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張餅子由哪些部分組成?如果我說,一張餅子里除了油團、雞蛋、蔥花,還藏著肖邦、巴赫和鬧哄哄的酒吧,你會怎么想?
過去有段時間,大學城的舊南門口有個馬路市場。緊鄰馬路市場的是一個垃圾堆,上面堆滿了磚塊、樹葉、破鞋、酒瓶、手機殼子、破暖壺以及各種食物的殘渣。我想我不必羅列那些吃剩的魷魚卷、雞叉骨和烤串用的竹簽,它們原始的味道正在從十幾米外的集市上飄來,并在這里扭成一團。新鮮的和腐朽的,正在噼噼啪啪燃燒的和那些已經(jīng)被蟲蟻饕餮著的,聞起來和看起來似乎沒有太大區(qū)別。
但是來來往往的學生們不會在意這些,他們?nèi)鍌€聚成一堆,伸長脖子圍著那些攤主,在油炸臭豆腐的香氣中貪婪地吮吸著奶茶吸管。他們不會在乎鱈魚有沒有變質,蘸醬里有多少添加劑,他們只在乎舌尖上呼嘯而過的麻辣和甜腥。每個攤位前都有擴音器在不斷吵嚷,但人們大多數(shù)時候不會聽到。太嘈雜的地方有一種催眠般的寂靜,女生們小聲的耳語反而會清晰刺耳。
我就是在這樣一個黃昏遇到那個男人的。那個男人就站在垃圾堆旁,準確地說,是他在最靠近垃圾堆的地方支起了一個灌餅爐。
我一看到他,視線就再沒離開過,應該說,是他那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游宋摇?/p>
他正在攤一個灌餅,雙手在煎餅鍋上忙乎,眼睛卻盯著別處。沒錯,這是最吸引人的地方,他歪著頭,眼睛盯著不遠處的另一簇人群,似乎那里有他的熟人。身體在有節(jié)奏地抖動,亂蓬蓬的卷發(fā)披下來,但沒能擋住他那似笑非笑的嘴唇。
我在不遠處站了一泡尿的工夫,眼見他把蛋汁灌進餅子的夾層,又烤得兩面金黃,他的臉還是沒有扭過來。他那個樣子像是在欣賞音樂,我很想為他戴副墨鏡,往他兩個耳孔里各塞個耳機,再在他的嘴唇上塞一支煙,那樣畫面就更協(xié)調(diào)了。
他不像個攤販。這輛移動鐵板車,車槽里的面團、雞蛋、雞柳、火腿腸、生菜,都跟他格格不入。
我走過去撩逗他。
喂,我說。老哥兒,打哪兒來的,南邊兒?
我的意思是問他,是不是從晉南來的,那地方有很多餅子世家。
他終于扭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又歪過頭,繼續(xù)煎他的餅子。
東邊兒?我又問。這幾年,也有不少山東人來這里,做餅子生意。
他不看我了,使勁兒晃了晃腦袋,表示否定。
北邊兒?
我狠追不懈。北邊的可能性最大,好多東北人都往這城里跑。
問這話的時候,他一個餅子烙好了。他依然歪著頭,用右耳對著我。我懷疑他的右耳上有只眼睛,能夠看得到我。
他兩手在鐵鍋上做了個彈奏似的動作,那餅子就被卷成一個包袱,順從地臥進紙盒子里。他終于又轉過頭來,看著我,似笑非笑:等不及了吧,那么多話!
我本來不餓,但還是把餅子接過來。餅子不錯,多少錢?聽口音你不像外地人,沒見過你。
他捋了捋卷發(fā),這次真的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叼嘴上??纯次遥痔统鲆恢?,給我。
他一邊給我點煙一邊說,哥就本地人,你是吃飽了來的吧?
