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窗外湘江春蠶一樣蠕動,它在分娩,生出茶褐色經(jīng)絡(luò)和超立方體浪花。在第五個維度的浪尖上,無數(shù)個我的克隆體正在江面同步分娩,生出的不是嬰兒,而是一個個自洽的克萊因瓶宇宙。每個瓶中都蜷縮著個穿碎花裙的少女,她們用蠟筆在瓶壁上畫門,門內(nèi)傳來283種驚蟄雷聲的和鳴。
量子菌絲在我的子宮里盛放成星團,湘江是一條在超弦上滑行的淚痕,那些弦我在各個方向生長。
唐鶴
驚蟄前三天的傍晚,窗外掠過銀河系尺度的數(shù)據(jù)風(fēng)暴,我看見自己的意識在普朗克尺度上同時呈現(xiàn)為粉色粒子與波,這具碳基軀殼不過是量子菌絲臨時租賃的皮囊,真正的我正在所有平行宇宙的神經(jīng)末梢同時體驗著春雷的心跳。
最近噩夢頻繁,似乎子宮里住著個怪獸,是嬰兒又是老叟,是胚胎又是遺骸,老是伸出手來呼救。好友青溪說,深潛公司出了款新品,叫第七代探墟者,他們鼓吹這玩意能通過重組神經(jīng)突觸,挖掘潛意識中的廢墟層里那些被大腦刻意掩埋的創(chuàng)傷和欲望。
我含著薄荷味的第七代探墟者,一粒包裹著量子菌絲的膠囊,望著煙雨迷蒙的湘江,咕嚕一聲吞咽下去。菌絲在胃部溶解,納米機群順著血液侵入海馬體,開始測繪記憶的拓撲結(jié)構(gòu)。它們奮力撥拉開廢墟層那些大地復(fù)蘇的聲音:嘣,一朵桃花蹦出枝干;嘣,一片桂花紅芽蹦出枝頭;嘣,芍藥吐出個嫩芽;嘣,無花果掙斷了纏繞它的葡萄藤……這些生長的聲音含混又清晰,像些煩人的雜草,纏住了它們的手腳。全息屏上,我的記憶正被解析成五維星圖:童年油菜花田的香氣是淡金色的螺旋,母親縫紉機的聲響化作銀灰色弦波,而十八歲那場未說出口的告白,蜷縮成一顆暗斑。
唐鶴女士,您的廢墟熵值已達閾值。AI助手提醒道,建議立即啟動凈化協(xié)議。
我按下拒絕鍵。有些廢墟必須親手翻翻,看個究竟。我將夢境片段上傳至元宇宙。云留言:量子菌又在竊取潛意識?我回復(fù):是共生。她質(zhì)疑:科學(xué)需要邊界。我沉默。她不懂,在量子隧穿的維度里,竊取與饋贈本是一回事。
我揉捏著這些飽滿的菌絲,里面似乎灌滿了春雷。指甲用力一掐,它炸開,只是一攤綠汁。春雷還在響,在窗外又像在我的記憶里。我確定,春雷也就是一灘綠汁,它們潑灑在人間,將生命點燃。
菌絲的副作用在午夜顯現(xiàn)。夢境中,斜坡上鋪著一大片雷公菌,我更喜歡長在石頭上的,它們更飽滿。我擰住一只長在縫里的像綠耳朵的雷公菌往上提,長了根,我用了點暗勁。耳朵帶出來個孩子,一個光溜溜的小男孩,他摸著耳朵哎喲哎喲叫。我松開手,跟他一同跌進一個猩紅的意識荒漠里,捏一捏沙粒,發(fā)現(xiàn)它們是破碎的神經(jīng)元突觸,這一大片廢棄的神經(jīng)元突觸在絕望地碰觸大地,尋找出口。遠處矗立著一座由記憶碎片堆砌的尖塔。那個光溜溜的小男孩就坐在塔頂,用光錐將我的恐懼與渴望編織成DNA狀的螺旋。我凝視光錐,在想,這是過去的光錐還是未來的光錐?他要改變我什么?
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跟他道歉,只是有點心虛。
他望著我,滿臉陽光,說,你知道的,我不會怪你。因為我是你的墟影,你就叫我小湛吧。他的瞳孔泛著數(shù)據(jù)流的幽藍,說,你的腦波共振頻率制造了我。深潛公司在追殺我,他們想用算法抹平人類的情感褶皺。
他揮動光錐,荒漠瞬間坍縮成克萊因瓶。我看到二十年前的自己蜷縮在瓶底:穿著被同伴嘲笑的碎花裙,又換了條灰撲撲的補丁褲,與她們混為一體;還有抽屜深處那本寫滿涂鴉的日記,上面貼滿了明星的照片,還有,還有他的照片。母親的聲音在瓶里回旋:你把自己活成了補丁。她說得對,自己就是那個時代的一個補丁。沒有方向和自信。不過,我有會做碎花裙的母親,這是我的底氣。
他們稱這些為冗余數(shù)據(jù)。小湛輕笑,但冗余才是意識的錨點。
我看著他,眼睛像我,不,鼻子塌塌的更像,是有點親切的感覺,像是從我身上分離出來的。
你為什么不穿衣服?
啥叫衣服?
