網(wǎng)、下卡鉤、布黃鱔籠子,可他又不愿被困在院子里,只能手持趟網(wǎng)沿著悠長的河堤反復推送。趟網(wǎng),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網(wǎng)呢?它是里下河地區(qū)的俗稱,沒有人知道它的學名。多年來,我一直疑惑這個“趟”字書寫是否正確,也有人把它寫作陰平聲“耥”,不過“趟”聲調(diào)更接近鄉(xiāng)民們的口音,且生動形象—— 一只網(wǎng)在行走,確切說是一只網(wǎng)在水中奔波,淘洗貧瘠中的富足,庸常中的歡喜。在孩子眼里,每個父親都有其神奇之處,而我父親是個制作各類漁具的好把式,面對一根長長的竹竿,一段硬硬的竹片,一張密密的漁網(wǎng),還有一截粗粗的繩索,他像魯班一樣成竹在胸,先用粗尼龍繩沿著漁網(wǎng)邊緣穿起來,使之呈口袋狀,再把其中一面與竹片相接,捆扎結(jié)實,然后將竹片和漁網(wǎng)整體固定于竹竿上,竹片的中間卡在竹竿底端,兩邊繩子拉緊系好,這趟網(wǎng)也就輕輕松松做成了。
別看構(gòu)造簡單,真要“趟”起來可不容易,需要足夠的力道維系平衡。我初次使用時,趟網(wǎng)在水中向前迅速推進,整個網(wǎng)子嚴重傾斜、翹頭。起網(wǎng)時,橫桿上挑出了一堆河泥,網(wǎng)內(nèi)空空如也。父親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要先雙手一前一后把握住竹竿,然后想想看需要拿出多大力氣用在這根兩丈來長的竹竿上,在推送過程中保持手心用力做到不偏不倚、不快不慢,平緩地順著河床向前推送。他做示范,并手把手幫我,推到竹竿尾部時,徐徐收回,在水里淘洗幾下,三角網(wǎng)子便平穩(wěn)挑出水面——網(wǎng)內(nèi)真是豐富多彩啊,有污濁的淤泥,殘破的貝殼,蹦跳的小魚蝦,枯朽的黑樹枝,斑駁的水草,鋒利的瓦礫,最多的還是靜如處子的螺螄,大大小小鋪展在網(wǎng)肚子里,身上附著苔蘚或寄生的透明軟體小蟲,它們緊閉褐色螺厴,生怕有人來敲門。
河流在雨中無比豐盈,我肩上的魚簍是一個旁證。魚簍越走越沉,偶爾趟到幾條小鯽魚、虎頭鯊,它們就在魚簍里不住蹦跳,這些渴望獲得自由的魚,小小的魚簍就是它們的迷惘之所。河流的豐盈還在于它充滿著懸念,因為它們彼此相通,水草,漂萍,鴨子,鵝,浮木,瓶罐都在水中隨波逐流,顯得與世無爭,也一改河流普遍的濁黃。
里下河流域的房屋和魚蝦、螺螄一樣,充滿著生存的智慧,它們逐水而居,圍繞著水,把水當作庭院的梳妝鏡,水是另一座小院。和風日麗時,水的青色與房屋的青磚灰瓦融為一體,相看兩不厭。在雨季,房屋被雨做的簾幕隔著,也漸漸顯得迷蒙,透著深不見底的黃河琉璃色。
雨水泱泱,河水汪汪,這時候的父子盡情享受著捕撈的過程。多年以后,我讀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時,心底總會產(chǎn)生隱秘的幻覺,以為故鄉(xiāng)的雨季也是那么悠長,悠長如河埂,相互串聯(lián)從而形成一張無極之網(wǎng)。