他的笑容里有一絲挑釁的意味,但他那句針鋒相對的話,讓我不由得迷上了他。
二
那幾年我潦倒不堪又精力十足。因為人所共知的原因,南方倒閉了一些廠子。我從南方回到這座城市,借寓在朋友的出租屋。暫時沒事可做,便整天滿大街晃蕩,每天從城西晃到城東,見了順眼和不順眼的人都想拉住說話,但說出話來,滿嘴都是惡意。事實上沒多少人愿意搭理我,除了大學城南門口垃圾堆旁的那個灌餅男。
這個垃圾堆在不斷長大,沒有人能阻止它渴望長大的決心。起初,有對面小學的家長向上反映,說停車的時候被垃圾扎壞了輪胎,后來又有晚報的記者就此寫了一篇新聞,但垃圾堆的事情還是不了了之。因為沒有人能說清楚這條盲腸似的小胡同歸哪里管,是街道還是學校。反正這垃圾堆是鐵了心杵在這里,并且?guī)缀醭蔀橐粋€地標。好像已經(jīng)搞不清楚,到底是一旁的馬路市場滋養(yǎng)了這個垃圾堆,還是因為這個垃圾堆,才有了附近的馬路市場。
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談到這個垃圾堆,是因為我想到那個男人的時候,腦海里總會出現(xiàn)這個垃圾堆。垃圾堆,男人的卷發(fā),神秘的右耳,臭烘烘的黃昏,鬧哄哄催人入眠的集市。對我來講,那個集市、那個男人和垃圾堆缺一不可。
和周圍那些熱鬧的攤位大相徑庭,男人的煎餅攤并沒有多少人光顧。沒有顧客的時候,男人就站在那兒用筷子敲打鍋面,好像那是個架子鼓。我始終沒有問過那個男人叫啥。
我買他的餅子,是為了聽他說話。他比我還話多,說明他比我還無聊。
他喜歡講他的餅子:一張灌餅可不只是一張灌餅。瞧,這面餅是黑龍江的小麥粉做的,雞蛋嘛,是十里店老王家的土雞蛋,還有烏蘭察布油坊街的麻油,肆莊的生菜,還有這魷魚條,是跟著水產(chǎn)車從海邊運來的。它們來自不同的地方,本來各是各。各是各,怎么可能?人在江湖……進了我這個鍋里,就是進了江湖,你分得清嗎?
他說話的時候不看我,看我的時候不說話。這時候他將一張餅包好,頒獎似的放在我手里。好像這張餅不是一張餅,而是一張中國地圖,或者是一堂哲學課,反正不是餅。
我咬了一口,口腔里莫名冒出了滿滿的南方濕潤氣候。我在南方的一個城市待了足足兩年。那兩年的日子顛倒著過。我在一個制版中心,一起去的十幾個人,只有一個人最后留下來了,當然不是我。后來那個人成了大老板,據(jù)說是一個醫(yī)學美容集團的老總。我們這些離開的人都回了北方,回來以后各自吹各自的?!铱偞祰u自己當過市場部總監(jiān)??恐@份吹噓,我在幾個公司混過幾天總經(jīng)理助理,后來經(jīng)濟下滑也就不干了。反復吹噓,我也累了,也幾乎忘了那段往事。
現(xiàn)在,這個男人的一張餅又讓我想起了那黏人的空氣,還有咸得要死的海風、五顏六色的天空。我還想起來,那一年我?guī)缀蹙蜎]見過白天。
什么味道?見我心不在焉把餅子嚼完了,男人忽然問我。
江湖的味道。
我開口的瞬間把自己惡心了一下。江湖這兩個字這樣的俗套,我也不知道怎么張得開口。
哈哈,江湖,只有油膩的中年人才會這么說,你看起來并沒有那么老。他瞥了我一眼,鄙夷地說。
三
從南方回來后,我自覺沒臉見人,就躲在這個城市,寄居在李弗的出租屋。李弗是我的高中同學,長得佛面佛氣,成績比我好,但我一直認為他胸無大志。他上了這個城市的這所破大學,畢業(yè)后應聘到報社當編輯,每個月工資剛夠交房租。我住在他這里,還得貼補他。他這房子總共就四十平米,進門就是廁所,拐過彎廚房和陽臺占了十幾平米,拋去過道就只剩一個臥室,床邊擺一張小飯桌。沒啥活動空間,我們每晚就擠在桌邊,一邊聽黃家駒的歌,一邊海聊,主要是聽我吹牛。
哥們在制版廠管市場部,本來干得好好的,就是那個總監(jiān)老是針對我,老子就甩手不干了。本來還攢了三萬塊錢,結果臨回來前的那個晚上跟朋友喝得大醉。你知道我的酒量,醉了照樣能開電動車,結果開到半路,連人帶車摔到路邊的隔離帶,就那樣睡著了。第二天醒來一摸口袋,身份證銀行卡都不見了,電動車也不見了,西裝也被人從身上薅下來。狼狽啊,要不哪能這么狼狽,好歹我內(nèi)褲里還藏著大幾千現(xiàn)金……
我吹噓的時候,李弗一聲不吭,只是時不時笑瞇瞇地看我一眼,說聲,嗯。
我摸不準他是不是看穿了我,但他這聲“嗯”算是鼓勵吧,于是就繼續(xù)吹牛。有時候我自己講著就忘記了,于是就變成了另一個故事。在這一個故事里,我遇到了劫匪,劫匪拿著一把七八寸長的刀子。為了更加逼真,我補充說,老子軍訓的時候練過格斗,但一看那把刀子就慫了,你知道那刀子的血槽有多深嗎?