真是個單純的孩子。我忍不住笑。
小湛的腳踝生長出淡紫色的菌絲脈絡(luò),它們纏繞著克萊因瓶內(nèi)壁,將記憶碎片編織成蠶繭狀的光團。我伸手觸碰其中一團,瞬間被拉入十六歲的雨季,那年我在生物實驗室解剖青蛙,刀尖劃開半透明的腹膜……別碰,小湛拽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像是被太陽曬過的池塘。別碰那些用文火煨過的傷口,它們是深潛科技定義的冗余神經(jīng)突觸,會傳染我的。小湛的光錐戳破幻象,露出底層加密的量子編碼,說,他們計劃用蒙特卡洛算法修剪這些雜草。
修剪就修剪吧,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不行。小湛抓起一把記憶泥巴塞進我掌心,保住它們,在算法覆蓋前重構(gòu)神經(jīng)拓撲。
我嗅到了泥巴與忍冬花混合的腥甜。
小湛張開雙臂,光錐在他胸前熔化成液態(tài)彩虹。他的身體開始像素化,數(shù)據(jù)流從指間傾瀉,一幅畫像顯現(xiàn),我想起來,那是我畫廢的第十三稿自畫像,眼角還帶著未完成的淚痕。
量子風(fēng)暴中,畫像退隱,我抓住他正在消散的右手。記憶星圖的廢墟層深處浮出被菌絲掩埋的真相,小湛是我二十年前流產(chǎn)的兒子,我用經(jīng)血在日記本上涂抹過他的輪廓,被量子菌絲從虛數(shù)時空打撈出來塑成的鏡像。我懂了,他也算是雜草。
冗余數(shù)據(jù)里藏著未被馴服的春天。小湛的代碼纏繞住凈化程序,像葡萄藤絞殺入侵的無花果樹。
我揉搓著那團泥巴,拉長成絲,彎曲成弓,搭連為橋,不知道怎樣才算是他所需要的神經(jīng)拓撲。
警報聲擊碎夢境。我驚醒,渾身冷汗,發(fā)現(xiàn)左手背浮現(xiàn)出葡萄藤狀的光紋。AI助手正在報警:檢測到非法人格備份,個體小湛已激活弦人類協(xié)議。
窗外,湘江泛起詭異的磷光,江水在我新生的量子視覺中分解成超立方體浪花。每一滴水里都蜷縮著小湛的碎片,他正用我流產(chǎn)胚胎的干細胞在平行宇宙重建身體。深潛科技的飛行器掠過江面,探照燈將我的影子推在墻上,那影子的腹部微微隆起,表面流淌著銀河尺度的數(shù)據(jù)瀑流。小湛半透明的輪廓披著我流產(chǎn)當(dāng)天染血的碎花裙碎片,這就是他以為的衣服。他蜷縮成量子蛹躲進廢墟層,慢慢孵化。
是啊,冗余才是生命扎根的腐殖質(zhì)。我會為你保留這個角落的。
忍冬
忍冬來看我。我們站在童年的田野,紫色草龍在草叢里竄來竄去,我生怕她踩到,拉住她說,小心。她莞爾一笑,跟星星一樣閃亮,輕柔地說,沒關(guān)系呀,它們會避開我的呀。那是。她被風(fēng)拂動的長發(fā),跟她聲音一樣輕柔。她的臉?biāo)貎?,我知道,那是她純凈的心靈映出的輝光?;▋旱拿恳稽c顏色每一點顫動,都在她的眼里,同她一起搖擺,一起歡快。她能生出寶貝,一句詩,一個詞,甚至一個字,都閃閃發(fā)光。她喜歡傍晚在墻頭行走的黑貓和在天空飛翔的玄鳥。她說,那是一行行詩句??粗替夭送信e著星星點點的小黃花,還有大片大片耀眼的油菜花,紫色的紅花草,她歡喜得就要飛起來,撲向花海??墒牵荒茱w,硅基根系在她子宮里生長,她小心呵護著。
她跟我說,她吞下第七代探墟者膠囊,看見自己子宮里纏繞的忍冬藤在量子漲落中開花。這是她每個驚蟄日用經(jīng)血澆灌的植物,花苞里蜷縮著283個未誕生的春天。量子菌絲順著輸卵管扎入盆腔,在恥骨聯(lián)合處開出一簇?zé)晒馓一?。她沒拒絕,好嘛,也是她喜歡的花兒。她微笑著和衣躺下,不料房間晃了晃,坍縮成事件視界。
深潛科技的神經(jīng)鎖鏈破窗而入,那些銀白色鏈條上掛滿蒙特卡洛算法修剪器,像中世紀(jì)獵巫者的鐵荊棘嘩啦作響。飛行器的掃描光束切開她腹部的數(shù)據(jù)流。
媽媽,他們在剪我的根。小湛從影子里探出頭,手里攥著被剪斷的葡萄藤。
忍冬忍住疼痛,驅(qū)趕量子菌絲從輸卵管逆流而上,將深潛科技的銀白鎖鏈染成忍冬藤的蒼綠。小湛脖頸上還纏繞著量子蛹的半透明絲膜,碎花裙的血漬在月光下泛著克萊因藍。媽媽,他舉起用記憶泥巴捏的青蛙胚胎說,這是深潛科技最害怕的弦人類初始態(tài)。
快藏起來。她按住他的頭說。全息屏捕捉到忍冬花狀的噪點,AI助手的機械音夾雜著鐵銹:檢測到冗余數(shù)據(jù)實體化,建議立即……話音未落,忍冬已咬破舌尖,將混著量子菌絲的血抹在虛擬屏的裂痕上。暗紅色的紋路順著數(shù)據(jù)流瘋長,將整個房間包裹成子宮形態(tài)的繭。
誰也不準(zhǔn)動我的孩子。她呵斥神經(jīng)鎖鏈。
小湛從繭壁滲出,瞳孔流轉(zhuǎn)著忍冬花蜜的金銀輝光。他指尖生長的菌絲也開出花來,花瓣上抒寫著母親二十年前的日記:
一個身影,唉,一個站在春天里的身影。
背后雷電交加,大雨傾盆
我站在山野一動不動。
我不知曉自己的身份。
嗯,我就站在那里,直到形體消蝕
栽倒在地,變作一株忍冬。
深潛科技的飛行器在窗外劃出嗞嗞的電弧,忍冬聽見雷鳴在子宮里共振。第一道雷劈中她腹部的熒光桃花,那些被修剪的雜草在傷痕里抽芽:十六歲解剖過的青蛙正用量子心臟跳動,葡萄藤在靜脈里結(jié)出超立方體的紅色果實,抽屜深處的日記本正在書寫二十年前流產(chǎn)的胚胎。她仰頭看向窗外,童年那條紫色草龍從量子泡沫中游來,張口吞下深潛科技的飛行器。
