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根木頭深深嵌入霍叔的命運里。
時光流逝,霍叔在我腦海里的印象慢慢被簡化成鋸木頭時發(fā)出的吱吱聲和河流上傳來的陣陣?yán)薰膮群奥?。他對每一根木頭都心懷敬畏,熟悉它們的紋理和脾性。一棵棵矗立在山間的大樹被砍伐在地,繁密的樹枝和茂盛的樹葉被剔除干凈,凌亂地散落著,鋸子以鋒利的姿勢插入木頭深處,發(fā)出刺耳的響聲。簡陋的船廠里,彌漫在空氣里的哀悼氣息迅速被吞噬干凈,一種神秘和莊重如墨汁般洇散開來。山間的木頭在一雙巧手的排列組合下,被賦予新的生命,最終化身為一條威嚴(yán)的龍。身姿輕盈的龍舟疾馳在河流上,河面上響徹天際的擂鼓吶喊聲驚醒了沉睡的村莊。
一棵樹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化為一條神龍疾馳于河流的過程,霍叔這輩子見過無數(shù)次。人到暮年,夜深人靜時,一條龍舟氣宇軒昂的模樣不時在他生命的河流里疾馳或緩行。
“記得來看起龍,阿林?!被羰宀僦豢诘氐赖幕浾Z朝我喊道。我轉(zhuǎn)身回頭,笑著說:“一定一定?!痹龠^兩天正好是農(nóng)歷四月初八?!八脑掳?,龍船兜底挖。”四月初八這天,要把深埋在河床下的龍舟挖起,清理干凈,涂上肅穆喜慶的漆,迎接即將到來的龍舟比賽。八日清晨,我驅(qū)車往東莞中堂斗郎村趕去。
天空中下著毛毛細雨,天色昏沉,晨霧彌漫在河面上。抵達霍叔所在的地方時,河岸上已經(jīng)圍滿了人。
十分鐘后,吉時已到,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大喊“起——龍”,儀式正式開始。岸上三十多個手持工具的年輕男子紛紛跳入河水,濺起的水花打濕了他們堅毅的臉。
這條松木龍船就埋藏在河岸不遠處。幾十名男子通力合作一個多小時后,沉睡在泥沙深處三十多年的龍舟慢慢浮出水面。人們迅速用桶舀出船中的積水,清理淤泥,仿佛在給一個睡醒的嬰兒沐浴。人們議論紛紛,記憶的骨殖因一條龍舟的蘇醒而重新變得血肉豐滿起來。
在那個遙遠的年代,人們常用松木來制作競渡的龍舟,松木忌風(fēng)吹日曬,須藏匿于水底才能抵御時光的侵襲。一場盛大的競渡過后,人們將它深埋于河沙之下。隨著龍舟的競技色彩愈來愈濃,松木慢慢被棄用,上等的杉木成了制作龍舟的首選,杉木輕巧,船身輕盈,船速更快。船頭、船尾則依然沿用樟木,古老的樟木木質(zhì)堅硬,被視作神木。
看著浮出水面的龍舟,站在岸邊的霍叔仿佛看見了久違的親人。他走上前輕輕撫摸,久遠的往事涌上心頭。
龍生大澤。端午節(jié)到來時,需以隆重的儀式請龍出水。
二
一杯茶相伴,我和霍叔對面而坐,旁邊是嘩嘩流淌的東江?!叭死狭丝偸窍矚g回憶?!被羰鍑@息了一聲,朝我說道。記憶滋養(yǎng)著他日漸干涸的生命,在頻繁往復(fù)的講述里,他與龍舟的一生慢慢呈現(xiàn)在我眼前。他的身份因龍舟得以確認(rèn),他是造龍人。在東莞中堂,河涌密布,水網(wǎng)交織,霍叔的童年記憶里沾滿水的影子。像古越人一樣,作為水邊長大的孩子,他四五歲時就學(xué)會了游泳。午后,當(dāng)村里人都在夢境中徘徊時,他常和伙伴們偷偷搖著拴在岸邊的船往江中劃去。平靜的水面如一面巨大的鏡子,他們嫻熟地拋出一塊石子,迅速打破了這抹寂靜。碧波蕩漾,魚不時浮出水面。他們把船劃到平靜的一隅,靜靜地在船上坐下來垂釣,直至晚霞滿天時,才搖著船櫓回去。
