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學原本就是高度復雜的,是一條曲曲彎彎、時急時緩的河流,可惜在強烈的對比下,很多人的頭腦則相當簡單,只不過隨便到了它的哪個灣流處,舀起一碗水來淺嘗一下,看看它在這個階段有幾種成分,爾后就按照這個配方去自產自銷,再不管西方本身還會起什么變化了。
中文世界里的“美學”就是這樣?;仡櫰饋?,所謂“美學”,還有“比較文學”,都是早年王國維無意間引進的。進一步說,他還就用同一篇文章《〈紅樓夢〉評論》,暗中貼合著舶來的西學家數,活生生地創(chuàng)造了一門“新紅學”,當然這門煞有介事的學問,如今大概也已經走向式微了。
我在早年《西方的丑學》中指出過,“美學”一詞的翻譯,只是來自文化傳播中的“生產性”,或者說,是來自薩義德所講的“理論旅行”。當然,這種“美學”話語在傳入中國乃至很多非西方社會之后,為什么會轉而成為那里的熱門或顯學,這一點如果從比較的角度,也是值得好好研究、蘊藏著很大價值的;也就是說,即使“誤讀”也是在根基上有跡可循的,甚至透露了很多不為人知的奧秘;所有專事比較的研究,都是最喜歡盯住這種“誤讀”或折射的。
又到了一九四九年的轉變之后,“美學”那種大體上“無害”,又能增加“升平”景象的性質,正好能在萬馬齊喑之際,借這種機會逆勢擴張起來,這就跟清代“學術轉向”有了異曲同工之處。無可否認,我的老師李澤厚當年也是借著談論“美學”出道的,他后來在同我的閑談中,也坦承過那大體上就屬于“準風月談”。
只不過,重新打開國門之后,“美學”這種“不明覺厲”的“西學”,也逐漸露出了自己的破綻。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期,鄧正來曾把大家請到商務印書館,要組織翻譯《國際社會科學百科全書》,以慶祝商務印書館的百年大慶。我猛一聽還真嚇一跳,以為又會弄得負擔很重,可到了最后卻是啞然失笑,原來搞社會學的蘇國勛,還有搞宗教學的何光滬,都是每人分到了整整兩大卷,那么就只好分頭忙碌去分包了,而我卻只分到了區(qū)區(qū)一個詞條—“美學”??梢?,這能算哪門子的熱門或“顯學”?
回顧起來,恐怕大家今天都很難想象,“美學”曾熱到了什么程度!記得社科院哲學所的美學室,每周二上午都注定門庭若市,那些編輯、記者還有外地的學者,絡繹不絕地前來拜訪,當然主要是來朝拜李澤厚?!捳f回來,畢竟是養(yǎng)成了思考習慣的人,即使在如此風靡的“美學熱”中,李澤厚對于“美學”究竟在研究什么還是繼續(xù)有所思考、遲疑和反省。這某種程度上反映在他那篇《美學的對象與范圍》上。在我后來為《藝術與社會譯叢》所寫的總序中,還憑著記憶就此回顧道:“李老師還曾在一篇文章中,將視線越出‘美的哲學’的樊籠,提出了由于各種學術方法的并進,已無法再對‘美學’給出‘種加屬差’的定義,故而只能姑且對這個學科,給出一個‘描述性的’定義,即包含了下述三個領域—美的哲學、審美心理學、藝術社會學。平心而論,這種學術視野在當時應是最為開闊的。”
可與此同時,又因為李老師總還是把藝術社會學,納入了他那種廣義的、無所不包的“美學”,就迫使我在這篇總序中又寫道:“由于長期閉鎖導致的資料匱乏,卻使當時無人真能去顧名思義:既然這種研究方法名曰‘藝術社會學’,那么‘藝術’對它就只是個形容性的‘定語’,所以這種學問的基本知識形態(tài),就不再表現為以往熟知的、一般意義上的藝術理論、藝術批評或藝術歷史—那些還可以被歸到‘藝術學’名下—而毋寧是嚴格意義上的、把‘藝術’作為一種‘社會現象’來研究的‘社會學’?!?/p>