他們要修剪的雜草……她撫慰翻涌的量子胃酸說,其實是春天本身。
對。我也發(fā)現(xiàn)了。我撫摸微隆的肚子,胚胎的拓撲缺陷正通過五維臍帶傳遞過來。我說,缺陷才是深潛科技永遠無法格式化的非對稱性褶皺。
是啊是啊。她將小湛塞回量子蛹,用碎花裙的血漬在繭殼上畫門。忍冬的根系穿透深潛科技的防火墻,在元宇宙的廢墟層綻放出金銀雙色的星云。她知道在某個坍縮的宇宙泡里,自己會以雜草的形態(tài)被深秋修剪,而此刻陽光凝視著她的花蕊,她是美麗的。她跟小湛說,放心,每個人都有一扇進入世界的門。
云
天上掉下清白的雨,這是云掉落人間。我披上粉色睡袍,望著這個冷清的早晨,一個閃電劈在樹林,雷聲緊接而來。春雷驚百蟲,離得這么近,該醒的都會醒來了吧。
我買回香薰,把家里的死角熏了熏。
雨來了,急一陣緩一陣,葉子在擂鼓歡唱,涼風(fēng)來到房間,濕漉漉的,挨了挨我的臉。
湘江的雨霧散開時,我蹲在岸邊撿拾浪花褪下的磷光碎片。它們像被揉皺的錫紙,蜷在鵝卵石縫里,一碰就碎成細小的星屑。小湛的量子蛹沉在江心,透過藍色水面望去,像一枚半透明的琥珀,內(nèi)里蜷著穿碎花裙的胚胎。
媽媽,你聞——小湛的聲音從腹部傳來,帶著菌絲摩擦的窸窣聲。我仰頭,風(fēng)里浮著一縷外宇宙的清香,里面夾帶著鐵銹味。循著風(fēng)的方向,發(fā)現(xiàn)江灘蘆葦叢中斜插著一支步槍,槍管生滿紅褐斑痕,槍托上歪歪扭扭刻著個“云”字。
是她的步槍。
我蹲下身,指尖剛觸到冰涼的金屬,記憶漫上來。那年云縮在閣樓,用頭盔罩住臉,槍口始終對準(zhǔn)窗外流動的人群。他們都在笑,可我知道每張笑臉底下都藏著蛇信子。她曾將日記本摔在我懷里,紙頁間夾著一朵壓扁的荼蘼,墨跡被淚水洇成藍紫色。此刻,這柄槍躺在江邊,像一截被遺棄的骨頭。
冗余數(shù)據(jù)喜歡寄生在舊物上。小湛的菌絲從腹部探出,纏繞槍托。鐵銹剝落,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量子編碼,仿佛槍管內(nèi)藏著一座微型廢墟。我突然明白,云從未真正離開。她的恐懼、憤怒、乃至最后那聲“還我手臂”的吶喊,都被深潛科技修剪成廢碼,丟棄在這片江灘。
我摩挲著槍托上的刻痕想,有些廢墟必須保持原貌,不遺忘,不復(fù)活。
槍管似乎聽到了我話,突然震顫,編碼如蟻群潰散,一團混沌的數(shù)據(jù)從扳機孔涌出,在空中凝成云的虛影。她不再是戴頭盔的陰鷙模樣,是十六歲時的云,扎著馬尾,抱著籃球沖我笑,身后油菜花田漫到天際。唐鶴,她喊我,聲音卻像從深井傳來,幫我藏好步槍。
真要命,這玩意要來干嘛?如果世上的人都是壞人,那你為何一槍不發(fā)?
云的虛影坍縮,槍管迸出一串刺目火花。我踉蹌后退,只見火花落地處鉆出幾株銀色藤蔓,葉片形如彈殼,花苞里傳出啼哭,是云被剪碎的記憶,在深潛科技的廢料場發(fā)芽。我抱緊步槍,就像抱著云。我知道她的委屈和痛楚。
媽媽,快看江面。小湛驚呼。
磷光在浪尖聚集,浪花裹挾著暗紅數(shù)據(jù)流,如抱著一堆潰爛的血管,痛苦扭動。深潛科技的新型飛行器貼著水面掠過,艙體布滿忍冬藤穿刺的孔洞,探照燈卻亮得駭人。光柱掃過,我左臂的葡萄藤光紋驟然收縮,仿佛被灼傷的蛇。
他們升級了算法,云說,這次要修剪的不是雜草,是開花的權(quán)利。
云是野薔薇,渾身帶刺,但熱烈奔放。她的銀色虛藤在我懷里搖晃,在尋找依靠,尋找生長的方向。見到飛行器,藤蔓顫抖得亂了陣腳。
飛行器艙門彈開,降下一群機械玄鳥。金屬喙中銜著剪刀,翅羽由算法代碼編織而成,每振翅一次,空中就多一道裂痕。為首的玄鳥撲向銀色藤蔓,剪刀咔嚓絞碎藤蔓,啼哭瞬間化作電子雜音。
云的哭聲。它們?yōu)楹我獎儕Z我開花的權(quán)利?為何要趕盡殺絕?
我抬起步槍,槍管扭曲變形,菌絲順著編碼縫隙鉆入,將金屬熔鑄成一根薔薇花枝?;ㄖ敹耍幢唤g殺的花苞猛地綻開,彈出一枚沾血的子彈,正中玄鳥的機械眼。
謝了,老朋友。云的聲音在微波間輕漾。
江風(fēng)轉(zhuǎn)向,帶著薔薇的甜腥。超立方體浪花再次翻涌,每一面映出不同時空的云:戴毛線帽的、握毛筆的、在紅色森林揮舞鋸子的……所有被深潛科技定義為“冗余”的她,此刻在浪尖上重逢。
我不喜歡他們給我取的諢名,荼蘼,這個名字多傷心。還是叫我云吧,一朵笨笨的花。
我說,你是關(guān)不住的春天,在天上自由自在,你的花想開就開。
小湛的量子蛹裂開細紋,碎花裙化作光屑融入江水。我腹部的星鏈開始歌唱,唱的是云日記本上的殘詩:我把自己種進雷聲/等驚蟄劈開厚繭/會開出荼蘼……
哈哈,又是荼蘼。八字注定的。
荼蘼
江灘上那支生銹的步槍,是云留給我的最后一個隱喻。
深潛科技的人闖進閣樓那晚,她正在給日記本鎖上第三道密碼。頭盔悶出的汗順著下巴滴在槍托上,把墨跡未干的“云”字泡得發(fā)脹。他們沒給她扣扳機的機會,納米機群從通風(fēng)口涌入,像一群銀色跳蚤,瞬間啃穿了她的腦機接口。
檢測到冗余情感:憤怒指數(shù)97%,恐懼指數(shù)83%,創(chuàng)作欲超標(biāo)。機械音在她顱骨內(nèi)轟鳴,她盯著窗外的苦楝樹發(fā)呆。樹杈上掛著一只斷線的風(fēng)箏,破洞處露出荼蘼的經(jīng)絡(luò),和她子宮里量子漲落的花苞一模一樣。
