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語
鄉(xiāng)愁,是文學(xué)作品當(dāng)中常見的一種題材,承載于詩歌、散文、小說等多種文學(xué)作品體裁。鄉(xiāng)愁,是對故土的一種眷念,是對純真美好感情的一種依戀,是一個人心之所向、愛之所往。人之所以會有鄉(xiāng)愁,是因為被故鄉(xiāng)給予了成長所需要的愛與支持,從而內(nèi)心生發(fā)了自我情感的價值認(rèn)同與歸宿。相比于農(nóng)業(yè)社會,工業(yè)社會時期人們的鄉(xiāng)愁呈現(xiàn)多元化形態(tài)。隨著城市化進(jìn)程的加快,越來越多的人離開自己的故鄉(xiāng)到別處生活,鄉(xiāng)愁便永系著精神家園。小說中,王文要離開家鄉(xiāng)到西安市求學(xué),父親、母親、妹妹都舍不得與他分別,他自己更是依戀故土、離愁滿懷。
一
暑假快結(jié)束了,要去西安上學(xué),王文背一背簍青草在小河邊歇息,不由得去想離家的事,想著想著,心里慌慌的,感到有點害怕,上次臨走時就這樣。身邊一河的流水,似乎也不忍心他離去。
“我的勤快娃。”王文回到院門口,正疑惑院里兩棵梨樹怎么比往常傍晚要清晰,母親說話間已走到他身旁,“你背這么多,累壞了咋辦!”母親邊說邊接下他背上的背簍。
王文說他自己是男子漢,這算不了什么。母親說娃如果都像他,那誰還舍得叫他們干活兒。屋里平常就點一盞煤油燈,今晚怎么幾個房間都亮著,連灶房也亮著,難怪剛才進(jìn)院子覺得梨樹不對勁。這會兒去看,房間內(nèi)的光從屋門和窗戶射出來,院子明顯亮堂了。梨樹、桃樹、杏樹,就連院外面的楊樹,都有些亮色。院墻也莊重起來,好像要在這個夜晚忠實守衛(wèi)這個家。
王文歇了會兒,問:“有啥事嗎?滿屋燈,不怕浪費?”母親說點一會兒燈費不了多少油。王文不知道再說些什么,他快要走了,不想和母親起爭執(zhí)。
把豬草背回來后,還有一項任務(wù),就是把草切碎,再放些水拌些麩皮,喂豬。王文要切草,母親已坐在那里,刀拿在右手上,另一只手把一團(tuán)青草按在切草板上。
王文說:“媽,您上工累一天了,我來?!?/p>
母親說:“你一天到晚不停點,趕緊歇著去。”
王文說:“我還能干啥,這事本來就是娃該干的?!闭f著就去奪刀,母親則把刀死死按在切草板上,咋也不給。王文使勁去扳母親手,母親一急,把王文推在地上。
房間內(nèi)的燈還亮著,樹上的知了在夜里不知是不適應(yīng)還是亢奮,叫聲猛地大起來,一聲緊似一聲,好像是在催促。母親忽地立起來,大張著嘴巴,睜圓驚恐的眼睛,一個箭步跨到王文跟前,兩手從王文胳膊肘穿過,要扶王文起來,邊扶邊說:“不要緊吧,疼了嗎?傷了嗎?快讓媽看看?!?/p>
母親力量太大了,王文沒有想到母親會有這么大的力氣,幾次都差點讓母親拉起來。家里的特殊照顧,離家的無奈,此刻一下變成賭氣,王文讓母親的努力沒有成功。
母親說:“文文,我的文文,你咋了?你是疼得不敢動,還是生媽氣?”
