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艷妮,女小說見于《山西文學(xué)》《都市》《牡丹》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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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點(diǎn)多,老好給王秋亮打電話,一個女人接的,問老好哪位,等報過名字,那邊沒了音,根本不熟悉,老好只得自己接話,人一緊張,舌頭都打著絆:“咱們老家的,和王主任同過學(xué),帶了些東西,在主任家門口啦。\"聲音軟軟的,膩膩歪歪,自己聽著,抖出一身雞皮疙瘩。停了會,那邊才回音:“我們在外頭旅游,有事過兩天回去再說。\"老好本來嘴角往上提,本人沒察覺,這時,像突然被扎了一劑冷凍針,僵在了那里,那頭沒往下說,老好以為斷了,剛要掛,又聽:“你跟家里的保姆說吧,她今天回家了,到晚上八點(diǎn)才回去?!崩虾泌s緊接:“那我等著,我等一會,一會就八點(diǎn)了。”然后嘀嘀聲響起,確定人家掛了電話,老好才舒了口氣,腦門上滲出一層汗,拿手背一抹,油膩膩的。
老好把悟了一手汗的手機(jī)在褲腿上抹了一把,揣進(jìn)黑色褲子口袋,他的半只屁股還貼在王秋亮家的金邊大理石對開門上,一條腿微曲,肩膀也彎著,好像對面正站著王秋亮。見不到人,老好腰桿直了起來,他抽抽鼻,眼晴沿著院門,嘌了嘌左右,左邊兩家,右邊五家,王秋亮家在第三家,是門房師傅剛才指給他的。半小時前,老好要進(jìn)小區(qū),被攔住查問了半天,要登記,見填了“老好”,瞪大了眼,非讓改成真名,老好只得劃掉倆字改成仨字“王文化”,這才算數(shù),問找誰,說找王秋亮,來送東西,那臉上才放松一點(diǎn),顯出紋路,一把撩開門簾,把胳膊伸出老遠(yuǎn),給老好指路。老好邊謝邊退出五平方米不到的門房,站到屋外,感嘆里頭開的空調(diào),不知開了多久,冷庫一樣,進(jìn)去寫了五個字,差點(diǎn)凍感冒。
老好這趟來,沒跟王秋亮說,尋思今兒周末,公家人不上班,待在家里,他鐵定見著人,把東西送到,沒想過人家會去旅游。老好沒旅過游,活了半輩子,總在村里跑,最多跑到鄉(xiāng)里、鎮(zhèn)上或者城里,到那些地方,不能叫旅游。老好暗自咂摸旅游的意思,又想王秋亮啥時候當(dāng)?shù)念I(lǐng)導(dǎo),他后悔頭先沒問季文選,他不問,季文選也不必主動告知,單說了王秋亮的電話號碼,已經(jīng)算送了大大的人情。李文選講他的公司參加農(nóng)展會,被王秋亮在眾人當(dāng)中認(rèn)出來,不但主動握了手,還讓秘書把電話留下,這些都說明王秋亮沒忘本,所以他讓老好去找王秋亮。老好說李文選是名人,把大棚里種的蔬菜賣到外國超市,進(jìn)了講鳥語的人的冰箱,被王秋亮認(rèn)出來很正常,自己只是個賣粉條的,人家能不能記得要另說。老好心里沒底,剛才按號碼的手,重得像掛了錘,接聽音一響,心跟著突突跳,揣了兔子似的。
老好決定等王秋亮家的保姆,他三兩步下了臺階,走到三輪車跟前,坐上車座,目光停在路邊種著的一排梧桐上,想尋摸個陰涼地。夏末秋初,秋老虎余威正足,連著幾禮拜沒下雨,葉片是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模樣。再往前著,電動?xùn)艡陂T打開,進(jìn)來一輛送快遞的廂貨車,車停好后,跳下來個小哥,頭戴黃殼帽,帽頂豎著個手拿金箍棒的齊天大圣,一動一晃。小哥和門房師傅說了幾句話,然后開始往屋里搬包裹。門房師傅站在旁邊,并不搭手。放完十來件包裹,小哥從兜里掏出件東西,往門房師傅手里塞,對方笑了笑,沒推辭,很自然地接住了,天概是一盒煙。等小哥帶著齊天大圣開上車“突突突\"離開,門房師傅見老好的車還停在王秋亮家門口,便進(jìn)屋拿了把笞帚,慢騰騰往這邊走,佯裝要清理路上剛落下的幾片樹葉。他掃著落葉,順便掃了老好一眼,老好趕緊回笑,并大聲說:“王主任讓我等一會,等到八點(diǎn),家里人就回來了。\"言畢,人家卻沒應(yīng)他,老好的熱情晾在半空,被那幾片樹葉接住,他的臉一陣熱辣,心說:“一個看門的,我犯得著跟你交代!”