內(nèi)河河埂大多狹窄、低矮,它們不需要像長江大壩、古馬干河河壩那樣肩負防洪的使命,務必利用堅硬碩大的石塊鑲嵌了水泥黃沙的金邊銀邊,從而顯得帥氣威風、固若金湯;這些錯落且又迂回的河埂竭力保持著自然風情,任由野草、莊稼生長,隨便蟲子、鳥雀橫行。它們滿不在乎,謙卑地匍匐于水旁。小雨一來,濕漉漉油膩膩,大雨一下,很快就若隱若現(xiàn),最終被淹沒。河埂被淹沒,危險系數(shù)增大,我們不得不放慢腳步,依著河畔的青草野花來辨識路徑。
走在這樣的河埂上,父親說你不能害怕,否則腿腳就不穩(wěn)定了,一個內(nèi)心打戰(zhàn)的人是很容易一腳踏空滾進渾水中的。有一年,表弟在我慫恿下,一同向密密交織的溝河進發(fā)??伤睦镆娺^那么多水,哪像我們一樣熟稔鄉(xiāng)間的小徑啊,父親前面剛提醒“注意腳下缺口”,表弟就身子一歪“咕咚”落水了。父親別過趟網(wǎng)順勢一抄,就把他撈上岸了。從那以后,我家門前多了個蹲在水跳上拿一根竹節(jié)拍打紫色浮萍的小男孩。真正的水鄉(xiāng)孩子從不把水放在心上,每逢暑假,總會有孩子把自己幼小的身軀獻給河流。他們跳進河流那一刻是亢奮的,而陷入旋渦時是掙扎與驚駭?shù)?。在水的面前,幼小生命又算什么呢?/p>
父親最初不想讓我跟在后面,他沒有時間照看我,可我在家也無事可做,該看的書看完了,該寫的作業(yè)寫完了,與其在家搗蛋,不如跟在父親后面當個伴兒。一個人趟螺螄也怪無聊,他沒能擺脫我的糾纏,于是河埂上出現(xiàn)了一高一矮的身影。緊接著,很多同齡孩子也擁了出來,像一條條小溪匯入河流。父親成了孩子王,統(tǒng)領(lǐng)著我們蹚過水鄉(xiāng)貧瘠而又豐潤的世界。
三
趟網(wǎng)是民間俗物,螺螄是水中鮮貨。里下河地區(qū)很少有人會背誦“香螺酌美酒,枯蚌藉蘭肴”,不曉得北周詩人庾信與他的《園庭》,可“清明螺,賽肥鵝”卻婦孺皆知。
清明食螺。此時,河水清淺,氣溫適中,正是螺螄未產(chǎn)仔之際,螺肉肥美,口感最佳?!墩撜Z·雍也》說“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極有見地。鄉(xiāng)里人日日向水里打撈生活,極擅長烹飪水中之物。單是螺螄,我所知就有三種做法。其一,將新鮮螺螄放入大鐵鍋,加適量老酒、姜片,鍋內(nèi)加水燒煮,一滾之后用笊籬撈起螺螄,取針挑出螺肉。為何一滾之后就要撈出?螺螄肉小不宜久煮,時間一長就老了,口味也倏然迥異。挑出來的螺螄肉,Q彈可愛,廚房內(nèi)彌散著一股淡淡的土腥味,貓狗鼻子尖,常溜到灶臺旁轉(zhuǎn)圈圈。螺肉與韭菜清炒,能充分吊出螺螄的香味,即便再挑食厭食的熊娃也要狼吞虎咽,像三百年沒吃過飯似的。這是里下河人清明前后的至愛之味。韭菜炒螺螄,是一說,鄉(xiāng)里人也常把“炒”喚作“熗”。這細微區(qū)別,也可見里下河人對時間、火候把握得精確到位,對生活尤其是飲食文化的講究。炒韭菜有“九鏟子”之稱,故而“韭菜熗螺螄”說的就是大火快速翻炒、一分鐘內(nèi)出鍋的美食。