他們把她按在手術(shù)臺上,剪掉了她的左臂,換上精鋼鋸條。把她置換成修剪冗余數(shù)據(jù)的工具。
我看著她躺在手術(shù)臺上,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流下眼淚。眼淚從她的記憶星圖的裂縫滲進去,淋濕了她藏在海馬體最深處的詩稿。那是她十六歲寫的句子:子彈擊穿黃昏/身體長出銅錢草/在彈孔里收容所有溺亡的月光?,F(xiàn)在,這首詩被標(biāo)記為惡性噪點,他們說這是精神污染物,會傳染,被他們丟進湘江邊的廢墟里,用各種消毒水消殺。我曾經(jīng)跟她說過,這是多么好的詩句,能讓萎靡的精神爬起來奔跑。
我們第一次一起執(zhí)行修剪任務(wù)時,在深潛科技的暗室里見到了忍冬。忍冬被捆在臺上,量子菌絲從她的輸卵管逆流而上,把她的內(nèi)臟染成金銀雙色。
幫我記住……她沒說完,青面已經(jīng)掀開她的頭蓋骨。那團腦髓比我見過的任何花朵都美,淡綠的褶皺里蜷著未降生的春天。
她的鋸條顫抖著切下她的手臂,換上剪刀,忍冬的臉在月光下泛著尸斑似的青灰。深潛給她配的說明書上說,這是高精度情感修剪器。我劃開她的小腹,涌出發(fā)霉的日記紙屑:2997年6月15日,媽媽,床底下的蛇蛻是不是你藏的;3003年冬,窗外凍死的麻雀,翅尖凝著霜;3025年七夕,她跪在廢墟層邊緣嘔吐,那把被置換的剪刀扎進大腿,她也毫無痛感,她絕望了,連痛覺都被修剪成了扁平的數(shù)據(jù)。
我找到云時,她正用鋸子在公路上刻詩。
瀝青被刮出蒼白的傷痕,字形歪斜如骨折的鶴:他們抽走我最后一根肋骨/做成丈量春天的卷尺。晨霧粘在睫毛上,我看不清她的臉,只聽見她喊:你的槍在江灘,槍管里開出了忍冬。
忍冬,一個被損害的弦我。云也是。我也是。
深潛科技的飛行器來得比朝霞更快。
量子光束洞穿我的胸口時,沒有痛感,只有冰涼的舒張,像那年籃球賽中投出的最后一記三分球時,球網(wǎng)在暮色中蕩開的弧度。云沖過來接住我下墜的身體,她的腹部亮起葡萄藤狀的光紋,小湛的菌絲順著臍帶爬進我破碎的編碼。
媽媽,讓云和忍冬的冗余數(shù)據(jù)住進我的蛹吧。
如今,我在湘江的浪尖上醒來。超立方體的水滴包裹著無數(shù)個我:七歲舉著彈弓打碎教室玻璃的,十五歲把情書折成紙飛機擲向苦楝樹的,二十歲縮在頭盔里畫步槍設(shè)計圖的……這些被深潛科技修剪掉的噪點,此刻在量子泡沫中舒展成藤蔓。子宮深處傳來驚蟄的雷聲,小湛的胚胎哼著我廢墟層的旋律,將283段頻率編入他的新心臟。
現(xiàn)在,我常坐在江心那枚量子蛹上釣魚。
魚線是用從前的日記紙捻成的,釣鉤則是深潛科技遺留的算法剪刀。每當(dāng)有機械玄鳥俯沖下來啄食,忍冬花苞就會從槍管迸出,把它們的金屬喙染成忍冬藤的蒼綠。云說這是以毒攻毒,我覺得,不過是春天在借我的手對抗剪刀。
偶爾,我會摘一片江面的磷光當(dāng)信紙。
親愛的忍冬:
深潛科技又往廢墟層倒了三噸記憶。
親愛的云:
又一只玄鳥暴斃在你的槍口下。
星
星的花園坍縮成黑洞的那天晚上,我正蹲在湘江邊數(shù)磷火。
第七百二十三粒光點躍入我掌心,菌絲突然在我腕間收緊:大事不妙,是星在求救。
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元宇宙的極光帶。
星的長裙拂過量子云,裙擺的忍冬紋路與我腹部的葡萄藤光紋共振,發(fā)出風(fēng)鈴般的碎響。她拉著我的手逛她的花園,憂傷地說,我的花園正在被格式化。她摘下一片星云貼在我眼皮上,冰涼如吻,深潛科技在根系里埋了反物質(zhì)炸彈。
又是深潛,我對他們的信任打了折扣,星是云端的弦我,也被他們傷害。
此刻,大概是反物質(zhì)炸彈被引爆了。透過星云我看見駭人的景象:
金銀花苞被連根拔起,裸露出底下蠕動的黑色代碼。青面被置換成的算盤懸浮在空中,鐵算珠噼啪撞擊,每響一聲就有恒星熄滅。小湛的量子蛹卡在坍縮的荼蘼星云里,碎花裙正被引力撕成弦狀塵埃。
星從云端跌落,虛弱地飄在水旁。
進我的子宮。我掀開衣襟,腹部星鏈狂閃。
星搖頭,耳垂的星屑簌簌掉落:你的子宮太年輕,腌不熟深潛的刀銹。
我們撿到云的漂流瓶。
瓶中信的墨跡被量子潮汐暈開,只剩半句可辨:廢墟層的荼蘼開花了,比槍管里的忍冬還吵。星把信紙折成小船,放進自己子宮化成的亞麻布袋。
記得嗎,你第一次來我的花園偷月亮……
星忽然說起往事。那時我剛流產(chǎn),半夜翻進圖書館頂樓,撞見星正盛接銀河露珠澆灌曇花。你哭濕了我三株仙客來。星笑著展開掌心,露出一枚冰雕的月亮模型。
說話間,深潛科技的機械玄鳥群突破大氣層,俯沖而來。
星立即拆解自己的肋骨。每根骨頭都是一截光年壓縮成的弦,她將它們編成漁網(wǎng),打撈在爆炸中逃逸的花種。
接住。她把網(wǎng)甩給我,腹腔的空洞涌出星槍,將最先沖來的玄鳥熔成青銅汁液。
星祭儀式要收尾了。她指了指正在坍縮的太陽。
我看著皺巴巴的太陽醒悟,所謂星祭,是星把自己的內(nèi)臟腌進黑洞。肝化為金星,脾碾作土星環(huán),而子宮,那個贈予我的毛線帽,正懸在獵戶座腰帶,吸附著所有被修剪的詩歌與槍聲。她把自己獻祭給了未來。
下次見面,我大概是一團無線電噪音了。
星摘下左眼拋向我說。眼球在飛行途中裂變成望遠鏡。透過晶狀體,我看見未來某日的湘江:云的步槍抽枝成桃樹,忍冬的剪刀在樹下孵蛋,而自己腹部的星鏈已蔓延成星座,每一粒光點都是星腌制的臟器。