王文說:“我一點事都沒有,你讓我切草,我就起來。”
王文切著草哽咽了?!拔覟槭裁淳筒荒芴焯烨胁菽??”王文知道這樣的想法有點可笑,可他情愿切草,只要能天天待在家里就好。
“晚風(fēng)輕拂澎湖灣,白浪逐沙灘…小妹回來了,人沒到家歌先飄進(jìn)來。
“哇,燈火通明。哇,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今晚還有夜宵。”小妹歌聲忽停,連聲清脆地驚訝。
二
藍(lán)白條紋海軍衫,警藍(lán)褲,還有輪胎底子黑布鞋。王文一身西安城里的流行色,一個上面寫著“紅軍不怕遠(yuǎn)征難”的草綠色挎包,長長地斜挎在身。長方形白底紅字鮮艷可愛的?;?,很正式地別在胸前。走在街上,路邊法國梧桐那高大粗壯的樹干,肆意向高空、向四周歡快地舒展著樹枝和樹葉;10路車過來了,那是從邊家村到動物園的;11路車過來了,那是去火車站的;4路、5路電車也來了,都要去鐘樓呢??粗粗?,王文剛剛還溢滿全身的自信和自豪感,突然有了轉(zhuǎn)折。
“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rèn)爹和娘”。老家還不通汽車,也沒有電燈,白饃饃逢年過節(jié)才有,自己現(xiàn)在穿得這樣時髦,錢都是自己禮拜天只吃幾個饃、一天一天從嘴里省下來攢的??赡且豢蹋跷倪€是有一絲愧疚。說到家鄉(xiāng),說到父母,他都想得要死,要說忘了和不認(rèn),那是天大的諷刺,對父母家人是極不公平的。
夜里失眠,滿腦子都是離家的惶恐和不安,好不容易睡著了,夢里也是關(guān)于家鄉(xiāng)的事情,王文不由得想起去年那個秋天。
王文從小沒出過遠(yuǎn)門,小學(xué)和初中都是在家跟前讀的,尤其是初中學(xué)校就在王文家門口。時常王文已經(jīng)在端著碗吃飯了,同學(xué)們還在食堂排隊?,F(xiàn)在離家?guī)装倮镞h(yuǎn),王文開學(xué)才幾天就感到心慌,好想家,想父母親和小妹,天天偷著流淚。他總覺得家里一切都很親切,是伸手就可觸摸到的快樂和幸福。
比如,小娃做活,耍一半做一半。提著草籠,一大群孩子,一陣風(fēng)一群蜜蜂或者麻雀似的,嗡嗡嗡嘰嘰喳喳,忽地就落在門前那條小河邊。先是往水面上扔石子打水漂,在河灘上挑揀薄薄的小石片,貼著水面從河這邊向河那邊扔,看誰的石子漂得遠(yuǎn)。彎腰,弓背,瞄準(zhǔn),用力,石片紛紛出擊,像一支支離弦的箭兒猛地射出,一只只蜻蜓跳躍著飛奔掠過水面,一條條魚兒急速沖刺,也如一陣陣風(fēng)兒呼呼吹過,一束束太陽光蹦跳著閃爍,好刺激好激動人心。小伙伴們耐性有限,在大笑、驚呼、贊揚和謾罵里,忽然又轉(zhuǎn)身去準(zhǔn)備和開始另一個項目一一跳水。
把衣服脫得精光,用土黃色光滑黏膩的河泥將全身包括頭、臉、頸齊齊涂抹,站在河堤上,兩臂伸直護(hù)頭,彎腰使勁縱身跳躍人水一比誰勇敢。人水地方,也是水最深處,看誰在水底下憋氣時間長。直到憋不住的時候,正是水自然流動已經(jīng)推不動你的時候,已到了淺水區(qū)。比賽總會有輸贏,有一蹦一跳歡呼的,就有垂頭不語的,不久后大家便在給豬尋草的工作里消解掉了之前的各種情緒。