正巧,一個手里提著個紅色塑料袋的女人進(jìn)了大門,門房師傅一見,立刻招呼道:“劉姐,需要幫忙嗎?\"女人說不用,又問我訂的老年雜志到了沒,門房師傅答到了,說著拎起笞帚,小跑著進(jìn)了屋,出來時,多了一本書和一件快遞,一起托著遞給那女人。女人接過書,又町看了下快遞,并沒說個謝字,轉(zhuǎn)身徑自往里走。老好記起季文選說過,那些上班的男人到六十歲退休,女人是五十五,退休了開始領(lǐng)退休金,每個月大幾千塊錢,還能免費(fèi)坐公交車,免費(fèi)看電影,免費(fèi)體檢,總之好多個免費(fèi)。老好看剛才那女人,感覺比自己還要年輕,自己剛過五十,已經(jīng)滿頭灰白,人家的頭發(fā)卻黑油閃亮,腰板也直挺挺的,背后看就是個小媳婦,真不見老??梢呀?jīng)訂上了老年雜志,說明退休了,超過五十五了,比老好還老了,這么一想,老好心里有了種勝利的感覺。
門房師傅又進(jìn)了屋,剛才他沒搭理老好,使得老好很沒趣,很不是滋味,怪自己自作多情,怪人家不識抬舉。老好猜門房師傅和他一樣,都不是城里人,可就算是城里人,也沒啥了不起,他也不是沒和城里人打過交道,以前他進(jìn)城賣粉條,除了碰到那些描眉畫眼,穿短裙露天腿的女人,從他旁邊經(jīng)過時,他會悄摸地把呼吸放得又輕又慢,再偷看兩眼,可對其他人,他頂多說話禮貌客氣一點(diǎn),真的和村里沒啥不同。想到這,老好感覺自己大度起來,原諒了門房師傅。
老好把三輪車開到前頭一棵樹身略壯,樹葉峪密的怡桐底卜,熄」火,仍坐仕牛座上,只把一只腳架上車把,看上去不太文雅。他從上衣兜里摸出打火機(jī)和煙盒,單手一抖,蹦出來一支煙,引著火,使勁吸一口,煙頭滋滋地冒火星。老好一邊抽煙,一邊蠻有意味地瞅王秋亮的家。小院被灰墻圍著,只能越過院墻,看到二樓的兩扇落地窗,窗玻璃擦得透亮,卻看不到里頭,一層紗簾擋著。老好不清楚城里人講究隱私,大白天也要拉簾,他想到自己住的房子,還是磚瓦房,他爸當(dāng)年蓋的,一扇木框窗,四格毛玻璃,全蒙著厚厚的灰塵,真正從里看不到外,從外看不到里。除非湊近了細(xì)看,一格玻璃當(dāng)中裂了一小截,是前年地震時震出來的。為避免漏風(fēng),老好在上頭橫豎貼了兩截膠帶。也有窗簾,老好趁趕集買了塊的確良布頭,挑出一邊,在角上各挖了個小窟窿,靠兩根洋釘,就掛上了。白天摘下一角,晚上再掛上,時間一長,窟窿足有拳頭那么大,換邊再掛,總之就是不肯專意做個像樣的窗簾。房子太老了,逢到大雨天,得在地上鋪一排家里所有的鍋?zhàn)雍团枳?,老好在一片聲響中,睡到鼾聲酣暢,也談不上落寞。天晴時,老好吭嚇爬上房頂,左修修右補(bǔ)補(bǔ),卻仍舊保不住哪里再漏。有了這一比較,老好泄了氣,活半輩子了,對人的際遇也琢磨出了大概,凡事都不能比,一比就糟心,稀里糊涂反而好。老好想起頭回見王秋亮,他剛上初中,有天課間,老師帶著個又黑又瘦的男同學(xué)進(jìn)了教室,說是從城里轉(zhuǎn)來的,來借讀一段時間,安排和老好坐了同桌。當(dāng)時王秋亮的個子沒有老好高,一天到晚,臉上透著不高興,傳言他爸和他媽打離婚官司,他沒人管,才送回到奶奶家。王秋亮奶奶的家離老好家不遠(yuǎn),老太太平時愛打麻將,有時忘了做飯,就讓王秋亮去老好家吃。在老好家,老好媽做西紅柿雞蛋澆面條,總給王秋亮多盛半碗,炒雞蛋也多添兩塊,吃飽喝足的王秋亮,忘了父母的恩怨,臉上終于透出點(diǎn)笑,老好也跟著高興。每天,老好都叫上王秋亮一起上學(xué)。老好背的書包,是他媽用兩塊布拼起來做的布兜,王秋亮背的卻是帶蓋的雙肩包,有許多夾層,還有口袋。在學(xué)校,老好最喜歡看王秋亮掏書包,聽那合金拉鏈發(fā)出的“唰唰唰”的聲音,真是好聽。老好的書包比不上王秋亮,卻比他上小學(xué)時用的石板強(qiáng)多了。當(dāng)時,季文選那伙人看不慣王秋亮,后來就打了一架。他們打架時,老好從中拉,挨了一板磚,頭上留下了一道疤,疤在的地方,頭發(fā)再沒長出來,每次洗頭,一摸到那兒,就想到王秋亮。王爸爸知道了打架的事,專門提著兩瓶罐頭來家里謝老好,說老好是見義勇為。
