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沽河冰凌消融,穿紅襖的媳婦們蹲在漫水橋頭漿洗衣衫,棒槌聲驚醒了蟄伏的泥鰍。
河岸的柳枝抽出嫩芽。春天,醒了。
雨水再澆一遍村莊,滿春店荒涼全無。生機勃勃的季節(jié)踢踢踏踏落滿鄉(xiāng)民的腳印。再香的花開,遮掩不住鄉(xiāng)村彌漫的糞肥味兒。丁保軍老漢將積攢一冬的積肥攤在陽光下,與窩完冬的鄉(xiāng)親一起忙動起來。
丁保軍老漢生來左眼殘疾,是這個原因被喊起來“瞎丁”的綽號,還是因為他目不識丁又干著村里最臟的積肥的活兒才被大人孩子“瞎丁、瞎丁”地喊,不得而知。
保軍老漢幾十年前還不是老漢。青年時期的保軍是十里八鄉(xiāng)公認的棒實漢子,一身蠻勁兒,邦邦硬的黑胸膛泛著油光。保軍個頭不高,身量渾實,擔幾百斤的擔子上山下坡如履平地。
農村孩子都在泥土里滾大,保軍則在糞蛋里滾大。他那童年時便死去的爹,以及爹的爹,都是積肥行家。保軍靠干瘦的寡母帶大。這個干癟的老太太將從公公和丈夫那里聽來的積肥秘訣統統倒給保軍。保軍長到十幾歲時,已經將積肥這茬事兒琢磨得透亮。
滿春店在生產隊時期挖過一個大糞塘,這個大糞塘就在保軍家門前場院的前面。生產隊時期,積肥的活兒包給保軍一家子算工分。生產承包后,許多人家嫌埋汰,將積肥的事情依舊交給保軍來窖。
保軍從小到大、一年四季打赤腳,兩條健壯的大粗腿,兩只鐵板腳,在風雨雪中走街串戶、上嶺下坡。一對大腳感知大地的溫度,也能感知積肥窖熟的火候。當然,手捻一捻,鼻子聞一聞,甚至放嘴巴里嚼一嚼,所有的細節(jié)手拿把掐。保軍像個武林高手,在積肥這個行當,做到了化劍為氣的程度。
大糞不臭嗎?保軍聽到這個問題總是搖搖頭。他在心里說,大糞來自自然來自人畜,是青草、是蔬菜、是肉蛋、是碳水,用心去聞,能夠聞到世間萬物,能夠聞到喜怒哀愁,甚至生老病死。大糞有來處,有去處,是臭是香,要看你離他多遠多近。
保軍在心里說完,轉身背著糞桶而去。糞桶忽悠悠地顫,和著保軍踏出的大腳板,莫名走出一股子熱火涌動的愛。
保軍可以自由出入許多人家的院子。大家的一切泥土、糞肥都歸他。積肥可以積出多少門類,相信沒有人比他再精細。門檻邊的土沾著人腳底的肥氣,稱為千腳土,這類土清攢收集下來,給麥子追肥效力最高;各家掃院子的土混著雞屎鴨屎狗屎,這些土糞發(fā)酵后,施給菜地,蔬菜綠油油,棵棵莖壯葉肥;牛棚羊棚里將灶爐里囤滿的草木灰掏出來,撒進去,經過牛羊反復踩踏,牛羊屎尿草木灰混合成不可多得的肥田寶貝,到了冬季,將牛棚灰羊棚灰清理出來,用河里的淤泥把灰堆涂滿封住,發(fā)酵成熟肥,做黃豆底肥,“種豆撒羊灰,豆莢結成堆”。
保軍拾糞積肥不放過村子里的任何一個邊邊角角,時時積,處處拾,任何一坨肥料都是他眼里的重寶。冬天,他背著糞簍子去拾糞,孩子成群地跟在后面喊:“瞎丁瞎丁,拾大糞”;夏天,他挨家挨戶挑糞桶,孩子成群地跟在后面喊:“瞎丁瞎丁,挑大糞”;春天,看見耕地的耕牛翹起尾巴,保軍一個健步沖過去,接下熱騰騰的牛糞,孩子成群地跟在后面喊:“瞎丁瞎丁,聞大糞”。
保軍干的行當,使他一直娶不上媳婦兒。直到三十多歲才從隔壁村領來一個精神不太正常的老婆。這個老婆第二年就給保軍生了個白胖胖的男孩。這個男孩不僅生的俊,長大后學習異常好。小學初中高中一直年級第一,后來竟成為我們村的第一個大學生。
前些年,保軍變成了保軍老漢。村民種地都采用五花八門的化肥,耕地實現自動化,沒有人養(yǎng)牛了。人糞改造進了沖水馬桶。保軍老漢被兒子接進大城市享福去了。