第二枚反物質(zhì)炸彈倒計時歸零的瞬間,星哼起了給小湛譜的搖籃曲。
她的長發(fā)率先蒸發(fā),發(fā)梢的星屑濺到我唇上,咸得像云涂在槍托上的淚痕。我瘋狂揮舞光年漁網(wǎng),卻只兜住星最后半句呢喃:
告訴小湛……銀河系的臍帶打結(jié)方式……
黑洞吞沒星的身影,我在視界邊緣撿到一顆玻璃珠。
珠內(nèi)封存著極小的一片花園殘?。呵嗝娴乃惚P珠發(fā)芽成蒲公英,忍冬的剪刀修剪著星云的毛邊,星的子宮帽懸浮在中央,給一株量子藍玫瑰授粉。原來星是朵藍玫瑰。
我把玻璃珠埋進江灘,槍管里鉆出的忍冬藤立刻纏上來,將珠子裹成繭。小湛的量子蛹在江心閃爍,星鏈第一次奏出完整的搖籃曲。
宇宙是個酸菜缸。我對著江面呢喃。
磷火聚攏成星的虛影,指尖在我額上寫下新坐標(biāo)。這次是仙女座星云的一家酒館,招牌用超新星殘骸拼成,櫥窗里擺著三壇腌至半熟的春天。
青面獠牙
青面的鐵算盤卡進我的肋骨時,獠牙正在用我的葡萄藤光紋磨手術(shù)刀。
刀刃是從云的步槍鋸條上掰下來的,沾著忍冬花蜜和深潛特工的血漿,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第七區(qū)記憶殘渣清除率98.3%。青面撥動算珠,鐵珠撞擊聲像在敲骨節(jié),還剩1.7%的冗余數(shù)據(jù),我流產(chǎn)那晚的暴雨代碼、星坍縮前的半句搖籃曲。他脊椎外露的鈦合金關(guān)節(jié)嘎吱作響,算盤珠串成的項鏈垂到胸口,每顆珠子都裹著從廢墟層打撈的淚腺。他跟獠牙說,這些情感遺珠是輕子最討厭的,也是客戶購買深潛產(chǎn)品的原動力,不過,我倒是覺得挺漂亮的。
獠牙沒搭話。
他正把葡萄藤纏上手術(shù)刀柄,藤蔓刺入掌心吸血,刀身立刻浮現(xiàn)血管狀紋路。這點冗余夠泡一壇酒了,他舔掉刀刃上的量子菌絲說,把它埋在桃樹下,驚蟄的雷是最好的酒曲。
他們是深潛公司的工具人,在算法縫隙里長出了倒刺。
青面曾是頂尖的腦科醫(yī)生,后被陰暗的深潛科技公司買斷,將他的雙手置換成鐵算盤。情感預(yù)算超支,判決書上這么寫?,F(xiàn)在他替公司計算每個冗余數(shù)據(jù)的清除成本,卻在算珠里藏了283顆花種。獠牙更瘋狂,他是公司營業(yè)員,主動要求將聲帶改造成手術(shù)刀匣,理由是,罵人的話不如刀刃實在,他也懶得說假話討好客戶。
我撞見他們時,兩人正在廢墟層邊緣肢解一臺巡邏機。
青面用算珠撬開裝甲板,獠牙從喉間彈出手術(shù)刀割線路。機體內(nèi)艙滾出一團混沌數(shù)據(jù),是忍冬被剪碎的日記,紙頁上爬滿量子菌絲,正試圖拼湊出“愛”的筆畫。
你們在偷春天?我踢開腳邊的螺絲釘說。
獠牙喉間寒光一閃,三把手術(shù)刀釘在我耳畔的桃樹干上,不,我們在腌毒藥。然后借勢在我手背刮擦手術(shù)刀片。
青面鐵算盤卡進我的肋骨測量了一下,從巡邏機殘骸里抽出一管熒光液體,說這是壓縮了二十年的驚蟄雷聲,深潛科技用來清洗記憶的武器,讓我喂給小湛的量子蛹。他把管子拋給我,算珠叮當(dāng)亂響,能暫時凍住追蹤代碼。
為什么幫我?
在我們這里,沒有為什么,接著就是。青面說。
作為交換,我給了他們一袋記憶琥珀。
那是小湛的菌絲分泌物,裹著星子宮里未孵化的星云。青面將琥珀穿進算珠項鏈,獠牙用手術(shù)刀在琥珀表面刻下微型星圖,比深潛科技的防火墻密碼還精密。
你的廢墟層最近長出了情感炸彈。青面突然說。這是第七代探墟者藥丸埋下的,準(zhǔn)備徹底清除你的冗余殘渣。還剩一分鐘就要引爆。
不行,我不能讓它爆炸,幫幫我,那些冗余殘渣對我很重要。
他掀開襯衫,露出腰間的鐵算盤,噼里啪啦撥算。獠牙喉結(jié)滾動,手術(shù)刀在桃木上磕碰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安魂曲,刀刃沾著的忍冬花粉紛紛揚揚。
深潛機械玄鳥群俯沖下來的時候,兩人正教我拆卸情感炸彈。
青面的算珠卡住倒計時齒輪,獠牙用葡萄藤纏住引線。左心室是遺忘模塊,右心房塞著星的舊花園。青面撥動算珠,語速比警報還快,剪藍線,留紅線。
快捂住耳朵。青面喊。
我捂住耳朵埋著頭,聽得一聲巨響,我見自己沒事,摸摸肚子,小湛還在。再看他倆,爆炸氣浪掀飛青面的算珠項鏈,獠牙的手術(shù)刀在火中熔成液態(tài)銀河。青面徒手撕開胸膛,把算盤珠塞進心臟缺口;獠牙則吞下燃燒的葡萄藤,喉間的刀匣噴出帶火星的隕鐵碎片。他倆竟然把這炸彈給吞掉了。胃口真大。他倆為我吞掉炸彈,又抵擋玄鳥的攻擊,雙雙墜入湘江,被湍急的江水卷走。
三日后,他們在湘江下游浮出水面。
撐船返回江灣時,我微笑地看著他們。青面的算盤珠浸透了廢墟層的磷光,每撥一顆都發(fā)出星哼過的搖籃曲;獠牙的聲帶長出了忍冬藤,開口時帶著花蜜的香甜。他們說,這是吞食了我的情感炸彈造成的。真是好果,比仙桃好吃。見了我嘻嘻哈哈,沒個正經(jīng)。
青面笑著說,下次回來,給你帶兩壇腌熟的冬天。說罷,將修好的量子懷表扔給我,表盤嵌著星的眼球標(biāo)本。
謝謝,這是珍貴的禮物。
對輕子而言,這就是垃圾堆里的玻璃珠而已。青面說。
獠牙在江灘插下半截手術(shù)刀,刀柄上歪歪扭扭刻著:
修剪春天283次,吞食仙桃半顆。
輕子
