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江,原名王長鋒,南陽人。作品見于《黃河文學(xué)》《躬耕》等刊,小說集《叫喊》入選首屆南陽青年作家助推工程。
1
江心怡用右手食指抹了一下夏默鳴的鼻尖說:“我一定會去新洛城的。\"“新洛城在哪兒?”夏默鳴問她。不知道。\"她說?!安恢涝谀膬?,你怎么去?”他問。“我就是要去,\"她接著說,“我就是要去,你能把我怎么著?”“問題是你連舊洛城在哪幾都不知道,問題是你連新洛城的影子都摸不著,問題是它們都是虛無縹緲的存在,你又如何能找得到?”他心里開始滋生荒唐感和怨氣。
“反正我就是要去。\"她看著他,像一個毫不講理的小姑娘跟他賭氣。“只要一直往前走,往前走,我相信一定可以找到它的。”她又說出了這句虛頭巴腦的話。夏默鳴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眼神里充滿了疑惑。她的眼神不像他。她的眼神不再清澈,變得非常復(fù)雜,似乎有很深很深的憂慮,又有一絲讓人無法捉摸的堅定,越看越叫他心生憐憫。
其實,一般情況下,江心怡不是這個樣子的。她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孩。利落的灰白色短發(fā),像是在頭上撒了一層晶瑩的雪花。脖頸似嫩白的瓷器。面容更是精致,花朵一樣漂亮。細(xì)看瞳孔,似乎可以從里面幻化出一朵燦爛的向日葵花。
他們的話像車轱一樣來回轉(zhuǎn)圈,一點兒意思都沒有。她就是這么執(zhí)拗,他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次她說的話完全不能讓他信服。
這時,他們的手機(jī)同時響了一下,是短信。他們不約而同地拿起手機(jī)看。是政府應(yīng)急管理部門的善意提醒:一周內(nèi)本市有特大暴雨,請大家做好防護(hù),注意自身安全。
“你可要注意,安全第一?!彼乳_口對她說。
“怕什么?我們銀行是銅墻鐵壁。\"她笑了笑說。
說起來,夏默鳴和江心怡可真是一對歡喜冤家。明明是一對誰也離不開誰的城市男女,一直別別扭扭湊合著。她愿意和他談戀愛,卻不愿意和他領(lǐng)證結(jié)婚,更不想和他生孩子。他喜歡她,愿意為她做所有事,能容忍她的一切毛病。但他還是想要那張紙,最好以后再生個幾子。圓圓有個弟弟做伴,一切就真的圓滿了。
他的手機(jī)又響了。這次是電話,父親的號碼。
“你阿姨說這幾天有大暴雨,你倆可得小心照顧好自個兒。\"父親在電話里說。
“爸,你放心吧,我三十多的人了,知道?!彼f。
“你知道個啥?離開你媽懷里才幾天…\"父親又在電話里嘮叨起來。
他就一直聽。一直聽到父親說到他剛出生時像只老鼠,還是只瘦得脫了相的小老鼠。
他想掛電話,又害怕父親仍然像從前一樣百折不撓地打過來。
“我說小默呀,真的要注意啊。\"父親的話又轉(zhuǎn)了回來。
他不想再聽了,說:“爸,沒事兒,咱們煙廠安保工作天下第一,連鳥兒都角想拉進(jìn)去一滴屎,小怡工作的銀行那是銅墻鐵壁,飛機(jī)大炮都扛得住,您就放一百個心吧。”
“你說啥?飛機(jī),大…”
他沒有讓父親把“炮彈”發(fā)出來,后面的“炮彈”太足了,他經(jīng)不住它們的狂轟濫炸。再說,父親已經(jīng)聽不懂玩笑話了。他的智商和幽默被時間偷走了。父親現(xiàn)在就是一個小孩,智商不及圓圓的二分之一。
今天是江心怡的生日。他們正在自己家里繼續(xù)慶祝。剛剛他們看了一場電影。按照慣例,各種慶祝儀式后,他們會開始說夢。是徹頭徹尾的“白日說夢”。這真的詭異,夏默鳴都忘了最初是誰先起的頭。他們能說得臉色煞白,后脊背發(fā)涼。也能說得滿臉紅暈,心里搖曳生姿。
他們坐在沙發(fā)上喝著花茶。那些要說的夢話也在花香和水汽之間醞釀。
“我能走進(jìn)夢里。我們都能走進(jìn)夢里?!彼攘艘豢诓枵f。
“哪有那么神奇的事情?”
