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鄉(xiāng)

葉耳，湖南邵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居。小說見于《中國作家》《青年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作品》等刊，入選《21世紀(jì)中國文學(xué)大系》《廣東小說精選》等選本。曾獲第二屆全國青年產(chǎn)業(yè)工人文學(xué)大獎中篇小說獎，廣東省有為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獎等。

1

我們都是在鄉(xiāng)氣中慢慢生長的人們。

在客里山，把我說成望，就憑這一個望字，就讓這泥巴的鄉(xiāng)氣有了幾分詩意。我一直想逃離這個地方，可我越是想逃離，就越被望的生活牢牢地拴住了自己。拴住自己的還有望的響氣。是響氣，不是鄉(xiāng)氣，是呼吸的響聲，是客里山的每一個人，是望。站在屋檐下，細(xì)細(xì)去想，響氣都是蠻大的。

那時，去趕場，路上的響氣會牽著你走。無論你是去浩山，還是去楊林，抑或去雙牌，響徹云霄的聲音可以把樹上的鳥兒驚飛，把地里的莊稼喊醒。再遠(yuǎn)的路再高的山再晚的天，只要有響氣，就會不感到寂寞。男人的響氣可以讓大山的樹木也滲出野性的荷爾蒙。女人的響氣則可以讓地里的莊稼不小心懷了孕。男人的響氣與女人的響氣混在一起，泥王和鋤里釘耙也能分泌出難以想象的性感。在響氣中怒放的油菜花，每一朵都沾染了鄉(xiāng)村的性感。

在客里山，印象中響氣最大的屬以下這三種情況：

第一種情況，地里的莊稼被別人的豬給拱了，就會有婦人在自家的屋門口拍著手板撒潑。罵。跑打的，黑油麻收的。菊珍就是這種響氣的婦女代表，她的響氣一出，通院子家家戶戶都聽得到，要是哪個受不了了的就會出來阻止，莫咭（qiα）氣了，響幾句要得了，老是響氣天做么個安！

來看第二種情況，喊自己的男人或爺老子爹爹時。響氣通常是朝著院子的山上面沖，是女人會喊，狗壓出的，在哪里蕩，還曉得回來？

差點忘了這一處了，需要補充的另一種特別的情況，那就是在山里，看?；蚩巢駮r唱歌的人，那也是一種真美得不要的響氣。

我就記得令顏經(jīng)常會在雞公嶺或巖鷹窠山上唱歌，蠻好聽。他有時高興了，還會窄著自己的嗓子，學(xué)著女人的細(xì)響氣唱。那感覺真是妙到無人可及。

令顏是菊珍的男人，而菊珍是望的晚娘。

望的名字叫大朵，望就是我。望也是每一個客里山的我們。

感覺只是在那么一個瞬間里，事物的真實就存在我們中間。有時朦朧有時清晰，都在一時無法說出的想法里。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只有趨于游戲在線的響氣，是望最可愛的部分。

煮涼飯在客里山也是孩子們的熱門游戲。當(dāng)然我說的煮涼飯肯定不是真的煮飯，涼飯呢肯定也不是涼了的飯啦。

煮涼飯。就是模仿大人的樣子和神氣做飯菜。搬來磚、碎瓦礫、石子、柴塊，然后再從家里拿一些用剩的破碗筷，準(zhǔn)備一些菜。還需切菜的工具。等這些東西準(zhǔn)備就緒了，就約好一起玩這種游戲的小伙伴們開始分布任務(wù)動工。在游戲的過程中我們?nèi)绻X得缺了點什么，只要誰家里有，就會提議和必急他跑回去偷偷拿出來。