我講得氣喘吁吁,等著李弗問我,到底有多深。但他只是淡淡地說聲,嗯。
算了,不講了。我就跟他講大學城遇到的那個灌餅男人。沒想到一講到這個男人,李弗來了勁。
那個男人是不是長頭發(fā)?卷毛,而且比較稀疏?
我說是。
臉很瘦,鼻子有點尖,臉上嘴上下巴上都有胡子,也是卷毛,但不長?
是。
長得有點像《加勒比海盜》里的約翰尼·德普?
是,你認得他?
自然認得,我上學的時候經(jīng)常在舞廳碰到他。你知道我們學校的舞廳,是個五角形的石頭墩子似的建筑,現(xiàn)在做了餐廳。當年那里可是學生們周末撒野的地方。那時候流行交誼舞,學生們一對兒一對兒地擠在那個五角形的舞池里,跳華爾茲或者帕斯。學校就兩個舞蹈老師,說是教“國標”,學起來卻像是笨熊打架,整個是災禍現(xiàn)場。我一進舞廳就頭暈,但還是要去。霓虹和舞曲攪和起來,就像掉進沼澤地。往往在我感覺就要暈倒的時候,舞曲忽然就變成了探戈。好像所有人都在等這一刻,前奏小提琴在頭頂轉了個彎兒,細碎的節(jié)拍從空中落下來,所有人都變得魂不守舍。沒錯,每個周末的晚上,人們都在等著那兩個人出現(xiàn),當這樣的音樂響起,那兩個人就真的出現(xiàn)了。他們沿著五角形的邊緣,相擁著從舞廳的的一頭滑向另一頭,誰也分不清他倆到底是一個四足動物還是兩個人,誰也分不清到底哪只手是誰的。他們滑行的時候,人群就像潮水一樣跟著他們往前涌。好像他們改變了引力。
那兩個人,一個面皮極白,高鼻梁,短短的卷發(fā);一個稍矮一些,黑黑的,留長發(fā),圓臉圓屁股。圓臉圓屁股的總是跳女步,高個高鼻梁的總是跳男步。你該猜出來了吧,高個高鼻梁的就是那個男人,就校門口那個灌餅男。
可是他現(xiàn)在看起來一點都不白,皮膚有點古銅色。是同一個人嗎?我問。
當然是同一個人,也不知道他為啥就變黑了,從藝校出來以后他就變成這樣子,留了長發(fā),皮膚也變黑了。
原來是藝校畢業(yè)的,怪不得他在做灌餅的時候總像是在聽音樂。我點點頭沒說話,瞪大眼睛等著李弗繼續(xù)講。
李弗的興頭上來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悶掉,說可惜。他是我們學校的舞王,沒有人不認識他,不過我不知道他叫啥名字,只知道他姓鄭,是學校一個姓鄭的副校長的公子。我們當然不叫他鄭公子,我們都叫他舞王。舞王不是大學生,比我還小幾歲呢,他上附中。你知道嗎?那時候有政策,領導子弟附中畢業(yè)后可以直接上預科,上了預科就可以上大學,就跟我們一樣了。誰知道舞王附中畢業(yè)后沒上預科,跟著他那個舞伴一起考了藝校,這就叫鬼使神差。要知道職工子弟上了大學,畢業(yè)后就可以留校。他父親、就是那個副校長,見勸阻不住,和兒子大鬧了幾場,然后就生了病,臥床不起。那還是我大三時候的事情,之后我有十多年沒見過他,再見他的時候,他就成灌餅男了。舞王走了以后,大家都覺得可惜,主要是舞廳慢慢就沒人氣了。周末大家來到舞廳,跳華爾茲,跳帕斯,然后探戈的音樂響起來,跳舞的人們就都停下來,就像按了暫停鍵一樣。好像只要停下來,那兩個人就會出現(xiàn),從舞廳的這頭滑到另一頭。那當然兩個人一直沒有出現(xiàn),一年后,舞廳就變成了餐廳。
他……和他那個舞伴,不會是有什么特別的關系吧?聽到這里,我問。
俗人之見!佛面佛相的李弗忽然敲了一下桌子。風言風語就是這么來的,我當然聽到過他的很多傳聞,大多相互矛盾,經(jīng)不起推敲。我有個看法,但凡是眾人都津津樂道的故事,有頭有尾,又充滿了恩怨情仇之類的狗血,都不足信。有一種東西叫夢想,你不知道?
