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過后天未大亮,太陽還沒有翻過屋頂,它的光已經(jīng)染紅了頭頂?shù)脑撇?。四下寂靜,倒是街上豆腐車上的叫賣聲準(zhǔn)時響過來又遠去,有清晨出門暮不歸的味道。新惠陪著公公老泉,守在清水街自已的家里。她前思后想,作難也好,尷尬也罷,還是決定自己把照顧公公老泉的事扛起來,讓男人傳河出門打工去了。
新惠自打嫁給傳河后,一直覺得擔(dān)子重,日子過得不押展。他們只生了兩個女兒,兩個女兒都很爭氣,不僅圓了父母的大學(xué)夢,還都是211大學(xué)的研究生,大女兒已經(jīng)在一所高校任教,還要考博,小女兒馬上就要畢業(yè)?,F(xiàn)在的女孩子都有獨立意識,讓她們操持結(jié)婚吧,好像每次都說跑了題,她們的正題是,都要先在城市里買房子,這讓新惠這個當(dāng)媽的壓力不小。那時候生了兩個女兒后就不能再生了,當(dāng)時失落之余還慶幸以后沒有經(jīng)濟負(fù)擔(dān),現(xiàn)在看來根本不是那回事,真的生男生女都一樣。新惠常常跟女兒們通電話,說什么時候這饑荒日子才是個頭、什么時候才能過上幸福的日子?大女兒說:“幸福這東西,你不放棄些什么,就無法得到它?!边@話讓新惠費解:我不爭取什么,怎么會有什么呢?
老泉已經(jīng)是80歲的人了,剛過罷年,摔了一個跟頭,腦梗了,進醫(yī)院里先住了一星期重癥監(jiān)護室,又住了一個月的普通病房,出院后落下了后遺癥,沒人扶的話是不能走路了,腦子也出了問題,說糊涂就糊涂。這就需要有個專人來照顧。老泉成家晚,30歲時有了傳河,接著又挺努力,給傳河添了個弟弟傳海。傳河現(xiàn)在也是50歲的人了,放在過去就是個彎腰弓脊的小老頭子,可現(xiàn)在居然算是清水街上的“年輕人”,還忙得上蹕下跳的。新惠比傳河小一歲,但畢竟是個身單力薄的女人,又是個兒媳婦的身份,照顧公公不是光用嘴說說的,是得有行動的。男人傳河不放心,就問她能行嗎,新惠說:“家里總得有項收入啊,你是個泥瓦工,還會裝修,出門見月能多掙倆錢,我出去在城里也就是干個保潔,見月一兩千塊錢,好弄啥?供兩個閨女上學(xué)借親戚們錢,咱爸住院借親戚們錢,都幾萬了,等年陳月久還人家?咱家要不是欠錢,你以為我愿意呀。給你說吧,我現(xiàn)在誰都不稀罕,連你我都不稀罕,我就稀罕錢!
公公老泉又在喊新惠了:“新惠呀,你也不把我推出去曬曬,看看我這褲襠,褲襠濕成啥了?”新惠過來一看,公公的褲襠濕漉漉的一大片,不消說又尿了,這哪里是把公公曬曬的事,這是得把褲子換掉的事,換掉再洗洗、洗洗再曬曬的事。老變小老變小,天道輪回,人老了就變小了,得由晚輩反過來照顧了,就沒有什么尷尬不尷尬的講究。老泉坐在輪椅上,但他的左胳膊整天彎著,手也雞爪子一樣曲蜷著使不上勁,正把輪椅輥子扒得原地打轉(zhuǎn)。新惠給公公換了褲子,又把他推到門外屋檐下曬太陽。
太陽剛爬上院里那棵大槐樹的梢頭,陽光鋪了過來,把花花搭搭的樹葉的陰影朝樹根處摔。槐花開始結(jié)骨朵了,如若一把一把的米粒,白中透著青。家里那只黃貓像一塊海綿飄到公公老泉的面前,伸直前腿把屁股往后撅一下,而后輕輕一跳,在老泉的膝蓋上四腳拉叉地打呼嚕,時間不長,老泉也用呼?;貞?yīng)起來。傳河剛出門打工走了后,老泉腦子明白時,拽著褲腰不讓新惠動他,咧著嘴流著口水說:“不興,不興,男女授受不親,自古公公兒媳不搭話哩。”公公是個老牌師范生,為人師表過?!斑@會兒你以為你是誰呀,在醫(yī)院病房里,護士妮們給你導(dǎo)尿咋擺弄你,你咋不說不興呢?你以為我愿意嗎?”想到這里,新惠就沒心情說話,手上的動作就重些,老泉就“哎吆哎吆”地叫喚。新惠看著公公老泉,想起這些就又憋不住笑了。
其實,自從公公老泉生病住院后,新惠的心里就窩憋得不行。
沒出院的時候,新惠就說小叔子傳海:“咱爸住院,錢是你兄弟倆一人一半兌的,可伺候咱爸,你來打過幾個照面?你得去買個輪椅?!痹诩亦l(xiāng)清水街,像他們這種年齡管父親叫“爸”的,也就他們這一家,這個“爸”,是當(dāng)時有工作的人體面的匹配。
傳海扶扶鼻梁上的眼鏡,說:“買,買。”傳海從來在嫂子面前畢恭畢敬,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縣城開了個公司,人五人六的大經(jīng)理呢,平時同著家人說起話來卻是這也難那也難,好像混得還不如他哥傳河似的。
準(zhǔn)備讓公公老泉出院那天,在去街上小飯館吃飯的路上,新惠跟男人傳河說:“照理說應(yīng)該先由傳海把爸接回去住幾天,然后再回清水街,傳海住在縣城里,既湊近又合乎孝道?!眰骱狱c點頭說:“按道理是這樣,他也能在鄉(xiāng)親們跟前落個名聲,話又說回來,誰知人家咋想呢?
