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斯拉瓦·辛波斯卡(WislawaSzymborska,1923年7月2日—2012年2月1日),波蘭詩人、隨筆作家、翻譯家,199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她以凝練、幽默而深邃的詩風聞名,擅長從日常生活的細微處挖掘哲思,被譽為“詩界莫扎特”。其代表作包括《呼喚雪人》(CallingOut to Yeti,1957)、《鹽》(Salt,1962)、《一百個笑聲》(AHundredLaughs,1967)、《巨大的數(shù)目》(A LargeNumber,1976)、《橋上的人們》(PeopleonaBridge,1986)以及《一粒沙看世界》(View with a Grainof Sand,1996)等詩集。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委員會稱她的作品“以精確的諷喻,揭示了人類現(xiàn)實中的歷史背景和生態(tài)規(guī)律”。
一粒沙看世界
我們把它稱作一粒沙,
但是它并不自稱為顆?;蛏匙?,
它沒有名字,依然完好如初,
無論是一般的或別致的,
永恒的或短暫的,
不恰當?shù)幕蛸N切的名字。
我的一瞥、觸摸,于它沒有任何意義。
它并不能感覺到自己被看見,被觸摸。
它墜落在窗臺上,
這只是我們的經(jīng)驗,不是它的。
為此,這與墜落在其他事物上并無差別,
也無從確定,它已墜落,
或者,還在墜落。
對于湖泊,窗子可以看到美妙的景色,
但景色并不會觀看自己。
它存在于這個世界,
無色,無形,
無聲,無臭,無痛。
湖底并沒有底部,
湖邊也沒有堤岸。
湖水感覺不到自己的濕潤或干澀。
對波濤而言,無所謂單數(shù)或復(fù)數(shù)。
波濤將寂靜地潑濺在自己的喧囂之上,
在無所謂大或小的卵石上。
這一切都在天空之下,其實不曾有天空,
太陽落下,其實一點也沒有下沉,
藏于心不在焉的云層,其實也并未藏匿,
風吹皺云層,唯一的理由是,
風在吹。
一秒鐘逝去,
第二秒依然是一秒鐘,
第三秒。
唯有對我們而言,這才是三秒鐘。
時光飛逝,
如一名攜帶緊急訊息的郵差。
但那只不過是我們的比喻,
人物是杜撰的,匆忙是假裝的,
傳遞的也不是人的訊息,
——維斯拉瓦·辛波斯卡《我曾這樣寂寞生活》,胡桑譯,湖南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100—101頁。
在熙攘的街上想到的
臉孔。
地表上數(shù)十億張臉孔。
每一張都顯然不同于
過去和以后的臉孔。
但是大自然——有誰真了解她呢——
或許厭煩了無休止的工作,
因而重復(fù)使用先前的點子
把曾經(jīng)用過的臉
放到我們臉上。
與你擦肩而過的也許是穿牛仔褲的阿基米德,
披著大拍賣零售衣的葉卡捷琳娜大帝,
某個提公文包、戴眼鏡的法老王。
來自還是小鎮(zhèn)華沙的
赤腳鞋匠的寡婦;
帶孫子去動物園,
來自阿爾塔米拉洞窟的大師;
正要去美術(shù)館欣賞一下藝術(shù),
頭發(fā)蓬亂的汪達爾人
有些臉孔出現(xiàn)于兩百個世紀前,
五世紀前,
半世紀前。
有人搭金色馬車而來,
有人乘大屠殺的列車而去。
蒙特祖瑪,孔子,尼布甲尼撒,
他們的看護,洗衣婦,以及塞米勒米斯
——只用英文交談。
地表上數(shù)十億張臉孔。
你的,我的,誰的——
你永遠不會知道,
大自然必是想愚弄我們,
而且為了趕上進度,充分供貨,
她開始自遺忘的鏡子
打撈那些早已沉沒的臉。
——維斯拉瓦·辛波斯卡《給所有昨日的詩》,陳黎,張芬齡譯,湖南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7—9頁。
贊美詩
哦,人類創(chuàng)造的國度,它們的邊境有那么多漏洞!
多少云飄過,而沒有受到懲罰;
多少沙漠的沙礫從一個國度遷移到另一個國度;
多少山上的卵石跌入鄰國的土地,
以氣人的彈跳。
難道我需要提及每一只鳥,它們面向國界飛行,
或者,棲落于邊界上的路障?
一只謙遜的知更鳥一一尾巴伸到了國外,
喙卻留在國內(nèi)。倘若這還不夠,它將不停地上下跳動,
在無數(shù)的昆蟲中,我只選擇螞蟻,
在邊防哨兵的左靴和右靴之間,
無憂無慮,全然不顧這些問題:“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哦,在一瞥中,能獲得詳情:無序
盛行于每一塊大陸!
