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的天空是開闊的,只要天晴,陽光就毫不吝嗇地潑灑下來。老宅的院落里蓄滿溫暖?;氐嚼险?,最歡喜的就是閉起眼來沉浸在這樣的溫暖中。這時,最好的方式就是打開所有的毛孔,把打撈時光的事,交給陽光,我們?nèi)ゲ蹲较駱O細(xì)波紋一樣的久違的氣息……
父親小學(xué)肄業(yè),卻寫得一手好字。他的字,方正圓潤里逸出絲絲骨氣,樸拙無華中流出絲絲大氣,散而謹(jǐn)緊里露出絲絲靜氣。父親的個頭剛過一米六,體形敦實(shí),肩頭挺闊,臂膊圓粗,渾身散發(fā)著力量。父親肩挑一生的煙火歲月,卻始終未向生活做出半分妥協(xié)。
字如其人——溫潤的陽光里,我嗅到了父親的氣息。
父親懂得許多種草的藥性。記得有一年夏季,天氣炎熱、潮濕,我出現(xiàn)腹瀉癥狀。父親用他粗糙僵硬的手指輕輕翻開我的上下眼瞼,仔細(xì)看了看,然后摸了摸我的額頭,又敲了敲我的肚皮,一言未發(fā),轉(zhuǎn)身就向外走去。一頓飯的工夫,他左右手心里各攥著一把車前草回來了。
肥大的車前草。沒有了手掌心的拘束,每個葉片四下散開,輕著在案板上,如浮在水面上一樣。每個葉片上的紋理從葉柄底部自如伸展向葉片的邊緣。這根根曲線如水的波紋,輕輕蕩漾著?;ㄝ鄤倓偮额^,纖細(xì)青翠。只不過,有幾個葉片上布著幾痕褐色斑點(diǎn),如被石子硌疼過。有一片上,還印著清晰的車轍印。絕大多數(shù)葉子的葉面上,布滿細(xì)細(xì)密密的塵埃。
輕輕濯洗。父親將車前草放進(jìn)盛滿水的瓦盆里,張開右手輕輕攪動起水來。攪得緩慢穩(wěn)重,生怕水流走得急,沖撞了這綠翡翠。個別葉片上的泥垢粘得牢固,他就將葉片鋪展在左掌心,右指撩撥些水珠后,用右手大拇指輕輕摩挲這張葉片。
放入藥鍋中文火慢燉。用火熬藥,如日子熬人,急不得,躁不得。父親用兩塊磚頭支撐起一個簡易小火爐,拿來干樹枝,坐下來精心熬藥。他一坐就是個把鐘頭。這時的父親,由半個醫(yī)生化身為哲學(xué)家,將病痛、生活與人生哲理,統(tǒng)統(tǒng)熬進(jìn)了同一口鍋里。
喝了車前草熬制的藥水,一個晚上過后,我的腹瀉就止住了。
《詩經(jīng)》里,把車前草稱作芣苢。單單就這兩個字,父親肯定不認(rèn)識,但他卻知道車前草這個名字的歷史傳說。車前草,生于車前,像一個探路者;又生長于車轍,消弭著煙火歲月的慳吝。父親呢,他始終緊貼著土地審慎前行,一行大腳印引領(lǐng)著一行小腳印,他是我的車前草。
父親常進(jìn)山去拉柴。山里草木種類繁雜,有的外形、葉片長得極其相似,父親就去嗅,甚至掐指尖大的一點(diǎn)去嚼去品嘗。每每抓了中藥回來,他都會打開藥包,用右手中指一樣一樣劃拉著仔細(xì)辨認(rèn)。對于能嗅出味的,他會嗅了再嗅。對于嗅不出味的,他就用舌尖去舔,是苦是澀是甜是辣,他必須弄清楚。他枕頭邊上一直放著一本十分陳舊的中醫(yī)藥書籍,對于吃不準(zhǔn)的草藥,他都會翻書查對。和病痛杠了一輩子的他,也和草杠上了。
去山里拉柴回來的父親,經(jīng)常會給我?guī)Щ靥鸩莞:髞聿胖?,甜草根的學(xué)名叫甘草。每逢冬燥之際,受咽炎困擾多年的我總是抵擋不住肺熱咳嗽的襲擾,一吃甘草片,就吃出了父親的氣息。
老宅門前的柏油大馬路上,車多了起來,一輛接著一輛。村道上安裝的太陽能路燈亮起來,從村口一直亮到村莊的腹地,一盞連著一盞,在村莊的半空里劃出一條蜿蜒的血脈來。夜半歸來的人,循著這條血脈走,肯定不會迷路。
當(dāng)莫名的焦躁突然襲來時,我就回到村莊。凡是陽光不曾缺席的日子,總有幾個老人圍著桌子轉(zhuǎn)圈坐下,嘮著有一句沒一句的嗑?;剜l(xiāng)后,我偶爾會坐于他們中間,插進(jìn)兩句話,更多的時候,是保持沉默,做一個忠實(shí)的聆聽者。聆聽最精簡的語言。這些語言早已被歲月除去枝葉,只留下了主干。聆聽最有后勁的語言。這語言如原漿酒,越是細(xì)品,越能品出至味。
選自《甘肅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