嘿，你可別小看這是一次游戲，可在我們的眼里都很認(rèn)真可賣力玩著哩。

在這場游戲里還有一個專屬的玩法，只有兩個人煮的涼飯。這個游戲也是兒時大朵最擅長的。每每玩這個游戲時，大朵就有了向野而生的鄉(xiāng)氣，有了望的響氣的顏色。

大朵和水妮，他倆模仿爹娘，假裝是兩口子。待菜飯煮熟了后，兩個人就假充地捧起碗，拿起筷，也假裝認(rèn)真地夾菜，扒飯到嘴巴里的神氣，一個問：“好吃嗎？”一個說：“好吃的。”水妮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說：“你沒放鹽嗎？”水妮這么一說，大朵也好像想起來了似的神氣地回應(yīng)道：“難怪這么淡哩，原來望沒有放鹽呀。\"于是兩個人就咯咯地笑起來，笑得都在草垛上打起了滾。大朵趁機(jī)抱起了水妮，水妮想推開他，推了幾次都沒有推動，大朵的兩手?jǐn)€了力，起了勁，緊緊地箍住了水妮的身子。水妮帶了羞澀的委屈響氣：“你壓住我了，壓得我出不贏氣。\"天朵趕緊松開了她，把柴草里正在雞窩里孵蛋的母雞吵煩得發(fā)出“咯咯咯\"的聲音。

原來這就是煮涼飯的游戲。就是一個男的與一個女的兩個人在一起煮涼飯。

如果說煮涼飯曾激起兒童的熱愛和迷戀，我能否把這種游戲看成一種我們在小時候其實就已經(jīng)開啟了男女最初內(nèi)心情感的萌芽？

更貼近泥巴的響氣，當(dāng)然是在玩泥巴啦。玩泥巴好像是孩子的天性。在莊稼地里，在田野里，在竹林里，在屋門前的禾蕩里，幾個玩得好的小伙伴們一起開始玩泥巴了。在我們眼里，這泥巴可有意思了，像永不厭倦的謎，等待我們?nèi)ソ议_它身體里無窮盡的秘密。玩泥巴，離不開水。沒有水怎么辦？這個好辦，張開開襠褲，在挖開的泥巴塘里尿尿。你一泡，我一泡。熱氣騰騰的騷味讓泥巴有了深深淺淺的靈感。

每個小伙伴都是泥巴的藝術(shù)家。等大家玩得差不多時，好比我們已經(jīng)給了泥巴內(nèi)容了，填了故事了。于是大家開始檢閱誰的泥巴玩得最好，最不同道。

檢閱比玩泥巴本身更具有想象力，讓我們的內(nèi)心躁動起來。等到了我這里，我常常用樹葉子或者別的莊稼菜葉蓋住玩捏好的泥巴，故作深沉狀，朝每個人的臉上東瞧瞧，西望望。然后用手槍的睞眼法對著一棵樹上的歌唱的鳥兒做出射擊的姿勢，就在小伙伴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我突然嚴(yán)肅地安靜下來，蹲在自己玩過的泥巴旁，我說：“現(xiàn)在，我要哈一口氣了?！?/p>

等我哈了一口氣，小伙伴們就可以檢閱我的泥巴了。為什么要等我哈一口氣呢？

在我的家鄉(xiāng)，每個童年里的我們，都喜歡在揭開一種游戲的秘密時說，“等我哈一口氣?！焙髞恚疫@么猜想，那是一種對未知的故作瀟灑，對生活的能量補充，是對自己和生活有趣的別樣認(rèn)知。

哈一口氣時，我想起了哈寶這個詞。哈寶是客里山的每一個人，有點傻，有點可愛，有點天真，有點笨……比起傻瓜，傻鳥傻蛋，不僅溫柔了很多，更寬容大度了很多。也能裝載更多的內(nèi)容和情節(jié)。哈寶更多是一種可愛，甚至有時比可愛還要可愛得多呢。在客里山，女人要跟男人撒嬌時，不會像別的女人嗲聲嗲氣的。她會很大方，只需一句簡單的哈寶，就會讓男人與眾不同的。

三姨娘就經(jīng)常喊我?guī)浌?。每次去三姨娘家，她都要大聲地喊，“帥哈寶又來了。\"心怕別人不曉得我來了一樣。我最怕見她了，嚇得我都不敢去三姨娘屋里。我當(dāng)時很討厭她這么喊我，覺得挺不喜歡。有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總要一個人呆呆地想：她明明對我那么愛那么疼，怎么總要喊我哈寶呢？