事實是,那天辦完出院手續(xù),推著老泉、提著包裹站在住院部的樓下,傳海握著手機說:“哥,嫂子,我叫輛救護車吧,拉咱爸?!?/p>
新惠吃驚地問:“用得著救護車嗎?”
傳海的老婆是個十分時髦的女人,也在場,不過一直站老遠玩手機,但時刻在意著他們說話,這時馬上反問新惠:“這里離清水街50里路呢,難道推著老人家一路走回去嗎?”
態(tài)度已經(jīng)再明確不過了,人家傳海兩口子只字不提去家里,傳河和新惠更說不出口了,一說就是往外推老人,就是不孝。傳河皺皺眉頭說:“叫吧?!?/p>
新惠的聲音也高了幾分:“叫吧,錢由我們出!
傳海的老婆通情達理地說:“唉,還是均攤呀?!?/p>
新惠對這個弟媳厭惡得不行,說:“我們還要搭車一起回去的,要占你們便宜嗎?
其實新惠從來沒有把弟媳放在眼里,新惠當(dāng)年在清水街也是個出眾的美女,膚白貌美,身材高挑,長發(fā)及腰,無非是常年風(fēng)里雨里的,不再光鮮罷了。新惠和她男人只生了兩個女兒,大家可以在兩個女兒那兒依稀看到新惠年輕時的樣子。有時她在男人面前批賤弟媳,男人不讓說,她美目圓睜:“咋了,我說錯了嗎?我干的啥,她又干的啥?她不就是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寄生蟲嘛?!?/p>
實在說,新惠一開始是不想照顧公公老泉的。事情根源在公公老泉,以及已經(jīng)去世幾年了的婆婆。公公老泉是個公辦教師,他和婆婆在清水鎮(zhèn)高中的院墻外買了地皮,建了一處院落,常住那里,多年來對新惠一家不管不問?,F(xiàn)在成這樣了,好像才記起來還有個大兒子。
公公老泉對小兒子傳海從小就寵愛,對傳海一家的偏向也是明擺著的。老泉當(dāng)了一輩子教師,老伴一直務(wù)農(nóng),但就是老泉這個誨人不倦的教師,自從有了小兒子傳海后,一手荒廢了大兒子傳河的學(xué)業(yè),那時候他一月工資才幾十塊錢,就叫傳河退學(xué)干活,一家人一心一意地供傳海上了大學(xué)、走出了清水街、在縣城成家立業(yè),傳海孩子都上高中了,據(jù)說還打算去澳大利亞上學(xué)。
這也就算了,公公總不該張口閉口說傳海有出息吧,言外之意就是傳河沒出息了,那么是誰讓他沒出息的?這些話早就叫新惠忍無可忍了,她質(zhì)問公公:“你就不說你偏心?你的工資都花給誰了?”公公老泉竟然還理直氣壯地說:“你們有胳膊有腿的,憑什么想我的工資?不勤勞怎么能致富?”后來干脆又說:“我就偏了,他們給我生了個孫子,要不是他們,我這幾代單傳就傳到頭了,百年以后誰給我的墳上點張紙?”現(xiàn)在,在新惠看來,公公偏心的結(jié)果早就打他自已的臉了,還掛著點張紙呢,活著都不管他呀。
從醫(yī)院回到清水街后,新惠說傳河:“你傳河要是個獨子,咱照料爸就沒啥說的,可你是兄弟兩個嘛。這都回來幾天了,傳海他兩口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傳海到底是咱爸親生的還是抱養(yǎng)的?即便抱養(yǎng)的他也有贍養(yǎng)義務(wù)也得報恩吧?不得叫他回來坐一塊說說?”新惠讓傳河給傳海打電話,傳河就瞪新惠一眼,摸出手機,說:“不就是個電話嘛?!?/p>
傳海第二天就回來了。傳海沒進家門之前,老泉正躺在床上這兒疼那兒癢地喊叫,說躺的時間長了得翻翻身,傳河還沒碰著他,他就“哎吆”一聲,喊著把他弄疼了。傳河生氣地大聲問:“我摸著你沒有,安?”老泉又哭著說傳河杵搭他了,不想伺候了就去買老鼠藥吧,不活了。正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皇天,傳?;貋砹?,責(zé)備道:“爸,你消停一點,鬧啥呢?”老泉一看是傳?;貋砹?,馬上像是換了個人,笑瞇瞇地拍著床沿說:“娃啊,你快坐過來。”
新惠大聲說公公老泉:“爸,你小兒子接你去城里住哩?!毙禄菡f這話,明擺著是敲打小叔子傳海的意思。這話把傳海弄得挺尷尬,他笑著說:“嫂子,我這不是回來了嘛?!眰骱_@話說得模棱兩可,是接自已親爹進城的還是跟哥嫂商量怎么管老人的,誰也不知道。
老泉在被窩里動一下,說:“不去。”
新惠問:“咋不去呀?”
老泉說:“城里不好。”
新惠問:“哪兒不好了?”
老泉說:“窩囊死了,廁所弄在屋里,天一熱,那蛆還不爬到客廳里!
