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雪而歸

葉靈，女，本名鄭毅，河南靈寶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文藝報》《湖南文學(xué)》《山花》《四川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等，被《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轉(zhuǎn)載，獲首屆延安文學(xué)獎、第二屆杜甫文學(xué)獎。出版散文集《秦淮水骨》《耳語》《破繭》等。

雪落，如前年的今日。

從清晨開始，漫天的雪紛紛揚揚。遠(yuǎn)處的山川、河流，近處的房屋、樹木，都消失在這蒼茫中。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rèn)為，父親并沒有離開我們，他只是想清靜了，暫時消隱于那場大雪之中。

父親確實走了。那道替我遮擋死亡的高墻瞬間坍塌了。生老病死如打開的潘多拉盒子，一個個面目掙獰地站在了眼前。一直想為父親寫點什么，或許，這是讓父親永恒的唯一途徑一一想讓他在文字中復(fù)活，使自己重新獲得父母雙全的童年和天真。

當(dāng)再次回望父親的一生時，我卻不得不承認(rèn)這樣一個殘酷而無奈的事實一一這么多年來，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過他的內(nèi)心。我自以為所了解的全部，其實也不過是日常生活的一些表象，甚至還不及一些來自母親口中的關(guān)于父親的轉(zhuǎn)述。或許是太熟悉了，便很少想到要去了解些什么，交談也常常被一些鹽咸茶淡的日?，嵓?xì)所淹沒。于是，最親近的人有時倒會成為最隔膜的人。

真正讓我與父親親近的時光，是他人生的最后四年。因為父親患病，讓我得以陪他一次次往返于家與醫(yī)院之間，一日日照顧他的吃喝拉撒，陪他一起來抵抗病痛的折磨，陪他善意地撒謊一直到生命的終點。在這段煎熬而幸福的時光中，我與他之間也徹底翻轉(zhuǎn)了彼此之間固有的角色一一從小一直習(xí)慣呵護(hù)子女的父親，也漸漸習(xí)慣了像個孩子般地被兒女所照顧。這讓從小就和父親之間有著疏離感的我，心里也擁有了一種莫名的驕傲和踏實。

這個初春很冷

壬寅年臘月二十三，公歷2023年1月14日。

清晨6點半。

這一天正值小年。

一大早，我如往常一樣，到醫(yī)院去換弟弟照顧父親。昨晚下了一整夜的大雪，街頭空蕩蕩的，到處是瑩瑩的白。公交車臨時停運。出租車半天也沒看見一輛。還是步行吧。我裹緊大衣，踩著厚厚的積雪，朝醫(yī)院走去。

大街上，雖是大雪天，行人卻愈來愈多。街道兩旁，各種攤販已早早出攤，賣蔬菜的，賣衣服鞋子的，賣水果的，賣干菜調(diào)料的……已經(jīng)有人開始置辦年貨了。

這些，我自然是無暇顧及。今天不管怎樣，都要哄著父親多吃點東西。說是吃，其實就是喝點流質(zhì)的小米汁或蛋白粉了；說是喝，也只是用吸管慢慢地吸食。想到這，我腳下加快了步子。

2019年初春，父親在做前列腺增生的手術(shù)中，意外查出增生部分已病變?yōu)榘?，晚期，手術(shù)已無可能。這確鑿無疑的消息，猶如提前給父親的生命畫上了一道休止符。當(dāng)生命進(jìn)人倒計時，日子即使以分秒計算、以小時計量，也是飛般地加速前行一一這是一場希望中又屢遭絕望的抗?fàn)帲彩窃谝淮未谓^望中又滿懷僥幸的前行。我陪著父親，跌跌撞撞地，毅然前行。

沒幾天就要過年了，我多少還是有點小奢望。畢竟，不管怎樣，開春暖和了，父親的病或許就會慢慢好起來。記不清父親是第幾次住院了，又是第幾次出院了。每次住院，我們都如臨大敵，心事重重；每一次出院，又如獲重釋，滿懷希冀。

這次入院前，父親低燒昏迷，孱弱的他連翻身的力氣也沒了。四年前已出現(xiàn)骨轉(zhuǎn)移，雖說這幾年采用國際最先進(jìn)的內(nèi)分泌治療，但也阻擋不了病毒的不斷侵略。后期的放療和化療，已把人高馬大的父親折磨得瘦了幾十斤。剛確診時，醫(yī)生已告訴過我如今可能出現(xiàn)的狀況。只是我們總不甘心，奢望能有奇跡出現(xiàn)。

“爸，吃點吧？”父親毫無表情地看看我，緩緩搖了搖頭?！奥犪t(yī)生的話，不吃怎么行啊，吃點就會好起來！”他拗不過我，用吸管斷斷續(xù)續(xù)地，竟然喝了一百多毫升的蛋白粉——父親太弱了。他雙唇緊湊，努力地吮吸著，我把杯子端得盡量與吸管在同一水平，這樣他便可以省些氣力。喝完，父親翻了一個身，虛脫般閉上眼睛。

