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微信群里分享了一首詩《關(guān)于綠豆的寓言》。一些詩友反映“看不太懂”。確實,詩中的一些句子不好懂,譬如“綠豆只在音樂里變成正方形”“每一粒綠豆里藏著一口煮綠的鐵鍋”等。這寫的還是大家熟悉的綠豆嗎?變成正方形的綠豆,藏著一口鐵鍋的綠豆,讓人理解起來簡直跟做高等數(shù)學題一樣難。
有詩友問:你看得懂嗎?我老老實實地回答:有許多地方,我也看不太懂??墒俏矣置靼?,看不太懂并不影響這首詩的質(zhì)地和傳播,也就是說,是否看得懂并非判斷一首詩是好是壞的可靠標準。一些看似很好懂的詩歌,偏偏仍有挖掘不盡的詩意。
打個比方。我們寫一首關(guān)于西紅柿的詩。你覺得“西紅柿”這個詞有些洋氣,甚至有一些現(xiàn)代感,但有的人可能不喜歡這樣叫,有的人可能不太懂西紅柿究竟是水果還是蔬菜,于是你就把“西紅柿”改成更多人能夠接受的“番茄”。然后,繼續(xù)寫番茄,寫著寫著你發(fā)現(xiàn)自己寫出的東西,大家都一清二楚。那么,這還有繼續(xù)寫下去的必要嗎?我們寫出來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詞語、每一句話,所有人都看得懂,有些讀者甚至比作者自己還要懂得多,這樣分行出來的句子還是詩歌嗎?這時候,恐怕你會動搖,甚至會失去信心,中斷自己的寫作。
我在想一個問題:一首真正的詩里面,那些看不懂的東西是不是恰好就是詩?或者說,一首詩里看不懂的所在是不是它的核心區(qū)域?在一個大家都熟悉,熟悉到視若無睹的事物身上,寫出“看不懂”的部分,那是不是一個詩人更應(yīng)該有信心的地方?有人說,現(xiàn)代詩的一大特征就是“晦暗”,那么看不懂一首詩真的太正常不過了。
再打個比方?!鞍兹找郎奖M”,詩行中的這五個字,我們真的已經(jīng)全部看懂了嗎?試問:日頭為什么是白的?這個白既是顏色,也是時間,甚至還可以是空間。詩人在浩瀚無窮的時空里有一種斬釘截鐵的態(tài)度,重新命名了大家看似都懂的日頭。再說“依”字,我首先把它看成一個動詞,但我的語感又告訴我,它不僅僅是一個動詞。它描述出了一個軌道,一個留給日頭的軌道,仿佛有誰在宇宙中凝視并矯正著日頭的運行軌跡。而且,日頭跟山貼得多近啊,我甚至能夠想象到日頭的皮膚摩擦著山的脊背…日頭夠大了吧,卻也只能“依山盡”。請想象一下,這樣的山該有多么巨天的體量,該有多么宏偉的氣勢。然而,這是日暮時分,天地祥和,因此我們反而讀出了一種松弛感。一個“盡”字也不那么好懂,因為詩人是寫完了這個句子,其中的詩意卻剛剛開始。
一千個讀者眼中就會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同理,一百個人讀同一首詩,依舊會有不同的理解。這種現(xiàn)象說明,我們是讀懂了,還是沒有讀懂呢?讀不盡也便是讀不懂吧。那么,我們自然不應(yīng)糾結(jié)自己為什么不太看得懂一首詩,反而應(yīng)該對自己的這種正當反應(yīng)充滿信心。
回到《關(guān)于綠豆的寓言》這首詩。我這樣理解在音樂中變形的綠豆:我們平時聽音樂,會從聲音中聽出泉水的清涼、花草的芬芳、絨布的柔軟和高山的巍峨,那么綠豆在音樂中進行一番變形,是不是也算正常呢?至于為什么會變成正方形,也許是想象力對真實世界的拆解和重塑,也許是為了更準確地契合某種心理,也許是為了克服疼痛而決絕地走向物化、幾何化。想更好地看懂“每一粒綠豆里藏著一口煮綠的鐵鍋”這句詩,則需要聯(lián)系曹植的《七步詩》,“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也許讀著讀著,我們就豁然開朗起來。
看不太懂,反而激發(fā)了我們讀詩的興趣和進一步探索的勁頭,難道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