“走著走著就走進(jìn)去了,然后又出來了,就像看了一場電影。你說,看電影不就是一場真實的夢嗎?”她的聲音顯得很驚喜。
“噢,”他若有所思,“那我們現(xiàn)在是不是還在電影里?”他想逗她一笑。
她笑了起來,咯咯地笑,開心得像個小女孩。這是他最喜歡她的地方,有時候單純得像一杯清水。
“我們還在電影里…這個有意思,那你說,現(xiàn)在,此刻,你是誰?\"她突然問道。
“我是羅密歐?!?/p>
“那我就是朱麗葉?!彼中?。
其實,正兒八經(jīng)問她時,她是不會這樣說的。她不想當(dāng)他的朱麗葉。尤其不想當(dāng)領(lǐng)證的朱麗葉。
2
認(rèn)識她很偶然。
兩年前,圓圓的媽媽,也就是前妻離開了他。但卻不可思議地留下了她最心愛的貓—一99。這個名字真奇怪,差一點就一百了。他想叫它100,前妻堅持叫99。沒辦法,只能差一點兒了。99,挺好的,離100最近。貓的名字仿佛是一種暗示:什么事兒都不會圓滿,就像他們的婚姻。至今,他也不明白,前妻是因為哪一點兒而離開他的。
前妻又為何偏偏把99留下來?對于這一點,到現(xiàn)在他也沒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也許是前妻想通過讓他照顧她最心愛的貓來再次考驗他對她愛的程度。用不著考驗。他對她的愛永遠(yuǎn)用不著考驗。但他對她的愛不會遷移在貓身上。他不會“愛妻及貓\"的。所以,她的考驗只有一半的道理。出于對前妻殘存的一點點尊重和對這個小東西一點點的憐憫,他沒有把貓趕走或者送人,而是一直養(yǎng)在身邊。
有一次,他一個大男人去寵物店給貓做日常護(hù)理,遇到了江心怡。
當(dāng)他抱著99走進(jìn)店里時,看見了一個長發(fā)披肩的女孩,她背對著他,正和男店主說著什么。
“101怎么了?\"女孩急促地問。“它不行了,”店主攤開雙手,肩膀無奈地聳起來說,“你要不要看看它最后的樣子。\"“你知道嗎,我不要她死,我不想叫任何生命死掉。\"女孩沖店主咆哮著,一頭長發(fā)憤怒地在后背上戰(zhàn)栗起來。你冷靜點兒好不好,你的貓,不,不,你姐妹她難產(chǎn)…我真的是無力回天?!钡曛黠@得很無辜。發(fā)覺夏默鳴時,她抽出眼光看了他一眼,有一點幾向他求助的意思。夏默鳴很想走上去輕輕拍下女孩的肩膀,平復(fù)一下情緒的意思,但又有些擔(dān)憂。正猶豫間,女孩扭過了頭。
“你…你…”他們兩個同時發(fā)出驚嘆聲,又同時愣忙了。
雖然時光在他們臉上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記,甚至包括生活和內(nèi)心雙重重壓下的扭曲變形,但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它們根深蒂固地駐扎在眉宇間、嘴角邊、瞳孔深處…
“你是夏……\"女孩說。
“你是江…”他又驚又喜。
他們兩個都在腦海中經(jīng)過一段長長的回憶才確認(rèn)出彼此。他們兩個是少年時親密的伙伴,有點兒青梅竹馬的意思。他不能斷定她是否也想起了以前的種種情景,可他已經(jīng)在短暫的記憶休克之后清醒過來。哦,江心怡,老家是東北的,跟隨父母來到他老家的深山溝里支援三線建設(shè)。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她是一個兵工廠女孩,她也是一個“水樓女孩”。
江心怡是否也想起了以前的種種情景呢,也許會?估計不會吧!各種思索和猜測蕪雜而來,把夏默鳴攪得迷迷糊糊的。再看她時,仿佛眼前不是連聲怒罵的女孩,而是一個站在河邊的“水樓女孩”了。亭亭玉立,漂亮如畫。他想起了十二三歲時在老家東河邊看到的那幅畫一一在東河岸邊,矗立著一棟灰色的兩層小樓,在二樓轉(zhuǎn)角的露臺上,一個少女身穿潔白的連衣裙,臉?biāo)蒲┥徎?,正深情地凝視著前方打著漩渦浩蕩而去的河水。