記憶中的父親總是很嚴(yán)厲，我們之間幾乎很少說笑。病房里，怕父親寂寞，我總是努力地搜腸刮肚，沒話找話，說說孩子的學(xué)習(xí)，又聊聊醫(yī)院食堂的飯食。父親靜靜地聽著，偶爾也回應(yīng)兩句。就這樣，我倆東一搭西一搭地聊了起來，時光也在濃重的消毒氣味中悄悄飛逝。

父親反復(fù)尿血已有兩個多月了，嚴(yán)重透支著他本來就很虛弱的身體?？粗差^沖洗膀胱的細(xì)管里，一滴一滴地，仿佛催趕著時間。淡粉色的液體在慢慢朝下流動，不時會有一團(tuán)紫色絮狀的血塊堵住底部出口。見狀，我心口楸得生疼，趕緊用手指輕彈幾下，那團(tuán)模糊便像開閘的水管，趁力沖進(jìn)紅殷殷的尿袋。

從鄭州回來，父親一直保守治療，每天按時吃藥，每月按時去醫(yī)院。關(guān)于父親的病情，在瞞與不瞞的問題上，我們姊妹三個反復(fù)商量一一弟弟說，還是將真相告訴父親，這樣他才能在后期治療中積極配合；姐姐一聽，馬上反對，說爸當(dāng)了一輩子會計，心細(xì)……討論了半天，我們最終還是決定干脆先瞞著，能多瞞多久算多久吧。

撒謊是最折磨人的，尤其是長達(dá)四年的謊言。每月初，父親都要去醫(yī)院輸液。他特別關(guān)心自己的病情，把每月去醫(yī)院的時間都要記在臺歷上。到醫(yī)院，他一見醫(yī)生護(hù)士就問這問那。偶爾遇到其他患者，還喜歡和人家拉家常。姐姐總是提心吊膽，在旁邊打掩護(hù)，只怕一不小心露餡。

就是平時吃的進(jìn)口靶向藥，我們都把原裝的藥盒藏起來，把藥裝進(jìn)其他藥瓶，并在藥瓶上貼上打印的“前列腺增生片\"以及編寫好的說明書。一瓶正好吃一個月，三年多，四十多個月，月月如是。我們整天緊繃著神經(jīng)，感覺時間晃一下便到了月初。每次，看著各種檢查數(shù)據(jù)忽高忽低，我們的心情也如過山車般忽上忽下一一而父親，則一次次滿懷希望而去，又充滿希冀而歸。他打聽到，有個同學(xué)的前列腺增生已經(jīng)治愈了好久。

時間長了，父親問起看病的花銷，我騙他說，不多，一個月就四五百元。和他聊天，我們總是小心翼翼，刻意回避“癌癥\"等此類的字眼，這仿若隱藏在身邊的定時炸彈，不知什么時候會突然爆炸。

在沒放療之前，父親心態(tài)一直都挺好。二叔從運城打聽到，說喝菜汁效果好。這下，母親成了大忙人一一每天早上，她都要拉著小車去超市采購?fù)炼埂?、紫甘藍(lán)、冬瓜、南瓜、西紅柿、蘋果、芹菜、胡蘿卜、冬瓜、白蘿卜等十幾樣蔬果，然后一一淘洗干凈，按照一定比例榨成汁。每天兩次，每次滿滿一大碗，各種顏色混雜在一起，模糊了顏色；酸甜苦辣咸攪在一起，也混淆了味道，啥味都有，卻又說不清其中的具體味道。即便這樣，父親也能忍著一點一點慢慢喝完。

每天清晨，父親喝完菜汁，等母親收拾好，就到小區(qū)外的銀杏街去散步。記得小時候，父母一塊去地里干活時，父親總是快步走在前面，母親小跑著跟在后面，他從來不會回頭等等母親；而現(xiàn)在，父親因多年腿病慢慢地走，母親便陪著，每走上一段，父親就要坐著休息一會，而母親趁這個空，快步再走半個來回，然后陪著父親繼續(xù)慢慢走。

父母相互攙扶，踩著金黃落葉鋪滿的道路，不時傳來“沙沙\"的快樂聲響。陽光透過枝丫，被金黃色包圍的父母，步履瞞跚，卻從容淡定……這美好的瞬間，變得詩意而溫暖。

父親的胃口漸漸好了起來，氣色也一天天好轉(zhuǎn)。怕父親寂寞，我們給父親換了智能手機，教他學(xué)玩微信、拍照片。沒幾天，我就從父親的朋友圈看到母親的一張照片：內(nèi)斂的母親背靠在牛郎織女雕像前的連椅上，她嘴角上翹，目光中流露出少女般的幾分羞澀。