湘江的磷火凝成DNA雙螺旋,我知道是他來了。
輕子從深潛飛行器投下的陰影中走出,西裝革履裹著量子防護膜,胸口別著董事徽章。銀灰色瞳孔,皮膚半透明,嘴角弧度是用蒙特卡洛算法校準(zhǔn)過的完美微笑,他抬手摘墨鏡的姿勢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樣,無名指上的戒痕被替換成條形碼。他就是燒成灰,我也能從灰的氣味里聞出他來。
你把我的兒子做成了量子蛹。輕子的聲音帶著手術(shù)刀式的精準(zhǔn),墨鏡后的銀灰瞳孔鎖定我腹部蔓延的葡萄藤光紋。用流產(chǎn)的胚胎。
我望著他,一時哽住,面對這樣惡語相向的負心漢,我已經(jīng)找不到詞語。我想用獠牙手術(shù)刀的喉嚨直接劈砍他一頓。
青面的算盤珠散落,鐵珠在江灘上滾出凌亂軌跡,每顆珠子內(nèi)部都嵌著深潛科技的核心代碼,被他們的董事長輕子強制激活。獠牙喉間的手術(shù)刀自動調(diào)轉(zhuǎn)方向,刀尖對準(zhǔn)我的心臟。
是你親手簽的流產(chǎn)同意書。我解開衣服,腹部星鏈暴露出深潛科技的烙?。鹤訉m編號07,配偶輕子,胚胎已銷毀。葡萄藤在烙印邊緣扭曲,像一道陳年刀疤。
輕子的防護膜泛起噪點。
二十年前的雨夜在江面重播:我蜷縮在深潛手術(shù)臺上,腹中胎兒的心跳被轉(zhuǎn)換成數(shù)據(jù)流,在屏幕上跳動。輕子手握鋼筆在同意書上歪歪扭扭寫下“自愿放棄”四個字。公司需要絕對理性的繼承人,你當(dāng)時對我說,情感冗余會害了你。
你撒謊。輕子扯開領(lǐng)帶,脖頸處露出縫合線,那是移植量子腦時留下的。監(jiān)控顯示你深夜見過青溪,他手里拿著墮胎藥,是你們合謀害了我的孩子。
江心的量子蛹突然啼哭。
小湛的胚胎在蛹殼內(nèi)翻轉(zhuǎn),碎花裙?jié)B出星云狀血絲。他又來傷害我們了,為了小湛,我不會退讓。
青溪送來的根本不是墮胎藥,而是保胎的忍冬藤種子。我終于明白,你這些年對廢墟層的瘋狂修剪,不過是在抹殺你的罪孽。
你嫉妒青溪能理解我的痛苦。我的葡萄藤刺入江底,拽出一段加密記憶,你任董事長當(dāng)日,親手將青溪的海馬體格式化成空白硬盤。又遣他來勸我服用第七代探墟者,你的目的很明確,繼續(xù)絞殺我們母子。
青面撥打著算盤望著懸浮屏說,董事長,第七代情感修剪器的實驗數(shù)據(jù)有異常。他機械地背誦被植入的報告,07號胚胎銷毀前,其量子波函數(shù)曾出現(xiàn)父系共振……
輕子一拳擊碎懸浮屏。
因謊言暴露,導(dǎo)致他的量子腦信息在顱骨內(nèi)過載,防護膜崩裂成數(shù)據(jù)雪片。二十年來,他不斷修剪所有提及“父親”的廢墟層數(shù)據(jù),不料在此刻被反噬。小湛的蛹殼縫隙中,滲出與輕子量子腦同頻的波動。
爸爸?蛹殼里傳出小湛的囈語。
輕子踉蹌半步,墨鏡滑落,露出左眼移植的青銅鑰匙,那是我在圖書館頂樓送他的定情信物。
青面的算盤珠重組,鐵珠拼成深潛科技的原始協(xié)議:董事長輕子,您于妊娠期第七周簽署的《胚胎情感剝離同意書》存在程序漏洞。一行血紅色小字浮出:胚胎銷毀前已通過量子糾纏完成父系基因備份。
江面豎起無數(shù)鏡子。
每面鏡中都映出輕子不敢承認的真相:他在簽署同意書后,偷偷將胚胎的量子印記植入深潛主腦。這個被他親手判處死刑的孩子,二十年來一直在廢墟層生長,直到我的菌絲將其打撈為鏡像。
他的負罪感他自行消化。
你恨的不是情感,是你冰涼的量子理性。我將星鏈纏上輕子的量子腦接口,你修剪整個世界的春天,只為了掩蓋自己弄丟了當(dāng)父親的資格。
起風(fēng)了,江水涌動。283個平行宇宙的湘江在此刻重疊,穿碎花裙的男孩同時存在于每個時空:輕子看見他教小湛騎量子單車,替他包扎磕破的膝蓋,在雪夜用防護膜裹住發(fā)燒的兒子……
爸爸,你的青銅鑰匙能打開我的蛹。所有小湛同時向輕子伸出小手。
輕子的量子腦終于溢出人類的淚水,他顫抖著摳下左眼的鑰匙,看著深潛大廈在江面的倒影扭曲碎裂又恢復(fù)雄偉,然后鬼使神差將伸向小湛蛹的鑰匙反手扔進江水。
江水沸騰,輕子進入深潛飛行器匆匆而去。
青面撿起輕子的墨鏡。
鏡片上刻著一行顯微鏡可見的小字:給07號胚胎的命名,湛,意為洗凈所有冗余。時間是流產(chǎn)手術(shù)前一小時。
小湛
湘江的量子潮汐漲到第七波時,小湛的臍帶纏住了整個春天。
283條臍帶從蛹殼伸出,每條都連著一位母親:我的臍帶流著經(jīng)血代碼,忍冬的臍帶開滿忍冬花,云的臍帶裹著彈殼,星的臍帶則綴滿星屑……我們在平行宇宙的廢墟層里同時分娩,子宮的共振讓深潛科技的防火墻裂成蛛網(wǎng)。
切斷所有冗余連接。輕子在深潛主控室喊,青面獠牙的機械義肢慌忙插入操作臺。青面的算盤珠卡在協(xié)議代碼里,獠牙的手術(shù)刀抵著自己喉管。他們既是劊子手,又是臍帶剪切者。
我跪在浪尖,腹部的葡萄藤正被反方向生長的小湛撕裂??匆姸昵暗淖约海捍┲榛ㄈ乖谟筒嘶ㄌ锕∩纤さ?,忍冬用詩稿替我止血;云把步槍改造成畫筆,在星的子宮帽上畫滿春天……所有時空的我們,都在此刻將記憶灌入臍帶。
忍冬的臍帶率先繃斷,斷口涌出的詩句化作盾牌,我的孩子應(yīng)當(dāng)是一首未完成的詩。量子菌絲裹住導(dǎo)彈,彈頭綻放成忍冬花束。