霍叔家里世代以造龍舟為生。年幼時耳濡目染,漸漸熟悉做龍舟的工具?;羰宓母赣H是方圓幾十里造龍舟的佼佼者。他經(jīng)??匆姼赣H扛著滿箱子的工具到隔壁村子里造龍舟,歸來時已是深夜。霍叔的父親做事勤勤懇懇,靠手藝說話,在食不果腹的年代,靠做龍舟養(yǎng)活一家老小。
霍叔不是家里的長子,但對造龍舟表現(xiàn)出獨特的興趣,他常癡迷地盯著父親做龍舟。父親見他如此,嘴上沒說什么,心底卻歡喜,這意味著祖輩傳下來的手藝有了延續(xù)的希望。于是父親去哪里都帶上他,他也喜歡跟著父親出去造船、修船。
“人無骨則立不住,龍舟的龍骨是最重要的部件?!弊龉さ拈g隙,他的父親時常指著筆直堅硬的龍骨,語重心長地說道。他似懂非懂,默默點頭。
閑暇時,他常纏著父親給他講那些彌漫著傳奇色彩的龍舟故事。
父親跟他講,民國時有個買家到他們村子里重金求船,當(dāng)場交定金,但要求第二天交船。純手工制作,一條龍舟最快也要一周才能完成。買家無異于故意找碴兒。村里為首的大師傅眉頭緊蹙思考了一陣,疾步走到買家面前,目光堅定地從買家手中接過了定金,并約好了交貨的時間。買家一走,大師傅迅速把全村的造龍人召集到村口的大榕樹下。他分工明確,眾人也干勁十足。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屋外夜色蒼茫,屋內(nèi)熱火朝天。次日黃昏時分,買家按時來提貨,看著眼前這條活靈活現(xiàn)的新龍舟,驚訝得張大了嘴巴。這條龍舟后來在各項賽事中屢屢奪魁,快似流星,人稱“過天星”。斗朗村制造的龍舟從此聲名遠播。
“再快也要保證質(zhì)量?!备赣H的這句話落在了他心底。
盛夏時節(jié),鄉(xiāng)村的夜晚寂靜而清涼,螢火蟲在半空中畫下優(yōu)美的弧線,不知名的蟲子潛藏在草叢深處鳴叫著。
簡陋的船廠里,一根長長的杉木經(jīng)過不斷打磨拋光,變成了一條完整的龍骨。類似于龍的脊椎和肋骨。龍骨固定在一排間隔有序的木樁上,用鐵釘釘住,在長久的彎曲下呈現(xiàn)出龍舟首尾翹起的模樣。龍舟的雛形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羰蹇粗赣H和其他師傅魔術(shù)師般把一根巨大的杉木分割開來,做成龍身、龍骨、龍尾等主要部位。杉木在日夜不斷的打磨雕琢下,變成一艘狹長輕盈的龍舟穿行在河流上。
龍頭是龍舟的核心,它是靈魂所在?;羰宓母赣H擅做大頭龍舟,刀刀雕刻下,龍頭的紋理清晰可見。龍頭碩大,高高翹起,威武雄壯。龍頭用有神木之稱的樟木雕刻而成,再點睛,遠遠望去,栩栩如生。
看著一塊塊木頭化身為龍體,霍叔興奮不已,對龍舟制作的工序也慢慢熟稔于心。
安裝好龍頭的龍舟如神龍下凡,匍匐在地,等待著在河流上飛起來。他經(jīng)常看見父親靜靜地站在龍舟前,不時用手輕輕撫摸龍舟,眼底滿是喜悅和光亮。一條龍舟完工后,父親常讓他去村口的小店打一壺?zé)?,買一只燒鵝來慶祝。父親喝得微醺,愜意而滿足。龍舟是他孕育出的孩子。龍舟制造完工后,家家戶戶日日期盼著新龍舟下水的日子到來。
良辰到來的那天,寂靜的村子沸騰了?;羰宓母赣H因技藝精湛、為人厚道,常被推選為跳頭,指揮著眾劃手。在預(yù)先選定的地方,父親嫻熟地發(fā)出信號,頓時鴉雀無聲,船頭中一人把一碗糯米飯連同另一人跳下河中采得的一把青草迅速放進龍口之中,父親猛然一跳,雙腳在冚板上使勁一踏,船身禁不住顫抖起來,頃刻間鑼鼓喧天,劃手們隨著節(jié)奏舉橈奮力劃起來,齊聲喊著口號,聲震四方。這樣振奮人心的場景時常回蕩在霍叔的腦海里。