前段時間，無意間著到父親手機里的天氣預(yù)報設(shè)置的城市：上海、海南、紹興、青島……這些都是兒女子孫們所在的城市。一直以來，父親對天氣預(yù)報“情有獨鐘”。他總是每天守在電視前，等新聞聯(lián)播結(jié)束收著天氣預(yù)報，如有突發(fā)天氣狀況，父親便會及時給我們提醒，總是重復(fù)那幾句一一出門記得帶雨傘，衣服穿厚點什么啥的。現(xiàn)在，有了智能手機，已經(jīng)習(xí)慣提醒我們的父親，有時一遇變天，父親電話就會習(xí)慣打過來。我們不止一次地說，嗯嗯，都知道了，手機里隨時都可以查的。知道了就好，那我掛了。每次父親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趕緊掛掉電話。這樣，時間長了，父親或許怕我們煩，就慢慢不

再電話提醒了。

稍稍失落的父親，才用了幾天智能手機，他不知琢磨擺弄了多長時間，才把兒女子孫所在的城市一個一個添加上去一一對于父親來說，這就是他的整個世界，也仿佛只有這樣，他才感覺把兒孫們一個一個都全放在了心坎兒上，他的世界就穩(wěn)實了許多。

雙向謊言

壬寅年臘月二十三，公歷2023年1月14日。

早上9點20分。

雪依然很大，透過窗外，街道上的人車慢慢擁擠了起來。三輪車、小汽車、公交車比平時明顯都放慢了速度，但即使這樣，還是一溜行地堵在了醫(yī)院西門邊的十字路口，仿佛雜亂的線團(tuán)結(jié)成的死結(jié)，半天找不到頭緒。在這吵吵鬧鬧中，年的氣氛也仿佛漸漸濃了許多。

父親翻了一個身，掛在床邊的尿袋，又是猩紅得刺眼。每次倒尿袋時，我總是盡量避開他的視線。每天的輸液從早上八點多開始，大瓶、小瓶、袋子……一直到下午四五點才能結(jié)束。要在往常，急性子的父親一兩個小時就躺不住了。而現(xiàn)在，他似乎很有耐心地一瓶接著一瓶一一不知何時，父親早已與自己妥協(xié)了。每天一輸完，他總是如釋重負(fù)地長嘆一口氣，讓我?guī)椭瓊€身，然后蜷縮在被窩里昏沉沉地睡去。

病毒并未因為持續(xù)治療而停止侵略。半年前，父親的尿血愈來愈頻繁，也更為嚴(yán)重。醫(yī)生說得馬上放療。我們只好轉(zhuǎn)到市醫(yī)院的腫瘤科。辦好入院手續(xù)，我特意按照慣例，把父親腕帶上的“腫瘤\"字眼給涂掉。當(dāng)我和姐攙扶著父親來到住院部四樓，剛出電梯，就看見墻上赫然寫著“腫瘤科\"三個字時，我趕緊偷偷瞄了父親一眼，只見他臉色“唰”地沉了下來，姐姐趕忙解釋，故意混淆醫(yī)學(xué)概念說：“爸，本來您應(yīng)該住泌尿科呢，醫(yī)生說得烤電，就是把增生的血管給焊住。泌尿科沒這儀器，只能安排先住在這了。\"父親聽完，臉色這才慢慢緩和了下來。

雖然，我與病房的幾個病號和家屬都提前招呼過，剛開始還算相安無事。然而，每天烤電的地方就在放療室，時間長了，父親與病友也相互談?wù)撝∏?，難免不產(chǎn)生懷疑。有一天，平靜的父親冷不防地質(zhì)問：“我這病到底是不是癌？”姐頓時愣住了，馬上說：“您這是前列腺增生比較嚴(yán)重的一種，別想那么多了?！贬t(yī)生查房時，也特意關(guān)照父親說：“您這沒什么大礙，住上幾天就可以回家了，該吃吃，心情好病就好得快?！备赣H一聽，心情頓然放松了下來，那幾天胄口也極好。

腫瘤科的病房每晚不到七點多，樓道里就空蕩蕩的。除過偶爾有人到開水房打水有點動響外，只有護(hù)士站旁那塊方形的電子屏幕上，無聲閃爍著紅色數(shù)字，一秒一秒的，安靜得可怕。這里會不會是與死神距離最近的地方？得胃癌的愛看抖音的那位大叔，聽說回家不到兩個月就沒了；肝癌的那位老干部倒想得開，每天輸液時都要自己舉著瓶子，躲到步梯拐角偷偷抽上幾根煙；還有那位醫(yī)生患者，兒子在外地，他孤單一人，整天總計較著護(hù)工做飯怎么不用心……

