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剛,河南固始人人,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莽原》《躬耕》《散文選刊》《散文百家》《河南日報》等報刊。
一
冬至以來,氣溫驟降,居處淮地,并無供暖,一室之內,不多會兒,冰涼的空氣便一擁而上,一日辛勞工作累加的疲倦,唯一可消解體乏,又可抵御寒冷的良方,便是晚飯后的散步。
隔窗而望,華燈初上,昏黃的燈光,將夜色照出一片暖意融融,讓我有了與某種未知之物相遇的期待。
換上“足力健”,豎起祅領,輕輕掩上房門,我悠然踆出小區(qū)西門,一路朝北。
在這條名曰鵬程的路上,“\"“\"的字牌格外醒目,此刻,依然有一些燈盞在亮著,我知道,那是加班的人,以某種螺絲釘?shù)膱允兀T釘在社會運轉的機器上,我相信,在別處,一定有一盞燈為這些加班加點的人,在徹夜亮著,那是家人無言的守候。
毗鄰的小區(qū),門面房鐵門緊鎖,早早融入夜色了,白日里的喧囂,像一面敲了一整天的鑼鼓,此刻偃息下來。那些我偶爾路過時,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們卸下了一天的疲累,回到家中,享受勞動之余,闔家團聚、燈火可親的饋贈。
明亮的路燈,投下默默的清輝,高天的梧桐樹,輕風吹過,便沙沙作響,像一首沉靜而舒緩的樂章,我不曉得,這樂章,該歸功于輕風,還是樹葉?轉而一想,我知道,這樂章其實既屬于輕風,又屬于樹葉,這些已到枯萎時節(jié)的樹葉,像金箔一樣,在輕風的拂動下,相伴了一夏,敘說著最后的告別,不舍,卻又因循著自然,坦然接受自身的生命之旅。落地的黃葉,時而聚攏一處,時而四處飛散,儼然成為弱不禁風的蕭瑟之物。
每每著到年邁的清潔工,在艱難地一遍遍打掃,我不禁疑思:為什么要栽這樣的行道樹,還有那滿城飄絮的大關楊?這些樹木,它們怎會知曉這些身穿橙黃衣服的人,如何夜以繼日辛勞地灑掃?但其實這也是生活,需要這多樣而繽紛的樹木,裝點這個世界。
路西,是一棟棟30層的在建高樓,于灰褐的夜幕中,凸顯出黑駿的高影,頂端橫在半空的塔吊,抬眼望去,使人有一種壓抑的感受,我想起那句兒時便熟悉的詩: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如今,樓越來越高了,星辰似乎也伸手便可摘取,但實則,那漫天的星斗,卻是越來越不可窺見了,究竟是什么遮蔽了我們的望眼呢?
許是停工太久的緣故,沒了往昔工地的燈火輝煌,這些野蠻生長的鋼筋水泥森林,只好借著遠處的光,兀自孤獨地矗立著、靜默著。
二
路的盡頭是信合大道,不時有車輛穿梭往來,也有不少人或行色匆匆,或安步當車,開啟了晚間鍛煉和歸家的旅程。路北是待開發(fā)建設的安置區(qū),路南仍是圍擋里的在建工程。
我沿著綠化帶一路西行,很快拐上了百川路,這條路有城北標志性建筑一一固始三館,分別是科技館、青少年活動中心、老干部活動中心。
透過柵欄,遠遠看見燈光球場上,一群青少年揮汗如雨,嘭嘭的籃球撞擊聲和吶喊喝彩聲,如潮人耳。
我憶起今春與秋日的一幕幕,每每早起或傍晚,我總愛到這里溜達?;蛞蛉^的題名書法系師范同門師兄揮毫,以致仰慕而頻頻至此揣摩筆意;或因場館內完備的體育設施,牽引了我的目光與步伐;或因那場地的視野之空曠,和清晨少人行至,而為我所獨有一般……
總之,我喜歡踏上那紅褐色的塑膠跑道,或疾行,或慢跑,用腳步丈量出整整三圈;而后,振臂、壓腿、做俯臥撐,臨了,還不忘在躺椅上曲體前伸……直到渾身透出些微汗,有了一種酣暢之感,帶著這份晨起的享受,欣然開始一天的工作。
天氣轉涼后,因對溫暖被窩的貪戀,讓我為自己找出許多種托詞,情愿舍棄這份早起的享受,想到此,嘴角不由得擠出一絲苦笑來,我知道,我成了懶惰者。
開春后,我告訴自己,一切要從頭開始。
三
緩步慢行,場館右前方是名噪一時的啤酒花園與奧斯卡酒吧。疫情前車水馬龍,生意火爆,常于半夜三更傳出激情嚎叫聲、玻璃碰撞聲、嬉笑怒罵聲,甚或警車的陣陣鳴笛聲,如今卻是“門前冷落鞍馬稀”了。
當下經(jīng)濟不景氣,開發(fā)商老板腰包癟了,年輕人也在勒緊腰帶過日子,沒有閑錢瀟灑了,往日的喧囂歸于沉寂,歸于夜色中,巨天的空缺,壓抑的空洞。
對我而言,這些夜晚的吵鬧遠去了,但昔日的熱鬧,其實又是這個世界原本該有的常態(tài),我究竟是該為享受到夜晚的安寧而欣喜,還是該為安寧背后的凋零而悲觀呢?