這晚的談話在一段沉悶的音樂中結束,我們都沒再說話。李弗說的“夢想”兩個字讓我覺得抽象,那就是兩個字,沒有任何意義。我一直想成為一個有錢的白領,就像電視劇里那樣,但那并不是夢想,而且這不是夢想的夢想,也他媽實現(xiàn)不了。
四
再見到灌餅男是在一個月后。大概他頗有點想念我,一見我出現(xiàn),就問我干嘛去了,這么久不見。我說四處晃蕩,看能找些什么事做,順便把這幾年潦倒的經(jīng)歷跟他說了說。跟灌餅男說的時候,我去除了故事里那些添油加醋的部分。
灌餅男搖搖頭,說都不容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正想問他這句話從哪里聽來的,他卻眉毛挑起來,半開玩笑似的說,不如跟我學做灌餅吧,這是個簡單又自由的活計,來,試試。灌餅男又不像是在開玩笑,他讓開了攤子。
我愣了一下,隨即想,試試就試試。學著他的樣子,我把面團揉了揉,搟成面餅,倒油,加火,那面餅馬上鼓脹成一個球面。開頭還像模像樣,可是當我手忙腳亂地把雞蛋打入杯中,攪勻,那個球面又癟了回去。面餅挑不開了,雞蛋潑上去,像一團牛屎。
我把筷子一扔。老哥,兄弟生來可不是做這個的。
灌餅男聽出了我話語里的傲慢,但并沒有生氣。他把那張餅子推到一邊,給我做起了示范,一邊做一邊講。你別把它當成一張餅子來做,你就當它是個活物,有自己的呼吸。鋪餅、翻面、打蛋、入孔,這些都要一氣呵成。你懂韻律嗎?做灌餅要有節(jié)奏,有起伏,就當它是一件藝術品。
我盯著他。他依然是歪著頭,頭發(fā)隨著動作有節(jié)奏地晃蕩。
你知道一張餅子里裝的是什么?是藝術。他真的把我當成了學徒。你看,面餅是甜的,這咸菜是酸的,生菜有一絲苦味,再加上咸醬汁、辣椒粉,酸甜苦辣咸,生活的五味一層層疊在一起,這就是藝術。聽過交響樂嗎,交響樂就是這么來的??催^電影《馬克辛的青年時代》嗎,如果沒有肖斯塔科維奇的配樂,那電影就是廢品。
我已經(jīng)從李弗那里知道他上過藝校,但還是故意問他:你懂音樂?
灌餅男還是用右耳對著我,側臉對著虛空想了一會兒,然后轉頭看了我一眼說,懂一點吧,以前我經(jīng)常在酒吧看演出。來,你再試試,你可以一邊唱歌一邊烙餅。
我真的又試了。不是因為無聊,而是因為自尊,或者是因為他說的“藝術”這個詞。我試了幾次之后,真的做出一張餅來。更恐怖的是,我居然愛上了做灌餅。在以后的幾天里,我每天都要過來,不是買他的餅子,而是瞅著空兒幫他烙幾個灌餅。
有一天我來晚了,市場上已沒多少人。灌餅男沒讓我?guī)兔?,他自己做好兩張餅子,遞給我一張,又自己拿起一張,好像漫不經(jīng)心地問我,有事嗎?沒事的話陪老哥喝兩杯,今天收攤了。
我當然愿意奉陪。
他到旁邊的“大老五面館”要了一碟涼菜,一打啤酒,搬出一張小方桌,兩個凳子,就在門外擺開。他坐下來,右耳對著我,又指指凳子說你也坐吧,店家是熟人,他們不介意的,我每天晚上都來點,沒人的時候自己喝。
你能喝多少?我問。
以前在酒吧的時候,能一口氣吹一打。那時候喝多少都不會醉。
你老去酒吧?這個破城市還能有個正經(jīng)酒吧?