或許是不經(jīng)意的疏漏，或許是周圍壓抑的氣氛，父親的疑心并沒有因為我們看似輕描淡寫的解釋而徹底消失。晚飯后，我換扶著父親在樓道散步，已習(xí)慣每天量量體重的他，一見又瘦了幾斤，他嘆了口氣，又一次試探說：“來到這里住院的，恐怕都是害了壞壞病吧……\"還沒等我開口，“累了，回病房！”父親的情緒突然變得煩躁起來。

本來胃口一直很好的父親，最近對吃飯越來越挑剔了，脾氣也莫名古怪起來。早餐還好，每天雷打不動的都是一份小米粥和包子，但小米粥只吃醫(yī)院食堂靠大門口的那家，包子則是另外一家。若是哪天沒趕上換成別的一家，父親也只嘗上一兩口，馬上就不肯再多吃。到了午飯，我列了一長串的菜單，他總是搖搖頭。有一天，父親想吃酸菜豆面，我便到外面轉(zhuǎn)了好幾條街才找到。然而，市區(qū)的酸菜豆面做法不一樣，味道自然也不同。我買了一碗回來，誰知滿懷欣喜的父親只嘗了一口，便臉色一沉放下筷子說：“怎么還有醬油，倒了！”突然我才想起，母親交代過，父親從來不吃醬油。內(nèi)心愧疚的我忙問：“那您想吃啥，我再去買？”“啥都不吃！”我不敢再問了。過了一會兒，平靜下來的父親，又滿懷歉意悄悄地問我：“剛才的豆面多少錢一碗？\"我知道，他又是心疼那幾元錢了。

父親的疑心越來越重。對于病痛的忍耐和對未知的恐懼，讓父親的情緒一直起伏波動。在死亡面前，因為一切的不確定性和茫然，每個人都會自然而然產(chǎn)生莫名的恐懼與逃避……后來在縣里住院，父親想吃啥，我都想辦法滿足。只可惜，父親說是想吃，最多也只是吃上幾口。癌細(xì)胞已毫無忌憚地侵入到他的消化系統(tǒng)了，這點，父親心里比誰都清楚。

放療暫且阻止了病毒的攻擊速度，但過度的治療只能讓父親的身體快速地虛弱?；氐郊遥赣H精心伺候，可是以前飯量還不錯的父親卻幾乎吃不下任何東西了。不知情的母親見狀，就吵父親：“拿起勁兒多吃點怕啥，吃點才能增強抵抗力，孩子們也跟著你少受罪……\"如果在往常，父親肯定一聲不吭，而這次回家后，母親一嘮叨，父親也顯得暴躁不安，立刻懟了回去：“我就是不想吃飯……”兩人槍林彈雨地吵來吵去。母親委屈得哭泣，在我們面前告狀：“都是為你爸好，你看他蠻不講理的樣子?！边@時，我們只有安慰母親，讓她不要和患病的父親一般見識。

從來通達(dá)事理的父親如此，肯定是他覺察到了什么。自那次試探之后，父親再也沒有問過自己的病情，也從未向任何人提起。只不過，他會為雞毛蒜皮的小事故意和母親大吵，我何嘗不心知肚明一一這不外乎是把母親磨得日生厭煩，以減輕將來的不舍和傷痛。父親從確定的那一刻起，便獨自忍受著身體的疼痛和精神的雙重煎熬，表面上還要裝著糊涂，以成全兒女們的謊言！

就這樣，我們習(xí)慣了對彼此說謊，用微笑掩蓋傷痛，用愛彌補愛。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幾年來我們精心編織的所謂謊言，自以為于父親瞞得天衣無縫，其實只不過是他假裝糊涂而已；我們一直以為父親對于身體病痛過于謹(jǐn)慎膽怯，其實只不過是每一個人面臨死亡前必經(jīng)的惶恐茫然罷了。

更重要的，是我們一直低估了他在生命最后時的平靜、坦然與勇敢。

柔弱的抗?fàn)?/p>

壬寅年臘月二十三，公歷2023年1月14日。

早上10點20分。

窗外的雪越下越天。狂風(fēng)撕扯著棉絮般的雪花，不時發(fā)出低低的吼聲。病房陽臺的門框，也不時地被風(fēng)吹得喔當(dāng)作響。

一個姿勢躺久了，父親便會示意幫他翻到面向窗口的一側(cè)。“下雪了?。縗"父親清晰地問道?！笆前。饷娴厣虾窈褚粚??！备赣H眨眨眼，目光中突然多了些欣喜?！耙I飛機票！”

父親突然冒出一句。我以為父親有點神志不清了，趁勢就問：“從哪坐飛機呢？\"“靈寶。\"就這樣說了簡單幾句，他定定地盯著窗外，嘴唇輕輕蠕動著，卻聽不見一個字。

突然想起，奶奶那年走時也是下這樣大的雪。隱隱感到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因為身體的疼痛，父親翻身的頻率明顯比以前多了。短短半個小時，父親就翻了五六次身，已遠(yuǎn)遠(yuǎn)不如放療前的身體了。

