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奉雉》是《聊齋志異》中很別致的一篇小說。它沒有蒲松齡筆下常見的花妖鬼狐,也沒有驚悚、懸疑的情節(jié),卻是我心目中最具蒲松齡氣質(zhì)的作品?!顿Z奉雉》的故事,其實就是蒲松齡在精神世界里度過的一生,他渴望得到的、奮力鞭撻的、掙脫不開的世俗元素,在這篇小說里都有。
賈奉雉是甘肅平?jīng)龅囊幻麜?,與蒲松齡筆下的其他讀書人相似,他也是才華橫溢,卻在科舉之路上不順利。他確實文采斐然,但不擅長也不喜歡八股文,自然沒法博得功名。有一天,賈奉雉遇到一個姓郎的秀才,郎秀才讓他熟記幾篇七拼八湊而成的空洞文章,又在他身上畫了一道符。賈奉雉走上考場,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文章的內(nèi)容,雖然他覺得這是篇文理不通的文章,但還是按照郎秀才的意思,將文章寫在了考卷上。他沒想到的是,這樣的文章竟然幫助他考了第一名。他羞愧不已,就想著遠離人群,做個隱士。郎秀才便指引他到了一處山洞,將他引薦給一位老人。這位老人擅長道術(shù),為了考驗賈奉雉隱逸的決心,先讓一只老虎去嚇唬他,又變出他的妻子來誘惑他。賈奉雉經(jīng)得起老虎的考驗,卻墜入了假妻子的溫柔鄉(xiāng)。老人見狀,便把賈奉雉攆走了。
賈奉雉離開后,回到家,卻發(fā)現(xiàn)世界已經(jīng)完全變了樣。打問一番,他才發(fā)現(xiàn),就在他去山洞尋仙的短暫時間里,人間已經(jīng)過了一百多年。他的兒子和長孫都死了,二孫、曾孫、玄孫還在,但都不成器,日子過得很貧窮。更神奇的是,當年賈奉雉出走后,他的妻子也進入昏睡狀態(tài),一睡就是一百多年,如今也醒了。時隔百年,夫妻重逢,自然歡喜。但賈奉雉的后人不愿意贍養(yǎng)他們,他們只能自食其力。賈奉雉認清現(xiàn)實,決心再次投身科舉考試。
經(jīng)過努力,賈奉雉終于考中進士,還被皇帝封官。他和家人的生活也因此好了起來,他們過上了幸福、富足的日子。后來,他以御史的身份巡察兩浙地區(qū),為官清廉,剛正不阿,深受百姓愛戴,卻得罪了不少官場的既得利益者。賈奉雉雖然為人正直,但沒想到他的二孫打著他的旗號在鄉(xiāng)里橫行霸道、作威作福,有政敵舉報賈奉雉,導(dǎo)致他鋃鐺入獄,最后他與妻子一起被發(fā)配充軍。
在被發(fā)配的路上,賈奉雉不禁感慨官場險惡。有一天,行至海邊,他和妻子看到有一艘大船靠近。一個神采奕奕的人從船上下來,正是郎秀才。原來,郎秀才是來接賈奉雉再續(xù)當年的仙緣。這一次,賈奉雉不再猶豫,借助郎秀才的道術(shù)上船,他的妻子也被一條白練救上船。三人一同遠航,從此開啟逍遙人生。
這是一個仙緣失而復(fù)得的故事,也給身處科場與官場積弊之中上下沉浮的人些許安慰。賈奉雉的家鄉(xiāng)甘肅平?jīng)?,距離蒲松齡所在的山東淄博有很遠的距離,即便有故事原型,估計在如此漫長的傳播距離里,故事也變形好幾次了。不知蒲松齡從哪里聽到這個故事,但從文本的完成狀態(tài)來看,可謂因果循環(huán),前后呼應(yīng),是很有意思的環(huán)形敘事結(jié)構(gòu),也帶有一定的反思色彩。而且,反思并不是借助辛辣諷刺與尖銳批判實現(xiàn)的,而是結(jié)合蒲松齡的切身經(jīng)歷體現(xiàn)的。
蒲松齡曾經(jīng)多次在科舉考試中失敗,或許在無數(shù)個難以入睡的夜晚,他曾質(zhì)疑過命運為何如此對待他。才子總是有點傲氣的,很容易自認為懷才不遇。蒲松齡是否擅長做官,我們不得而知,但他不擅長寫八股文,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蒲松齡對于八股取士有種很矛盾的心理:一方面,他并不認可這套選拔標準;另一方面,他在現(xiàn)實中又不得不低頭,甚至有點羨慕那些既能寫八股文又有真才華的人。
因此,蒲松齡在《賈奉雉》小說結(jié)尾處慨嘆:“世傳陳大士在闈中,書藝既成,吟誦數(shù)四,嘆曰:‘亦復(fù)誰人識得!’遂棄去更作,以故闈墨不及諸稿。賈生羞而遁去,此處有仙骨焉。乃再返人世,遂以口腹自貶,貧賤之中人甚矣哉!”這里提到的陳大士,是明末“臨川四大才子”之一的陳際泰。他才學(xué)驚人,寫文章特別快,據(jù)說一天能寫二三十篇文章,而且很擅長寫八股文。但他早年十分高傲,參加科舉考試時,寫完文章后,讀了好幾遍,只慨嘆一番:“這樣的文章,誰能賞識呢?”然后竟然把好文章扔掉了,又重寫一篇反而不如之前的文章。后來,他改變思路,認真應(yīng)試,在六十多歲的時候才考中進士。
《賈奉雉》是《聊齋志異》中少數(shù)讓人讀了不會有太強“爽感”或“獵奇感”的作品之一,甚至有一種難以掙脫的“中年感”——疲勞、無力,不再有青春的熱血,也沒有老年的豁達,在理想和現(xiàn)實的邊界地帶孤獨徘徊。好在,賈奉雉最終從這種糾結(jié)的狀態(tài)中走了出來,與友人、妻子泛舟江海,逍遙世外。這可能是蒲松齡的一個美好希冀,是苦悶心靈的精神寄托,只能借助小說創(chuàng)作來實現(xiàn)。
(聶小倩摘自《北京晚報》2025年4月13日,肖文津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