這就是永遠(yuǎn)留在他心中的那幅畫,也是他內(nèi)心深處的秘密。他給它起了一個名字:《水樓女孩》。他確定那個女孩就是江心怡,因為只有她們一家住在村邊,她爸的工作是看守水樓,所謂的水樓就是給他們?nèi)€廣抽水的,以保障工廠生產(chǎn)和生活用水。那時候,也只有她是一個漂亮如畫的女孩。他們幾個是同學(xué),所以就成了經(jīng)常在一起玩兒的伙伴。雖然如此,但江心怡和他們之間還是隔著一層膜。原因是江心怡他們一家和當(dāng)?shù)厝烁窀癫蝗恕?/p>
他還想起了一篇小說,鄧一光的《花朵臉》。在他們后來交往的一段時間中,他終于在她的臉上尋找到了“花朵般”的感覺。她有著向日葵花一般的眼睛。向日葵花在瞳孔深處的一汪水中一點兒一點幾呈現(xiàn)出來。越著越像一朵真正的向日葵花在大自然中逐漸綻放。這太神奇了。但它也會消失。無緣無故地消失。消失在填滿血絲、怒火、焦躁的眼神中。那里不再是一片肥沃而干凈的土地了,也不再綻放美麗而誘人的向日葵花了。他渴望向日葵花能長久地亭立于她的雙眸深處。一汪搖曳金黃色的花影,凄美之至,誘人之至。也許,這只會是他心中遙不可及的幻夢。
3
“我們是不是又要說夢了?”在花香和水汽的迷離間,她眼神幽幽地說。目光所至,一切虛幻。
這是他們的慣例。自然而生。
此時他心生詫異。這種感覺戳穿了一切夢幻。它們的碎片奄奄一息,搖搖欲墜,無處可依。
可他又不能壞了規(guī)矩。他不能毀了他們的“白日夢”。
“夢就像一個小孩,她會生長?,F(xiàn)在她們在我的心中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真讓人絕望,我惡心死她們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彼f。
“你怎么能這么說,我惡心死她們現(xiàn)在的樣子了’一一你是不是照著我心里想的在說?你偷走了我的話。”說著,她又用右手食指抹了一下他的鼻尖,嗔怪道,“真是個壞家伙?!?/p>
他知道,他們又鬧起來了。好戲在后頭。他們的“鬧”是無厘頭的。無邊無際。上天入地。險象環(huán)生。曲徑通。搖曳多姿。顧盼生輝。死去活來,又活來死去。在“夢”和“鬧”上面,他們兩個是天才。
“我先說說我夢里的馬,\"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先是一大群馬。萬馬奔騰。它們個個高大、雄健。大腿肌肉發(fā)達(dá),屁股滾圓,繃得緊緊的,渾身的皮毛光滑,濕漉漉地泛著血紅的光。它們的蹄子撩得高高的,似乎已經(jīng)相互踩踏在了一起一一其中有一匹白馬一一那無疑就是我了,我是一匹最為瀟灑的馬。你知道嗎?我的后腿直立起來,臀部凸顯出來,性感十足,活脫脫一匹人一樣的馬。不對,是馬一樣的人。它嘶鳴起來,奔突起來,力量巨大,氣勢巨大。其他的馬卻個個委頓地呆立著,萬馬齊暗就是這么一種陣勢。它們?yōu)槭裁赐蝗恢g就變成了這個樣子了?獨我一馬當(dāng)先,踏遍群馬恍惚的眼神,踏遍萬里河山的壯闊…我的馬蹄聲響起,急如驟雨。忽又寥落無幾,那是騰空而起仿若飛翔所致。我的飛翔姿態(tài)宛若蜻蜓點水。就這樣一騎絕塵,整個世界都煙塵彌漫?!彼呐d致沸騰了,把夢說得天馬行空。“奇怪了,我怎么鉆人濃重的迷霧中了…\"他帳然若失,而后慌亂地緊閉雙眼。睜開后,他朝她著,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她沒有吭聲。
他覺得她正騎在馬身上,奔騰在迷霧中。
“它們就像什么?”她問。
“什么就像什么?”
