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社時期,憑票供應,肉食站、糧管所、供銷社是農民的命門和七寸。在一生都沒進過縣城的陳老爹眼里是比他見過的社教工作組長、縣委組織部部長邢老頭都吃香神氣的存在。
大肉統(tǒng)購統(tǒng)銷了,但豬頭和下水處理的自由裁量權則牢牢掌控在肉食站站長的手里。在那個經年見不上幾次鶯腥的年月,清湯寡水的日子,有一副豬頭下水,想象一下那鐵鏟燙過的焦黃油亮的豬嘴和白里透紅的肥腸、結實耐造的豬肝,味蕾不由自主地抽風,哈喇子不爭氣得從嘴角扯絲般地淌到脖頸。
肉食站站長張大貴外號半斤,收豬時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要攔腰扣除一半的皮毛,是一個狠起來連自己手都敢剁的主。對莊戶人家來說,半斤妥妥的是大家不敢有絲毫違逆還必須貼臉討好巴結的人物,就連我們家還算是能攀上轉折親,都輕易沾不上半斤的邊。
寧窮一年,不窮一節(jié)。辛苦了一年的莊戶人家都不會太委屈自己,臘八剛過就開始忙里偷閑著手置辦年貨。這是一年里半斤最高光的時刻。
光棍的寡婦,鄉(xiāng)長的前門煙,曾幾何時,那是如饑似渴的標配。臨近下午六點下班,半斤腆著碾子般的肚子,油膩厚重的嘴角叼著剛剛點著的大前門,神仙般吐出一口繚繞的煙霧,悠閑地走進庫房,愜意地掂量著整齊排列的一副副豬頭,仿佛人生一世,有這樣一塊領地足矣。
半斤如半空中盤旋的老鷹,眼神銳利地盯在了最大的一顆豬頭上,端詳著在豬頭臉面上貼著的用紅紙工整寫著的“王金發(fā)書記”五個墨書小楷,深情地回望了一眼,以時時放心不下的責任感又拽了幾下將軍鎖,確認萬無一失,仿佛如釋重負,哼著河西獨有的非遺小調《鬧王哥》,高視闊步、旁若無人地向與鄉(xiāng)政府一墻之隔、青磚紅瓦、明五暗七的先富不帶后富的小院歸去。
“書記的大豬頭不見了!”肉食站飼養(yǎng)員趙大頭外號地溜鬼,偷聲換氣地逢人便講,不到半天時間就成為鄉(xiāng)政府周圍七站八所最炸裂的新聞。故鄉(xiāng)有諺“要喝清泉水,離不了地溜鬼”,足見,能獲此殊榮者當屬此間消息靈通人士。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當?shù)诙煸缟习虢锶嘀仕傻乃鄞蜷_倉庫鐵將軍,自信滿滿帶著鄉(xiāng)政府通訊員小李給書記拿豬頭的時候,庫房牛肋巴天窗中牽拉的粗壯的半截草繩扇到了小李的眼眶,半斤站長心里咯噔一下:“糟了,進賊了!”
機遇總是垂青有準備的人。鄉(xiāng)聯(lián)防隊隊長馬幫以高度的行動自覺迅速發(fā)動手下兄弟投入緊張的情報偵查中,在派出所還沒來得及立案、取證、研究等程序,寒冬臘月掌燈時分,順著凜冽的西風渾濁的肉香,南關村聯(lián)防員外號猴子的小六,就將大豬頭鎖定在了肉食站后全鄉(xiāng)大名鼎鼎的梁上君子吳三手家中的大鐵鍋中,此刻,大豬頭和肚子正在灶頭大鐵鍋里咕嘟咕嘟地沸騰。“三手,腸子你留下,其他我和馬隊長給書記送去,就說書記忙,沒時間,你幫書記煮好了。事情就此捂過,你好,我好,大家好。”三手感激涕零,小六幫端著粗布包裹的大盆在馬隊長的帶領下趁著夜黑風高向書記家走去,豬頭完璧歸趙。
年關將近,按慣例,往往是人事變動的關鍵期。
臘月二十八,鄉(xiāng)政府人事任免揭曉,按人事輪崗要求,黨委委員全票通過,張大貴為全鄉(xiāng)副業(yè)生產作出了突出貢獻,調整到鄉(xiāng)政府機要部門,負責分發(fā)報紙文件;馬幫同志組織領導能力強,服務群眾急難愁盼用心用情用力,任鄉(xiāng)綜治辦主任。
“吡溜”了一口脫家酒坊做道場端的土法釀造青稞酒,馬幫的叔叔馬道長如同服用了興奮劑一般精神倍爽,臉色漲得豬肝一樣紫紅,標點符號混合著濃烈的酒糟味在嘴里面追逐打鬧:“時一一時也,勢—勢也,古有張好古連升三級,今有我馬幫侄兒任永固亭長,佑一方平安,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
作者單位:敦煌市文物保護中心(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