尋草也有學(xué)問。地愣上草多,兩塊地中間有一個長長的或高或低的土愣,不是愣最上面,而是愣兩側(cè)的坡面上長得滿滿的豬草。過了河,王文總是從一塊一塊的正方形、長方形農(nóng)田邊上走過,順著地愣轉(zhuǎn)一圈出來,再去另一塊地。農(nóng)田靠河堤那一面他不屑去,那是伙伴們最先看見的地方,草毛都不會剩下。幾個地愣轉(zhuǎn)畢,就去幾處山腳邊的小水溝。臨水潮濕的地方,尤其是大石頭后面,通常草都多。
三
午飯是苞谷面魚魚。
黃亮亮的苞谷面在盆里摻點水,攪拌成面糊糊,一邊往開水鍋里倒,一邊在鍋里攪動。蒸煮熟的苞谷面糊糊,用飯勺舀進(jìn)水瓢一樣半個葫蘆做的漏勺里,再向鍋前盛了大半盆涼水的搪瓷盆里漏,苞谷面魚魚
就做成了。
苞谷面魚魚是王文最愛吃的飯。一碗魚魚兒,澆上鹽、醋、蒜、蔥、芝麻做成的調(diào)和汁,放進(jìn)新炒的青辣椒、油潑的紅辣面子,吃起來就像過年一樣幸福。這也是最麻煩的飯,一道道工序,一步步勞作,好費事。王文當(dāng)然知道母親的心思。
照例,王文在灶前燒火,母親在鍋上操作,母子倆配合得很默契。王文一手拉風(fēng)箱,一手往爐膛里添柴,母親夸獎王文火燒得好,剛開始時用硬柴,也就是結(jié)實耐燒的柴,等面糊糊快熟時改用樹葉、麥秸,這樣省柴。王文很想說,他真想就這樣一直給家里燒火,實在不想到西安去。
母親說:“你從小懂事聰明,不管啥活兒,說一遍就會。”
王文說:“這都是您教的?!?/p>
母親又說:“你還有眼色,每次飯快做好了,就知道抹桌子,搬凳子,不停往灶房跑,取這拿那。”
母親還在說著什么。
從漏勺里紛紛墜落的一條條小蝌蚪一樣的面魚魚,歡快地急著去見水,有些則需要母親用力壓著才能掉下去。王文的心早讓離家這個愁緒給占滿了,他平常最喜歡看面魚魚入水,現(xiàn)在卻眼晴睜著啥也沒看見,就連母親后來說的話,他耳朵大張著,也沒聽進(jìn)去一句。漸漸地,母親也不言語了。燒火任務(wù)已完成,王文說他去拔蔥摘辣子。
“您千萬不要說是給我哥拿的?!蓖跷某鲈罘繘]走幾步,就聽見小妹在堂屋和誰說話,不由得停住腳步。
“就是些核桃,給你哥的,咋還不敢說?”原來是小舅來了。
小妹說:“我們老吃兩頓飯,昨晚我媽做了白面洋芋拌湯,我高興地說我哥要走了晚上也有飯吃了,還是好飯。誰知我媽忽地?fù)溥^來,一下子就捂住了我的嘴,把我憋得半天出不了氣?!?/p>
“那是咋了?”小舅著急地問。
小妹說:“怪我給忘了,我哥走時,全家都不提一個走字。我們舍不得我哥出遠(yuǎn)門。”
四
幾棵桃樹,在一小片竹林的陪伴中茁壯地成長。桃樹的數(shù)量很少,顯得孤零零的,因這一片茂密生長的竹子,每天都有大片的綠色養(yǎng)眼,北風(fēng)吼著,寒雪飄著,一片蕭條,一個灰蒙的冬日,桃樹也照樣有綠色呵護(hù),能實實在在地享受竹林的遮風(fēng)避寒。王文想,自己不就是這桃樹嗎?竹林不就是自己的家嗎?