呵呵,灌餅男好像故意擠出兩聲笑?,F(xiàn)在當然少了,當年……你有沒有聽說過英特爾酒吧?
沒聽過,我不是這里人。
灌餅男搖搖頭說,難怪。他說完“難怪”之后,就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酒吧的事情來。當年西街有“世紀2000”,南街有阿海酒吧,最熱火的就屬北街的英特爾酒吧,唐朝樂隊的“老五”還在那里演出過。先不說老五,這家酒吧有個駐唱歌手叫光頭炫哥,年輕人,帥哥靚女,還有不少戴金鏈子的大老板,都去捧他的場。光頭炫哥,那時候很火的,這個你總聽過吧?
嗯,你沒在這里混過,不知道他是對的。那個光頭炫哥,當然是光頭,可是什么歌都會唱。搖滾的、民族的、通俗的,還有自己作詞作曲的。那個酒吧當然是最炫的酒吧,用的是意大利RCF音響,他唱歌的時候,那些光束燈就開始旋轉,所有人的腦袋都跟著搖起來,就像是晃動的啤酒杯,就差把泡沫搖出來了。你不知道啊,那些時候,每晚都跟進入時光隧道一樣,誰管是男是女、年齡多大呢。光頭炫哥唱完一首,就直起脖子吹一瓶啤酒,從不換氣的。我們也跟著灌啤酒,德國黑啤酒。然后就蹦迪,大家毫不掩飾地扭動自己的身體,扭麻花一樣,稀里嘩啦亂七八糟。蹦完了,再唱,再喝。老板們給紅包的,有的也包場,有一次一個老板甩手就給了光頭炫哥六千塊錢的紅包,那時候夠普通人一年工資的。當然老板們不會白花錢,他們讓炫哥表演吹啤酒,一晚上吹十幾瓶。那個炫哥,真是狠,賺那么多,都揮霍掉了,都花在女歌迷身上了。
我咽了口唾沫,嘖嘖,那他一定會挑到一個中意的。
他是炫哥啊,他誰都看不上。他讓女歌迷陪他跳舞,跳完一曲,當天的消費他全包。那些女歌迷可不手軟,點的都是最貴的黑啤酒。當然,我要是那些歌迷也不會手軟,陪他跳舞簡直是受罪,他只跳探戈,專撿最難的舞步跳,一曲下來,女歌迷們都被拖拽得東倒西歪,花容失色。他倒是挺享受,可惜錢花了不少,他就聾了一只耳朵。
誰也不知道他那只耳朵是怎么聾的。有人說他連著兩晚上灌十五瓶啤酒,喝壞了。有人說是誰在他耳朵邊大喊了一聲。有人說他的飲料里被人下了東西。反正是聾了,也不知道誰干的。他就剩一只耳朵,唱歌老走音,后來歌迷就越來越少,女歌迷們也不跟他跳舞了,那些老板又到別的俱樂部捧新人。人情這東西就像啤酒泡沫,喝到肚子里,最后還不是一泡尿。
我跟著灌餅男長吁短嘆一番,又覺不以為然。為了表示我懂,我提到了貝多芬,我說缺陷往往能成就大師,比如梵高很可能是個色盲,貝多芬是聾了以后才創(chuàng)造出第九交響曲。
灌餅男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對啊,炫哥那個兄弟也是這么說的。
炫哥有兄弟?