在市醫(yī)院放療時，檢查儀器前有一個三四層的木制臺階，很窄，僅能容一個人上去。每次檢查，我攙扶著父親的左臂，膝蓋常年受骨質(zhì)增生折磨的他，伸出右手拉扶著邊上的欄桿，使勁兒努力朝上，然后右腳抬起，再左腿。一步又一步，短短幾個臺階，在父親腳下，卻像是翻越了一座小山?？粗赣H像個孩子一般努力的樣子，我瞬間淚崩一一曾被父親呵護(hù)長大的自己，儼然成了他心中的靠山，而父親，卻在自己面前成了孩子。

放療分組一般是十幾個人一組，慢慢輪著，輪著輪著，前面的人化療結(jié)束，后面就會涌現(xiàn)出新的名字。七八天后，父親的名字就趕到第三了一一這里的每一個人，都仿若柔弱而剛強的勇士，和病毒斗爭，和生命賽跑，跑著跑著，有的就不小心掉隊了。

就在做造瘺手術(shù)后一個月，父親的精神便開始萎靡。剛開始腫瘤增生壓迫膀胱，頻繁產(chǎn)生尿意卻不能正常排尿，父親每天精神都不是太好。醫(yī)生建議做造瘺，當(dāng)父親一聽說以后要隨身攜帶尿袋時，他堅決抗拒。到后來，肚子憋得渾圓難受，才迫不得已臨時救急做了造漏。姐姐哄他說，以后身體恢復(fù)了就可以卸掉尿袋。

回家后一段時間，當(dāng)父親得知尿袋不能卸掉時，他便心事重重，整天躺在床上，一聲不吭。往常，父親只要一聽我說出去吃火鍋，就顯得很開心。他會早早換好衣服、鞋子，等著我們。而現(xiàn)在，我說了好多次讓父親出門，他都默不作聲。還是母親懂父親，說你爸嫌身上掛個尿袋人笑話。母親就給父親縫制了一個黑色布袋，斜挎著把尿袋裝進(jìn)去，父親這才肯答應(yīng)出門。

出門時，和以往一樣，父親要穿戴得整整齊齊。他戴上鴨舌帽子，穿上那件黑色呢大衣。我?guī)透赣H穿鞋時，他見皮鞋上有點灰，就提醒我把皮鞋擦擦。母親見狀，順便說：“就是出去吃個便飯，講究這么多干啥呢？”父親抬頭，瞥了母親一眼，看了看沒說啥。我這才意識到一一雖然經(jīng)受病痛折磨，但父親還是想在人前盡可能地保持最起碼的體面和自尊。

看著父親一日日消瘦，母親把父親那大號的盆碗也換成了小號的一一每次吃飯，父親總是用筷子蜻蜓點水地象征性夾上兩口菜，應(yīng)付一下腸胄，也仿佛安慰安慰母親。本來話就少的父親愈來愈少張口了，或者幾乎不說話。我們和母親在旁邊說話，往往，父親就呆坐在沙發(fā)上，眼晴直直地盯著前面，好像在著著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沒看。那雙眼睛，空洞得好似深不可測的古井，卻又好像裝滿了不為人知的秘密。只有當(dāng)姐姐提起外甥即將到來的婚事時，父親才表現(xiàn)出異常的興奮，插上話頭，絮叨幾句。

父親會想些什么呢一會不會想自己一生平凡忙忙碌碌，擔(dān)起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心里卻踏踏實實；會不會想人生海海中，自己所承受多少不為人知的壓力與委屈；他肯定會想心頭依然掛念的一件件一樁樁父親到底想了哪些，其實我也不清楚。對此，我愧疚不已，總以為父親永遠(yuǎn)是心中那座大山，殊不知卻因此而忽略了他的孤獨與寂寞。

想起以前，一到周末知道我們要去，父親就會早早洗好水果，拿出瓜子等一盤盤擺好。我喜歡陪父母一起聊聊天，就如看一場經(jīng)久不衰的老影片一一從油鹽醬醋到居家穿衣，從子女教育到鄰里雜聞，從兒時趣事到社會時局，有時有上句沒下句，有時一句話便會扯出許多絲絲縷縷的回憶，就這樣，沒有主題，沒有邊際，不知不覺間，時光撲面而來，又恍惚而去。

現(xiàn)在，能陪著父親身邊坐會，哪怕一句話不說，彼此都會心安。

不如見一面

壬寅年臘月二十三，公歷2023年1月14日。

早上11點30分。

看著父親的嘴唇有點干，我用勺子喂他喝了兩口水，父親已沒有力氣用吸管喝了。這兩天，父親喉嚨里的痰愈來愈多了，呼吸時都能聽見“呼味”的粗喘，我用手掌扣在他的背部使勁拍，總怕拍疼了父親。當(dāng)我按摩著他那腫脹得很粗的右腿時，父親把腿蜷縮起來，搖搖頭說：“別按了，不管用了?！?/p>