等我做了父親，已不再青春，三姨娘也真的老了。我在家鄉(xiāng)的山路上見到了三姨娘，她卻只是對我笑，不再喊我哈寶?？晌倚睦镞€是多么希望她能喊我一聲哈寶。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曾經(jīng)極力反感和討厭的正是我所熱愛的。比如三姨娘每次偷偷塞給我熟雞蛋吃，偷偷給我一些零食時，說：“哈寶，藏起來，哈寶，藏好哩。”

哈寶。一般是長輩對晚輩的一種稱呼，感情濃了，就會由不得喊聲哈寶。父母親當(dāng)然是最愛也是最習(xí)慣這種響氣。與父母年紀(jì)相仿的長輩，覺得你討喜，也會摸著你的頭，捏酸你的鼻子，提疼你的耳朵，然后滿口清甜地笑著說，“哈寶，帥哈寶。”

望一個人走在山道彎彎的故鄉(xiāng)時，也會莫名其妙地對自己喊出一種響氣。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樣的響氣竟然如此動人。

2

望想起了晚娘，她在土塘壩間上的響氣，那樣的響自成一派女人的生氣。

晚娘的男人是天隊書記，讀了一肚子的圣賢與訓(xùn)誡，做人做事厚道又條理清晰。男人喜歡穿四個口袋的中山裝，上衣口袋里插上一支鋼筆。偶爾也會插上兩支鋼筆。瘦瘦長長的高個子，戴一副黑框老花眼鏡，左邊的一截眼鏡已經(jīng)斷了腳，男人又用膠布給包纏好，痕跡分明。

晚娘是個文盲，天字不識幾個，她能夠嫁給大隊書記，是晚娘的福氣，可晚娘消受不了這樣的一份福氣。命運這個東西還真是不好講。不好講就不去講了，男人的一生都是在讀書明事理，他是最不迷信命運的，在男人看來，人最終都會成為一抔泥土。所以，無論生死，沒什么好歡喜的，沒有什么好悲傷的，順其自然，從容面對。

男人只管喝燒酒，看古書。他倒是看得開，對生活上雞毛蒜皮的事情從不計較，可晚娘是計較的，不但計較還記恨。如果有人摘了晚娘屋門前楊梅樹上的楊梅，或者有人在她的菜地上薅了一把她的白菜，她會沖對門院子炫出她的響氣，這還不算，還要去拿一面銅鑼來敲。鑼聲和罵人的聲音，富有節(jié)奏的響氣，一直排，排到被偷的菜地，再從菜地返回，停留在楊梅樹上，即將熟透的楊梅在晚娘的響氣中也有了些許興奮，它們也跟著晚娘一起和聲，發(fā)出屬于它們輕盈的沙沙聲。

男人呢，從來習(xí)慣了晚娘的脾性，習(xí)慣了這楊梅樹的甜酸味，明明是甜的，含在嘴里就酸起來了，男人不太愛吃楊梅，他受不了甜中帶酸的浸染，一粒楊梅入肚，他整個人都會抖動起來，用客里山的話說就是打起顫顫來。男人愛喝燒酒，愛看大戲洋戲花鼓戲，還喜歡燒幾口旱煙。當(dāng)然，最喜歡的還是有事沒事就在家里用竹子編織桌椅籃塞等。男人不僅是大隊書記，還是個讀書人，還是個手藝人。他們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晚娘的兒子大朵，念了幾年小學(xué)死活不肯再讀書了，叫他下地干活，上山放牛，他倒是愿意得很，聽話得很，但就是不愿意讀書。好幾次跟班上的同學(xué)一起逃學(xué)，去山外的浩山公路上爬運煤的手扶拖拉機(jī)去鄧家鋪玩。大朵在班上吹牛說：“鄧家鋪的妹仔真好看?！?/p>