“我是說你的馬是什么?”
我的馬也許是鄧一光小說里的焉耆馬,也許是福克納筆下的紅鬃馬,對了!他興奮地說:“這幾天我在看卡佛的小說,有一篇叫《需要時,給我打電話》,里面有個關(guān)于馬的情景讓我難以忘記:旅館里突然跑過來一群馬。我也想著見這樣的情景,哪怕只有一匹馬也行?!闭f著,他在手機(jī)上搜出這篇小說,并小聲念起來。
念完兩段后,他接著說:“我確定也夢到過類似的情景。真的,我也在旅館里。后來我走出來,無端地,眼前就是一大片向日葵林子,當(dāng)然應(yīng)該是月光皎潔的夜晚,突然從向日葵林里飛奔出來一匹白馬,它馱著我們兩個嘶鳴著消失在向日葵林中?!?/p>
“你真的在說夢,這個你最擅長。她笑了笑說,你剛才說到什么了?向日葵林?我好像也夢到過,那么一天片向日葵林,那么天陣勢,發(fā)瘋了一般。每一棵都瘋長,每一棵都熾熱地開花,花瓣像燦爛的火焰?!?/p>
他發(fā)現(xiàn)她也開始陷入自己的夢中了。
“我就一個人走進(jìn)瘋長的向日葵林中,”她接著說,“我不確定是走還是飛?”
“什么?飛?你是鳥嗎?飛蛾?帶翅膀的那種昆蟲?”他問。
“對,是飛。我是一只長著碩大透明翅膀的帝王偉蜓。你不知道吧。它是一種蜻蜓。我已經(jīng)不是飛進(jìn)向日葵林了,我簡直是進(jìn)入了一個巨大的動植物寶庫了。一只棕紅色的巨嘴鳥,用犀牛角一般的長喙啄著地上的昆蟲。像什么,就像是你在小說里用筆啄食文字。它把啄起的昆蟲甩向我,仿佛一個個石子砸著我的頭。還有一只奇特的動物,應(yīng)該是生活在北美洲叢林中的巨型蜥蜴,它巨天的舌頭伸向我,舔著我的翅膀,火焰一般的疼痛一掠而過….”
