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臺海濱方言文化初探

東臺市位于江蘇省沿海中部，海岸線長85公里，海域面積404.5萬畝，占江蘇海域總面積的 8% ，其中沿海灘涂及輻射沙洲面積約156萬畝，占江蘇沿海灘涂及輻射沙洲總面積的 22% 。從西漢時期到清朝中葉，東臺一直是聞名全國的淮南鹽產地，因其具有得天獨厚的地理環(huán)境和極其深厚的海洋文化積淀，逐漸形成了極具特色的海濱方言。東臺海濱方言屬于如泰方言語系，但在形成的過程中又展現(xiàn)出不同的風格，它不僅是海洋文化的重要載體，更是東臺歷史的見證者。

一、移民浪潮鋪就融合底色

東臺地區(qū)歷史悠久，其發(fā)展與中國鹽業(yè)和移民遷徙密切相關。據(jù)《史記·吳王濞列傳》記載：“濞則招致天下亡命者盜鑄錢，煮海水為鹽，以故無賦，國用富饒?！睎|臺海濱的煮鹽業(yè)吸引了四處流民紛至沓來。

東漢獻帝時，曹操為防止沿江郡縣為孫權所奪取。遂迫令廬江、廣陵幾地十余萬戶人口向東遷徙至江淮間數(shù)百里無人居住地帶。孫吳五鳳元年（254）復置海陵，居民回歸，南北語言交融。

西晉末年中原戰(zhàn)亂，大批漢族世家遷居江淮，朝廷設僑置郡縣安置移民。東晉安帝隆安三年（399）前后，淮南太守毛璩曾抵青蒲治亂，《晉書》卷81《毛琥傳》詳記此史實：“海陵縣界，地名青蒲，四面湖澤，皆是菰葑，逃亡所聚，威令不能及。璩建議率千人討之。時大旱，璩因放火，菰葑盡燃，亡戶窘迫，悉出詣璩自首，近有萬戶，皆以補兵，朝廷嘉之?！薄扒嗥选痹诮駯|臺溱東，地名至今猶存。

明朝初年的“洪武趕散”，從蘇州、松江、杭州、嘉興、湖州地區(qū)強遷4000余戶居民前來充作灶丁。永樂年間又有大批蘇州人遷來避亂。到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境內淮南中十場有灶戶5074戶，灶丁37371人。

明末清初，隨著沿海灘涂不斷擴展，官府多次從外地發(fā)配“罪民”或招民來此煎鹽，人口日漸增多。據(jù)[嘉慶《東臺縣志》載：清嘉慶二十一年（1816）全縣編戶215219戶，丁男485151人，未成丁者358912人，婦女大小471911人，計1315974人。為東臺人口最多時期，也是東臺產鹽鼎盛時期。

從漢初的人口遷移，到三國時期的北上人口回遷，從晉朝北方人到此避難，再到明朝初年江南民眾大規(guī)模的遷徙，從南到北，多次的人口遷移使得東臺海濱民眾的語言得到不斷豐富，既有北方語言的平直又有南方語言的韻味，雖然不完全是吳儂軟語，但聽起來，也不失儒雅，韻味十足。比如“息刻功夫”就是“一會兒”的意思，用“息刻”可見其短；“沖茶”就是灌開水的意思，這里用“沖”代替“灌”，蘊含著充滿的意思，而過去鹽民喝水時買不起茶葉，把白開水稱作“茶”，是一種很體面的說法；還有問人明白不明白，會說“你過醒得？”“醒”就是醒悟的意思；表達謝謝會說“難為你”；吃剩丟棄的湯水，不稱為“泄水”，而是叫“惡水”，既形象又生動；形容一個人肚子里裝的東西多，有學問，稱之為“扎實”；打扮得整潔、漂亮稱為“刷刮”，因為要漂亮、整潔就必須洗刷干凈；而“帥子”，就是衣著時新、愛漂亮的人；“乖乖儂的個東”是一句感嘆的口語，形容了不起，很厲害。

在東臺海濱方言里，有很多詞匯來自江南一帶，從中可見吳文化對東臺海濱方言的浸染。

比如“推板”這個詞，比喻差勁、質次。古代，在江南一帶，由于文風斐然，使得印刷業(yè)發(fā)達，在使用木版印刷時，用人工將平板雕刻成凹凸的印版，一旦部分地方雕壞了，就須將整版全部推平重雕，要推的板自然是廢版，于是吳語就以“推板”來比喻差的事物或人的品質。如今這個詞在海濱地區(qū)還是一直用得很普遍，且含義未變。

“落雨”在吳語中表示“下雨”的意思，“落”自上古時期一直是降落義的常用詞。吳方言中，先民始終保留原來的語言習慣，用“落”來描述雨雪降落現(xiàn)象。如今，“下雨”和“落雨”這兩種說法在現(xiàn)代漢語方言區(qū)中的分布大致以長江為界，南方稱為“落雨”，北方則稱之為“下雨”，而在東臺海濱地區(qū)則“下雨”與“落雨”都可以，但還是以“落雨”的說法為主。