見義勇為的老好不久就輟了學(xué),他爸沒了。老好爸會開車,給人家拉磚,路上出了車禍,磚碎了一地,人也搭上走了。沒了爸的老好,當(dāng)時還叫王牛娃,隨他媽去鎮(zhèn)上派出所銷戶口,辦手續(xù)的女警察著他可憐,塞給他幾顆糖,逗了他幾句,問他叫啥名字,他說了,女警察跟他媽說孩子年齡大了,叫這名字不合適,建議改個名字。他媽想不出來,叫女警察想。女警察問王牛娃以后想干啥,答說想當(dāng)科學(xué)家。女警察說科學(xué)和文化一個意思,文化比科學(xué)好聽,就叫王文化吧。從此,王牛娃成了王文化。王文化本想上到初中畢業(yè)的,可那些碎磚的老板急著催債,他媽就跟他商量停了學(xué),開始學(xué)著上地、澆地、刮捻、收麥。每天回來,王文化沿路會撿點(diǎn)枯樹枝和干草葉,給他媽做飯燒火用,有時也能撿到半拉書或者幾張廢棄的舊報紙,一開始,他都細(xì)細(xì)看完,才塞進(jìn)火灶,后來,他懶得看了,盯著旺起來的灶火想:如果他叫了王莊稼,說不定還能一直讀書呢。王文化起早貪黑地忙著各種農(nóng)活,土地上各種莊稼的味道漸漸替代了書本和報紙的味道,薰陶出了另外一個王文化。
老好輟學(xué)前,王秋亮和王奶奶都被王爸爸接去了城里,后來,王秋亮給老好郵回來一只嶄新的翻蓋書包,里頭放著張紙條,寫著:“好好學(xué)習(xí),后會有期!\"老好再沒機(jī)會用那只書包了,一看見書包,他就感覺自己辜負(fù)了王秋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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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煙抽完,老好把屁股從車座上挪下來,抖了抖腿,便看見腳上的黑布鞋上沾著一層灰土,拿手拍了兩下,好像干凈一些。今天出門前,他專門換了件短袖襯衫,是媳婦當(dāng)年買的,多少年了,老也舍不得穿,平時,他都是隨便披件背心褂子,今天要見王秋亮,還是得講究一些。
想起媳婦,老好的心沉了下,又續(xù)上一支煙。爸走后,老好還沒本事,媽帶著他,既要還債,還得忙農(nóng)活,孤兒寡母,日子很是恓惶。老好閃過三十,仍沒女娃肯嫁給他,他媽著急,四處打聽,終于聽說鄰傍村有個女娃,頭先嫁過一回,不到一年,男人病死,她被打發(fā)回了娘家,男人三年忌日時,人家也沒叫她,這就算徹底斷了。老好媽就找人說,于是兩家人見面,都挺滿意,也不計(jì)較彩禮,很快,老好就娶了女娃過來,過成了一家。媳婦是個好女娃,既勤快,還能干,對婆婆也好,什么都沒得說,可頭一年,不見懷,第二年,沒動靜,第三年,老好媽著了急,讓老好帶媳婦到醫(yī)院檢查,老好不去,媳婦也不好意思,就拖著。對此,老好媽除了著急上火,沒一點(diǎn)兒辦法,只得跑廟里請回一尊菩薩,逢初一十五,磕頭燒香,祈求早一天當(dāng)上阿奶;后來還專門喂了一窩十三只雞,公雞兩只,母雞十只。雞下了雞蛋,她一個也舍不得吃,全做給媳婦,煮一天,燉一天,炒一天,荷包一天,換著樣做??赡苷媸窍眿D福氣薄,好端端的一天發(fā)起了燒,從頭到腳喊疼,身上的汗冒得像流水,老好請來村里懂點(diǎn)啥的來看,說不出名堂,又送到鎮(zhèn)上,也著不了,實(shí)在沒辦法,借了點(diǎn)錢,去了城里醫(yī)院,在里頭住了半個月,打針吃藥輸液,使遍了法子,最終媳婦還是一口氣上不來,走了。