“翅膀,你的翅膀沒事吧?”他問她。
她沉浸其中,沒有搭理他。
“你沒事吧?”他有點兒慌了。
她依然沉浸其中,仿佛真的被巨型蜥蜴吞噬掉了。
他只得把她搖醒過來。
說夢到了尾聲。他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那就是一旦他們說起那些亂七八糟的夢,不管它們是多么的不可思議,他們往往能順暢地說下去。有時還會精彩紛呈。然而,他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往往難以和諧,簡直是暗礁叢生了。不過,無論生活中有再多的不快,包括那些無理取鬧的話,他已經(jīng)原諒她了。
對了,還需要加上今天是她的生日。今天是一一她偉大的媽媽生下她的日子。
4
第二天他們各自去上班?,F(xiàn)實里的種種已和他們的夢幻扯不上一丁點兒關(guān)系。如果硬要界定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那就是毫無關(guān)系。下班后,他們面對的無非是更加冷酷的現(xiàn)實:見面,相視一笑,接下來做飯、吃飯、睡覺,毫無新意的日子。他愛看小說,她愛追劇。在打發(fā)這些無聊時間的縫隙中,他們又都覓得一絲發(fā)呆和癥,就像是漫長、庸常而又蕪雜的時光中珍貴的留白。當(dāng)他坐在她身邊,斜看一眼她被多彩的熒光弄得斑駁的臉后,他的眼神便又迷離在蠅頭小字中。這真是一片被他開拓得可以擴(kuò)展至無限大的黑白世界,可以用心在上面耕耘。
時至今日,許多事還是令他難以釋懷。
比如前妻,她為什么突然就不喜歡他了?她為什么那么癡迷于貓?女兒為什么那么恨貓?他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難道什么也沒錯也是錯?難道沒有做錯什么就是最大的錯?人太好了也是不好。他是他自己嗎?自己究竟活成了誰?也許,到了新洛城,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他怎么突然跟江心怡想到一塊兒了。他還是想揪住前妻不放。她跟他離婚后,奪走了他的一切,包括他最親愛的女兒。一年后,女兒自己卻非要回到他身邊。他女兒死活不愿意跟著她媽媽生活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更是一點兒也不敢去問女兒。為了女兒前妻沒少來鬧。他不怕鬧。因為他再也不用擔(dān)心自己會失去一切了。女兒的意愿明擺著的,前妻又能怎樣。好吧,也讓前妻體驗體驗失去女兒的撕心裂肺吧。這樣很好嗎?也許吧?,F(xiàn)在,他對什么都不是太確定了。不過,有一點兒他是確定的:其實,早在江心怡的瞳孔深處發(fā)現(xiàn)向日葵花之前,他是先在女兒的眼睛中發(fā)現(xiàn)這種絕美景象的,那是一朵燃燒的向日葵花。
女人真是復(fù)雜。比如她們對貓的種種表現(xiàn)。前妻極愛養(yǎng)貓,可離婚后卻把她最心愛的貓留給了他。他決意要將貓送人,女兒卻又反對。他們一家三口好好的時候,女兒和他一樣討厭貓。媽媽拋下他們后,女幾的態(tài)度驟變,非要他好好養(yǎng)著她媽留下來的那只貓。他只能做一個聽女兒話的好爸爸了。在養(yǎng)貓這一點上,他、女兒和江心怡現(xiàn)在反倒成了同一條船上的人。但實際上,他們?nèi)齻€應(yīng)該是各懷心事。
他的心事不僅僅是養(yǎng)貓。他更想再養(yǎng)一個孩子。但前提是盡快和江心怡把婚結(jié)了。這樣名不正言不順地生活在一起算個什么事兒。他又想到了他們之間為此事的爭論。
“咱們結(jié)婚吧?!?/p>
“現(xiàn)在這樣有什么不好嗎?”
“挺好的。”
“你不要虛偽了,你不是很在意結(jié)婚證嗎?\"她的臉色簡直是不屑一顧了,“那張紙真的很重要嗎?”
“很重要?!彼嵵氐卣f。
“我覺得不重要,不就是一張破紙嗎?”她輕描淡寫地說。
他沒有再說什么。也許他覺得自己剛才的回答已經(jīng)很明確了。
她又追問:“你是不是想讓我再給你生個孩子,最好是個兒子,是不是?”