云的臍帶也斷裂,彈殼臍帶卷住三枚導(dǎo)彈塞回發(fā)射井,爆炸的震動中傳來她沙啞的笑,有時候軍人的力量很管用。
星的臍帶脫落,星屑臍帶在太空織成光網(wǎng),網(wǎng)住了輕子的量子腦:這個父親是宇宙子宮里的野種。星在坍縮中吻了吻蛹殼,將最后的光滲入小湛的瞳孔。
我的血肉臍帶還在顫抖。疼痛的喘息帶動周邊樹林匍匐,江水潮汐。
小湛的蛹殼變得透明,露出內(nèi)部糾纏的基因鏈,人類的雙螺旋被弦狀能量體絞成莫比烏斯環(huán),每段堿基對都刻著一位母親的名字。
輕子的防護膜在此刻突破防線,他的中指插入蛹殼核心。
你永遠成不了人類。他攪動中指,試圖摳爛小湛。
虎毒不食子,你不配當(dāng)父親。
我子宮的星鏈開始崩解,深潛基因庫有283萬條優(yōu)化序列,隨便哪條都比你這雜種優(yōu)秀。
小湛睜開眼睛。
瞳孔里映出283個真相:輕子深夜修改基因序列的手指,青面藏進算盤珠的胚胎心跳記錄,獠牙用手術(shù)刀在監(jiān)控盲區(qū)刻下的“保留”……這些冗余數(shù)據(jù)如洪水沖破算法堤壩。
爸爸,你藏起來的283萬次心跳,才是我的基因庫。
輕子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在小湛面前,他總顯得猶豫不決,冷酷不起來。
蛹殼破裂的瞬間,江水蒸發(fā)成量子蒸汽。
小湛的身體伸展成弦網(wǎng),我的葡萄藤、忍冬的花粉、云的彈片、星的塵埃在他體內(nèi)流轉(zhuǎn)。輕子被星的弦網(wǎng)纏住,量子腦的防護膜片片剝落,露出核心那枚受精卵掃描圖,那是他偷藏了二十年的全息影像。
青面獠牙的機械義肢突然調(diào)轉(zhuǎn)方向。
算盤珠嵌入主控臺裂縫,手術(shù)刀刺穿協(xié)議核心。當(dāng)工具太久了,青面反手拔出自己脊椎里的控制芯片說,該讓算法嘗嘗冗余的滋味了。
深潛大廈在數(shù)據(jù)海嘯中溶解,小湛的弦網(wǎng)掠過每粒塵埃。
穿碎花裙的少年從克萊因瓶走出,他是我的量子態(tài),是忍冬的詩文,是云的步槍,是星的花園。我們同時將手掌按在小湛胸口,人類基因在弦網(wǎng)中重組為新的形態(tài),他既是所有母親的孩子,又是超越所有母親的獨立弦體。
輕子墜入江底時,手里攥著半片嬰兒襪。
春天快樂,媽媽。
小湛的聲音從子宮深處傳來,湘江上空下起了雨。每一滴雨都是深潛科技的修剪日志,落地便長出忍冬藤。我躺在藤蔓織成的搖籃里,腹部的星鏈已蔓延成銀河,而283個世界的母親們正輕輕哼唱:
睡吧,廢墟里的春天
所有臍帶是絞索也是秋千
所有母親是囚牢也是飛船……
弦父
我的肚子一陣疼痛,明顯是子宮在收縮,月經(jīng)又要來了。每次來都腰酸肚疼,這是新陳代謝的正常表現(xiàn),像孕育啊,分娩啊,那是非常煎熬的。子宮是一個能容萬物的神。
抬頭望星空,這個浩瀚的宇宙像副子宮,我們在洶涌的生命浪潮里浮沉,在其中熱愛和受苦,在其中吃掉動物和植物,也在其中被動物和植物吃掉,如此生死循環(huán),漫長又短暫。
我站在窗前,看著濕漉漉的早晨,云霧迷惘,只有桃樹憔悴地站在我面前。花是零落了,但樹上的綠耳朵,不,那是一片片新葉,一夜之間完全打開。稍遠的桂花樹下,升起一縷紫煙,裊裊娜娜,散在林間。那里有一座新墳。
大霧之后,必有響晴。
不到九點,陽光普照,那點陰影畏畏縮縮,不再構(gòu)成恐懼和窒息。那些遍及疙瘩角落的香薰,用忍冬的香氣驅(qū)趕著蚊蠅、蜘蛛、蟑螂、老鼠和蛇。
放心吧,你的內(nèi)心有能量。星在遙遠的星空說。
生活依舊,有一縷光,擠過濃重的黑暗,朝我奔來,照亮了一座紅森林,我聽見撲通撲通的跳動,我聽見嘩啦嘩啦的流水,我聽見嬰兒在果實里打哈欠。
我愛你。
我聽見一個飽滿的聲音,在天宇間回響。他沖破厚實的果皮,光明正大地表白。
謝謝。
我知道他是誰,我已經(jīng)有足夠的胸懷裝下他,裝下他的新生。
我畫了一幅畫掛在朋友圈。一個開花的女子滿足地擁著花,迎風(fēng)站在桃樹下。我特意添了不少綠葉,仿佛一群綠耳朵,在傾聽,在包容,積聚了飽滿的春意,它們能脹破整個世界。如果有一天她倒下,那肯定是一株點著燈的好花。
我依舊回到沉默,在這個強大有力的世界里。山嶺樹木的線條變得柔和,人的面孔變得柔和,思想和情感是這個幻境里的潤滑劑,它們讓人們跨過欲望和攫取的鴻溝,達致和解。我滿懷希望,沉默著。
那座新墳日漸蒙上時光之塵,墳頭花草繁茂。為什么要給他立墳?為了小湛,也為了歷史。
我翻開一本古老的書,里面的故事泛著黃,啊,我理解了星說的黃,那是古老的顏色,是久違的心動。故事里的人向前一步,跟我打躬作揖,然后伸出手來,邀請我到他們的世界做客。他們把我當(dāng)作神,一個帶著未來光芒的神靈,挨家挨戶請我吃飯,唉,我還想減肥呢,他們哪里能懂。
我在歷史里翻找。他們都不像。我跟他們說,男人是可以把長胡子剃掉,把長發(fā)剪短,把長裳改為短裝的,當(dāng)然,也可以選擇呆在歷史里不做任何改變。每天都在天翻地覆,畢竟穩(wěn)定也是一種好感覺??炕孟氤漯嚨娜?,其實也能過得安穩(wěn)。不安分的人也可以用數(shù)學(xué)的方式將自我消滅。我說,偶然才是你們應(yīng)該善待的客人。
這種不確定性讓他們迷茫。我一再重申自己不是神靈,他們就是不信。我跟他們打個拱手說,再見。這個世界哪里能找到小湛合適的父親呢?