同學(xué)們問他哪里好看呢？他說：“就像街上的照明的電燈，是亮的?！蓖瑢W(xué)們就陷入了對電燈的渴望與沉思，都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表示贊同。因為對于山里的他們來說，電燈就是城市生活的一種向往。大朵吹完了牛，就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說，望決定回去放牛了，以后不來讀書了。望有空就去鄧家鋪街上看妹仔和電燈。

隱隱的一種遠(yuǎn)方的生活在召喚著大朵，大朵就在這種召喚中成了他自己的一座山。

他在山里放牛，晚娘就站在屋門口，隔山看牛。大朵和牛站在山上，他們成了晚娘一種眺望。這眺望里有晚娘無盡的響氣。

慢慢地大朵就長出了一頭牛的敦實的身體。再說說老樂，是晚娘的第二個兒子。幾年過去了，老樂也長天了。長大了的老樂不安分了，他讀完初中也不愿意讀了，他說，我要去當(dāng)兵。老樂說這話時，響氣大到整個院子都能聽到。晚娘和她的男人心想大的老丁敲了好幾年牛欄棒，學(xué)業(yè)已荒蕪，算是廢了，讓小的老樂去碰碰運氣吧。男人在心里悟，女人在心里想，不爭氣的崽要去當(dāng)兵，到部隊鍛煉鍛煉也好。說不準(zhǔn)以后有點出息也難說。男人忍不住去藏柜里拿出一個碗來，去酒壇子里舀了一提酒，篩到碗里，然后去扁桶里擱了幾顆花生來，剝兩粒放進(jìn)嘴里咀嚼起來，末了再抿一口酒，眼晴也瞇了瞇，再睜開。晚娘看著男人，臉上也展開了顏，眼里放了光。男人搖了搖頭，笑了又笑地說：“哈寶患，要得的，哈寶崽，要得的?！?/p>

晚娘的女兒老皮嫁人后，生了兩個孩子，有時看看寫作業(yè)的孩子，有時朝窗外望去，窗外是一塊菜地，菜地里種植五花八門，應(yīng)有盡有：有辣椒，有菠菜，有苦瓜，還有四季豆等等好幾種說不上名字的菜。

晚娘的響氣一旦打開，瓦檐上的蜘蛛都會被波及，它們在波絲網(wǎng)上驚慌失措起來，見到一個蚊子被網(wǎng)住了，就會迫不及待地下手。但比起晚娘，男人的響氣自然要溫柔人文得多。這跟他讀了幾年書還是多少有點關(guān)系的。男人愛喝點小酒，有一門編織竹塞竹椅的手藝。他端起碗來，滋滋地抿了一口，抿在嘴里也不著急咽。等酒水完全浸染了整張嘴，才咕嚕一聲咽進(jìn)了肚里。

響氣，也自帶鄉(xiāng)氣?？屠锷降摹绊憽?，準(zhǔn)確的發(fā)音是香，第四聲。響氣，是客里山小時候的一盞馬燈，只需輕輕一擰，會很亮。

在客里山，響氣是一種生活的頌歌，更是一種生命的力量。在任何艱難的情形之下，但凡望門里的人，只要沖客里山發(fā)出響氣，響氣就會像蝴蝶的效應(yīng)一樣，漫山遍野，甚至飛滿整座山。它的光亮和動人就會因此而呈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我把這樣的氣質(zhì)看成是生命中野生的影子。山因為響氣而蔥郁，人因為鄉(xiāng)氣而旺盛。它們就像埋在泥王里的種子，一點點地生長，然后像莊稼一樣飽滿而結(jié)實地站在我們的面前。