料理完喪事,賣了下蛋雞,老好成了光棍。光棍老好不知跟誰說他的難過,夜里睡不著,就摸黑在地垅邊來回走,他一個人,也不打手電,冷不丁嚇到村里晚回的醉鬼,后來人都知道了,說他犯了失心狂,瘋了,得虧他媽守著他,慢慢好起來。種地打糧食,稀米湯干饃饃,撐過了七八年,四十歲時,他媽犯了風(fēng)濕,手指腫成香腸,腰也立不起,徹底下不了地,莊稼活只得留給老好一個人做。這么干了半年,索性全承包給了季文選,到期收租金,逢到農(nóng)忙,別人家需要勞力,他就去幫忙,每天掙十塊八塊,也餓不著。那時,給媳婦著病借的債還了一些,還差一些,有回走親戚,認(rèn)識了外縣粉條廠的頭頭,話趕話,音碰音,對上了頻道,他便開始賣起粉條。
剛開始賣粉條,老好啞巴樣出不了聲,村里村外轉(zhuǎn)一圈,偷雞摸狗似的,賣不了一斤,后來一天開了竅,先喊一聲“社會主義好”,再接\"紅薯粉條一斤七塊”?!昂肻"字被他拖得婉轉(zhuǎn)悠長,如拐子上山,簡直要拐出十八道轍,這就一下子打開了市場。再后來,他只吆喝“社會主義好”,或者干脆長長地吼一聲“好”,人們就知道賣粉條的王文化來了。賣了幾年粉條,王文化成了粉條“老好”,差不多壟斷了遠(yuǎn)近四個鄉(xiāng)十幾個村的粉條市場。老好不避諱給人說他的粉條從哪兒進(jìn)的,進(jìn)價多少,他掙多少,他知道就算那些人知道了,也還是愛買他的粉條。傳言那些人家的女人,有時半響要做飯了,想起頭天晚上自家男人念叨要吃南瓜燉粉條,可粉條筐里僅剩些粉頭碎渣,此時就算巷里有其他賣粉條的,她們也不去買,非要等“社會主義好”粉條。人都說老好人老實(shí),賣粉條從不缺斤少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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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蔭殘缺,日光一給一絡(luò)掛下來,鋪在地上。老好的嘴里咂吧出一丁煙芯,拿舌頭一頂,吐了出來。他把手里的煙盒撐開,睞眼數(shù)了數(shù),還剩兩根,想著盡量慢點(diǎn)抽,大概能堅(jiān)持到八點(diǎn)。
老好想到自己剛才登記名字,順手就寫了老好,差點(diǎn)忘了自已本來叫王文化。老好尋思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吆喝了,于是張了張嘴,想小聲吼一聲“社會主義好”,沒等開口,卻看到一輛小車往他這邊開過來,臨到跟前,響了兩聲響亮的喇叭。老好一邊思忖路上有那么多空地,為啥偏要趕他,一邊順從地把車往前推了推。然后,老好貼站在三輪車一邊,看著那小車又扭屁股又?jǐn)[腦袋地停在了一個紅線方框里,車?yán)锏娜讼聛?,先斜了眼老好,才進(jìn)了五號院。老好注意到,這些小院前頭分別劃了長寬等距的紅線方框,他知道那代表車位,他剛才把車停在五號院的車位上,怪不得人家趕他,于是,他把車?yán)@回三號院,規(guī)規(guī)矩矩地停在王秋亮家的車位里,才放了心。