難道那不是對岸的女貞樹
越過河流走私的第十萬片樹葉?
除了章魚,還會有誰,以無恥的長臂,
侵犯別國領(lǐng)海的神圣邊界?
我們?nèi)绾尾拍茉诳傮w上談?wù)撝刃颍?/p>
倘若,星辰的精確分布
只給我們留下疑惑,它們?yōu)檎l而閃爍?
更別提,霧氣應(yīng)受譴責的漂移!
被刮得彌漫于臺階的塵土,
就像從未被隔離!
聲音在親切的電波中滑行,
那些陰謀的銳音,那些難以破譯的低語。
只有人類之間才會真正地格格不入,
余下的是混雜的植物、破壞性的鼴鼠,以及風。
——維斯拉瓦·辛波斯卡《我曾這樣寂寞生活》,胡桑譯,湖南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184—185頁。
安慰
達爾文
好像是在工作之余會靠閱讀小說來放松
但是他有以下條件:
結(jié)局不能是悲傷的
如果讀到這種
他會憤怒地把它丟進火爐
是真的 或不是真的——
我都樂意相信它
他以智慧測量了這么多時間空間
看盡了這么多消亡的物種
這么多物競天擇 適者生存
這么多試圖存活的嘗試
或早或晚都是徒勞無功
至少 他在虛構(gòu)的世界
在這微小的規(guī)模中
可以有權(quán)利期待一個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
所以絕對必要的是:撥云見日
破鏡重圓 家和萬事興
疑惑煙消云散 忠實獲得獎勵
財產(chǎn)重回手中 寶藏得見天日
鄰居后悔自己為什么記恨
好人的名譽重振 貪心鬼慚愧得無地自容
老處女們嫁給了可敬的牧師
陰謀家被送到地球另一端
偽造文件的人被狠狠扔出去
誘惑少女的人跑到祭壇前懺悔
孤兒有了家 寡婦有人擁抱
自大受到打擊 傷口得到愈合
回頭的浪子被請到桌前
一肚子苦水被倒進海里
面紙被團圓的眼淚浸濕
人們載歌載舞
然后那只叫Fido的
在第一章就走失的小狗
現(xiàn)在再次在家里奔跑
并且高興地吠叫
——維斯拉瓦·辛波斯卡《給我的詩——辛波斯卡詩選1957—2012》,林蔚昀譯,黑眼睛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2013年版,第99一100頁。
在妙趣橫生的《非必要閱讀》中,辛波斯卡調(diào)侃了那些篤信外星人、超自然存在、通靈現(xiàn)象的神秘論調(diào):“尼斯湖水怪出現(xiàn)在每一個深湖和峽灣,而外星人是如此舉目皆是,以至于你必須煞費苦心才能避免砰的一聲把一個外星人意外地關(guān)在門外?!比欢缭娙怂?,對神秘與奇怪的“漠視”并非因為她是愚鈍的理性主義者,恰恰相反,對她來說,地球一點都不普通——僅僅是一棵樹長葉子、葉子沙沙響,都足以使她吃驚。辛波斯卡的詩歌印證了這一說法,面對人們習焉不察或過度表達的世界,她細密地編織著驚奇感,孜孜于追問、假設(shè)和猜測,令一切“平淡無奇”的事物都成為驚奇的“新發(fā)現(xiàn)”:“我們把它稱作一粒沙,/但是它并不自稱為顆粒或沙子,/它沒有名字,依然完好如初”(《一粒沙看世界》)。一粒沙的存在,不因人力而改變它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亦可推及世間萬物與時間流逝。用語言命名僅僅是人類對待事物的一種方式,并不能以此取代它們的自足性與豐富性。在這首詩中,驚奇感的張力來自“稱”與“不自稱”的對比,“稱”事物之名的是人類的日常語言,事物“不自稱”則是它們固有的狀態(tài)。正是表達過多的“稱”反襯出人們習焉不察的“不自稱”的存在,從而引導(dǎo)我們用新的眼光看待方物與時間,發(fā)現(xiàn)它們令人驚奇的自在狀態(tài)一毫不關(guān)涉我們的命名、觸摸、觀看與感受。這一切都合乎事理(情理),卻出乎意料,辛波斯卡洞察到了地球及其存在者的不普通,生與死、自然與文化、夢與想象、歷史與未來、現(xiàn)實與記憶、孤獨與關(guān)聯(lián)在書寫這一切時,她合理地召喚出潛在或缺席的人事、時間、空間與意識,為歷史、現(xiàn)實、個體存在、人際關(guān)系與思考方式開辟出種種可能性。她展示出的任何可能性都可以是相反或相關(guān)的另一種可能性,正如人的存在就是一種可能性,在分岔的小徑上,又焉知自我不住在鳥巢、身體不封存于鱗片?