大家一聽,都搖搖頭笑了。
傳海帶回來一件泗州原漿酒,還有幾斤熟肉,說新惠:“嫂子,等會兒麻煩你下,咱一家人喝兩杯。”新惠“哼'一聲,不知是答應(yīng)還是拒絕,出去了。
外面一個聲音傳了進來:“是傳?;貋砹税桑铱赐A艘惠v車?!贝蠹乙宦犅曇簦朗墙M長金順來了。清水街上有幾個居民小組,金順是幾個組長中的一個,大小算是個“人物”,傳河和傳海都給他讓煙,傳河拿出來的紙煙粗,傳海的紙煙細(xì),金順就接了傳海的煙,笑著說:“吸大老板的煙?!眰骱Uf:“別以為老板風(fēng)光,老板還有跳樓的呢。”寒暄了幾句后,金順站老泉的床頭問候老泉吃飯咋樣睡覺咋樣怎么的,老泉牽拉著眼睡著了的樣子。傳河說:“別理他,咱坐堂屋說話。”在清水街,人們習(xí)慣把客廳叫堂屋。
大家?guī)拙湓捑统渡险},這時新惠進來了,說金順:“大組長來得正好,無論當(dāng)老板也好,窮打工的也罷,你一碗水端平,看看俺們家的事咋弄?!?/p>
金順就拿出平時事無巨細(xì)為大家操心的做派,建議把老爺子送到鎮(zhèn)上敬老院去,去那里才是個最好的方案,雖說見月繳一千多塊錢的生活護理費,打虎親兄弟,兄弟兩個均攤就不嫌多了,而且大家可以騰開手多掙錢呀,這樣反而是賺了。金順說:“不過像老爺子不能自理這種情況,人家要求家人每周得去探視一次,這個事新惠守在家里來做就行了,傳??梢悦ψ约旱氖聵I(yè),傳河也可以撒開手出去打工,這樣多好!”金順分析得挺周到,只是沒說鎮(zhèn)上給他們當(dāng)組長的下派了往敬老院送人的任務(wù),即便外鄉(xiāng)的也可以。
傳海聽了,忙說是個好方案,又問傳河:“哥,你看咋樣?”
傳河遲疑了半天說:“不怕左鄰右舍搗脊梁筋嗎?
金順極力要促成這事,笑道:“早些年興幼兒園時,都還說沒人家送孩子去呢,你請往后看,以后社會上都時興敬老院了,興啥啥不丑。”
傳河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除了下力,別的啥都不懂啊,就對傳海說:“你說中就中吧。
傳海在世面上混習(xí)慣了,吐口氣說:“要么去鎮(zhèn)上請敬老院的院長吃頓飯?我請,讓他們費心多關(guān)照一下?”
金順用手點點傳海?!翱纯?,就是不一樣?!庇终f,“院長我來請,飯店我來定,鎮(zhèn)上沒有我不熟悉的?!本痛蛄艘煌娫?,說,成了。
時間過得快,金順看看手機說:“都11點了,咱們行動吧?!贝蠹叶颊f行。金順又給院長打電話,讓院長到指定的飯店集合,誰知院長說去不了了,敬老院里有個老頭剛剛斷氣了,正在通知老頭的家人過來,做善后的事情。
這個時候新惠也在堂屋里,聽后叫起來:“媽呀,住進去100個,他們能伺候死100個。不去了,哪都不去了,我伺候爸。
說到底,新惠是心疼見月得出幾百塊錢。
新惠又說:“親兄弟明算賬,爹吃的喝的我就不計較了,可平時吃藥打針的錢,按條子兩家平攤。我給你說傳海,別說嫂子尖巴,你得給我開工錢,開多開少你比我清楚。不行的話把咱爸送你那兒,我們給你開工錢?!眰骱Cφf:“我開,我開?!?/p>
事情反轉(zhuǎn)得有點快,眼看鎮(zhèn)上的酒場泡湯了,金順站起來,看看界墻邊的酒箱子,說傳海:“走,到我家去整兩杯?”傳海伸出手掌往下壓壓說:“別走別走,就在這兒?!苯痦樢埠芙o傳海面子,又坐了下來。
三
新惠照顧公公老泉的事就這樣定了下來,小叔子傳海當(dāng)天就回了縣城,別看他身在清水街,他的心可是在縣城呢。男人傳河第二天也去了臨縣一個工地做土建。
傳河在家時,新惠見公公老泉會趁人不注意自己偷偷下床,實際是從床沿上摔下來。有次額頭上碰破一塊皮,直冒血。新惠就讓傳河在公公老泉房間里加了個床鋪,晚上也得招呼著?,F(xiàn)在床鋪還在,傳河不會再睡那里了。傍晚新惠把公公老泉抱下床,扶他在小桌前坐好,盛一碗面條讓他吃飯,一頓飯吃得桌子上、地上、衣服前襟上都是面條。新惠用濕毛巾給他擦干凈后,又讓他坐在窟窿椅子上解個手,然后在床上躺下,軟化血管的藥不能停,又幫他喂藥拿水的忙一陣子后,鍋碗得刷,幾只雞子得喂,雞蛋得收,壓水井旁大膠盆里泡著衣服,自己的、公公老泉的,都得洗,一天到晚,這么多差事可不輕松。
新惠洗衣服的時候,風(fēng)和夕陽正搖曳在院里那棵大槐樹上,槐花骨朵開始膨大,像樹葉上棚架著一坨一坨的雪,院里開始飄著絲絲甜味。幾只麻雀也在房檐飛飛落落。公公老泉在床上喊起來:“傳河,傳河呀?!?/p>
新惠問:“你又喊啥哩?
“喊他來睡我這兒啊?!?/p>
“你兒出門打工去了,咋睡你那兒?”
“那你來睡我這兒。”
新惠惱也不得笑也不是,一邊腰肢一弓一弓地搓著洗衣板上的衣服,一邊哄著公公老泉:“中啊,你先睡,等一會兒我就去。
金順不知什么時候進院了,站在新惠身后,聽到新惠的話,嗤地笑了:“咦,還真有兒媳婦跟老公公睡的?