縱然技藝純熟,每次造龍舟對于父親來說依舊是冒險。一墨一線、一鑿一斧間,額頭上細密的汗珠里,霍叔仿佛看見父親那顆顫動的心。
霍叔的父親忙累了喜歡坐下來靜靜地抽上一口旱煙。煙霧繚繞中,霍叔的父親喜悅與悲傷如影隨形。那一年,霍叔的父親總是眉頭緊蹙。他苦心打造的龍舟參加省里的龍舟比賽,卻屢戰(zhàn)屢敗。一而再再而三,失敗的陰影籠罩在他的心頭,揮之不去??粗约嚎嘈拇蛟斐鰜淼凝堉墼谕馐芰死溆?,仿佛看見自己的孩子受了欺負(fù)。薄暮時分,烏鴉在樹上發(fā)出陣陣悲鳴。父親在屋內(nèi)沉默不語,他抄起一根長竿朝窗外枝繁葉茂的大榕樹戳去,受到驚嚇的烏鴉迅疾驚恐地朝天際飛去。
好的龍舟配上優(yōu)秀的劃手無異于如虎添翼,劃手的臂力成了決勝的關(guān)鍵。
端午龍舟比賽即將來臨,霍叔的父親帶著他乘船去了茶山。江面遼闊,江水蕩漾,到茶山時已是黃昏時分。這是茶山增埗村。村里盛產(chǎn)優(yōu)質(zhì)白泥,這些挖出來的白泥需要用船運到廣州。一艘船能載五六噸的白泥,只有一個劃手護送這些白泥到廣州的口岸。舟順流而行時,劃手愜意瀟灑,遇上風(fēng)浪,必使出渾身的力氣才能確保船前行。承載重物的船在巨大的漩渦里左右打轉(zhuǎn),搖搖晃晃之際,劃手咬緊牙根,力挽狂瀾。這些在浪尖上討生活的劃手,擁有驚人的臂力,他們手中緊握的木槳要比平常的粗一倍。
這些臂力驚人的船工組成了一個赫赫有名的劃手王國。
霍叔看見父親跟這幫獨特的劃手在不遠處的石桌上默默討論著什么。
半個月后,廣闊的江面上,一艘艘龍舟各就各位,蓄勢待發(fā),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火藥味?;羰搴透赣H站在岸上,目光隨著龍舟的前行而移動。河面上鑼鼓喧天,有節(jié)奏的吶喊聲此起彼伏。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比賽。在這群臂力驚人的劃手的相助下,霍叔看見籠罩在父親臉上良久的陰霾終于散去。此后,每年的賽龍舟,總會出現(xiàn)他們的身影。他們強強聯(lián)合,逢劃必贏。
霍叔慢慢體會到賽龍舟殘酷的一面。做工精湛的龍舟需一場比賽、一個名譽來得以肯定。
三
一九七二年,高中畢業(yè)后,考學(xué)無望,二十歲的霍叔正式開始跟著父親學(xué)造龍舟。造龍舟之余,霍叔最喜賽龍舟。在長輩眼里,賽龍舟是祭祀和祈福,在年輕人眼里則意味著美食和愛情。春節(jié)一過,他就日夜期盼著賽龍舟的日子到來。龍舟首尾兩頭翹,船尾用的是長槽,由村里經(jīng)驗豐富的“老手”拿握,掌握航向。船頭則由村里身高體壯的年輕人把握,手長腳長、靈活麻利,木槳才能劃入水中。二十出頭的霍叔長得人高馬大,是“扒頭橈”劃龍頭的最佳選手。在制作龍舟的過程里,他早已熟悉龍舟的每個部位,愈加懂得如何在水中駕馭龍舟。
端午節(jié)來臨之際,一聲號令,村里未婚的年輕人紛紛報名參與。這個盛大的節(jié)日,空氣里彌漫著躁動的氣息,這股氣息迅速傳遞到了村子里每個人身上,男女老少興奮不已。當(dāng)天邊出現(xiàn)一絲魚肚白時,母親和村里人紛紛把龍船飯?zhí)У綄iT的龍舟上。這是招待客人和劃手的美食。龍船飯通常是以黏米或糯米合煮成飯,再加入肉丁、蝦仁、魷魚粒、豆角、魚餃、肉餃等配菜,各色味道聚合在一起,會成一道美味。做好的龍船飯放入專門的大桶或鐵鍋中。