大朵在屋蕩里用斧子劈柴，每高揚一次手把子之前，都要在手心里吐好幾回口水，然后兩個手掌合攏來回搓個不停，再握緊斧子把。可每回斧頭落在木頭上時，木頭都會結(jié)實地把大朵手里的斧頭彈開幾丈遠(yuǎn)，或者木頭紋絲不動，立在原處。大朵就會學(xué)著他爹令顏的響氣說一句“敢跟我耍狡，看我奈不奈得和你”。這時，要是令顏在場，就會從褲袋里掏出一個裝過小白兔紙包糖的塑料袋來，透明塑料袋里盛滿了旱煙絲絲和紙片，他一面往塑料袋里掏煙絲，一面輕描淡寫地看著大朵，等他用紙片完全把煙絲卷成了一支香煙的形狀，放到鼻尖上聞了聞，然后再含在嘴里，也不著急點上火。他走過來，不由分說地?fù)屵^大朵手里的斧子說：“你要學(xué)會看柴路，發(fā)現(xiàn)木頭的縫隙，然后照見縫隙用力劈下去，柴就自然開了。哪里要用那么多蠻力哩？”話剛落音，只見令顏的柴就裂開了一地的陽光。大朵感到柴好像聽得懂他爹的話一樣，斧子才剛剛挨近，它們就輕易地裂開了，好像不費一點兒力氣的痕跡。這讓大朵感到很神奇，他開始到處找尋木頭的柴路，模仿令顏的神氣，照著柴塊一斧又一斧地?fù)P起又落下，果然，木頭裂開了天朵想要的柴路。他爹這時才心滿意足地把手里早已卷好的紙煙點燃，吧嗒了幾口，吐出了一句裊繞的響氣來：“你莫使蠻力，它跟你耍狡，你也要跟它耍狡才行?！?/p>

令顏站在陽光里，他的響氣也是一粒粒的陽光。

令顏的神氣毫無保留也毫無理由地吸引了天朵，他在這種神氣的照見里慢慢地成了另外一個望。毫無疑問的是大朵后來還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很多名堂：烤酒、種煙、打銑、捉蛇、剃頭、擼鼎鍋等等，就連打鑼敲鼓都不落下，每門手藝都能在大朵的生活中玩出不一樣的鄉(xiāng)氣與趣味。

3

還有一種響氣呢？在夜里黑漆漆地奔走，深不見底。偶爾能發(fā)現(xiàn)幾顆小星星，時隱時現(xiàn)。我們幾個光屁股的孩子一起坐在屋門前的竹林里，玩起怕話來。怕話像一塊紙包糖，那種充滿激動，又迫不及待的想象，無窮地穿透我們的身體，抵達(dá)我們的遠(yuǎn)方。我們其實都在一種無聊的口水話里虛構(gòu)了我們各自的想法而已，但糖的甜美無疑是可以浸潤我們每一個人的孤獨。

怕話是家的概念，是故鄉(xiāng)的記憶，是泥土的味道，是植物的顏色，是一個人出走的路徑。怕話的顏色也是深不見底，是深沉的。怕話里充滿了生命的種子，每一粒都在光影里長出童年的影子。置身于怕話中的月光，還有田野上的星星，以及竹林里飛舞的螢火蟲，它們都帶來了怕話的氣息。臉蛋上露出了每個人的神情與神氣，這也來源于怕話的氣息。這樣的氣息讓怕話有了不可捉摸的生機(jī)勃勃。

怕話，并不是害怕說話，也不是說的話怕。怕話在客里山是故事的意思。幾個人圍攏在一起，扯東拉西，談遠(yuǎn)說近?；蛘邇蓚€人一邊喝著燒酒，一邊啞出大話也屬怕話范疇。怕話嘛，不僅不怕，還有味得很呢。用幾時伙伴大朵的話說，“野哥講的怕話當(dāng)真是味瓜?！迸略捙略挘鲜笸谖鞴?，挖了皮皮挖心呷。這是一句關(guān)于怕話的諺言。味瓜不是指西瓜，是一種很有趣，有意思的事情。當(dāng)然也可以說成包含西瓜在內(nèi)，在那個窮得只剩下怕話的營養(yǎng)的時期，怕話在我們的兒時也是一枚神奇的瓜。

怕話里的響氣以一種不露鋒芒的力量推動著我們勇往直前地奔跑。

老鼠和蚊子是童年最繁盛的頂峰，還有狗，幾乎家家都會喂一只，或者多只，也有喂貓的，因為貧窮，家里基本上很少喂狗食和貓食，所以狗和貓大多慢慢就成了野貓野狗了。山林青翠濃郁，山泉更是清澈見底。狗和貓的響氣打著滾都可以讓樹葉紛紛震落。