這種認識上的偏差,就在實踐上導致了相應的錯配。這突出地表現在,考慮到藝術現象的極度復雜性,一方面,我們對于“美學”的投入是過于龐大了;另一方面,我們對于藝術社會學、藝術人類學、藝術心理學等的投入,則要么過于貧弱和單薄,要么干脆暫付闕如。直到人們在學術界的內部,把“美學”給弄成了“壯夫不為”的無聊事,又在與學術界接壤的出版界,把“美學”給弄成了“談美色變”的煩心事。
也正是出于這樣的問題意識,我才在為盧文超所寫的一篇新序中指出:“也正因此,我其實更主張為此生出‘千方百計’來,也就是說,不光是傳統(tǒng)的哲學、藝術形態(tài)學,就是當代的社會學、人類學,以及更加前衛(wèi)的腦科學、生理學,乃至往往遭人詬病的政治學、經濟學,都可以在各自的學科名稱之前,再加上一個作為定語的‘藝術’,如此方能對‘藝術’多增添幾分了解?!?(劉東:《如果齊美爾讀到貝克爾—序〈作為互動的藝術〉》)
久而久之,在學科代碼的強力保護下,如今大概全世界的“美學”人口,基本上都居住在咱們國家了,這跟馬克思主義的情況差不多。正如我在那篇總序中接著寫道:“在缺乏足夠國際互動的前提下,這種不斷‘自我發(fā)明’的‘美的哲學’,在國內信息不足的貧弱語境中,與其說是一門舶來的、跟國外同步的‘西學’,毋寧說是自說自話的、中國特有的‘西方學’。而其流風所被,竟使中國本土擁有的美學從業(yè)者,其人數大概超過了世界所有其他地區(qū)的總和。”
鬧心的是,雖則“美學”據說是一門“藝術哲學”,可實際上,它的相當多的從業(yè)者,其實是既不懂藝術,也不懂哲學。正因此,在瞎編無論哪位古人的“美學”的同時,他們又只能放過真正的藝術現象。這里當然首先是指那些傳統(tǒng)的“藝術”現象,它們迄今還是只能一如既往地,拱手讓給傳統(tǒng)的建筑學院、美術學院、音樂學院、戲劇學院、舞蹈學院、電影學院和文學院,去各守一攤、各擅勝場,當然也都由此遇到了專業(yè)限制。
更不要說,還有許多更加時新的,同樣涉及了感性心理的題目,有待人們去發(fā)揮創(chuàng)造精神,一個個地進行調研。比如,到處鬧騰的廣場舞是怎么回事;總是令人失望的央視春晚是怎么回事;從圓明園到宋莊的畫家村是怎么回事;在廈門和深圳的油畫基地是怎么回事;在橫店濫造出來的抗日神劇是怎么回事;總是爆火的歌星演唱會是怎么回事;一再變幻的室內外裝修設計是怎么回事;還有,風靡一時的韓國整容之旅是怎么回事;在北方農村被普遍當成“新民俗”的脫衣舞又是怎么回事……大家對這些謎團都不怎么了然,都還有待研究者去把真相揭示出來。
更不用說,還能再像我們在這套譯叢中所示范的,去研究好萊塢是怎么從粗俗變?yōu)楦哐诺模蝗パ芯烤羰繕肥窃趺幢M興發(fā)揮的;去研究生活時尚是如何打造、轉換與傳播的;去研究小說是如何迎合大眾閱讀心理的;去研究旅游市場是如何迎合與利用繪畫性的;去研究鄉(xiāng)村音樂是怎么“發(fā)明”民間傳統(tǒng)的;去研究業(yè)余藝術家是怎么被認定為本真的,不一而足。