面對她的追問,他不好說什么。不好說什么意味著說什么都不好。
“我告訴你,夏默鳴,你趁早放棄了這個念頭,我不會給你生孩子的,跟誰我都不會生的?!?/p>
他舔舔嘴唇,又伸長脖子咽了口唾沫。他在逼自己安靜下來。有時候,沉默是無聲的反抗。而有的時候,沉默反而是某種誘惑。它會勾引人,它會撕扯人的欲望,讓人誤以為沉默的世界是可以放肆的世界。
“我不會養(yǎng)一個孩子,我只會養(yǎng)一只貓?!彼粗f。某一刻,她甚至想輕松地笑一下。她真的哈哈兩聲:“你說,養(yǎng)一只母貓,讓它生一窩孩子,我不就也是一個幸福的媽媽了嗎?”
他聽了無動于衷。他是個慢性子的男人。不是強(qiáng)忍著的那種,而是全身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跟不上的那種。越是著急,越是堵塞。他現(xiàn)在暫時什么感覺都沒有。不過,以前的經(jīng)驗告訴他,自己最好還是有點反應(yīng)。最起碼是內(nèi)心起一點波瀾。不然會出事兒的。出什么事兒,他不知道。而且也無法預(yù)料。他想到了圓圓。他的女兒。好了,現(xiàn)在一切都好了。
女兒暫時跟她的爺爺在一塊兒。由阿姨照顧著他們,一切都挺好。他很放心。就目前他的現(xiàn)狀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安排了。
5
第三天夜里,暴風(fēng)雨如期而至。狂風(fēng)鬼一樣吼叫,瘋狂撕扯著高樓大廈,好像不把它們撕碎了決不善罷甘休。暴雨如注,誓將城市變成汪洋大海。有一股暴雨由于狂風(fēng)的加持,猖狂地親吻著他們的窗戶玻璃,決心要將冷硬的玻璃融化。他們兩個躲在玻璃后面,驚恐地偷窺著外面那個搖搖欲墜的世界。
他們只能瞪天眼晴麻木地看著外面了。自之所及,雨水沖刷著小區(qū)的高樓,像是上天在給無知的幼兒做著洗禮,能感受到它們正顫抖著。小區(qū)的道路上起了積水,剛才水還像蛇一樣在迅疾地逃竄,很快就漫上了道牙。綠化帶里也已積滿了水。各種花草樹木泡在水中,葉子被風(fēng)揪住扭來扭去。燈光也被雨水遮住了光亮。一個路燈桿幾乎跌倒,壓在了一棵瘦弱的香樟樹上,它恐怕已經(jīng)被狂風(fēng)連根拔起了。此時,這對難兄難弟倒也成了彼此的依靠,它們擁抱在一起,憑著僅有的一點兒力氣抵御著暴風(fēng)雨的摧殘。不知什么時候,江心怡緊緊抱住了他的肩膀,使他們兩個看起來神似窗外那兩個倒霉的家伙。
他擔(dān)心她受到驚嚇,擁著她走進(jìn)臥室,哄她入睡后,他又來到窗前。不知為何,他想再多看一會兒眼前這個風(fēng)雨飄搖的世界。
十一點多時,手機(jī)猛地響了,嚇了他一跳。是父親的電話。
“沒睡吧?!彼牭礁赣H電話里和這里一樣的轟隆聲。
“嗯,有事嗎?”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他可以想象電話里的父親是一副做錯了事的小孩兒模樣。
“我……我我曾經(jīng)殺過人……我心里不安…\"父親啜嚅著。父親的話像鈍刀割著他的心。父親退休前是煙廠的車間主任。退休很多年后,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老變小\"時,他說自己曾經(jīng)和副廠長一起合謀雇殺手弄死了一個工人,原因是那人要壞他們的好事。夏默鳴一直認(rèn)為他父親是個勞模,誰知卻是個兇手。他不能原諒父親。后來,他到底沒有忍住,去了派出所。他要舉報他的父親。他要大義滅親。一路上,他一直在流淚。接待他的是所長,剛從刑警隊下來,正好經(jīng)手過這個案子。所長說案子早就破了,沒你父親啥事兒,那人和工友抬杠抬惱了,工友一扳手下去那人就完了。也不算是故意殺人,判了無期。
他相信這個所長說的是真的。但他也相信父親不會騙自己的。
想想自己造的孽,我心里會不安,父親像個小孩兒一樣哭了起來:“你不知道,那些人造了多少孽??!那咱管不了,只能管咱自個兒,我不能把這個帶到墳?zāi)怪腥?,活著時要把自己弄清白了。”
他說:“好,不是早已經(jīng)清白了嗎?”