我強忍心里的酸楚，試圖找一些開心的話題。開始，父親總是以“嗯嗯，好的\"等簡單幾個字回復(fù)。即便這兩三個字，也明顯感到是父親使出很大的氣力從胸腔涌到喉嚨，再從喉嚨里使勁逼出一一那聲音一出口，卻很輕飄，一下子就消散在空氣里，再也尋不到。聊不到幾句，父親就會說自己累了。

看著父親蜷縮著身體，以前一米八的個子如今在病床上卻顯得那么弱小一一像一只孱弱的小貓，慵懶地躺在那兒。我真想過去輕輕地抱抱父親，就好像小時候他抱著我一樣。

就在前幾天，醫(yī)生很慎重地告訴我，說父親的身體狀況和病情不容樂觀，還是讓家人有空了過來看看。我心一緊，不會吧？不管怎么樣，也得讓父親過了這個年。

前天早上，父親喝了兩口小來粥，看著精神不錯?？紤]再三，我還是給母親打電話說：“父親想喝果汗了，您榨好后過來吧。\"家離醫(yī)院不遠(yuǎn)，只有五分鐘的路程。母親一聽，說：“行，我去轉(zhuǎn)轉(zhuǎn)心里也就不急了。”

父親用吸管慢慢地吸，不一會便喝完小半杯。母親笑問：“今天的果汁好喝不？\"“好喝，甜！”從來說話都是板著臉很嚴(yán)肅的父親，突然冒出這三字，頓時我們都笑了?！澳强隙ê煤?，今天我只榨了弼猴桃和橙子，弼猴桃有營養(yǎng)，還防癌，你要想喝，我天天給你榨。\"父親忙了一下，自光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母親掖掖被角說：“你就安心養(yǎng)著，打起精神多吃點，娃們都在跟前伺候，等出院了，我把這被子拆洗拆洗。\"父親眨了眨眼睛。父親嫌醫(yī)院的被子厚，就一直用母親縫制的這條被子一一這是前不久，母親特意用新棉花縫的，輕薄卻很保暖。

母親站在床邊，姐姐和我，還有小侄女圍在旁邊，父親平靜地看著周圍，町著母親，嘴唇動了幾下，卻什么都沒說一一也許父母在孩子們面前，不好意思再說其他關(guān)切的話了；也許父親很心安，該交代的也早已給母親說了。只是方萬沒想到，這次竟成了母親和父親的訣別。而在這最后一刻，父親與我們心照不宣，關(guān)于自己的病情對母親依然守口如瓶。

而那時的我們，并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醫(yī)生的話，我多少還是有所懷疑的。甚至于，我們提前安排好了春節(jié)期間在醫(yī)院輪換著照顧父親。

乘雪而歸

壬寅年臘月二十三，公歷2023年1月14日。

中午14點40分。

窗外的雪，還在不緊不慢地落著。我呆呆地看著，所有的思緒以及時間仿佛也和飛舞的雪花一樣消融在空中。

我輕輕按摩著父親輸液的胳膊，父親努努嘴巴，我趕緊把紙巾遞過去。父親捂住嘴巴，虛弱的他臉漲得通紅，雖然使出很大的勁兒，但滯留在氣管的痰還是未能咳出來。

我趕緊叫醫(yī)生護(hù)士過來處理，好一陣子折騰，父親累得連眼皮也不想睜了?！半y受，想走！”父親擠出這幾個字。“爸，你又亂想了?！蔽覜]多想。其實，父親頭腦一直都很清晰，他的記性一直很好。村里鄰居一撥撥來醫(yī)院看他，他話不多，但都能一個個準(zhǔn)確叫出姓名來。

午飯時，我用勺子一口一口喂，哄了半天，父親才喝了不到一百毫升的白開水這幾天，他的眼白也泛出微微的淡黃，癌細(xì)胞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肝臟了。我?guī)透赣H翻了幾次身，他又有點小喘，護(hù)士擂鼓般地拍著他的后背，好久才平穩(wěn)。

歇息了一會的父親，稍微有點精神，眼睛忙忙地望著窗外飛舞的雪花，突然又喃喃冒出一句：“我一一不想走！\"我征了一下，突然間明白了一一這簡單的四個字，猶如一把短小鋒利的匕首，不由分說狠狠扎進(jìn)了自己心口。

我趕忙驀緊父親的手：“爸，咱心里不要著急，有我陪在您身邊的?！薄霸坌睦锊灰?，有我陪在您身邊的”父親反復(fù)重復(fù)著這句話，眼神中剛慢慢渙散的那點精氣神又開始慢慢聚攏。