本來沒有,他聾了之后,就不知道從哪冒出一個兄弟,聽說以前是他的舞伴,不過我從來沒見他們跳過舞。他那個兄弟跟他不一樣,比起炫哥來,那兄弟太拘束了,一副呆頭呆腦的樣子。他不常來,來了之后就扯張桌子坐下來,兩人不停地說話。炫哥那段時間情緒很低落,說干不下去了,不如上街做灌餅去。
說到這里,灌餅哥停頓了一下,看了我一眼。見我沒啥反應就繼續(xù)說,炫哥怎么會真的想做灌餅呢,他只是惡心自己罷了。他那兄弟卻笑了,說做灌餅也行,我跟你一起做,開個灌餅店就叫搖滾灌餅。那兄弟話里有話,那兄弟又說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你還沒完蛋,然后就說了你剛才說的那句話,什么貝多芬梵高,什么大師。然后他們就又聊音樂。聊肖邦,聊肖斯塔科維奇,后來不知為啥就聊到唐朝樂隊。那兄弟好像很有辦法,他說能把唐朝樂隊的老五請來,做個助演。好家伙,我當時以為鬧著玩的,沒想到過了幾天,那兄弟真的把唐朝樂隊的老五請來了。后來的事情你應該聽說過吧,那是上世紀這座城市最轟動的一場演出。那天是炫哥的主場,他側著身子在臺上彈奏華麗五聲搖滾,老五伴奏。很多事情很怪,炫哥聾了一只耳朵,好多地方音準把不住,他就把回音、顫音、連音整個混雜在一起亂彈,有點像那種黑人的亂七八糟的爵士樂吧,反正是效果出奇的好。第二天,日報晚報都用整版做了報道,炫哥半個版,老五半個版,跟北京的著名音樂人平分秋色了,夠勁兒。
所以說因禍得福嘍?我聽得腦袋發(fā)脹。
灌餅男忽然轉頭對著大老五面館喊,大老五,給我上瓶白酒。借著白酒的勁兒,灌餅男向我講述了英特爾酒吧在上世紀末最輝煌的一段歷史。那段歷史不可重復,如果不是灌餅男這么煞有其事地跟我講,我絕不會相信這座城市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有一個酒吧,一到晚上就人滿為患。生意人、白領、公務員、大學生、無業(yè)游民,他們都會在同一時間走進這里。他們不是來聽流行歌曲,不是來搖頭蹦迪,他們都安安靜靜地坐在臺下,聽一個叫光頭炫哥的人彈奏吉他。他的吉他彈奏的不是搖滾,而是用華麗五聲搖滾改編的世界名曲,是肖邦、巴赫、舒伯特、海頓。炫哥為自己的演奏發(fā)明了一個名稱,叫炫彩交響搖滾。
呵呵。我這時候已經(jīng)醉得一塌糊涂,說,老哥,你比我還會編故事,什么英特爾酒吧,什么光頭炫哥,都是你編出來的吧,要不我從來沒聽說過。
灌餅男雙目通紅,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看得我渾身發(fā)怵。只見他忽然撩起自己左邊的長發(fā),用左耳對著我說:
其實哥們就是炫哥,看看這只耳朵,這只耳朵是聾的!
我看到他左耳的部位留著一坨難看的疤痕,那里根本就沒有耳朵。
五
你知道光頭炫哥嗎?
第二天我宿醉醒來,抱著快要爆炸的腦袋問身旁的李弗。
李弗正趴在那兒校對報紙版樣,聽我問起炫哥,一把將版樣扔開,怎么,你也知道光頭炫哥?
是啊,我昨天才知道,那個灌餅男就是光頭炫哥。
怎么可能?光頭炫哥早死了。
死了?
我也是聽說的。我見過光頭炫哥,在報紙上,那家伙黑黑胖胖的,絕不是灌餅男。你知道我在報社當編輯嘛。我雖然沒見過光頭炫哥本人,但他和唐朝樂隊老五的那次演出的報道,我就是編輯。我這人從來不去酒吧,但那次演出之后,我就開始留意他的消息。唉,說來話長,光頭炫哥就像曇花一現(xiàn),聽說是毀在一個女人手上的。
你確定是女人,不是男人?
我聽說是個女歌迷。炫哥不是喜歡和女歌迷跳探戈嗎,不過他從來只跳女步,讓女歌迷跳男步。他是個男人,力氣大,又跳女步,拉拉扯扯,東倒西歪的,那些女歌迷根本就受不了,都是圖了他的錢,誰會真心喜歡他?可天下總有不怕拉扯的女人,有一個女歌迷就一門心思地追炫哥。聽說兩人相處了沒幾天,炫哥就把人家給甩了。那個女歌迷氣不過,就帶了一群警察找上門。原來那個女歌迷是個剛入職的女警。
警察把他帶走了?
