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連綿的日子,我用舌尖舔一舔漢語,暖光一閃,開始寫詩。
父親一生勤勞,開墾荒地,種花,一直種到云上去。
每次看到彩霞滿天,我就知道天堂豐收了。
秋高氣爽,適合瘋狂。我駕駛著一塊橡皮,興奮于浪花越擦越多。
為了給世界一個響亮的否定,鯽魚從湖面跳起來,又重重地把自己砸入水中。
星辰落在屋頂上。噼里啪啦,好聽極了。
像炒豆子的聲音。
寒風(fēng)把樹上的葉子全部剃光。我捂著腦袋,從落葉中跑過。
常年背陰。千年雪山,被鎖的喉結(jié)突然動了一會兒,似乎在吞咽一塊馬蹄鐵。
柳枝垂著一只月亮,遠(yuǎn)山戴著一頂月亮。
我爬上屋頂望故鄉(xiāng),碗里蒸發(fā)著熱騰騰的月亮。
天空必有深意。夢見祥云送來一架橘色云梯。
我登到一定高度,發(fā)現(xiàn)腳下踩的是父親。
青蛙住在石雕獅子的喉嚨里,度過冬眠期。
它比布谷更早,碧綠地喊了一聲春。
白鷺一抬腿,就跨過了自身的倒影。
春天永逝,短促而突然,我又落后了。
永恒。流云搬運古老的卦象。
翩躚的,嗡嗡的,唧唧的,大地之子,皆得榮耀。
唯有寫詩那個,心事重重。
透過花椒樹看過去,巍巍青山仿佛達(dá)利的鐘表,軟軟地耷拉于花椒樹上。
經(jīng)常,坐在橋上,看流水迎面而來。霞光無用,也流過來。
某一天,突降大雪……可能,有人在天上刮龍鱗。
為了喚醒我的覺悟,春風(fēng)哦,用盡所有的吹拂技巧。
我躲在彩色積木后,構(gòu)筑童年防線。
沒有戰(zhàn)斗機,唯有蛐蛐派來小小的催眠師。
暴雨后,江水泥沙俱下。
語言比驚雷更快,直抵一首詩的詩眼。
繁星滿天。那是亡靈閃爍著額頭的痣,彼此耳語。
河水結(jié)冰,野鴨依然喜歡在冰面上散步。
如果太慢,橘紅的腳蹼,會被凍住。
湖面上飄滿琴鍵,春愁在草地上攤曬樂譜,
我走到湖邊,向倒影彎腰。
孩子們從動物遺骸里挖銅錢。千年前,小鹿在這里吃草。
深夜,落入湖水的有:枯葉,灰塵,蟲籟……
還有一滴清露噙著浩瀚星辰。
櫻瓣山一片枯黃,等著激活的幻覺。
下山的我,上山的我,擦肩而過。
葉落,傷秋。
風(fēng)先生對著層層疊疊的遺稿,不知從哪一頁開始讀起。
蝸牛順著玩具手槍的形狀,爬了個遍,又去爬廟墻的牽?;?。
麥秸的灰燼中,開出小小的蒲公英。
油菜高過它,牛蹄繞開它。
一粒魏晉小楷,從宣紙上起身。它用好看的捺畫,指了指我臉上的臟點。
麥穗揚花,銀河靜默,父親在星辰間,咳嗽。
風(fēng)慢慢降速。蟲鳴撐開透明的降落傘,在我四周下墜。
靜默也有倒春寒。
而燕子歡唱,涌到喉嚨,帶來三月和歌。
溪流下山,斷斷續(xù)續(xù),像咽氣的人還沒咽完。
彩霞急喘,慢慢登頂。
跟在羊群后面,我就是白云,消失在河流拐彎的繁星間。
梅花鹿寶寶用盡全身的梅花,還是夠不到想吃的樹芽。
一低頭,泄漏了身體里的光和委屈。
被剝下來的羊皮,蹄瓣,直指巍峨的雪山。
倒影是群山的另一種莊嚴(yán)。
為了給平靜的湖水加入一點喜感,海鷗啄了啄山巔。
至少一半的童年,黑夜很窮,空空蕩蕩。
歡樂并不常見,歡樂是月亮送來一袋銀兩。
人世間,蜜是甜度最高的遺物。
一條河從天上流下來,那是雨。
一條更小的河,順著大象的臉頰流下來,那是古老的鄉(xiāng)愁。
鳥兒穿著羽毛,僧人穿著袈裟。
星星如父親的藥片穿著糖衣,一閃一閃地。
蝴蝶低飛時,我安靜下來。
所有的野心,被秋光,一鏟一鏟,攪拌成桂香。
貓頭鷹對著夜空掃射機關(guān)槍,不知道它針對什么。
我失眠,因為遠(yuǎn)方有一架鋼琴也在失眠。
山鷦鹛展開雨衣,遮住天際一架飛機。
彩虹松開發(fā)條,蟬的清唱,讓天空干凈多了。
蜂鳴捏著一縷晨光,在河面上化妝。
睡蓮以形式之美,迎接第一個散步者。
徐俊國,1971年生于青島平度,現(xiàn)居上海。中國作協(xié)會員,首都師范大學(xué)駐校詩人。著有詩集《鵝塘村紀(jì)事》《致萬物》等6部。曾獲華文青年詩人獎、中國散文詩大獎、冰心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