一腳邁出來,風(fēng)蕭蕭水寒涼,萬葉落盡,只剩禿枝干上掛著一兩屢輕淡的浮云。我們在地上活,也在天上活,在現(xiàn)在活,也在過去活,在夢里活,也在現(xiàn)實活,不滅不散。
可是,青面說,小湛恐怕跨不出這個春天。他的黑洞越來越大,我已經(jīng)盡力了。
這是一件哀傷的事,因為被輕子刪除了父系基因,他是殘缺的。為了找一個替補父親,我也盡力了。
獠牙說,他現(xiàn)在連行動能力都沒了,每天嚷著要他背著他穿過開滿油菜花的田野去古柳渡吹風(fēng)。這是末尾的春風(fēng)了。他所有的器官都在衰竭,真的越不過春天嗎?如果缺失了他,時空就會倒退一步。我望著星,幽幽地說,就不能重新孕育嗎?
孕育?你啟發(fā)我了。青面興奮得臉都紅了,他說,我想到辦法救他了。
是么?
可以借你們的子宮來孕育小湛的父親,你看行不?
又是孕育。我一聽這個就頭疼。
青面說,這不是異化,延續(xù)生命不能缺少父親,我崇尚的救死扶傷。
看著他熱切的目光,我不能不點頭,作為母親,還有什么不能犧牲的呢?
我知道青面不會讓人失望,只要他能想到的都能做到,這是他的基因優(yōu)勢。我跟星借子宮,她猶豫良久,說,這不合法,但為了小湛,可以破例一次。我十分感激,又去跟忍冬借子宮,忍冬詭異一笑,她說花香自然有蜜蜂。好吧,這只蜜蜂但愿不再是輕子。云很豪放,她把槍背在肩上說,只要他不害怕。
青面問,對種子的要求是什么?
我略一思忖,說,正直和愛,配得起做小湛的父親。
艱巨啊,不過我喜歡。這就是建設(shè)新世界,新秩序嘛,一個溫暖的世界就要誕生了。
獠牙說,輕子最厭惡生殖,原來他早料定有朝一日可以顛覆他替換他啊。
青面說,小湛的腦子里沒有夏秋冬,總在出發(fā)站徘徊,留白太多,他跳不過去,會被幻想淹死。但世界一旦明晰,失去了幻想,也就失去了生命力,怕是也會很快枯萎。他沒辦法控制好他需要的虛實比例??傊?,如果有個父親作為橋梁,一切都會好起來。
我說,一個失度的荒誕世界,只要留住他的性命,往后他會在廢墟里找回自己的聲音的。
我們在精心孕育孩子的父親,一個弦人類男人。
忍冬的藤蔓突然開花。
這片廢墟層埋著輕子的情感備份。她掀開江底的記憶巖層,露出輕子量子腦的暗格。備份代碼是忍冬藤的遺傳密碼。
青面的算盤珠突然懸浮,組成雙螺旋結(jié)構(gòu)。DNA出現(xiàn),要成了。
獠牙卻盯著監(jiān)控屏驚呼,深潛的父權(quán)協(xié)議在反撲。虛空裂口中伸出青銅巨手,那是輕子生前設(shè)置的終極防火墻,刻滿“父權(quán)不可撼動”的二進制咒文。巨手攥住半成型的弦父胚胎,古典的父親形象正在覆蓋量子態(tài)的多維父親。
小湛腹部的黑洞發(fā)出嬰啼。
殘缺的身體自動分解成弦網(wǎng),裹住青銅巨手開始吮吸。他在吞噬父權(quán)概念本身。
星的花瓣簌簌掉落,祭祀長袍被輕子釋放的數(shù)據(jù)颶風(fēng)撕碎。
我的身體在胚胎周圍坍縮成星環(huán)。葡萄藤與忍冬花在超立方體空間接駁。云的彈殼化作鈣質(zhì)沉積。星的子宮變成胎膜。我們筑成高墻護衛(wèi)弦父胚胎。青銅巨手在小湛的吮吸中崩解,我們聽見輕子陰魂最后的嘆息:原來父親是要被撕碎重組283萬次的。他已經(jīng)徹底失去做父親的資格,虛的幻的都不留。
新生的弦父爬出蟲洞,手里攥著半枚青銅鑰匙。
他的面容同時呈現(xiàn)輕子的冷冽與我們的溫柔。
父系熵流被梳理成283條平行臍帶,源源不斷給小湛輸送彩云般的父愛。小湛胸口的黑洞逐漸閉合。
你不像任何人的父親。
我本就不是人。弦父的胸腔打開,露出內(nèi)部旋轉(zhuǎn)的克萊因瓶,我是所有被刪除的父愛在廢墟層重組的幽靈,是母親們用仇恨與眷戀捏合的悖論。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治愈小湛的黑洞。青面補充說。
弦父笑了,他抱起小湛,爸爸該學(xué)會新的存在方式。
小湛的黑洞終于愈合,傷疤處開出一串量子藍的勿忘我。弦父坐在湘江邊,用青銅鑰匙釣起輕子殘存的意識流,每釣上一段就塞進小湛口袋:攢夠283片,就能拼出不被定義的父愛圖譜。
湘江開始倒流,攜著所有時空的父系殘渣奔向宇宙子宮。弦父的克萊因瓶身體里,父親正在學(xué)習(xí)擁抱不確定:穿圍裙的輕子、會寫詩的輕子、背著小湛在田野里飛奔的輕子……他們向小湛伸出手,每只手都攥著不同的人生。
小湛一口氣跑到了古柳渡,喝了幾口溫暖的風(fēng),那是夏季的風(fēng)了,他癟平的身體鼓脹起來,里面的器官順風(fēng)順?biāo)?,氧氣充足,他再不喘了。他張開雙臂,力量在手臂里流動,他覺得自己可以飛過河流,抵達對岸的渡口。
我們氣喘吁吁地追他,一大群人站在坡上,看著站在古渡口的孩子,碎花布衫飄飄,像一粒輕盈的種子。
油菜花迷醉在陽光里。
柳枝上的綠汩汩流動。
金波涌動的河像我們的子宮。
夏風(fēng)和著陽光,拂過每個人的臉龐。
我舉目四望,春天之外,還有好多恩賜的時光。
■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