新惠扭頭一看金順,罵道:“爬你大個蛋去!”又用一只小盆舀了飄著洗衣粉泡沫的水,準(zhǔn)備潑向金順的樣子,說:“這個時間來干啥?滾!”
金順忙擺著手說:“別潑,別潑,我是來說正經(jīng)事的?!苯痦槈旱吐曇衾^續(xù)說:“剛下來一批救濟款,按說你老公公是公職,有退休金,是不能給的,但是你為老公公看病沒少花錢嘛,給你安排個幾百塊,可別往外說,說出去就不好辦了。要不要?”
新惠聽著金順的話應(yīng)該不假,他手里大小還是有點職權(quán)的,也確實對有困難的戶給予照顧,一些戶下有困難需要向上面申請救濟,金順這道坎隔不了。新惠站起來把兩手水在前襟上擦擦:“我給你拿煙。”
金順說:“別拿煙,把你的身份證拿出來,我拍個號就行了?!毙禄萑プ约旱淖∈乙惶?,拿出身份證讓金順拍照,還拿出來半盒煙,抽出來一顆遞給金順,隨之把半盒煙也塞給金順,說:“家里也沒人吸,拿上快走,晚上別進我這院子?!?/p>
睡覺前,新惠給男人傳河打電話,把金順過來的事說了。傳河沉吟一下說:“這貨,指甲殼子長啊,有好處怎么自己不撈,還找著往外送?別是對你不懷好意吧?”新惠說:“滾你的,我啥人你還不知道?!?/p>
傳河對金順不屑,新惠是清楚的,金順每年都要挨家挨戶收新農(nóng)合醫(yī)療保險費往上交,前年有一戶人家的兒媳婦住院生孩子,本來得報銷的,但醫(yī)院說不能報,原因是產(chǎn)婦沒交新農(nóng)合醫(yī)療保險,這戶人家拿著金順當(dāng)時開的收據(jù)找金順鬧,金順便說“唬記”了,把錢退給了那戶人家。人家還是不干:“你一‘唬記’,我們的幾千塊都不能報銷了!”金順只好又送去兩千塊錢了事。這事在清水街落下了笑柄,大家都私下說:“只看金順有多少人沒報上去了,管你誰賬戶中的錢,一年不需用就被清除了,再交下一年的,但他不該‘唬記’人家有個孕婦將來要住院嘛。”不過現(xiàn)在新惠想,他是給錢的,又不是騙錢的,給一個總比不給強吧,也就沒把傳河的話當(dāng)回事。
四
新惠不會去睡公公老泉的房間,但還是買了包煙,找組長金順過來做一件事。
金順把居民小組的事快攬全了,他還干著水電工,見月打開電表箱抄表,他給哪家寫多少哪家就是用了多少。新惠要求金順把公公老泉房間的電燈改裝成雙控開關(guān),公公睡的房間里裝一個,隔著堂屋,自己睡的房間里也裝一個。她還把自己床鋪挪到對應(yīng)門口的位置,晚上都開著門,這樣方便觀察到公公老泉。有時半夜里聽到公公老泉在床上的動靜大了,就開了燈過去看看問問,是不是想尿尿,是不是想喝水。有一回半夜里聽不到公公老泉的鼾聲了,一使急咔啪摁亮了燈,那邊老泉突然喊道:“日你媽呀!新惠氣得牙根都是疼的,只好問:“你在罵傳海嗎?”老泉接話接得可快:“罵你的。”新惠心里的火“嘈”地上了一頭,憤無法遏制地進發(fā)出來:“你找賤!不是個東西,你是被伺候得滋潤了,再賤嘴給你撕叉!”就那么管用,你不給他“好臉”,他竟立馬“好”了。
老泉的“賤”讓新惠窩在心里憋得慌,后來她把這事講給堂嬸聽,堂嬸說:“不興啊惠妮,哪能嚼老罵少?!毙禄萦衷趩柧葷畹臅r候說給金順聽,金順倒沒說她的不對,只說:“對非常之人就要用非常手段,未經(jīng)他人苦,莫勸他人善,若經(jīng)我的苦,未必有我善。你堂嬸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苯痦樳@話新惠愛聽。
新惠怕公公老泉躺的時間長了得褥瘡,不是給他勤翻身就是把他弄到院里。老泉有時候喊著要小便,新惠就趕忙把便盆塞到老泉的被子下,等了一刻鐘,老泉又說沒尿了。剛把便盆拿外面放下,老泉又說有尿了,新惠就再給老泉放便盆,手卻碰到被褥濕漉漉的,原來已經(jīng)尿過了。天慢慢暖和起來,房間里彌漫著尿騷味和各種難聞的味道。這就需要新惠頻繁地把他扶出來,給他換被褥。但老泉只坐一會兒就要回屋睡覺。
每天上午,新惠都要把公公老泉弄到輪椅上,推到院里后,先架住他的腋窩在院里轉(zhuǎn)轉(zhuǎn)。水泥地面時間長了,有些凸凹和裂縫,老泉的一只腳抬不起來,在地面上劃拉著挪動,這讓新惠扶得格外吃力。老泉轉(zhuǎn)了兩圈就喊腿疼,落著屁股打墜,新惠只好讓他在輪椅上坐穩(wěn)見見太陽,這會兒工夫新惠依然閑不著,還得收拾公公老泉的床鋪。
再者像給老泉剪指甲、擦屁股、倒便盆,這都不算個事了。時間一長,老泉的糗事越來越多,他在頭頂抓一下癢,指甲縫里馬上都是黑泥。老泉好久沒洗過澡了,身上一股子臭氣,有時堂嬸來串門,免不了要走近老泉問候幾句話,還沒走到跟前就往后退,叫道:“啊呀,多少天沒洗澡了?新惠猶豫再三,又孤立無援,還是決定給老泉洗澡。有什么辦法呢?送到敬老院可省事,不是心疼那些護理費嘛?