有時，我們在草地上打滾，狗看到了，也跟著我們一起在草地上翻滾。草被我們壓倒了，我們的身子剛剛滾過去，倒下的草在慢慢地站起來，還沒等到完全站立好了，狗又把它們壓倒了。這下草就只能老老實實地躺在大地上，等風(fēng)姑娘來幫忙了。

怕話一般都選在夜晚講。如果月光也很有空，那么禾蕩里壩間上必是圍滿了聽怕話的。講怕話的人一定是上了年紀(jì)的長輩，還要肚子里有貨才行。也有大家臨時編織怕話的，一個接一個地編，一個接一個地講。好的怕話讓人愉悅，壞的怕話讓人害怕。

院子里的伯伯和爺爺們也經(jīng)常跟我們講怕話。禾蕩里、屋背后、柴堆上、壩間上、草坪坪、菜園子、田野上怕話就像趴在地上的月光，一個挨著一個。像呷紅苕的香噴，涂滿了黑污污的嘴巴子。有時怕話聽完了，我們還不肯散去，一直守在原地，沉浸在怕話里出不來。我們通身都流動著故事的興奮，它們像墨黑竹林中光亮的螢火蟲，四近越是黑的不成體統(tǒng)，螢火蟲的光點越愛在黑漆之中舞動。一會兒很近很亮，一會兒很遠(yuǎn)很弱。我們都不再說話，就這樣靜靜地傾聽著自己的呼吸。久而久之，也有膽天的愛弄刺的伙伴，他突然站起來說，你們聽，有鬼正朝我們這里走來了，大家趕緊跑。一提到鬼，我們個個都彈跳起來，嚇得屁滾尿流地往自家屋里跑去，拼了命地跑。有時，我不小心被路上的樹枝絆倒，砰一聲響極了也顧不上疼痛，飛快爬起來繼續(xù)跑。膽子越小越害怕，越是害怕越容易生出許多黑暗中的鬼影幻覺。心中有鬼，處處疑似鬼。

趁著興致我也講一個怕話。黑面。這是個很有意思的詞。剛才還玩得好好的，不高興了說翻臉就翻臉，全由了自己的性子去，這就是小時候的我們。翻臉還不要緊，要緊的是還不往來了。從此劃開生活的界線，你玩你的，我嗨我的，互不搭理。這就是黑面。

跟望穿一條褲的跟屁蟲大朵，是小伙們中玩得最好的一個。好到哪個程度呢？舉個例子：我朝著一棵樹射尿，他也會朝著同一個方向射尿。這還不算，他的鼻涕眼看就要滴落下來，我對著一棵結(jié)滿桃子的樹說：“大朵，上去，給我摘一個桃子來吃?！彼挷还?，就穿著開襠褲爬上了樹，只見開襠褲在風(fēng)里搖來蕩去。風(fēng)中有他即將滴落的鼻涕。這么好的跟班小伙伴，也會鬧矛盾，也會隔意見，就會你恨我我恨你，于是恨不過了，就啃架。兩個人你抱我，我抱你，在禾蕩里，在曬谷席里，滾來滾去，滾出一身泥巴，滾出一身汗騷味。

累了就只好松開了對方的手。我當(dāng)然是不服輸?shù)?，一個緊跟我的人，一個總聽從我指揮的人，居然還敢跟我啃架？我著他一眼，他瞅我一眼，我站起來說：“黑面。從今天開始跟你正式黑面，你以后不要再跟我玩了。”

我走了很遠(yuǎn)了，大朵還坐在原地，我好想去跟他說：“我說的是氣話，不想跟你黑面呢。”他是否也是跟我一樣的心情嗎？孩子們的話，當(dāng)不得真，過了幾天，又和好了。這就是孩子的世界。

可是大人不同，黑起面來不像我們，不是幾天的事情，有的是好幾年，有的甚至是一生。

責(zé)任編輯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