辛波斯卡坦言自己對事物和存在的種種偏愛與偏見,在廣為流傳的《種種可能》與《在一顆小星星底下》,她重復(fù)“我偏愛”與“我為……致歉”的句式,詩句中彌散的性情與卓識令人在莞爾間會意,又在訝異中肅然:“我偏愛狡猾的仁慈勝過過度可信的那種。/我偏愛穿便服的地球。”(《種種可能》)她經(jīng)歷過二十世紀的種種動蕩與殘酷,也一度用詩句去表達宏大主題,最終“不再確信/重要的事物/比不重要的更為重要”(《無需標題》)。因為她發(fā)現(xiàn)人們鄭重其事地投入生命的浩大和莊嚴,瑣碎、卑微與荒唐卻早已滲透其中。辛波斯卡式的幽默與反諷基于她的限度感,對那些“重要的”“過度可信的”保持謹慎。平凡的人風塵仆仆,不重要的事物跟跗而來,他們往往被無視、擠壓與重創(chuàng),她卻辨認出他們行止間優(yōu)美的弧度。所以,在熙攘的大街上,面對忙于生計和行程的平凡臉孔,她從喧囂中意識到流轉(zhuǎn)的無盡時空,從而追問出那些臉孔不普通的前世,他們或許曾屬于歷史中的某某,現(xiàn)在卻成為“穿牛仔褲的阿基米德”“某個提公文包、戴眼鏡的法老王”;甚至,她有點無奈地猜測存在的荒謬性:“大自然必是想愚弄我們,/而且為了趕上進度,充分供貨,/她開始自遺忘的鏡子/打撈那些早已沉沒的臉?!保ā对谖跞恋慕稚舷氲降摹罚┻@又何嘗不是頗具洞察力的猜測?我們唯唯諾諾地存在,鏡子中的臉孔竟然呼應(yīng)著一個至今響當當?shù)拿?;我們自以為是地存在,卻看不清這一切只是自然漫不經(jīng)心的敷衍。這些從生活中跟而來的驚奇既提醒我們事物與存在的限度,又煥發(fā)出它們的趣味,照亮那些枯燥、晦暗與痛苦的時刻。
生活的艱辛不言而喻,正因為如此,辛波斯卡堅定地表達出要找點樂子的態(tài)度。盡管她認為在這里(地球)生活,“無一物恒久”;好在自已所需不多,并且能夠擁有一顆“倍感驚奇的腦”(《這里》)。于是她理直氣壯地享受事物激發(fā)出的頭腦風暴,即使盤旋其中的驚喜倏忽而逝,展現(xiàn)過一場海市蜃樓,“我喜歡地圖因為它們滿口謊言/因為它們不會讓我們看到刺人的真相/因為它們心胸寬大以善意的幽默/在桌上為我展開一個——/不屬于這個世界的世界”(《地圖》)。詩人無意粉飾,她一直都坦言相告:自然災(zāi)害、人為的殺戮與隔離遍及現(xiàn)實世界,地圖屬于現(xiàn)實世界卻不展示“刺人的真相”,反而展開不屬于現(xiàn)實世界的世界。它飽含悖論的善意當然令人驚喜,卻是何等脆弱與虛幻,它所展開的世界我們既不能生存,也無法抵達,它或許照亮過生命的某一刻,卻無法照亮每時每刻。但是被照亮的時刻多了,或許這跟跑的旅程就沒那么艱難,也少一點絕望。以辛波斯卡的閱歷與智慧,一定深譜“善意的幽默”與“光輝的、騙人的愉悅”(《戲法表演》)對凡俗人生的重要性。所以她故意在“贊美詩”中“斥責”逾越人類邊境而不受懲罰的云、沙礫、知更鳥、章魚……這精確的反諷真是渾然天成,好比在邊境線兩端,人們各負重任,彼此警惕著越界行為,而“一只謙遜的知更鳥一一尾巴伸到了國外,/喙卻留在國內(nèi)。倘若這還不夠,它將不停地上下跳動”(《贊美詩》)。一旦用人類的法則去衡量事物,滑稽感與荒謬感便油然而生。驚奇再次來得猝不及防,讓我們不得不反思一一用同樣的法則去衡量自身就真的不荒謬嗎?或許事物善意的幽默正在化解劍拔弩張的態(tài)勢,又或許它們騙人的愉悅正散發(fā)出光輝,撩撥著躍躍欲試的“跳動”。