院里有個衛(wèi)生間,裝的是淋浴,新惠只好去街上買回來一個浴缸形狀的大膠盆,路上有人碰見,問買這東西是要喂幾只羊???新惠說是給公公老泉洗澡用的,人家聽了就不置可否地笑笑。新惠吃不透對方不置可否的笑意,也不管他三七二十一,電車上也不好帶,只是謹(jǐn)慎地往家走。
新惠往膠盆里放好了水,開始給老泉脫衣服。老泉胳膊上的肌膚松弛、軟薄、冰涼,新惠像是無意間觸碰到一條死蛇,心里一陣驚悸和惡心,但又涌出一陣悲憫,自己對自己說:“再不方便,難道還有公公不方便?”脫到內(nèi)褲的時候,老泉開始覺得難為情,顯得有些慌亂,渾身僵硬,伸出那只好用的手,沒輕沒重地拍打新惠的手,皺著眉頭堅決地說:“算了,算了。”新惠忍著疼,看著手背上被拍起來的青筋,眼里含著淚說:“爸呀,你把我當(dāng)成你女兒就好了,自古女大不避父,世上哪有女兒不管不中用的父親的?”
新惠給公公老泉洗過澡,讓他坐在院里曬太陽。世上多少尷尬的事情,也無非就是開始那幾分鐘,過去了也就那樣了。這個澡讓老泉洗得身凈氣爽,皺巴巴的老臉上泛著光暈,不大一會兒就舒坦得打起瞌睡,他一只手摟在胸前,微張的嘴巴掛著涎水,稀疏的頭發(fā)下頭皮泛著紫紅,胡茬顯得更長,太陽透過樹葉灑下斑駁的光影,給他的臉上涂了一層溫暖的色彩。那只老貓慢慢地走過來,要挨近老泉,新惠一揚手,把它趕走了。新惠想,得買把電動推子了,請一次理發(fā)匠也是不容易的,既然想要小叔子傳海開工資,就要把公公收拾得利落點,這是人家的親老子,得讓人家看見了有個好印象。
新惠在清理洗澡盆里的污水時,金順來了。外面的人走進新惠家是不需要叫門的,新惠整天要和公公老泉處在一起,所以面街的大門整天都是半開著,從沒有緊閉過,新惠想這樣就少一些鄰里們的閑話。
金順一眼就看明白了剛才新惠在做什么?!昂?,老爺子洗過澡精神煥發(fā)呀?!庇终f,“新惠,你一個女人多不方便呀,你喊我一下么,我來幫幫你,咱倆一起洗?!痹诩拍那逅郑窠痦樳@樣德行的人,嘴和手都不安分,新惠見過金順坐牌場,他的上座是個女人,人家起牌時他總是快速地摸人家的手背。新惠罵道“狗嘴里長不出象牙?!苯痦樥f:“我一句話一鋪事都是為你著想的,還得不到你一句好聽話。這不是錢下來了么,給你送錢的。”
這句話正是新惠想聽的,可她表面還是不在乎地問:“腥不腥素不素的,多少?”
“三千?!?/p>
新惠原想兩百塊就頂天了,這時候她接過一扎子錢,心里一動,臉色一下子燦爛起來,讓金順都看得癡迷了。新惠見金順盯著自己,忙沒話找話說:“謝謝你,我手里真的快沒錢了,那兩個東西不管不問的,也不給我錢,一個賽似一個。”說著就去把面街的大門敞開,門外路上的人聲車聲就涌了進來,新惠問金順:“還有事嗎?”金順一激靈,說沒有了,然后往外走,新惠就跟著送他,金順走幾步突然一轉(zhuǎn)身,新惠沒防備,額頭一下子碰在金順的嘴上,金順嬉笑道:“頭發(fā)真香啊?!毙禄菡f:“你給我正經(jīng)點?!苯痦樥f:“真有正經(jīng)話,過個兩天,救濟物資也要下來,米、面、大豆油都有,我也給你分點,另外,你有什么困難一定要告訴我,我可有一顆為人民服務(wù)的心?!?/p>
新惠把眼閉了一瞬,推一下金順:“快走,你老婆找來了可不好?!毙禄葜?,金順對清水街的不少女人都很熱情,但他老婆對清水街的不少女人都不友好。她送金順出門后,嘟啵道:“可知道你的心,狼心!‘
五
轉(zhuǎn)眼間老泉由新惠照顧三四個月了,這期間一直在鞏固療效,新惠每天都要給公公老泉配活血的藥、軟化血管的藥,見頓飯后喂藥喂水的,從不間斷。老泉恢復(fù)得不錯,頭腦清醒了,盡管顫顫巍巍,一個人也可以在院里一腳跟一腳地活動了。但新惠手里的錢也不間斷地往藥店里送。
這天,新惠倚住門框打電話問男人傳河要錢,要不是金順?biāo)蛠睃c救濟款,早就斷頓了,傳河唉聲嘆氣地說老板不能按時發(fā)工資了,昨天伙食都明顯差池了,工資也每天降下來20塊,愛干不干,不干回去又能怎樣?給小叔子傳海打電話,傳海在電話里遲疑了半天,說:“嫂子,再等幾天,等幾天。”
新惠掛了電話,心里一酸,一下子覺得咋會這么累,身體漸漸變重,頭也拾不起來,她扶住門框,用力支撐住身軀,眼淚噗噗噠噠地砸在地上。
新惠打的電話,公公老泉都聽到了,他“跋拉跋拉”地走到新惠身后,新惠居然沒有聽到,他沒輕沒重地照新惠的肩膀拍了一下,嚇了新惠一跳。老泉好像沒有做了不好意思的事,而是要跟新惠說一個有意思的事,他以一種坐地分贓的神態(tài)悄悄地說:“咱有錢?!?/p>
新惠看了公公一會兒,常年沒用過公公老泉的錢,甚至有時候已經(jīng)忘記他還有退休金這回事了,說:“不是咱有錢,是你有錢,你的錢不都在你小兒那里嗎?”