可享福沒多久,保軍老漢又回來了。保軍老漢說沒有村莊上空那經年隱隱約約的糞肥味兒,睡覺睡不沉。保軍老漢在城里又白又亮堂的房子里坐臥難安,就像一只烏頭蒼蠅沒處下腳。在那個干凈芳香的房子里,保軍老漢覺得自己整個臭烘烘的。他跟兒子說,蒼蠅得圍著大糞轉,他的大腳板得光著腳面踩進泥土里,才得勁兒。
沒有想到,保軍老漢回到村莊受到了村里年輕人的熱烈追捧。保軍老漢不知道,時代又變了。
化肥種出來的蔬菜沒有童年味兒,化肥種出來的莊稼總感覺少些鮮香?;书L期使用,還傷害了土地,許多耕地越種越硬,甚至開始板結。土地失去糞肥,就失去了生氣兒。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都開始懷念從前的老味道,國家和村里都在探索鄉(xiāng)村振興、生態(tài)建設的新路子。
有機生活又轟轟烈烈地回來了。有機離不開有機物,有機物離不開糞肥,窖糞肥沒有人比得過保軍老漢。保軍老漢的大腳板又能踩進糞堆里,使糞土從腳趾縫里擠碾而出,烏頭蒼蠅圍著嗡嗡打轉,這些生機勃勃的感覺像熱鬧的田園歌兒在保軍老漢心里鏘鏘鏘地敲起來。保軍老漢身上的勁兒又回來了。大糞,使他活力重現。
沒想到如今積肥的手藝幾乎失傳。在鎮(zhèn)政府和村支書的安排下,保軍老漢將十里八鄉(xiāng)的青年聚在一起,開始傳授窖肥手藝。
為改善土壤,保軍老漢的積肥事業(yè),也像窖肥一樣分成一層層來開展。村里早些年的一批老房子,大多是用石磙碾軋?zhí)锢锏耐磷龀傻耐链u砌成。歷經幾十年,土磚外面經陽光照曬,里面被煙火油氣熏浸慢慢地具有了肥力。新農村建設,新顏換舊貌。锃明瓦亮的大瓦房甚至二層小樓一座座一排排地建起來,那些拆下來的舊土磚打拆除碎后也是種莊稼的好肥料,稱為“陳壁土”。
在春夏秋季,雨水多,農村遍地是草、葉,正是積土雜肥的好時候。保軍老漢帶領青年們到路邊地頭上鏟回路邊亂草雜土與柴火垛周圍腐爛的雜草攪渾在一起,堆成一個一個包堆,再用塘底挖來的稀泥把它們封起來發(fā)酵。半個多月后,里面的病原菌、草種統統被殺死。這時候,亂草雜土已經轉化為有機物,成為易被莊稼吸收的成分。將土包扒開,在陽光下晾上幾天就可以給地施肥了。土雜肥雖趕不上農家糞肥的肥效強,但對于改良土壤,增加地力,促進植物生長有著特殊的效用。
俗話說:肥是農家寶,種地少不了。充足的養(yǎng)分和肥料,充分的水和陽光一起,永遠是大地豐收的基本保障。新時代農村的糞料積肥已經走向綠色有機。
保軍老漢站在門前的水塘邊沉默良久?;貞浭顾吹搅诉^去。水塘在細雨中的影像迷離撲朔,那時候它不再空曠,彌漫開來的霧氣不知為何讓人感覺酸澀。
這個水塘在前些年褪去積肥功能后已塵封許久。自從自己精神失常的老婆在這里失足溺死后,保軍老漢走路總是回避從這里經過,夏天乘涼時也不再坐在門檻上朝這里張望。如今,他知道,這里已經成為土肥寶藏。圍繞在水塘邊的榆樹、柳樹、槐樹紛紛飄落進一年又一年的樹葉。這些爛葉子跟塘底的淤泥結合成了肥力十足的肥料。水塘深處,積年的樹葉草根腐爛其中,野生野長的鯽魚草魚鯉魚排泄物跟各式藻類死亡后,一起沉入塘底,與淤泥緊密融合,混為一層層有機物質,形成肥沃的塘泥。黑油油的泥塘土能夠使土地肥沃透氣,發(fā)揮抗旱耐澇作用,大大提高農作物的收成和產量。那還有啥說的?開挖。