也不是專門帶他。聽說那個英特爾酒吧的幕后老板犯了什么事,或者是搖頭丸什么的,反正炫哥受了牽連,就一起進去了。后來酒吧就關門了,后來聽說炫哥在里面自殺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六
當天下午,我再次來到大學城南門,發(fā)現(xiàn)那個灌餅男沒有出來。此后幾天,我連續(xù)去找他,他都好像消失了一般。
我去找大老五面館的老板:大老五,那個做灌餅的男人哪兒去了?
大老五正在切菜,頭也不抬地回了句,啥灌餅男人?
就那天,和我一起在你門口喝酒喝到半夜的那個。
大老五抬頭看見是我,一把將我拉到一旁。你是說鄭酒仙呀,他……
他姓鄭?
你不是他朋友嗎,你不知道?
見我懵頭懵腦的樣子,大老五干脆坐下來慢慢說。這里的人都叫他酒仙,這可不是夸他,是說他不務正業(yè),就憑幾口酒和一口仙氣吊著。我跟他最熟,他打小我就認識他了。他姓鄭,是這學校鄭領導的兒子。這娃小時候還好好的,上了中學后就喜歡上跳舞唱歌,還整天跟個哥們兒在我面館吃吃喝喝,說是他的舞伴。后來他爸讓他上大學,他非要考藝校。上了兩年藝校,他爸不知想了什么辦法,硬把他從藝校拉回來,在學校后勤部門給他找了個臨時工作,每天派人盯著他。開頭幾年還好好的,后來他爸去世了,他就又不安分,經(jīng)常往市里跑,聽說是去找一個朋友。再后來,不知道受了啥刺激,自己割了一只耳朵,班也不上了,在校門口賣灌餅了。他也不好好做灌餅,老是不到點就收攤喝酒。人們都說這個人廢了,可惜。我倒是看他每天笑嘻嘻的,這人啊,各有各的命吧。
那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我問。
不知道,他去哪也不奇怪。他一向就這樣,動不動就不見了,有時候一走就是好幾個月,回來后繼續(xù)做灌餅。不過他前段時間又跟我說過要走,說這次走了就不回來了。他還說他要是走了,就讓我把這個灌餅攤子留給你。大老五指著面館角落的灌餅爐對我說,酒仙要是再不回來,這東西就歸你了。
我順著大老五的手指望過去,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看著那個灌餅爐。它黑黝黝、臟兮兮,像個倔強沉默的遺跡,好像已經(jīng)立在那個角落里很多年,單等我在此刻出現(xiàn)。
我懷疑這是灌餅男的一個惡作劇,就像他刺聾左耳是對自己的一個惡作劇一樣,他給我講光頭炫哥、教我做灌餅,也都是他的惡作劇的一部分。這個惡作劇就像是對誰的嘲諷,反而在瘋狂的現(xiàn)實面前顯得入情入理。
我花了很長時間去找灌餅男。我走遍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一個店鋪一個店鋪去找那些奄奄一息的酒吧和迪吧,都沒有灌餅男的任何消息。如果不是灌餅男給我留下的那個灌餅爐,我寧愿相信灌餅男沒有真正存在過。但我知道他一定在世界某處,我總幻想在某個城市的某一天,在某條街道上開了一個音樂酒吧,那個老板就是灌餅男。我每次聽到哪里剛成立了一個樂隊,就想象那個樂隊的主唱就是灌餅男,他披著長發(fā),一顛一顛地彈唱唐朝樂隊或者BEYOND的歌曲。不管怎么說,我曾經(jīng)認識一個奇怪的朋友,他就叫灌餅男,姓鄭或不姓鄭都無關緊要,他到底是不是光頭炫哥都無關緊要。他講的故事,就當個故事聽好了。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孤獨的人,都孤獨地活在自己的故事里。至少我認為灌餅男是快樂的。
我把灌餅爐從大老五手里討要過來,注冊了一個叫“搖滾灌餅”的個體工商戶,決定真的從事灌餅生意。拿到營業(yè)執(zhí)照那天我單獨請李弗喝了酒。酒罷,我問了李弗一個問題:
你好好想想,光頭炫哥在酒吧里跳的是男步還是女步?
當然是女步啊,要不然他怎么會得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