天亮后,霍叔一出門,看見村里與他同齡的年輕人都穿上了紅色的背心。偌大的村莊,觸目所及皆是喜慶的紅色,村里的姑娘們則細心打扮,把自己最漂亮動人的一面呈現(xiàn)出來。
午飯過后,東江兩岸人山人海,河面上的幾條龍舟正躍躍欲試,調(diào)皮的孩子不時發(fā)出加油吶喊的聲音。人群中一些上了年紀(jì)的老人都瞪大眼睛留意著每條龍舟上的“扒頭橈”。他們一邊看賽龍舟,一邊暗地里挑選著自己的乘龍快婿。
年輕的霍叔身材魁梧,經(jīng)年累月的體力活兒讓他擁有發(fā)達的臂肌。他手持船槳坐在船頭,時而朝人群中看一眼。他隱約感到那些岸上射向自己的目光。他試著活動了下筋骨來緩解內(nèi)心不安的情緒。在村子里,哪條船贏得比賽拔得頭籌,作為船的“扒頭橈”就不愁娶不到老婆?!皹锸珠L腳長,高大威猛,是最好的女婿人選?!遍]上眼,他仿佛就看見許多媒人登門給他介紹老婆的場景。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香味,那是香包里的香藥彌漫出的味道。民間相傳,端午的香包可以祛除疾病和災(zāi)害,香包內(nèi)通常有香藥,外包以絲布,再用五色絲線弦扣成索,繡成各種不同形狀,有扇形、魚形、芭蕉扇形等,玲瓏可愛。在村里,每逢端午節(jié),香包還是男女間傳遞情感的信物。
比賽終于開始了,岸上傳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霍叔習(xí)慣性地朝岸上看了一眼,那個熟悉的身影終于出現(xiàn)。他隱約感到她的目光正往自己這邊射來,像一支支箭。他頓時渾身是勁兒,劃槳的力度愈來愈大。喧鬧的江面上,世界仿佛安靜下來,只剩下他和她。
鼓手指揮著龍舟前進的速度,發(fā)出的一聲聲號子、一通通鼓點,時急時舒。這是一場長距離的競渡,耗時達六個小時,經(jīng)斗朗、糖廠、中堂等地,繞莞城、金鰲洲塔三圈,劃手靠龍船餅充饑,濺起的水花則成了他們解渴的水源。
距離終點還有一公里時,大家筋疲力盡,船上的劃手漸漸亂了節(jié)奏。船速不知不覺慢了下來,后面的龍舟眼看越來越近。危急時刻,經(jīng)驗豐富的鼓手忽然停止打鼓。瞬時的寂靜讓眾人清醒過來。當(dāng)劃手手中的木槳再次落水時,鼓手一記重錘落在鼓上,巨大的聲音把人驚醒過來。適才打亂的節(jié)奏迅速重新銜接上,霍叔隨著鼓聲領(lǐng)著眾人又拼命劃起來。幾分鐘后,隨著一聲巨大的歡呼聲,他們終于第一個抵達終點,拔得頭籌。
“搶紅了!搶紅了!”人群里發(fā)出陣陣歡呼聲。
比賽結(jié)束后,霍叔上岸,兩個妹妹已在岸上等待許久。她們興奮地遞給他一個精致的香包?!笆悄阆矚g的那個女孩子給我的?!贝竺妹们那脑谒呎f道,“這個是那個姐姐讓我送給你的?!被羰褰Y(jié)緣了他生命中的另一半。龍舟給了他生命的全部。
四
學(xué)做龍舟至少需要七八年才能出師。一九七七年,做龍舟正漸入佳境的霍叔忽然遭遇人生變故,他年過六旬的父親身染惡疾,在一個細雨飄飛的清晨溘然離世。臨終前的一天,氣息奄奄的父親把他叫到病榻前,將一個發(fā)黃的小本子遞到他手中。這個薄薄的小本子凝聚了父親一生的心血,詳細地記載了制作龍舟的種種細節(jié)和方法。這就是“龍舟尺寸簿”。