“篤”是一種在鍋里小火烹調的方法，燒菜唯恐火候不到家，蘇州、上海一帶的人們就會說“再篤篤”。江南地區(qū)有一道名菜——腌篤鮮，而“篤”字，在東臺海濱地區(qū)的叫法用法都和江南地區(qū)一樣，這里也有一道鄉(xiāng)土菜麻蝦篤豆腐，兩道菜所用的烹調方法都是一樣的。

在吳地，古代花市上每盆花的價格，均以盆花花頭多少論定。盆花的花頭多，價格就高；盆花的花頭少，買價則低。買方常因花頭多少與賣方討價還價，如“你的花頭少，他的花頭多”“無啥花頭”，意在殺降花價。由于花農們種花本領大小各異，故所植之花花頭多少亦不一。由此觀之，吳地“花頭”俗話則成了雙關語，“花頭少”“花頭多”“無花頭”實又隱指賣花花農種花技術水平高低。吳地還常把花頭十足作為滿腦歪點子、饅主意、鬼花樣的隱喻詞，這里的“花頭”則帶有貶義。在東臺海濱一帶，吳語“花頭”演變?yōu)椤盎^精”和“花頭經”，所表達的意義是一樣的，不過其語氣及語意都有所加重。

“搭槳”也是一個吳語詞匯，本意是指用翹糊搭黏破裂處，引申為做事差、東西濫，特指敷衍應付、質量差、做事馬虎，相當于普通話的“不靠譜”。而在東臺海濱方言里為了加深其含義，延伸出方言“畫符搭槳”，“畫符”本是道士捉鬼拿妖騙人的伎倆，與“搭漿”組合起來說明更“不靠譜”了。

二、沿海煮鹽催生特色詞匯

沿海鹽民在煮鹽生產過程中形成的特殊口語體系，塑造了具有鮮明地域特征的海濱方言，如果不熟悉這一地區(qū)的煮鹽歷史，是較難理解這些方言的。如“場”“灶”“亭”“”“團”“垛”“倉”等，均源自煎鹽集中地、居住地、活動場所及煎鹽工具。

“場”，即為煎鹽的鹽場，由于歷史變遷，如丁溪場、何垛場，東臺場等地名中的“場”字現(xiàn)已省去，而“場”字的相關方言仍沿用下來，如“麥場”（曬麥用的空地）空場（空曠的平地）搭場（在平地上搭棚子）。

“灶”是指煮鹽用的鹽灶，從清末張騫在東臺“廢灶興墾”以來，鹽灶已經成為歷史的遺跡。但帶“灶”字的方言還是比較多的，如形容一個家庭生活沒有著落，習慣說成“家里過是倒呃灶啦？”

“亭”，過去煮鹽的地方搭起的棚子稱為“鹽亭”，東臺古稱“東亭”即由此而來，現(xiàn)在一般老百姓家的院落門口稱為“門亭子”。

“鎩”就是煮鹽用的鐵撇鍋，后來在鹽灶周圍居住的人漸多，形成村莊，派生出潘家、華家、曹家等地名?，F(xiàn)在引申稱鍋子為“鍋”，圓形的帶淺凹形的器具一般也稱為“”。

“團”，唐代用盤鐵來煮鹽，每灶都有好幾戶共煎，稱為“團煮”“團煎”?，F(xiàn)在方言中，“團著塊兒”就是好多凝聚在一起的意思，“兜六團團”是指四周的意思。

“垛”，鹽民將鹽聚集在一起稱之為“鹽垛”，秋冬季將海灘草蕩的草收割起來留著煎鹽用，堆成的一個草堆，稱為“草垛”，后來引申為四周臨水居人的大土墩稱之為“垛”，如“梁垛”“何垛”“張家垛”等。

還有一些是以海邊特定事物所引申的方言，如瓊港的“驚”，字典里面以前就沒有這個字，現(xiàn)在收錄了，“弦”在東臺海濱方言里是擋住的意思，如“瓊好了”即擋住了。

“圩”，即海水沖來的泥沙形成的高地，現(xiàn)在方言“在圩上”，指在高的地方。

以前煎鹽廢棄下來的咸鹵水稱為“消”，這種“消水”很咸，現(xiàn)在如果菜做咸了，就稱之為“菜太消了”，因煎鹽取消的速度很快，“消”在方言中又有快的意思。

鹽民們在陰雨天不好煎鹽，燒不起來鹽灶就稱為“熄火”或“散火”，現(xiàn)在演變成“事情辦不成了”“分散開了”。

像這些海濱所獨有的方言，還有很多，仔細品讀，才能知道它們的內涵。

三、漁業(yè)生產形成特殊避諱

海濱漁民長期在海上漂泊，以船為家、以漁為業(yè)，因漁業(yè)生產的高風險性，他們很少使用不吉利的詞匯，讀音與忌諱字詞相近的也都改成另外一種說法，體現(xiàn)了海濱漁民趨利避害、求福避禍的心態(tài)。