老泉擺出一副很精明的樣子,說:“早幾年頭就不給他了,我得留著養(yǎng)老的,總是有幾萬了吧。”頓了一下,他又大氣地說:“你取出來花!”
新惠好像餓了一天突然看見了熱騰騰的蒸饃,忙問:“銀行卡呢?”
“藏起來了?!?/p>
“藏哪了?
“忘了?!?/p>
公公老泉說“忘了”,新惠也能理解,心里想:“即便找到銀行卡把錢取出來,我拿去花?還不是花到你身上?”
后來,新惠費了好大的工夫,在清水鎮(zhèn)高中院外老泉的住宅找到了銀行卡,用卡里的錢趕緊還了親戚們的陳年舊賬后,剩了幾百塊錢。還順便得到一個消息:高中要擴建,校外的地皮要征用,房子要拆掉,老泉在那里的住宅原本就屬于學(xué)校的地皮。新惠把這事跟公公老泉說了,老泉激動地叫道:“誰敢動我的蛋糕?‘
新惠嘲笑說:“有本事去你蛋糕那里喊呀,你的蛋糕?公家要吃你也擋不住!”
老泉泄勁了,問:“那怎么辦?”
新惠撇著嘴說:“還能怎么辦?人家咋辦你咋辦,大
不了賠你倆錢?!?/p>
初夏派雨做信使,說來就來了。下了一場雨,天一直陰沉,只有街面上積水的地方一片一片的亮。路上行人稀少,偶有車輛碾起水花,風(fēng)貼著地面把一些樹葉抄起來又扔下,有些落到積水上,就只好慢慢地漂,新惠看著,心里有點失落。
熱生風(fēng)冷生雨,這場雨,老泉沒有扛過,他發(fā)燒了,嘴里沒味,一整天不吃不喝,臉色通紅,還伴隨著咳嗽。新惠用手背試一下老泉的額頭,像挨住熱水壺一樣燙手。清水街上有個衛(wèi)生室,新惠請醫(yī)生小邦來家里給公公老泉輸水退燒。醫(yī)生小邦第一次來家里的時候,說新惠:“老頭子嘴唇起皮,說話聲音干啞,平時缺水了,造成內(nèi)熱外寒,平時要想辦法讓他多喝水?!毙禄萋犃四樢幌伦訜崞饋恚@哪里是提醒的話,這就是一耳光打了過來呀,自己做得不夠好呀。
新惠在招呼給公公老泉輸水期間,把情況在電話里給小叔子傳海說了,這事得說,因為牽扯以后分?jǐn)傖t(yī)藥費的事。傳海聽說自己的爹掛上水了,怎么也得回來一趟,這次回來沒有開車,是坐班車回來的。傳海的氣色不是太好,臉色灰突突的。
新惠問傳海怎么沒開車,傳海說車別人在用。新惠又問弟妹咋沒回來,傳海支吾著說她娘家有事,沒時間。新惠想那妖精不回來也罷,回來也不會給公公老泉端一口水。傳海沒多停留就要回城,從口袋里摸出300元錢,猶豫地擦在手里。新惠為這區(qū)區(qū)300元驚訝得沒伸手,真是俗話不俗,窮大方,窮大方,越有越摳啊。傳海把錢硬塞到新惠手里,拔腿走了。
輸了幾天水,老泉的燒退了,神情氣色正常了,就是不解大便,弄得飯也吃不成、水也喝不成,肚子還撐脹得娘的媽的叫喚,光說解又解不下來,這讓新惠沒少掂著便桶來回跑。新惠只好去找醫(yī)生小邦,小邦去中藥柜旁拉開一個抽屜,伸指頭捏了一撮樹葉樣的東西說:“這叫番瀉葉,回去別泡多了,一碗就管他通暢?!毙禄輪柖嗌馘X,小邦說:“拿去吧,這東西不值錢?!毙禄萃Ω袆?,還是基層的醫(yī)生好,要是在縣里,剛出醫(yī)生的診室再返回去問件事,人家還讓你再去掛個號呢。
新惠心急,又想這一點樹葉不一定中不中,便把拿回來的全泡水了。老泉說肚子脹,不喝。新惠不想廢話,說:“就是治你肚子脹的,不喝我灌你!”新惠有時會說句“狠話”,不說不行啊,在病房的當(dāng)初,公公老泉輸水時不讓扎針,對護士又是罵又是勾著頭咬的,還用一條好腿蹬護士,新惠和男人傳河便合力摁住那搗亂的腿,護士只好喊來值班醫(yī)生,醫(yī)生過來輕聲說:“去拿根繩子來把胳膊腿捆床上,捆他幾天?!币痪滠洷┝Φ脑挵褑栴}解決了。
老泉喝過一碗泡了番瀉葉的水,時間不長,就說要解大便,邊說“憋不住了”邊要往床下爬。新惠像是聽到了喜訊,跟頭流水地把便桶提到公公老泉的床邊,接著麻利扒下老泉的褲子,把老泉往床下扶。老泉撅著蒼白干瘦的屁股剛扶住床沿還沒站穩(wěn),稀粥似的污物就像水槍帶著灼熱“啪”地一聲打到新惠的腿上。天熱了,新惠已經(jīng)換上一條白底碎藍花的裙子,這時候兩條瓷白的光腿上往下流淌著黑黃的東西,淌到哪里哪里就像觸電一樣發(fā)麻,一時間她絕望得都不想要自己的腿了,看看這會幾弄得她站也不是跑也不是,再也沒什么可說的了,只是哭喊一聲:“爸呀!”