父親的筆跡,讓他的心底不由一顫,他明白父親把本子交給他的深意。父親去世后,他跟著大伯更加賣力地做龍舟?;羰褰K于在故鄉(xiāng)的河岸邊建起了自己的造船廠。船廠是鐵皮建起來的房子,雖簡陋,他卻欣慰。走進簡陋的鐵皮廠房,站在一根根刨光的木頭前,他屏住呼吸,一刀一斧間慢慢推進,胸中藏著的那條龍慢慢游至他的眼前。他珍惜每一塊木料,竭盡全力地把它們化為龍的五臟六腑。這方寸之地是他生命的凈土,更是他的造夢的地方。廠房外的河流上,則是年輕人的天下,看著他們駕駛著自己制造的龍舟疾馳在水面上,看著他們與龍融為一體,他就激動不已。渡船曾經(jīng)是村里人出行的必備工具?;羰逵浀媚暧讜r每次去縣城買年貨或者看親戚都要到村里的渡口坐船。彼時,橋的影子還不多見,渡船是村里人穿越河流、抵達彼岸的主要交通工具。
斗朗村的人全部姓霍,先輩們從南雄珠璣巷遷徙過來的腳步聲依然回蕩在耳邊。
霍叔沒想到才短短的十幾年時間,延續(xù)千年的交通方式就被擱置一旁。一座座寬敞平坦的石橋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橫跨河流兩岸;木制的渡船迅速被鐵駁船取而代之。村里熟悉的渡口漸漸長滿青苔,江面上偶有孤舟左右搖蕩,陣陣漣漪蕩漾開來,仿佛時光的皺紋。
河流孤獨地看著它頭頂?shù)哪亲鶚?,卻只能整日面對它的背面。那些曾經(jīng)在河流身上嬉戲玩耍的孩子如今正飛奔在橋面上,朝對岸的樹林跑去。
霍叔苦苦支撐著簡陋的船廠。斗轉(zhuǎn)星移。如今的賽龍舟競技色彩濃厚,對速度要求高,要求龍舟如一支利箭般破開水面,疾速在水中穿行,直至抵達終點。舊時長達五六個小時的競渡慢慢被縮短成十幾分鐘。
這是一個快的時代。舊物帶著傷感的氣息,承載著過往的記憶。看著角落里擺放著的一件件舊式工具,霍叔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父親的身影。這些都是祖輩父輩傳給他的,鉛筆、墨斗、角尺、手工刨、手鋸……他每一樣都如此熟悉。父親臨終前托付給他的“龍舟尺寸簿”,薄薄的,卻又如此沉重,壓在他心口,喘息不過來。他做了一輩子龍舟,龍舟已融入他的生命,融入家族的血脈。一塊木頭一條龍舟給他構(gòu)建出一道道生命的屏障。只有在故鄉(xiāng)的水域里,他這條“老龍”才能重新煥發(fā)生機。
霍叔已年過七旬。造舟人這個群體樹葉一般,在時光的侵襲下慢慢枯黃慢慢凋零。
不時有水涌入河涌,不時水流出河涌,匯入無垠的珠江里。就像眼前寂靜的村莊和轟鳴的廠房,不時異鄉(xiāng)人擁入村莊進入廠房謀生,也不時有在村子里長大的年輕人背著行囊遠赴他鄉(xiāng)。賽龍舟的拼搏精神已流淌在他們的血液里。他們在異鄉(xiāng)打拼,直至扎根下來。
“阿林,過來看賽龍舟?!被羰逶陔娫捓锔吲d地說道。又一年的賽龍舟來臨,岸上人影憧憧,江面上整齊有力的吶喊聲響徹云霄??粗凰宜以诮嫔霞菜偾靶械凝堉?,霍叔眼底冒光,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那些悠遠的往事頓時又浮現(xiàn)在他腦海里,他仿佛聽見從時光深處傳來的祖輩的吶喊聲,那是血脈的回聲。
(選自2025年第2期《朔方》)
原刊責(zé)編" 馬佩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