保軍老漢在村支書的帶領下,從附近的養(yǎng)豬場、養(yǎng)雞場收來各種糞料。保軍老漢傳授大家用糞堆的方式來積肥。積肥的原料主要就是在田間地頭割來的野草、用鍘刀鍘碎的麥秸、玉米桔、花生藤蔓、地瓜藤蔓等農作物秸桿、收來的豬場雞場糞便等,把這些東西和水塘挖來的陳年泥塘土混雜在一塊,澆上水,漚上幾個月,等徹底發(fā)酵腐爛后就成了可以上地的農家肥。漚糞不是簡單的混堆,而是一層肥、一層土地鋪展。首先要在糞坑的最底部墊一層薄薄的土,然后撒一層不太厚的青草或碎秸稈,接著再墊一層土、再撒一層碎秸稈,反復鋪陳多次,直到糞堆達到一定的高度。在鋪陳的同時,還需要每隔幾層就潑上一些池塘水。不起眼的漚糞也是一套民間科學方法,如果不照路子來,積出來的肥料會出現夾生現象,夾生積肥即使撒進地里也不能發(fā)揮作用。這種肥料是最關鍵的土肥,通常作底肥用。
保軍一拐一拐地走進田野深處,在橫橫豎豎的阡陌上來回行走,然后,緩慢地將身影匯入到傍晚寧靜的霞光里。這片土地一遍又一遍地接受著新的耕耘又不斷翻新出新的奉獻。植物與人類天然交互著信任與經驗。五千年深的土壤里,積淀著莊稼與莊稼人的生命血緣。
麥苗頂開硬土,伸出葉芽,像劍一樣指向天空,不出半月,便綠茸茸地鋪滿田野。到“小雪”時飄了一點小雪。蕭索的大地上,樹葉落盡,草木皆荒??v目遠望,那閃著光的綠色只剩麥田。
沒有一種農作物像小麥一樣給莊稼人帶來一年的踏實。小麥是農村家家戶戶最基礎的保障和后盾。只要小麥沉甸甸地落進口袋,其他莊稼收成略有參差都可以想方設法度過。也沒有一種農作物讓莊稼人如此認真精細地耕種、侍弄、收割、磨粉。
往往在秋陽朗照的九月底十月初,收完玉米的熟田里,莊稼人早早來到田間地頭。厚土要一遍遍翻耕,大而硬的土坷垃要用蹶頭一一敲碎;翻耕過的土地還需要一遍遍用細耙犁來來回回地耙過。直到土地理整得勻勻細細地,在漫長的夕陽之中,能夠感受到土地由內而外暄透了,再施一遍漚過的農家肥,土地便殷實起來。
滿春店的田間地頭恍惚間又回到了那個熱火朝天的人工時代。青年們奔著好日子干勁十足。這些九〇后的青年像父輩們一樣不怕苦不怕臟,為了綠色生態(tài)的美好生活跟著保軍老漢日復一日地忙活在田間地頭。
保軍老漢帶領青年們來到菜地。只見嘩啦啦的澆水渠混著雞糞肥流淌進蔬菜的根莖處,夕陽映照著流水,一排排,一片片,一畦畦,蔬菜愈發(fā)脆生生地綠。那些天然的養(yǎng)分隨著水分一起滋進土壤深處,供菜根的根須拼命汲取。這些壯實香郁的農家菜已經成為市場上的新寵兒。滿春店的蔬菜成為超市的特供菜,成為批發(fā)市場的搶手貨。
保軍老漢指導著青年們將積肥送到莊稼地里,大約每隔十幾米就卸下一堆。積肥送到地里后,還需要用鐵鍬把它們撒開。撒肥需要力氣,也需要技巧,會撒的人,不但撒得快,而且撒的也比較均勻。撒完了積肥的土地才可以開犁。
已經被蹶頭敲碎的土地里混雜著黑黝黝的積肥。經過積肥的滋養(yǎng),滿春店的土地越來越松軟。
保軍老漢在地頭滿意地轉悠著,將泥土在手指肚上捻一捻、聞一聞。他說,農民的命,就這樣,弓腰搭背永遠朝著黃土使勁兒?;钪押顾柽M土里,把自己的屎尿拌進土里,把家禽牲畜的屎尿拌進土里;等死了,把自己一燒,骨血燒成灰和成土墳包兒還立在田里。保軍老漢吧嗒著旱煙袋,又把煙鍋兒在石頭上敲得“梆梆”響,敲掉煙灰,將煙鍋兒迅速往脖項里一別,一閃身,繼續(xù)去巡地了。
保軍老漢年輕時使過大力的雙腿已經不很輕巧,遠遠地,他一拐一拐地往前走著。保軍老漢迎著清晨的露水味兒瞇上了那只好眼,他深深吸一口氣,春天是積肥喂開的,豐收是積肥灌肥的,他在春天的積肥中,隱隱嗅到了秋天那遙遠的五谷香。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