新惠費了半卷子衛(wèi)生紙給公公老泉擦,擦罷又用濕毛巾擦。老泉像做了錯事的孩子,再也不說一句話,任由新惠擺布。新惠忙罷公公老泉,鏟一鍬細(xì)沙撒在床前地面的臟物上清理后,又用拖把拖干凈,才把院里的水龍頭接上一節(jié)水管,沖自己的裙子和腿,心里想著自己遭這罪,想起自己的男人,想起小叔子傳海,小聲罵道:“傳海,我日你先人,你給我開一萬塊工錢都不為過!”
好漢禁不住拉肚子,老泉瀉過后,半躺在床上虛脫得不行,但腦子不糊涂,知道自己帶給新惠的可不是一般的累贅,即便親生兒女來管也未必如此,等新惠忙罷進來,他看了一會兒新惠,早就枯泉一樣的老眼潮濕起來,說:“新惠,那房子….·
新惠哪有心情聽公公老泉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話,搶白道:“你幾頓沒吃飯了,還不餓呀,我去給你做飯,等你吃飽了有勁了再惦記你那房子。你那房子拆定了,心疼也沒用。”說著就要去廚房。
昨天新惠已經(jīng)接到通知,公公老泉那處平房小院作價45萬,這兩天就要簽協(xié)議,協(xié)議一簽,賠賞金就到手了,同時房子也就蕩然無存了。
老泉見新惠要走,揚起手忙喊:“你看這?!?/p>
新惠轉(zhuǎn)過身來,見公公老泉把手掌一下一下翻轉(zhuǎn)著,問:“鍛煉手呀?”
老泉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接著新惠明白了公公老泉的意思。
老泉說,他從不隱瞞自己做的事,也沒有覺得做錯什么。當(dāng)年家里日子緊張,傳河是老大,腦筋木一點,可身子骨長得結(jié)實,就給家里扛點事吧,于是一狠心沒讓傳河上學(xué),傳海從小就聰明,可生成一副弱弱撇撇的身板,料定不是下力的料,就供他上了學(xué)。傳海剛在縣城發(fā)展時也不容易,結(jié)婚、買房、做事情,哪一步花的錢都不是小數(shù)字,即便喝瓶涼水也比清水街上的一斤麥貴,確實需要幫他一把,所以就對新惠一家“狠一點”。在鄉(xiāng)鎮(zhèn)生活,只要不惜力什么都會有的,下輩人年富力強的時候不能靠上輩,養(yǎng)成依賴不是個好事,上輩人死了下輩人怎么辦?靠山山也會倒,靠水水也會流,老泉最后說:“學(xué)校附近的房子要拆了,是該給你們說透的時候了,那就是給你們留的,無論值多少錢,都與我無關(guān)了?!?/p>
新惠聽著聽著,多少年的積怨和不滿、委屈和辛酸、凄荒與焦灼又在胸腔里翻騰起來,她看著公公老泉,試圖把眼簾睜大一點,想包著眼淚,可眼淚不爭氣,還是撲撲簌簌地滾了下來,她就那么讓眼淚滾著。
六
天色暗得極慢,黃昏像街上五香糖店的糖稀越拽越長,橙黃的落日余暉在大槐樹的梢頭平靜地停留,有一對一對的啞巴鴿子,像時不時接到大槐樹神秘的呼喚,突然出現(xiàn)在院子的上空。
下午的時候,新惠跟有關(guān)部門在老泉的住宅旁走完手續(xù),賠償金就馬上轉(zhuǎn)到自己的銀行卡上,新惠隨即目睹著挖掘機伸開長臂,掃向了寂靜的房屋,隨著“轟”的一聲巨響,一片焦黃的煙霧向空中蹄幾丈高。
新惠拽拽身邊的金順離開現(xiàn)場,回去的路上給金順說:
“晚上我請你吃頓飯吧?!苯痦樥f:“給你省了吧,我晚上有飯場?!边@事是組長金順全程陪著辦的。金順猴精,世面廣,還建議新惠提前讓公公老泉寫一份“贈予書”,老泉鄭重其事地寫了,寫過后,跟新惠說話的口氣也就明顯地不一樣了。
新惠在想自己的兩個女兒。兩個女兒都聰明又懂事,從小到大省心得很,在學(xué)校里從不向家里亂張嘴,平時都是去食堂里洗碗來補貼自己的生活費用,在她看來,女兒們沒有成為流水線上的工廠妹、美甲店里的學(xué)徒、足浴城里的服務(wù)員,已經(jīng)是天大的幸運,但作為父母,從感情上來說的確是虧待了她們。在清水街,一輩一輩的人只要還有一口氣,都是為下一輩操不完的心?,F(xiàn)在小女兒還沒走出校門,還不著急,可大女兒要買房了,說啥也要幫補一下首付,一下子有了45萬,給大女兒30萬總行吧,過去想都不敢想的事,現(xiàn)在居然能做到了,能做到了就要高高興興地做,能改變一點她們的宿命,就是完成一點自己的使命。
新惠站在門口正盤算著,口袋里的手機響了,就趕忙摸手機,難道想誰就是誰,大女兒打過來電話了?過去不少次自己正在想女兒,女兒就打過來了電話。電話果真是大女兒打過來的,大女兒一般個把星期就往家里打個電話,問問爺和媽身體咋樣,囑咐要吃好,蛋白質(zhì)、膳食纖維什么的,別累著什么的,大女兒開口就問:“媽,我爺這幾天咋樣?。俊?/p>
“沒事,一切正常,好哩很?!毙禄轂榱俗尯⒆觽冊谕饷姘残?,從來都說家里“好哩很”,心里高興,急著說正事,問大女兒:“妮子,你買房子的事定下來沒有?”