菜地愣上邊是梯田,王文想起上小學(xué)時有一首兒歌唱“層層梯田接云朵”,還真是呢。一層一層的梯田,從遠(yuǎn)處看就是一級一級長長的臺階,直通到塬頂上。塬頂上有槐樹、柏樹和橡樹,白棉花一樣的云兒就架在那些樹梢上。
辣子地里紅的、綠的、紅綠相間的大小辣椒,讓辣子地與周圍苞谷地和附近旺盛的綠色鋪展不同,似秋天五彩的圖景。王文正摘辣椒,突然間誰家的狗叫喚起來,鄰居大伯喊孩子回家吃飯,王文一下子癱坐在一苗掛滿紅艷艷辣椒的辣子植株旁。這幾天,村子里每一種聲音、每一個人兒、每一個場景都是親切可愛的,都是他喜歡的,也是他羨慕和嫉妒的—他(它)們能天天在這里,他卻不能。
鄉(xiāng)里一天兩頓飯,早飯在上午10點左右,午飯在下午3點左右。這會兒,家家房頂上都晃著灰白色、無風(fēng)而長長伸展上去的炊煙,一條一條,一道一道。炊煙陣陣,又觸動著王文內(nèi)心的柔軟。
過去的那些日子里,背一背簍柴禾過河,王文全身力量耗干,在對食物由盼望快要轉(zhuǎn)換為絕望的時候,驀地抬頭,看見炊煙裊裊升騰,在村子上空溫柔喜悅地彌漫和飄散,于是再加一把勁,他便迎著炊煙、迎著村子、迎著母親就要端上的飯菜和稱贊奔去。
王文忽然又想起另一種煙,思緒倏忽飛回西安。
周末全校要統(tǒng)一大掃除,還要檢查評比。各班教室、宿舍、清潔區(qū),通通需要清掃,不留死角。時已深秋,校園林蔭道上的梧桐樹已做好準(zhǔn)備,要把最后一批梧桐葉子散落下去。天陰沉沉的,到處是亂哄哄、急匆匆的人兒和聲音。打掃衛(wèi)生的工作到了尾聲,王文和幾個同學(xué)在清潔區(qū)里點燃清掃在一起的葉子和垃圾。地面潮濕,煙遠(yuǎn)比火焰大,就在一股濃煙騰空而起、一些火星隨煙飛濺的剎那間,王文突然覺得一切都沒意思了,想家的疼痛沖破重重阻隔而爆發(fā)。
那是王文第一次在同學(xué)面前掉淚。他用力去壓迫要彌漫和泛濫的憂傷,喉嚨間澀澀的,胸腔里憋堵得難受。同學(xué)們竟也在捂鼻子、擦眼睛,默默啾著那一堆火燃盡,他終究沒有哭出聲來。
“你摘辣子的時間比買辣子的時間還長?!毙∶脕砹?。
五
小院在月色里靜默。母親去生產(chǎn)隊里開會了,王文和小妹坐在梨樹下乘涼。月光被梨樹枝葉阻礙和過濾,灑在地上,灑在王文和小妹身上,一點一點,一小塊一小塊的。
小妹說:“哥,你看月亮照在你身上,你穿了花衣裳?!?/p>
王文說:“照你臉上,你成了大花臉?!?/p>
小妹把小板凳移過來挨著王文的小板凳,還四下瞅了瞅,拉著王文手,壓低聲音說:“你要去西安了,咱媽不讓說,一個字都不讓提,這會兒媽沒在,能說嗎?”