比如漁民在船上說話不能有“fan”的讀音，對漁民而言，最忌諱翻船的事故發(fā)生，所以要回避這一類的字眼。如一條大魚的一面吃完不能翻過來吃另一面，只能將魚骨夾去，再吃下面的，稱之為“轉了吃”；吃南瓜稱“吃轉瓜”，因南瓜又稱番瓜，“番”音同“翻”，不吉利；舌頭稱“招財”，因“舌”與“蝕”同音，不吉利，漁民怕蝕本，故稱為“招財”；眉毛稱“時毛”，因“眉”與“霉”同音，漁民忌諱之，呼為“時毛”。

姓氏讀音上也同樣有講究，如姓“梅”的要說成姓“時”，“梅”與“霉”諧音，讀成“時”，就有“時來運轉”的意思；姓“孟”的與“夢”諧音，不吉利，就改成為“渾”，“渾”有“渾渾噩噩”的意思，意即做夢是稀里糊涂的事情。

漁民對各種潮水亦有其獨特的說法，“五潮水”稱“半汛潮”，“五潮”音同“舞潮”，潮水跳舞大不吉利，因正處于十個潮汛的中間，故名；“七潮水”稱“草灘潮”，弦港方言“七”與“吃”音同，“吃潮汛”乃大不吉，因該潮水可漲至草灘處，故名；“十潮水”稱“下網(wǎng)潮”，瓊港方言“十”與“失”音近，且“十潮水”處于潮汛跌水轉小汛起始，舊時漁民小汛時可下網(wǎng)作業(yè)，故名。

東臺海濱方言中，還有一些常見的避民間忌諱、而變換了說法的：魚死了稱“文了”；魚打少了稱為“否了”；吃飽了稱“撐了”；吃不下去，稱為“蝕住了”；豆腐稱“陡富”；斧頭稱“代富”；水小稱“水直”；燒鍋稱“拯鍋”；失火稱“走水”；吃稱“淘”；湯勺稱“瓢兒”；蟹稱“?！保蛔鰤舴Q“做想象”；海里的浮尸稱“元寶”；生病稱“有講較”；空稱“滿”；蝦子稱“哈子”。

漁業(yè)生產對大自然有極大的依附性，漁民的這種方言特點不僅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也是他們在長期海上生活中形成的一種自我保護機制。

四、風土基因編織鄉(xiāng)音密碼

方言是地域文化的活化石，東臺海濱方言在歷史更迭和人們與自然博弈中沉淀并形成。

東臺海濱方言深植于文化典籍的土壤，民間流傳中完成對經典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讓典籍智慧落地為生活語言。如海濱漁民稱殺魚為“魚”，《說文》記載“，楚人謂治魚也”。而現(xiàn)在所有教材都不用“”，而用“刮鱗”“剖肚”“宰殺”等表述，雖通俗易懂，但顯得繁瑣，而“”一個字代表了許多，更有文化內涵。

“吃的什哩杲昃”，外地人聽不懂這句話。在《詩經·衛(wèi)風·伯兮》中有“杲杲日出”之句，《文心雕龍》解釋說：“杲杲為日出之容。”《易·豐》云“日中則昃”，《說文》解釋說：“昃，日在西方時側也?！碧枛|升西落，“杲昃”因此被借指東西方位，再引申為泛指任何事物的“東西”，“吃的什哩杲昃”就是吃的什么東西。

“釜冠”，即鍋蓋，“釜”是鍋的意思，項羽當年“破釜沉舟”，其實就是把煮飯的鍋全砸了；“冠”是帽子，這是許多人都知道的。“釜冠”就是鍋的帽子，這是一個帶比喻意味的形象化說法，鍋當然無須戴什么帽子，它的帽子，就是一頂鍋蓋。

“神氣大六國”則相傳源自戰(zhàn)國時期蘇秦六國拜相的典故。蘇秦當時做了六國的宰相，很是威風，現(xiàn)在指人精氣神十足。

海濱方言中亦留存著先民與海洋共生的智慧。如曾經為了擋海水筑的堤壩一“堰”，隨著大海東移，已經失去本來的作用，卻在方言中留下了印記，如“打堰”表示把土筑高；而“茅缸”是“廁所”的意思，源于過去漁民搭建的簡易廁所，在茅草棚下安一口大缸；船上用于取暖的“湯婆子”，是用銅錫或者陶瓷做的，用上了它就好像有個婆娘在幫著暖被一樣，也成了方言詞匯。

長期的口口相傳更是孕育了大量方言，這類方言也就是海濱方言中最主要的部分。如月亮稱“臘子”，從前稱“一大頭”，現(xiàn)在稱“等時”，爸爸稱“拜拜”，樹苗稱“樹秧子”，吃飯稱“吃茶飯”，受苦稱“挨搞”，捉迷藏稱“躲蒙球”等，舉不勝舉。

（作者簡介：章國榮，東臺市新四軍和蘇中抗日根據(jù)地研究會理事，江蘇省餐飲行業(yè)協(xié)會文化委員會副主席。）

欄目編輯：胡渝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