另一種吃法,雖然小眾但更為鮮美。以挑出的螺螄肉為主要食材,配以時令蔬菜,如嫩絲瓜、韭菜、毛豆米,加適量水一鍋燴,美其名曰“螺螄絲瓜湯”,滋味就連神仙也流連忘返。
你見過舌尖上的舞蹈嗎?是螺螄給舌尖之舞提供了絕妙舞臺,是螺螄為溽暑提供了另一種消夏風情。
五香螺螄,也即爆炒螺螄。先將螺螄用淘米水養(yǎng)兩天,滴幾滴菜籽油,排盡螺螄腮、胃腸內(nèi)的污穢物和土腥味,再用老虎鉗剪去尾部,清水洗凈,熱鍋涼油,放入蔥姜蒜辣椒老抽,倒進螺螄熱炒幾分鐘,加鹽,撒糖,噴酒和五香等調(diào)料,少許水燒三五分鐘即可出鍋。這種做法,講究的就是現(xiàn)炒現(xiàn)吃,頃刻間香氣滿屋奔竄,門窗關(guān)也關(guān)住不。這種吃法叫“嗦螺螄”“嘬螺螄”“嗍螺螄”,實際上“嗦”“嘬”“嗍”既是擬聲詞,也是嘴形再現(xiàn)。將嘴唇微微鼓起來,含住螺螄的頭部,舌頭一挑,用力一吸,螺螄肉就飛到嘴里了,連著一股麻辣鮮香的湯汁在口中彌漫擴散,一種莫名的滿足感悄然膨脹,如撤過酵母的面團般光亮可愛。倘若每個人都能盡情嗦螺螄,那真是一件幸福之事。然而我的母親做什么都心靈手巧,偏偏在嗦螺螄一事上至今笨拙難堪,一粒即使湯汁再怎么飽滿的螺螄也沒法吸進嘴里,那種費勁的樣子,讓她一而再再而三放棄,又一而再再而三拿起。她曾向我外祖父表達懊惱:“不怪鰣魚有刺,只恨自己不會嗦螺螄?!边@是一個女兒對父親的抗議。曾任廚師長的外祖父對此也愛莫能助,他把五香螺螄燒得呱呱叫,可她女兒卻沒這口福,這大概也是他的一大憾事。無奈之下,母親只能拿起牙簽或針尖挑著吃——那種連湯帶汁一起咀嚼的快感就減損大半了,以至于如今面對滿滿一碗爆炒螺螄時,她總又愛又恨。我們勸她吃幾顆,她搖搖頭,說城里的螺螄沒得鄉(xiāng)下的好。一旦有了城鄉(xiāng)的對比,母親八成會貶抑城市而盲目地贊美鄉(xiāng)村。想想也是,誰會嫌棄自己的故鄉(xiāng)呢?或有嫌棄,大多也只停留在表面,內(nèi)心里是深愛不移的。她有太多美好記憶停留于鄉(xiāng)村。
去年夏日,與幾位詩人吃夜宵。席間,服務員端出一碟五香螺螄,大家頓時來了興致,一面油手油嘴滿不在乎,一面暢談食神蘇東坡。有人據(jù)民間俗語“東坡食螺——慢慢挑”突發(fā)議論,斷言東坡雖能吃善烹?yún)s不善于嗦螺螄,他要用竹簽慢慢挑。這說法哪里禁得住推敲?譬如另一個出生于里下河地區(qū)的老饕汪曾祺,他曾在《故鄉(xiāng)的食物》中寫道:“用五香煮熟螺螄,分給孩子,一人半碗,由他們自己用竹簽挑著吃。”如果據(jù)此判斷汪曾祺也不擅長嗦螺螄,又有誰信?!鄉(xiāng)間小兒,估計從五六歲起就極擅此道,所要挑剔的應當是螺厴,這東西薄薄一片,稍有不慎便吸附在顎下,舌上,萬一進入食道,更是不好消化。又或者在文人雅士的生活冊頁里,螺螄慢慢挑就像螃蟹離不開蟹八件——也是一種風度??上Ъ毱仿卯吘共贿^癮,一聲“哧溜”、聲聲“哧溜”更帶勁。
