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西城十里,有泉,曰三山。
三山無山,只是一片沼澤。養(yǎng)魚和養(yǎng)鴨的人搭了兩個茅棚,很樸素很詩意的那種,挺能滿足文人的意趣。養(yǎng)魚的是個畫家,姓詹;養(yǎng)鴨的是他的侄兒,當然也姓詹。侄兒一邊放鴨,一邊跟著叔叔畫畫兒。叔侄二人,不理正經(jīng)事,一心想著浪漫,跑到荒郊野外看鴨子鳧水,看夕陽鉆進泥淖……但凡他們看到的,在畫作上面都有所體現(xiàn)。
畫室十分簡陋,四周的墻壁掛滿了他們的作品,有的水墨尚未干透,有的已經(jīng)被凌厲的風撕破了肌膚,沙沙有聲……有漁舟唱晚,也有湖畔日出;有浣花搗衣的村姑,也有神情專注的垂釣者;有潮水一般奔跑的鴨子,也有亭亭玉立在荷尖上的一二蜻蜓……這些遠離都市喧囂的水墨,蕩滌內心的凡塵,讓人進入一種詩意的境地。
夕陽西下,霞光萬道。深深淺淺的沼澤,光色迷離,如夢如幻,我們仿佛置身童話之境。離草棚不遠的一條淺溪旁,一只簡陋的烏篷船,泊在溪畔——與其說是泊著,不如說是擱淺。
我端詳夕光在草叢中打滾、在溪流中翻卷,突然發(fā)現(xiàn)溪畔的某處草叢中,紫氣裊裊,然后呈彌漫狀,漸漸地散開,草尖上的夕陽漸漸地滾落。老詹輕輕地拂開零亂的長草,即刻露出一眼溫泉來。小詹取下隨身攜帶的兩個大竹筒,對準泉眼,咕咚咕咚——只聽見泉水撞擊竹筒,最后發(fā)出咕嗤咕嗤的響聲。取完水,回到烏篷船畔。外表看上去十分破落的船兒,里面卻別有洞天??臻g不大,卻拾掇得有條不紊,清清爽爽。一只僅半個平方米大小的茶幾上,擺著光可鑒人的茶具,足以表明它每天都在侍奉主人。
小詹到船頭燒水,老詹在這邊與我們聊天,并不停地清洗茶具。一切準備就緒,老詹正襟危坐,仿佛僧者坐禪。他接過小詹遞過來的沸水,開始澆茶。漤過,潷過,茶的清香便開始在船內彌漫,悄悄地撩撥我們的感官,刺激我們的味蕾。我還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之中,老詹已經(jīng)為我倒了第一泡。這湯水,先是翠中泛褐,然后是褐中見紅。入口醇厚,有一種纏綿流連舌尖,一股涼意絲絲入喉。我問老詹,這是何番仙茶?老詹仰面哈哈大笑,他示意小詹取來一只小小的紅木茶匣,輕輕啟蓋,幽香撲鼻。這茶的色澤并非好看,其形既非條狀,也非團形,而像一只只蠕動的蠶蛹。我情不自禁地取出一只,仔細聞辨,后又入口咀嚼。片刻,滿腔涼意颼颼,奪喉而入,胸膛頓時開闊,仿佛一只小船自洞府而出,豁然開朗。
這是老詹自制的一種蠶茶。茶料兩種,一是飽滿的夏茶,二是嬌嫩的桑苗,二者調和揉制而成。其工藝如同綠茶,相差無幾??晌疫€是感覺老詹有所保留,自家秘方不便外露,亦情有可原。我不再深究,況且我也不是造茶之人。品茗雖吾生所好,卻也未必事事躬親。
皓月當空,萬籟俱寂。我自然而然心生浪漫,踱步而出,朗朗有聲地誦讀乾隆御題《品泉圖》的詩句:“倚樹持杯性不羈,澆書一晌坐閑時。底須佳客資商搉,品格由來貴自知?!崩险惨搽S聲附和,如鶴合鳴,響徹曠野。我們敞胸袒懷,放聲大笑……
選自《西安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