安撫好父親，我裝作起來倒尿袋，趕緊跑進(jìn)衛(wèi)生間，眼淚奪眶而出，捂住嘴巴不敢出聲。稍稍平靜的我擦干眼淚，才敢回到病床，緊握著父親的手。此時我仍未多想一一雖然我們從出生的那刻起，過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小時，甚至每一分鐘，都是走向死亡的過程。但我卻從未想到過父親的這一天。

剛過四點，父親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心電圖機上的數(shù)字忽高忽低，我馬上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yán)重，趕緊叫醫(yī)生，給姐弟打電話。

病房里，緊張，慌亂，還有恐懼。我手足無措地站在旁邊，看醫(yī)生把父親折騰來折騰去，還是喘得厲害。不行，得插管，你們趕緊商量確定！醫(yī)生催促著。

我們姐弟仨面面相對，慌忙不知所措。因這次住院時，母親特意交代，不管父親最后遇到什么情況，都不要讓父親再受人為疼痛。一邊，是可能隨時而至的死神；另一邊，則是插管可能帶來的極度疼痛。搖頭不是，點頭更不忍，到底該怎樣辦時間在一分一秒地走著，醫(yī)生護(hù)士等著最后的決定。

姐姐艱難地與父親商量：“爸，醫(yī)生說這需要插管，等會兒可能會有點不舒服，您得忍著點啊。”氣喘的父親像一個身處深淵無助的孩子，眨了兩下眼。那一刻，我轉(zhuǎn)過身，硬硬把將眼淚逼回眼眶。我不敢著父親，不敢直視他的目光一一那份對生命的渴望與絕望交織在一起的無助，而我，我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父親的精氣神被巨大的黑洞一點點吸走而無能為力。

就在護(hù)士準(zhǔn)備器械插管時，醫(yī)生剛才不知給父親輸液瓶里加了一針什么藥，短短幾分鐘，父親的呼吸不知怎么慢慢又平穩(wěn)了。虛驚一場，大家懸著的心終于又落了下來。

我不敢完全放松，坐在那一直町著心電圖機。父親太累了，他側(cè)臥，町著窗外的大雪，慢慢就睡著了。雪依舊紛紛揚揚。只是依稀的爆竹聲由遠(yuǎn)及近，此起彼伏。今天是小年，按照習(xí)俗，人們家里收拾停當(dāng)，都要祭灶，放鞭炮恭送灶王爺上天言好事。不一會兒，鞭炮聲漸漸密集，遠(yuǎn)的近的，花子炮天地炮，僅憑聲音就能辨別出來，空氣里年的氣氛也愈來愈濃。

我端詳著沉睡中的父親，他習(xí)慣性雙手交叉護(hù)在胸前，安詳而平靜一一不管怎樣，父親終于邁過了年的門檻。過了年，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粗焖械母赣H，我忍不住拿出手機，拍了一張。

不經(jīng)意間，父親的嘴角溢出一點白色唾沫，我用紙巾輕輕拭去。剛擦完，他的左眼角又冒出一滴淚水，我又擦掉那滴淚水，輕輕地，只怕不小心驚擾了他一一此時的我，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這竟是父親最后的淚水。

突然，心電圖機上顯示曲線的弧度也越來越小，我一下慌了。醫(yī)生到病房時，那條不停跳動的曲線差不多已成為直線，仿佛一支疾馳的箭，狼狼射向我的胸口。

醫(yī)生搖了搖頭。我們都明白了?；艁y中，我手足無措地站在旁邊，看著醫(yī)生撤掉父親身上各種管子。不知為什么，這一刻，我忘記了哭泣，忘記了緊張，忘記了疼痛，忘記了周圍的一切一一我恍恍惚惚的，以為父親只是太累了，就讓他安心地睡吧。

2022年臘月二十三下午4點55分我看了看表。這一刻，弟弟剛吃好飯回到病房，小侄女剛考試結(jié)束下場；這一刻，外面正雪花漫天飛舞，暮色與雪色混在一起，刺骨的冷；這一刻，各種煙花爆竹在空中時不時綻放，猶如耀眼的燈塔和絢爛的禮花，照亮著父親去往天堂的路。

父親一定是在坐著他心心念念的飛機，與灶君一起，乘著大雪上天了。一生過得太認(rèn)真和拘謹(jǐn)?shù)母赣H，自己恐怕都沒想到，生命最后會以如此詩意浪漫的方式結(jié)束。

生命的盡頭，就像人在黃昏時分讀書，讀啊讀，沒有察覺光線漸暗；直到他停下來休息，才猛烈地發(fā)現(xiàn)白天已經(jīng)過去，天已經(jīng)很暗，再低下頭看書卻什么都看不清了，書頁已不再有意義。