并不是說,既然藝術社會學最擅長研究這些,那么在人類的感性心理活動中,就只剩下這些“下里巴人”的東西了。其實在前不久,我還剛向譯林出版社推薦了一個新的選題,即丹尼斯·達頓的《藝術本能》,其副標題為“美、快樂與人類進化”。這也就意味著,至少從我個人的角度來看,是贊成把藝術研究與生物本能結合起來的,以便能體認到“審美”屬于生就的天性,它源自長期進化過程中的自然選擇,而不能只歸咎于對它的后天社會建構,乃至于再準此而把它徹底相對化。
這就是我何以到了那篇總序的最后,會援引著石濤來主張“不立一法,不舍一法”的原因。到了給盧文超的新書作序時,我還換了一種方式再次強調說:“如果從‘煉意’的更高要求出發(fā),既然都已經想到了這里,要是再讓我來構思一本書,我可不愿意就這么老實巴交,而會干脆去對付這個‘飛去來器’,也就是說,我會在更大膽飛揚的想象中,去設想一本《如果齊美爾讀到貝克爾》,代替他去思考是要全盤接受呢,還是徹底反駁貝克爾,而且更可能的是,他也可能會更加富有創(chuàng)意地,把原屬于自己的兩個側面,再給有機地結合與升華起來,從而以一種更為全面的理論形態(tài),來兼顧社會層面中的美學向度,以避免我在‘第二句話’中所說的乏味?!?/p>
順便說一句,我還向譯林出版社推薦了約翰·克萊默的《視覺與社會:從藝術的角度來看社會學與人類學》。這本書受了法國藝術社會學家娜塔莉·海因里希的影響,不是去關注社會對于藝術的影響,倒轉而關注藝術對于社會學的性質與原則的影響。所以,雖然還是在探討藝術與社會的關系,可此間的關系到這里又顛倒過來了,不再是the sociology on art,而是art on the sociology 了,或者說,不再是thesociology of art,而是the sociology from art 了。而基于這樣的視角轉變,此書也就重置了藝術研究同社會學與人類學研究之間的關系,并由此探討了它如何不為人知地影響了社會學理論,尤其是這種理論對于社會運動、社會變革、城市、空間構成等的研究。等這本書又被譯出來之后,也希望大家能好好地讀一遍,看看能否啟發(fā)出新的研究方向,不再只是把“藝術”當成受動的東西,而是也把它當成主動的、活躍的,或者更理想地,是把“藝術”與“社會”兩者都當成互動的。當然由此一來,我們今天這個會議的標題,也就不應只是“作為社會現象的藝術”,而同時也應是“作為藝術現象的社會”了。
不過無論如何,再回到前邊的那條主線,即使是主張“不立一法,不舍一法”,鑒于當今這種拖延已久的資源錯配,我還要在這里再次明確地提出,應當把當年設想的籠統(tǒng)的“美學”,理解為不斷往下分家的“李爾王”。正如我在剛發(fā)表的一篇文章中所講的:“雖說無論是‘審美’或‘美感’的問題,還是‘藝術’或‘藝術家’的問題,都曾被長期置于傳統(tǒng)美學的范圍,然而,我們直到現在才能看得清晰:它們原本并不屬于同一類問題?!纱艘簿蛯е铝耍绻嫦肴ソ鉀Q前一類的問題,就要去仰重作為自然科學的腦科學,以及基于進化論的動物心理學;而如果真想去解決后一類的問題,則要去仰重作為社會科學的藝術社會學以及藝術人類學?!保▌|:《藝術、道德與禮樂—兼論傳統(tǒng)中國的“禮樂精神”》)
到了什么時候,能看到我們的相應學術人口中,大部分都是專攻藝術史、藝術社會學和藝術人類學的,乃至也頗有專攻審美腦科學、藝術心理學的,只是偶爾也有一兩個專攻“美學”,即老派的“美的哲學”的,我們的資源調配才算是大體得到了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