作為一個寫作者,我的內心,實則悲欣交集。
四
歡快的舞曲吸引著我,加快了腳步。
位于百川路與花花市街交會處的,是新惠生活超市。門前,幾位女士可勁地甩著手臂,抖動健美褲緊裹的長腿,閃轉騰挪,回眸顧盼,舞步生風,享受著歲月靜好的慢生活,為偏僻的路段增添了生機與活力,也讓不少年老的旁觀者駐足欣賞,從那群人的律動中,為自己也找尋到一點生機與活力,懷想著過去的青春歲月。
在這條僻靜的街道上,細看兩側的商鋪,大多閑置著,“暢達黃金鋪,致富加速度\"\"5萬即享臨街鋪,租金返現(xiàn)兩頭賺”的招商彩繪匾額,字跡早已斑駁陳舊,積滿了塵垢,與之相對應的,是它們從未實現(xiàn)過臆想中的繁華景象,時過境遷,現(xiàn)實只會讓這份美好的愿景,一再蒙塵。
十年前,我坐車回縣城,同車的來自安徽合肥的男士,途中問我,你們河南人建房咋處處愛留門面?哪怕村部旁蓋房子也有卷閘門,是不是“家家生意,戶戶經(jīng)商啊”?此番話令我汗顏無語。我知道,他說的“河南人\"絕非廣義上的所指,而是狹小版圖上的、與安徽省葉集區(qū)一河之隔的,我們的固始縣城。
這個夜晚,望著灰塵將會越積越厚的招商匾額,我又該如何回答那個來自十年前的問題呢?
五
繼續(xù)往前走,街區(qū)的光線,由晦暗漸至通明透亮起來,前方燈火璀璨處,是花花市街的核心商業(yè)圈。
大小超市、美容美發(fā)、酒樓飯館、隨意小吃、菜鳥驛站、順豐快遞、針灸館、衛(wèi)生室、美甲花藝、浪漫足浴……更有三五百米抬頭便見的藥店藥房,門牌闊綽,霓虹閃爍,裝飾華麗,廣告誘人,魅惑著你的雙眼,牽絆著你的雙腳。
我不止一次地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起,我所住的小城,我的小區(qū)四圍,各色大藥房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
思鄉(xiāng)麻辣串、戶部巷燒烤、自助旋轉小火鍋、柳王雞柳、正宗雞蛋灌餅、靈寶肉夾饃、道口燒雞、十里香臭豆腐、雜糧煎餅、愛情麻辣燙、金見花甲粉、衢州鴨頭、武漢周黑鴨、廣東螺螄粉、梅干菜扣肉、章魚小丸子、過橋米線……
我相信,每一個真正熱愛生活的人,只要看到這些一一羅列出來的名字,都足以從這些字眼中,感受到人間煙火的溫暖,人聲鼎沸的熱鬧,這些市井喧嘩,這些真實可觸的生活,不正是活著,最引人眷戀之處嗎?
我流連在這些煙火之中,但也自知人到中年,胃腸蠕動功能衰退,這些引人垂涎的美食,我早已過了與之相遇的年齡,便快速穿過這干滋百味、風味萬般的各色小吃攤點,信步來到蓼城大道。
在冷躔颼的街角旁,一對拉平板車的,年齡約莫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夫妻,引發(fā)了我的注意。
耀眼的街燈下,男子埋首收拾賣剩下的山藥,打捆、系繩、裝車,在他低頭的瞬間,他脖頸處密密白白的短發(fā),如冬天霜打的草叢,與那張其實還顯年輕的面龐,形成了極大的反差,分外扎眼。近旁的女人,一邊就著開水啃著白饃,一邊很知足地自言自語道:“今天不賴,開過年,孩子的學費攢夠了。
幾乎剎那間,我的眼睛濕潤了一一從她那飽經(jīng)風霜的面頰上,我分明看到此情此景,多么酷似我的二姐。
那些年,她也是這般辛苦地討生活,起早貪黑,樂觀并堅忍著,她常說的話是:人嘛,活到這世上,都是命,命好,要好好活,命不好,更要好好活啊,我倒要看看,活不活得出好來……
“喂,山藥咋賣的?”
“兩塊五一斤。”
“來十斤!”
“好咧!”
遞過現(xiàn)金的一剎那,我像是把錢遞給了多年前的二姐。
六
悄然轉身,小區(qū)已是方家燈火。
這個路段,我一次次走過,我已經(jīng)適應了這樣簡單樸素的生活,從俗世煙火里,獲得了一個普通人的心靈滿足與幸福,也在司空見慣的事物面前,找尋到一點身為寫作者,那些“人之所以為人\"的高貴之處。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所謂人間溫暖,可能就是你身陷逆境,身處黑夜之中踽踽獨行時,無論多晚,那一盞永在守候著你歸家的燈,那一餐安坐在暖爐上的飯菜……
那樣,即便你一人獨坐,也是燈火可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