雪光鋪滿回家的路

“爸，咱們回家吧！”一路上，我緊握著父親的手，陪他一起回家。

人生就像是一場被預(yù)謀的修行。不管你以怎樣的狀態(tài)穿過這漫長而短暫的過程，最終都不會逃脫時間的心懷叵測。這場事先預(yù)謀的大雪，鋪天蓋地，染白了山川田野，以及夜色。傍晚時，大雪終于停了，目之所及，混沌也分明了起來。就在這一刻，壓抑的悲痛突然逼進(jìn)肺腑，清冽地痛，我真想直迎了上去，瞬間潰敗，不再強忍?？墒?，最終我沒有?？粗赣H如往日熟睡般平靜，此刻我怕一切的響動驚擾了他。

路太滑，幾乎沒有來往的車輛。載著父親的車，在路上小心翼翼地挪動著。這條路，漫長而又短暫。清冷的夜色，偌大的寂靜。沒有月光，但田野里到處是瑩瑩的白。雪也是有光的。一條沒有足跡的干凈雪路一直延伸通向村子，圣潔的“雪光\"為父親鋪滿了回家的路。

這是父親最后一次回家。

“爸，您別急，咱馬上就家了?！泵扛粢粫?，我和弟弟都要給父親報一下具體地名。父親是個急性子，我怕他心里總著急。

車子緩緩駛上快道，一路向西疾馳。凜冽的風(fēng)裹挾著歲末的寒意，拍打著車窗。車輪與地面摩擦，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下了快道，拐過幾個彎，穿過高速上的高架橋。再往前，便是蜿蜒曲折的村道。終于，那熟悉的小溝出現(xiàn)在眼前。小溝兩旁，成片成片干枯的玉谷稈，在雪地里窸窸窣窣地響一它們模仿著干手佛，蘸著這“月色”，為父親抄寫出一地的佛經(jīng)……

爸，到家了。二叔已把家里的一切安排停當(dāng)。院子擠滿了人，亂哄哄的。緊張與慌亂，暫時沖淡了心中的悲痛，我顧不上想太多。屋里，父親開始凈身，更衣。一切忙而不亂。

所有安排停當(dāng)。忙完的二叔姑姑們這才放開嗓子哭了起來。接著，哭聲擠滿了屋子。頓時，悲傷的情緒肆意蔓延在每一個角落。這輩子，父親問心無愧一一身為長子，不到而立之年的他就挑起四世同堂十幾口人的擔(dān)子，從米面油到吃穿戴，從弟妹上學(xué)到成家立業(yè)，事無巨細(xì)，都需他一一操心。

哭聲，凄涼而悲切。父親依然安詳，臉龐略帶微笑，比平時板著臉的模樣慈祥多了一也許是父親了知我們一切都安排得妥當(dāng)，他這才放心。著到這，我的心才稍稍安慰了一些。潛意識里，我總以為父親只是暫時熟睡著。

守靈、燒紙、入殮，送葬…田地里，白茫茫一片，這正如父親簡單而勤旁的一生，坦坦蕩蕩。午后，白得發(fā)虛的太陽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略帶些許粉紅。凜冽的風(fēng)，在耳際微微作響，仿佛從天而降的佛音，裊裊不絕，為父親進(jìn)行著最后的超度。串串幡紙在風(fēng)中胡亂飛舞。小路兩旁干枯的飛蓬蒿草直直地聳立著，頂枝上結(jié)的籽粒不知刮到了何處。走在黃王塬上，踩著沒有足跡的干凈雪路，我們送別父親一一因是特殊時期，繁的環(huán)節(jié)都簡化了，也好，父親生前喜歡簡單清凈，這正合他的意。

再刻骨銘心的思念，終是場心知肚明永遠(yuǎn)也無法抵達(dá)的徒勞。當(dāng)父親人土為安，一切過后，我多日來郁結(jié)的悲痛，突然間在某個夜晚某個時刻毫無征兆地爆發(fā)了一一關(guān)于父親的點點滴滴，成了深夜我反芻的全部內(nèi)容。我像荒野中迷路的孤幾般，為再也尋不得父親而失聲痛哭。

父親是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一個我們都無從知曉卻最終都會去的地方。轉(zhuǎn)眼間，父親離開我們兩年了。我總會想起他，想起他的衣服、發(fā)型和眼神，以及說話的口氣，還有吃東西時的模樣……也許，懷念會伴隨著我漫長的日子。

清明去上墳，當(dāng)煙火繚繞，空氣里頓然煥發(fā)出縷縷暖意，噗噗的火苗總是不時撲向我的臉龐一一我覺得這是父親對我的愛撫。在墓地里，要學(xué)會與世界和解，與自我和解。我也悟到，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生命也是死亡的一部分。

彼時，父親墳?zāi)怪車娘w蓬草與野枸杞還有柳樹，又開始蓬蓬綠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