父親帶著哭腔問:“真能把我弄清白了?”
他說:“可以,不是已經(jīng)清白了?!?/p>
父親突然生氣了:“你別再把我當(dāng)小孩兒哄了,我自己做的事兒我清楚?!?/p>
他也想罵人,但他不能罵父親。他說:“你不要再鬧了,警察的話你不信,那你還信誰的話?”
父親沉默了。但父親是相信還是不相信,他心里一點兒把握都沒有。
他相信每個人活著的時候都會造一點兒孽。這是沒辦法的事情。為了生存情有可原。
不知什么時候,江心怡已經(jīng)默默來到他身邊。
他說:“父親又提謀殺的事兒,我怎么安慰他?我該相信他嗎?”
她說:“我不知道?!?/p>
他問:“那我該怎么辦?”
她說:“我不知道?!?/p>
他說:“你只會說不知道嗎?”
她町著他看,突然問:“那你相信自己嗎?”
他愣住了。
6
暴風(fēng)雨像猛烈的空襲一樣持續(xù)了三天三夜。三天里,網(wǎng)絡(luò)上、手機(jī)里各種各樣的消息鋪天蓋地。濱河大橋竟然被洪水沖塌了。原來的秩序被打破。無論是高聳的摩天輪,還是地上的過山車,在暴風(fēng)雨面前不再是銅墻鐵壁,簡直如同草芥。它們現(xiàn)在就胡亂地堆積著,像一堆爛柴火。
第三天夜里兩三點,暴風(fēng)雨減弱了些。他們醒得早,但還是沒有勇氣走到樓下去看看,只能在窗前“隔岸觀火”。整個城市像遭了洪災(zāi)的河道,被厚厚的淤泥弄得狼狐不堪。
“我們這個城市被暴風(fēng)雨弄得千瘡百孔了?!彼麄械卣f。
“我的心也已經(jīng)干瘡百孔了。\"她說。
“天塌地陷我給你頂著,你不要怕?!?/p>
“我陪你一起。我一直和你在一起。\"她變得深情了。
他的心快要被暖化了。“我也一直和你在一起一一我們一起去尋找新洛城,好嗎?\"最后這兩個字柔軟得簡直有了無堅不摧的力量。
“嗯?!编?。
“嗯?!编?。
他們兩個彼此小心翼翼地應(yīng)和著。此刻,他們兩個柔軟的心足以對抗外面的狂風(fēng)暴雨。
“唉!\"她突然輕嘆一聲,“我沒有那么堅強(qiáng),我們都沒有自己想得那樣堅強(qiáng),就像……\"她欲言又止。
“你說就像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就像我們以為是銅墻鐵壁,也許它不堪一擊。”
“比如呢?”
“就像我們銀行,或者你們煙廠。
“愿聞其詳?!?/p>
“我也不太清楚,就是心里的一種恐懼。嗯,可能只是一種感覺,就像驚弓之鳥,暴風(fēng)雨只是起到了恐嚇的作用。”
“你又是在說夢話吧。”
“不是說夢話,她接著說,我說的是蝴蝶效應(yīng)。比如淹了一個公司的倉庫,也許就是儲藏的香煙,可能我們銀行就要損失幾百萬…就是這個樣子。”
“你這不是杞人憂天嗎?沒事。天塌了大家頂著,關(guān)鍵是天真的塌不了。”
“真的?”
“真的!”