人們有權(quán)利獲得安慰,譬如“工作之余會靠閱讀小說來放松”的達爾文,他憤怒地把結(jié)局悲傷的小說丟進火爐,“至少他在虛構(gòu)的世界/在這微小的規(guī)模中/可以有權(quán)利期待一個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安慰》)。在閱讀辛波斯卡的過程中,我們一直都意識到驚奇來得并不輕松,正如這首詩中,達爾文的小嗜好令人會心一笑,詩人隨即把我們帶入他工作與思考的狀態(tài),原來那被智者看透的廣袤與幽深竟令人如此孤獨與無助:在虛構(gòu)的世界中期待“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只是對生命最微小的滿足,它處于嚴重失衡的天秤這一端;重重壓下天秤另一端的則是“消亡的物種”“物競天擇”“試圖存活的嘗試”“或早或晚都是徒勞無功”…我們驚異地佇立,重新省思存在。生與死,都不簡單,有限的存在者如何去應(yīng)對它們的不簡單,辛波斯卡給出過很多假設(shè)。不止一次,我追隨著她的善意與幽默,“即使是最良善的人/也必須咀嚼消化某些被殺死的東西”;然而我很快就意識到自己被詩人強力地帶入存在的幽深與黑暗:“正是它瘋狂的自然把饑餓加諸在我們身上/在有饑餓的地方/就是純真的末日”(《強迫》)。表面上看,詩人在控訴自然;但是辛波斯卡并沒有隱匿歷史和現(xiàn)實中真正的殘酷,饑餓所致的末日實際上與自然并無多少干系。詩人沒有用觸目驚心的殘酷去挫敗讀者,而是善意地啟發(fā)我們?nèi)ジ兄娴捻g性:如果根源在于自然法則,那存在者就有權(quán)通過“必須咀嚼”的動作活下去。這無關(guān)善惡,就如她在另外一首詩中寫母獅追趕羚羊,它們都是“無罪的”,包括“觀看此景者”也是“無罪的人類”(《事件》)。然而,人類已經(jīng)背負過太多的善惡,見識過太多超出自然法則的掠奪與暴虐,“我們的二十世紀本應(yīng)超越其他世紀,/如今,卻并未改善”(《世紀的沒落》),我們這些被現(xiàn)代文明塑造的脆弱神經(jīng)也很難再體會到那種生存的韌性。
死亡是觀照存在的重要維度。辛波斯卡想過自己的死亡(《墓志銘》),也調(diào)侃過死亡的笨拙:“有時,它不夠強大,/拍不下一只空中的蒼蠅?!保ā墩?wù)撍劳觯粠Э鋸垺罚┧枘∩呃s雜的言語,或反諷地展示出他們無關(guān)痛癢的冷漠與麻木(《葬禮》),或克制痛苦,共情他們拒絕承認死亡的笨拙與慌張(《認領(lǐng)》)。而對于死者一—那些先于我們被生活徹底絆倒的人,她飽含悲憫與歉疚:“我們讀著死者來信,如無助的諸神,/但畢竟是神,我們可以預(yù)知未來之事?!保ā端勒邅硇拧罚澳箞@里一小塊土地上面都是一些小小的墓/我們這些長壽的人偷偷摸摸地走過/像是有錢人經(jīng)過貧民窟”(《回程的行李》)。只因為她深刻領(lǐng)悟到存在的偶然與珍貴:“我原本可能無法/回憶任何美好時光。/我原本可能被剝奪/好作譬喻的氣質(zhì)?!保ā对诒娚小罚┰诒娚?,“我”原本可能不是人類,在人類中,“我”原本可能不是現(xiàn)在的“我”,現(xiàn)在所是與擁有的純屬偶然。這一切能夠發(fā)生的前提是存在,只有存在才擁有可能性;死亡剝奪了存在,原本可知的未來、原本美好的回憶和原本能夠?qū)懴碌拿恳皇自姸紝⒉淮嬖?。詩人驚訝于偶然的幸運,就更加體會到生者對死者的無能為力。這也適用于此時此刻的我們,幸運又無助,跟隨著辛波斯卡的詩,佇立于幽深與黑暗的存在,還有機會去追問那些一閃即逝的明亮:“而你要怎么去訴說那些只活了一天/一分鐘一秒的生命:/黑暗燈光一閃即逝然后再次黑暗?”(《回程的行李》)
(曹夢琰,女,生于1986年,文學博士,現(xiàn)供職于江蘇理工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