于是便有了一家人圍桌而坐競相嗦螺螄的精彩場面。酒作坊里五塊錢一斤的散裝酒,一大瓷盆五香螺螄,一碟油炸椒鹽花生米,一海碗紅燒小雜魚,讓清貧頓時活色生香、饒富滋味。母親燒的小雜魚味道鮮美,可大家眼中只有螺螄,父親、祖父和兩位叔叔個個下筷如決斗,橫、格、擋、撇、挑、戳、翻、搛、抄……飯桌猶如競技場。他們個個都是嗦螺螄高手,螺螄殼“乒零乓啷”在桌面上四處飛濺翻滾,須臾之間就堆滿了一桌,隨后大家饒有興致地點數(shù)自己面前的空殼,誰輸了自罰三杯。酒作坊釀造的純糧食酒,甘甜爽口,度數(shù)低,一氣喝三杯也不會醉。“嗦螺螄過老酒,前世勿用修。”這是祖父的口頭禪,好像吃過螺螄,智慧陡增,又或者死在嗦螺螄途中也是福分。
小小螺螄低入泥壤,是貧瘠之年村民們重要的蛋白質(zhì)來源。很長時期內(nèi),它見諸普通人餐桌的頻率,比昂貴的肉禽蛋更多。這得益于鄉(xiāng)下人一有空便趟螺螄,也得益于趟螺螄不僅不需要成本,也不需要太高的技術(shù)。曾見一則考古舊聞:云南滇池東南岸晉寧區(qū),考古學家發(fā)現(xiàn)一處保存完整的大型湖濱貝丘遺址,由大量尾部被敲破的螺螄殼與灰土層交替堆疊形成。據(jù)考古隊領(lǐng)隊介紹,遺址面積約四十二萬平方米,螺螄殼堆積最厚的地方足足有六米多,且大小不一、形態(tài)各異,再聯(lián)系到同時出土的骨錐、魚骨、銅錐等工具,他大膽推測這些螺螄很可能是古人經(jīng)年累月“吃出來”的,而那時候的人類也早就有了享用螺螄肉的“專屬器具”。
我曾屢屢想過“螺螄殼里做道場”一說,聽來似乎有揶揄和無奈之意。然而,方寸之間做騰挪,也正是里下河平原以及許許多多濱水而居的百姓們的智慧的體現(xiàn)。山窮水惡又何妨,且向山水問衣食,無論古人、今人,都深諳其中的道理。
四
鄉(xiāng)間曾一度刮起趟螺螄熱潮,河邊港汊隨處可見婦女背著竹簍、挎著竹籃,一邊走一邊趟,她們儼然趟螺螄專業(yè)戶,把我父親稱之為“鴿子蛋大小”的永安洲兩百多條河流幾乎全部淘洗過。現(xiàn)在,我仍不時回憶起那些特別的日子,仍無法理解趟螺螄的熱潮是怎么突然而至的。莫非這也吻合“市場經(jīng)濟”?因為城里人對螺螄的喜愛直接催生了趟螺螄、販螺螄兩種職業(yè)?而這兩種職業(yè)本身具有不確定性和單一性。
螺螄販子不販賣魚蝦,只販賣螺螄,他們沒事兒就騎車走鄉(xiāng)串戶,把鈴鐺摁得“滴零零”響個不停。那時的鄉(xiāng)村,進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熱鬧狀態(tài)。販子們的鈴鐺幾乎比小鞭炮還要惹人注意。起初,女人們將趟回來的螺螄直接裝進蛇皮袋過秤給商販,六毛錢一斤。并非她們不講究,而是這樣可以壓秤。不久后,販子們心生不滿,覺得這些女人太精明了——螺螄殼上纏著苔蘚,袋子里還夾雜著不少枯枝敗葉,怎能吃這個啞巴虧?他們再來時,臉色陰沉,要求大家把螺螄洗凈,否則不收。這增加了女人的負擔,洗螺螄不僅是體力活兒還是細致活兒。