王文說:“你想說啥你就說。
小妹說:“西安到底是啥樣子?。俊?/p>
王文說:“你都問多少回了,就是你去不去人都很多。”
王文寒暑假回來,伙伴們也總問這樣的問題。人多,那是他對西安的第一感覺,尤其是在東大街上。
王文學(xué)校在城東,禮拜天,他和同學(xué)們的進(jìn)城路線時常都是固定的,或一路向西,走過東五路來到西五路,從革命公園經(jīng)過,到北大街十字路口后沿北大街南行,直奔鐘樓,在鐘樓附近流連;或出東五路沿解放路南去,在大差市十字路口向西,順著東大街去鐘樓,這也是他們走得最多的路線。那次在東大街,王文走著走著忽然發(fā)現(xiàn),每次到東大街咋都恁多人呢?肯定自己來不來都這么多人。同學(xué)說:“廢話,城市就是人多,西安是大城市,東大街是西安最繁華的街,當(dāng)然你來不來都人多。”到了鐘樓跟前,王文最喜歡看電報大樓上的鐘,每次眺望半空里高高聳立的圓圓可愛的鐘,都有一種幸福感,它是城市的象征和符號,也是自己未來的一些什么。究竟是什么,王文也說不清。父親說他初中畢業(yè)考上省城里的中專,這才真是把書念成了,以后就成公家人了,吃的是面面糧,坐涼房底下吃白饃。他現(xiàn)在就天天在涼房底下,天天吃白饃,常常在西安鐘樓跟前轉(zhuǎn),看電報大樓上的鐘,以后那還了得!
小妹說:“我將來也要考到西安,讓人都說我厲害。媽把你的包都準(zhǔn)備好了,包里有小舅拿來的核桃,有洗凈又疊好的襯衣、短袖、褲子、襪子,還有媽給你做的新布鞋?!?/p>
王文說:“你別說了。
小妹說:“我還沒說完,你不是讓我想說啥就說嘛?!?/p>
小妹繼續(xù)說:“還有借二姑錢從城里買毛線織的新毛衣。等你走時肯定還要裝上煮雞蛋、鍋盔饃、洋芋煎餅?!?/p>
小妹見王文不說話,又說:“你的包到時候你肯定知道,可還有你不知道的?!?/p>
王文問: “我不知道啥?
小妹說:“白天小舅來,媽把那小房子門都關(guān)了,跟小舅說悄悄話。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見了?!?/p>
王文說:“你個碎鬼,偷聽大人話。
小妹說:“我聽的話都和你有關(guān),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我就給你說?!?/p>
王文突然明白小妹要他答應(yīng)什么,說:“我們起得早,黑乎乎的,還要走30里路。爸媽我都不想讓送,可沒辦法。你咋不懂事,又要纏這事情。”
小妹“鳴鳴”地哭了。王文把小妹抱在懷里,邊給小妹擦眼淚,邊一遍又一遍摸小妹頭發(fā),突然也放聲大哭起來。
小妹一骨碌爬起來,失了聲喊著:“哥,哥,我不去,我不去了,你覔哭?!?/p>
一聲鳥叫劃破夜空,又一聲鳥叫追來,就沒聲息了,這個世界靜默得好像有一種恐怖的事情要發(fā)生。在月色偷偷流動的慰藉里,兄妹倆緊緊擁在一起。望著可憐兮兮的小妹,王文很自責(zé),心里想:“我是大哥,是給小妹遮風(fēng)擋雨的大樹,我要呵護(hù)她快快樂樂成長,我連她這一個所謂的要求都不能滿足嗎?‘
月光從窗戶透進(jìn)來,熟悉的屋子,熟悉的月光。小妹這個夜晚該甜甜地去做夢了。剛才王文答應(yīng)了小妹,11歲的小妹高興得在院子里轉(zhuǎn)圈圈,嗷嗷直叫。王文又失眠了,想著小妹偷聽來的關(guān)于母親和小舅的對話。
母親說:“我家文文從小到大沒叫我操過心,乖得像女娃子。放假回來,鄰居都說咱女子回來了?!?/p>
小舅說:“女娃子不一定就乖。
母親說:“我怕文文太腆,在外面被人欺負(fù)。\"
小舅說:“文文那樣聰明,你放心。
母親說:“平時我想文文,那也沒辦法,慢慢也慣了。一到寒暑假,早早就盼著他回來,盼呀盼呀,回來了還沒看夠,還沒住夠,就又得走了。他還沒走我就偷著哭,走了以后要哭好幾天。”
小舅說:“娃有娃的事,是正事,是大事,你別太那樣了?!?/p>
母親說:“現(xiàn)在還有寒暑假,以后工作,要是太遠(yuǎn)了咋辦?”