大女兒說:“沒沒時間,還沒有啊,媽。
新惠豪邁地說:“買吧,媽給你拿30萬!
大女兒驚訝地問:“咱家來財神爺了?”
新惠笑瞇了眼說:“是啊,你爺就是個財神爺?!苯又f了賠償金的事。
大女兒聽了,高興地說:“好,媽,這幾天我就去看房?!?/p>
新惠的眼前模糊了,好像回到20多年前,看到大女兒頭上扎著兩個羊角辮、蹦蹦跳跳地從母親手里接過幾顆薄荷糖的樣子。
剛掛了電話,手機又響了,新惠想,這妮子又有啥事?一接電話,是小叔子傳海打的。傳海的聲音嘶啞、滯重,把新惠嚇了一跳。傳海張嘴就說:“嫂子,你想辦法給我借點錢?!?/p>
原來,傳海在上次回來之前,他的公司就倒閉了,賠得一塌糊涂,為了還外債和結(jié)清員工們的工資,把多余的一套房子和小車都賣了,自己去跑美團外賣都有一段時間了。
新惠聽了,倒沒有幸災(zāi)樂禍,再怎么樣也不愿意看他走到這一步啊,便急著安慰傳海:“人都有運氣不好的時候,沒有過不去的坎,我相信你以后還會東山再起?!?/p>
傳海比新惠還急,在電話里打斷了新惠的安慰話,新惠接著聽到了一個更糟糕的事,弟媳婦上次為啥沒回來?原來是病了,白血病,現(xiàn)在鄭州那家醫(yī)院通知說骨髓移植有配型了,得50萬塊錢。傳海哽咽著說:“嫂子,我過去三朋四友的一大群,一走背運打誰的電話都不接了,現(xiàn)在才知道家才是根?。 ?/p>
新惠嘆口氣后說傳海:“這么大的事,你一個人頂不住,你哥嫂不會不管的,都想想辦法吧。
新惠接過傳海的電話后,思緒像線疙瘩一樣越纏越緊,渾身燥熱得難受,有一種想啰又啰不出來的感覺:“他傳海遇上事情指望我,我又能指望誰呢?”
七
天慢慢黑了,天邊一道閃電把烏云撕裂了一下,隱隱地響著滾油桶一樣的悶雷,沒過一會兒,起風(fēng)了,風(fēng)的沙沙聲和街上車子碾過路面的聲音膩在一起,牛毛細(xì)雨抖落下來,如同彌漫著淡淡的霧,零星的雨點打到新惠的臉上,溫?zé)岬耐列葰庾屗械揭魂噽盒?,周邊高高低低的建筑物開始模糊,清水街寂靜得像沒有人煙。新惠做了一碗面條給公公老泉吃了,又安頓他睡下,自己一點胃口也沒有,后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撥通了組長金順的電話。
金順在電話里問新惠吃了嗎,新惠說沒有。金順說:“我說過不讓你請我吃飯的,別等我?!毙禄菡f:“今晚一定等著你,你弄5萬塊錢送來,我有急用?!苯痦樥f:“今天下午你不是進那么多錢?你是咋回事?”新惠說:“我心里亂糟糟的,先不給你多說?!苯痦樥f:“好,好,你等著我。‘
金順來到新惠家時,新惠在廚房里剛拾掇出五個菜,一個炒雞蛋,一個炸花生米,一個豆腐絲,一個拍黃瓜,一個調(diào)槐花,槐花是自家院里槐樹上的,街上有專門收槐花往城市賣的,公公老泉喜歡吃,新惠鉤下來后沒舍得賣,在家里處理后備用,涼拌姜蒜、生抽、蠔油、芝麻油,吃一口爽一口。見金順進來,她說:“冰箱里凍的有肉,來不及了?!苯痦樞Φ溃骸拔液冗^了,再喝多了光亂性?!闭f著就要把盤子往堂屋里端。新惠拽一下金順的袖口:“就擱這,酒菜咋著也比不上你整天搗囊的好,你再喝點,我也喝一杯?!闭f罷望了堂屋一眼。洗杯子開酒盒的時候,新惠說了傳海打的電話,金順說:“我操,老頭子這兩個兒子,簡直一個是來還債的,一個是來討債的?!?/p>
新惠讓金順用個大杯子,她自己用了個小杯子。金順一口干了,神態(tài)自若得像喝水一樣,她也一口干了,馬上捂住嘴咳嗽起來,嗆得眼淚汪汪的。金順說:“別喝酒了,辦正事?!闭f著把拎來的一個裝酒的袋子往桌上倒,幾捆票子撲撲簌簌滾出來躺在桌上。新惠眼淚汪汪,還是嫣然一笑,問金順:“你真棒,哪弄的?”金順說是在收豬賣肉的老季那兒拿的,又說:“快收起來,別耽誤咱倆…喝酒?!毙禄萜鹕硎斟X的時候,腰被金順從后面抱住了,新惠有些暈眩,身體顫抖了一下,然后就站那兒沒有動。就在這當(dāng)兒,金順老婆喊“金順”的聲音從街上飄進來,再一聲就近了。金順?biāo)砷_新惠,抓把盤里的花生米邊往外走邊說“明天給我寫個借據(jù),要是數(shù)額小點就不讓你寫了。
金順凳子還沒坐熱就走了,這一驚動,讓新惠徹底清醒了,她一個人默默地坐那里,看著眼前的菜、酒還有錢,心里想:“天爺呀,我這是在干啥呀?”
作者簡介:許書卷,南陽市文藝家協(xié)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