她們極不情愿地將螺螄分批裝進蛇皮袋,扎起袋子口,在水跳上反復搓洗,反復過水,常累得直不起腰。女人們藏不住事,受不得委屈,向自己男人訴苦。再看到販子時,她們嗓門兒大了,腰板直了,個個都雙手叉腰痛批販子不近人情,“趟螺螄、洗螺螄,累死了,價格還這么低,再這樣下去我就不干了!”販子一聽女人耍脾氣,撂挑子,忙訕笑著接過女人手中的螺螄,他明白這既是訴苦也是試探。彼此互為衣食父母,便出了個主意。從此,鄉(xiāng)間女人更忙了,她們不必再在水跳上淘洗螺螄,而是將螺螄燒煮過后坐在門口挑螺螄肉。誰不稀罕那一塊五毛錢呢?那是一斤螺螄肉的價錢,比原來的六毛錢多了一倍不止。
如果你在下午四五點去村莊里走一走,看到噗噗冒煙的煙囪,那一準兒是在用白水煮螺螄。瞧那煙兒冒得真夠歡騰,火膛旁的女人臉色一定通紅——她們樂得吃這樣的苦、燒這樣的火,也樂得用針尖挑出一堆堆螺螄肉,即便挑到最后腰直不起來,腦部供血不足,兩眼冒金星,日頭沉入了西江,男人、孩子、老人一塊兒加油干,她們也感覺生活被牢牢握在自己的手心里。那些隨風飄蕩的螺螄味,鼻子再怎么失靈的人也能輕易嗅到。我懷疑那些販子就是聞著這飽滿的味道撲過來的。一回生二回熟,以后他們就可以直接上門收貨。她們知道挑螺螄肉更不省心,三十來斤螺螄起碼要挑幾千針,至少要保持一兩個鐘頭的彎腰姿勢??伤齻儾辉诤趿耍齻冇X得一塊五毛錢一斤對得起她們的付出。
然而好景不長,供應量激增,市價猛然下跌,挑好的螺螄肉也跌破一塊錢一斤。
這對仰賴賣螺螄貼補家用的婦女而言,不啻一記悶棍。她們有著農(nóng)村人的精明、計較,可是再怎么精打細算、謀劃反對,也不能理清市場供求關(guān)系。于是,她們按照慣性思維,認為是販子老奸巨猾,他們原先的厚道都是裝出來的。有鑒于此,女人要開辟第二條路徑,換一個販子賣幾天,冷落了原先那個家伙,等他們再回頭求姐姐告嫂嫂,讓他們知道女將(俚語,指女人)也不是好惹的,大家計議已定便統(tǒng)一實施??伤齻兪懔?,接下來遇到的販子給出的價格還不如前面那些老主顧。她們慌了神,再次找到老熟人,可老熟人好像都陌生了,原先的好臉色、好價錢不知怎的煙消云散。女人們十分恐慌,覺得她們的命門被販子們拿捏得死死的。她們即使低聲下氣,也賣不出鼎盛時期的價格,幾乎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信心……她們不敢輕易放棄,依舊三五成群徘徊于河埂上,一邊趟螺螄一邊訴苦說怨。有時候,她們會猛然停下手中的趟網(wǎng),向家的方向望去——好像看到自家院子被灰影籠著,好像聽到孩子焦急的呼喚。
多年以后,母親才悟出其中的道理,這時的母親已隨我在省城生活多年,對物價波動有了較為客觀的認識。她說,現(xiàn)在老家的螺螄肉十七八塊錢一斤,之所以這么貴是因為螺螄少。過去趟螺螄的人太多了,大家都一窩蜂,哪還能賣出好價錢呢?“是我們自己把生意做砸了!”她說到這里,仍是一臉惋惜。
五
父親對女人們一窩蜂趟螺螄頗有微詞,他曾對母親說:“你不要去摻和,偶爾趟一兩次也就算了,天天趟還不把螺螄趟絕滅了?”