小舅說:“文文是個孝順孩子,你就等著以后享福吧。
六
父親直到端上一老碗油潑面,還把自責(zé)掛在臉上。
一把二胡,方圓幾十里有名。公社文藝宣傳隊每次要排練,要演出,父親都是不可缺少的。小時候看戲,父親在戲臺子上,王文不會像其他孩子那樣跑十幾里地后擠在人群后面看不見干著急。王文站在父親身旁,享受著看戲的優(yōu)越感。幕帳拉上所謂換臺時,在幕后看演員和工作人員或匆忙慌亂,或一切有序跑前跑后喊叫說鬧的情景,是王文時常向小伙伴們炫耀的內(nèi)容。
受父親感染,王文上小學(xué)就顯露出特別的音樂天賦。一首歌、一段戲,聽兩三遍,他就能哼哼出來,歌詞和曲調(diào)大都記得。公社戲班子里常常跟著父親的那些人,也多喜歡王文。寒暑假從西安回來,父親總說:“這個叔問你,那個伯說你?!蓖跷囊幌屡d奮起來,說:“爸,我給你唱一段戲吧。”說著秦腔就吼開了,眼淚也出來了。
母親說:“這娃呢,你就不能唱些歡快的?”
母親和父親一樣,老三屆,高中畢業(yè)。父親說母親:“你個農(nóng)民,說話還文約約的,啥叫歡快?!闭f得母親半天不吱聲。王文知道,父母親心里都有一個大學(xué)夢,時常調(diào)侃著,是一種慰藉和釋放。王文初中畢業(yè)本來要被推薦上城里重點高中,可父親病了,上中專是捷徑,也是最現(xiàn)實的,一畢業(yè)就是公家人,吃公家飯。所以他上了全省最好的中專。
父親的自責(zé),是割的肉忘在集上了。父親說拖拉機突突一響他就急,要坐上去趕緊回家,到半路上才記得肉,又走回去,沒尋見,只好又走回來。
香噴噴的油潑面,王文沒一點胃口,他心疼父親。公社的戲被選到區(qū)里,父親這些天一直在區(qū)里排練,今天早早請假回來,就為了送他,讓他吃肉。從集上到家,一趟15里路。
為讓父親高興,王文說:“爸,你們的戲啥時候
到縣里演?”
父親剛一抬頭要說,小妹搶著說:“哥,你這一走,只有等過年回來看戲了?!?/p>
太陽光透過屋門,灑在堂屋的地上,一片亮堂。還有幾束光線,從房頂?shù)拇翱谕高M(jìn)來,有一些暗,有一些迷離。屋里突然變得非常安靜,知了更加著急地叫著夏天。
“叭”的一聲,母親手里的碗掉在地上,她哭起來了。
父親說:“哭,哭,就知道哭,咱文文是去上學(xué),到西安奔前程,你哭啥哩?!?/p>
七
明天就要走了,想著父親,想著母親,想著小妹,想著小院,想著對面的山,還有村前的小河,恍恍惚惚的,王文做夢了。
父母親把王文送到車站,王文說:“你們回去吧?!闭f完他扭身就走,不敢回頭。他還是想回頭,哪怕只看一眼。但這一看,他更舍不得走了一父親母親都在抹淚。
可是小妹,小妹在哪里呢?他是答應(yīng)了的,要讓小妹來送自己。
作者簡介:
何高峰,1963年出生,男,陜西商洛人,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草原》《熱風(fēng)》《美文》《短篇小說》《作家天地》等刊。短篇小說《雨總下個不停》獲中國作家網(wǎng)原創(chuàng)頻道征文(小說)大賽三等獎。出版散文集《歲月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