他們不約而同看著對方。然后,又不約而同地笑了笑。
他的電話又響了。又是父親。
在電話里他和父親說了將近一個小時。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他在心里把這三個字重重地說了三遍。阿姨死了,打掃衛(wèi)生中突然生病去世了。她是父親的保姆,這就牽扯到法律和賠償?shù)膯栴}。當(dāng)然,這是以后要解決的問題。當(dāng)前的問題是父親非要和阿姨一塊去。去哪兒?去死。父親說要為阿姨殉情。他這個死老頭子,簡直如同無理取鬧的小孩子。他怎么就想起了這個詞兒。媽活著的時候,他們多么恩愛,媽去了他怎么就沒有想到一塊兒去呢?
“你說,老頭子是怎么回事呀?你說,都什么時候了,非要鬧著和阿姨一塊兒去。”他憤憤不平地對她說。
“你倆差不多?!彼f。
他說:“你怎么這么說一怎么會差不多呢,差太多了吧。我們的感情在,一直都在,并且它會一直醞釀、發(fā)酵,合適的時候,它會生根、發(fā)芽,最后長成一棵參天大樹。\"他激動地說。
“你說的那份情,是哪份情?對我,還是對你的前妻?”她問道。
他說:“你這么說就沒有意思了。”
“我要是得了漸凍癥,你會不會照顧我一輩子?你還會不會要我給你生一個兒子?他會遺傳我的基因的,你知道嗎?你難道不害怕嗎?”
他覺得她又在亂說夢話了?!澳阏f什么呀,騙誰呢。”
她接著說:“近段時間我的眼皮會跳,手指也會顫抖…這些都是征兆?!?/p>
他簡直驚慌失措了,突然把她擁入懷中說:“要是真的,我發(fā)誓會照顧你一輩子。”
“我的父親、爺爺、爺爺?shù)臓敔敗麄冏詈蠖嫉昧藵u凍癥。我未來大概率也會得這個病的?!彼难凵聍龅瓱o光了?!澳阏f的那個‘水樓女孩’,確實是我…可沒有你想象得那么美好。那時候,我的弟弟淹死了。我們一家人都守著這個秘密。你們都不知道,我們一家人的心都碎了!”
“你別說這些虛頭巴腦的,別說了,我要生氣了。我只相信今天,現(xiàn)在,此時,讓明天和未來都靠邊站吧?!彼膬?nèi)心驚恐起來。
看他急得要哭的樣子,她勸慰他說:“全都是騙你的,看把你嚇得個小樣兒?!?/p>
“不說這些了,不說這些了,亂七八糟的…當(dāng)務(wù)之急…我們該鼓起勇氣走出去“對,咱們得走出去。\"她說。
他們真的走了出去。
外面一片狼藉。晨霧迷蒙,近乎虛幻,呈現(xiàn)出夢一般的質(zhì)地??諝庵袕浡?,偶爾滴落的水滴仿佛銀針刺入他們的心臟。滴滴答答的聲音一會兒輕盈,一會兒又無比沉重。這聲音讓他的感覺越來越混沌。景物也越來越模糊,如同一幅斑駁的幕布突然把他蒙住了。他只能拼命撕開自己的眼簾,同時朝身邊的她看,依然是模糊一片,卻又逐漸清晰起來。他看見的是她,又完全不是她,是水樓女孩。他確認(rèn)似的又看她。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靠想象去洞察一切。腦海中充滿無限畫面,有穿著白色裙子的“水樓女孩”,有那個女孩的瞳孔,有燦爛的向日葵花,有凝視女孩的少年,有一點點沉入水中的男孩(那是她的弟弟嗎),有前妻的貓,有父親的哀求,有可怕的漸凍癥,有暴風(fēng)雨襲擊后的城市街景
一幀幀的畫面,雜亂、閃爍、不可明辨…滴答聲重,宛若馬蹄聲。他于慌亂中拼命追尋,竟然真的發(fā)現(xiàn)一匹白馬疾馳而來。他們飛身跨上白馬。他們張開雙臂。他們隨白馬飛奔而去。白馬一路嘶鳴,喚醒了他的記憶。他想起了她的另一句話: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新洛城。他突然覺得,白馬的嘶鳴,其實就是在一直重復(fù)著她的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