父親雖善捕魚,被朋友們尊稱為“魚王”,可他有慈悲心,從不過分捕撈,他在收網(wǎng)時習慣性放掉幼苗和懷有魚籽的母魚——母魚他分得清楚,他只看一眼魚肚子大小和魚肚子上鱗片的顏色就知道了。
父親心里有陰影,全拜螃蟹和毛魚(鰻魚的俗稱)所賜。他常在我面前回憶:半夜睡得正香,卻被陣陣細碎的“噗噗”聲吵醒。側(cè)耳細聽,還聽到“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這就是螃蟹們橫行的動靜。尤其是雨季里,它們喜歡爬出河流,爬進屋子里。起身,打手電筒一照——嚯!好家伙!這里一只,那里一只,直接拿手撿,不大工夫就裝滿一腳盆。越往后的回憶越快,像閃電一樣匆匆結(jié)束了。他常常埋怨人們一旦對螃蟹吃上癮就大肆捕撈,害得螃蟹在短短幾年內(nèi)幾近滅絕。鰻魚同樣如此。小鎮(zhèn)被古馬干河東西向一分為二,古馬干河南岸的北沙原名“鰻魚洲”,以盛產(chǎn)鰻魚而得名。鰻魚,一種富含蛋白質(zhì)的像蛇一樣的魚類,它的刺極少,肉質(zhì)細膩,老少皆宜,這給它帶來了迅猛的殺身之禍,因而在二十世紀末幾近滅絕。近幾年來,鄉(xiāng)間大擺宴席時又見鰻魚的身影,多為人工養(yǎng)殖,可我再也不愿動筷子。人為了滿足口腹之欲、漲自己的面子,或假借營養(yǎng)健康之名,從雞鴨鵝吃到河豚甲魚鰻魚,似乎從未有過節(jié)制。
置身城市一隅,我希望有足夠多的時間親近水,這既是少年時代的生活環(huán)境所致,也因為水容易讓我看到自己的影子,那波動的身影是一種幻象,讓我覺得不真實,也讓我深入這虛幻進入思考狀態(tài)。
偶爾,也會伸手去摸一摸攀附在淺近河灘上的螺螄,從玄武湖到朱家灣河。它們依舊傻乎乎,被手握住時又那么敏捷地關(guān)閉門窗,滿以為只要螺厴合上這個世界就安然無恙了,它們就在這不確定的世界里繁衍與赴死。
六
觸摸、聆聽,是孩子認識世界的兩大方式。他們喜歡撿起空螺螄殼,放到唇邊或耳畔,吹或者聽。
螺螄殼如縮小版海螺,能吹出一種尖銳急促的哨音,能在耳畔發(fā)出細微的水浪聲。不同的是海螺被孩子們珍藏著,螺螄殼吹著吹著就被扔掉了,被錘子敲碎拌入飼料喂給了雞鴨,或卷進彈弓皮被“嗖”地一聲射向蒼茫天空。我們用它打過飛鳥,也用它打過燈泡、酒瓶。如果它不向高處飛去,就向低處回落,最終不是埋沒淤泥,就是被車輛碾碎成泥。陷入塵泥與碾為齏粉,都是它們無法逃脫的宿命。前不久,與母親相熟的老中醫(yī)顧大龍打來電話,問母親是否認識趟螺螄的朋友。母親笑說她和那幫老鄰居們早就洗手不干了。顧大龍聽后怏怏然嘆了口氣,轉(zhuǎn)念又托母親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弄到半斤陳白螺螄殼。母親狐疑,問他要這個干啥。他語氣焦灼,說老妻患有濕痰心痛,服用西藥效果不明顯,想依中醫(yī)古方把白螺螄殼煅燒成細末,溫酒沖服。
掛斷電話,母親好一番唏噓。她唏噓的是那幫老姐妹,那段趟螺螄的往事,而我唏噓的是一位老中醫(yī)左右徘徊,在他妻子疾病問題上的輾轉(zhuǎn)為難。孩子們首選西醫(yī),而自己力挺中醫(yī)時顯得勢孤力單。
他只得背著孩子偷偷找白螺螄殼。
想要白螺螄殼談何容易?一群螺螄失去生命后被棄之于野,未被泥土、野草遮蔽覆蓋,經(jīng)過時間和日光緩慢作用后方能變白、變脆,直至烈火燒灼后崩裂成碎末。缺少任何一個步驟,都不可能成為白殼螺螄。
更不可思議的是,螺螄殼具有它難以泯滅的頑強個性,一年的時光不足以使其改變本色,時間、光照需要層層加碼,累積到一定的量級。
中醫(yī)就是如此挑剔,生命就是如此神秘——死成全生,生仰賴于死,死死生生共同構(gòu)成這個物質(zhì)世界的瑰麗神奇。
我仿佛看到一枚枚螺螄殼,在幽藍火焰下,熏染出新的紋理。
七
螺為何物?有一天我面對一盆清水供養(yǎng)的青螺,不小心難倒了自己。螺是身外之物,亦是身上鈐印。螺與我們息息相關(guān)。從一顆物質(zhì)的螺螄,到一指摁下的螺紋,再到一盞清茶碧螺春,我們像螺一絲不茍地供養(yǎng)與繁衍著自己,以抵達某種豐潤獨特的精神意趣。
而屋外,一個新的雨季即將到來……
(選自2025年第3期《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