老好拿出手機(jī),著了眼時間,快七點(diǎn)了,這時有個牽狗的女人走近他,問他賣什么東西,他說在等人。女人的狗見是生人,逐漸湊近,聳著鼻子開始聞老好的褲腳,老好一緊張,咬在牙上的煙掉下來,差點(diǎn)砸到狗背,狗受了驚,身子直往前撲,狗爪子好像踩到煙頭,于是開始吠叫。女人趕緊跟老好說聲“對不起”,拽著狗快步離開。尖利的狗吠被門房師傅聽到,他從屋里探出頭,警覺地往這邊看,見女人沒吭聲走了,便又關(guān)了屋門。半截?zé)燁^無辜可憐地躺在老好腳邊,老好撿起它,扔進(jìn)了垃圾桶。
老好沒別的愛好,就是愛抽煙,這愛好,或說這毛病,得從旁人給他讓出第一支煙的時候算起。老好開始抽煙后,從來只揀最便宜的買,好像他從不好奇那些貴煙什么滋味。好多時候,他一個人待在粉條攤前,面對無人惠顧的冷清,他就用煙絲的苦辣,安撫可能生起的焦躁。老好今天抽的還是五塊錢一包的煙,他連抽了兩根,感覺嘴里有點(diǎn)發(fā)苦,嗓子眼里也癢,他從三輪車方向盤底下掛著的帆布包里,翻出了一只塑料水壺,壺用得太久,內(nèi)壁上裹了一層褐黃色的垢印,好在,壺底殘存著一底水。老好往門房那邊瞅了一眼,好像又有人在登記,他不情愿去借水,就打開壺蓋,小心地咂了一口,再抿抿嘴唇,便算解了渴。老好把壺放回帆布包時,瞥見三輪車的一只輪胎有點(diǎn)氣轟,他過去用腳踢了兩下,真有點(diǎn)軟,他想著給王秋亮送完東西后,一定要拐去修理店打氣,不然容易扎到東西。之前有次扎了根小釘,人家讓他換新輪胎,他問能不能光補(bǔ)胎,先將就用著,人家不聽他的。從那以后,他再上路,不僅留意路況,還時不時關(guān)心一下車胎狀況。一個新胎,七十塊錢,頂他賣幾天粉條賺的。
話說這輛三輪車還是李文選淘汰給他的,電動的,買輛新的要兩干多。季文選說是白送,可他不能白要,欠著人情的滋味,實(shí)在不好受。那年過年,他在李文選門口留了一袋粉條,還打算每年都留一袋;今年季文選搬家,他跑去幫忙,挑最重的東西搬,差一點(diǎn)閃了腰。有了三輪車,老好就把最開始賣粉條時,騎的那輛二八大梁洋車,賣給了廢品站,人家不想要,他死活磨回了兩塊錢。洋車是娶媳婦時候買的,家里唯一像樣的彩禮。為了搭配它,他媽專門勾了個帶“喜\"字的紅絨絨的毛線座套。老好騎著它,走街串巷,上南村下北村,粉條賣了老多。后來,那座套只剩下幾縷線絮,“喜”字也沒了蹤跡。趕老好還完所有欠債,車座表面磨掉了半張皮,內(nèi)里陷了一半,屁股坐上去,人還得使勁往上兜著勁,黑棉套絮直往外撲;車座前方凸出來的部分,突出地泛白,人坐上去,打遠(yuǎn)了看,很不雅觀,十分好笑。車把呢,一只沒了橡膠把套,一只僅剩光溜溜的鋼條;車輪銹跡斑斑,鏈條稀松晃蕩,腳踏還齊全,一邊一只,卻都沒了踏板,細(xì)細(xì)的鋼棍骨架靠著幾根生銹螺絲卡著,搖搖欲墜,滑不溜秋,人腳踩上去,腳心得窩著,像耍雜技。老好在路上騎,車牯輾轉(zhuǎn)一圈,洋車“吱\"地響一下,“吱,吱,吱”,隨著騎車速度變換節(jié)奏。進(jìn)村賣粉條,老好喊“社會主義好”,洋車緊跟著“吱吱吱吱”,這樣配合起來,好像專門的伴奏。每天,老好把兩捆粉條豎立著裝進(jìn)兩個編織袋,用一根粗麻繩分別綁住袋口,搭在后座上,然后,單腳一踞一踞地跨上洋車出了門,不一會就傳來叫賣聲。
有了三輪車,老好每天可以多拉一點(diǎn)粉條,可以多轉(zhuǎn)幾個村子,這省下來的功夫,老好認(rèn)為也是賺錢,他的心漸漸敞亮起來。另幾個騎三輪車賣菜的人,每人帶一只電喇叭,老好也曾思謀花二十五塊錢買一只,但在商店里,店主嫌他錄吆喝的花樣實(shí)在太多,試了半天,要么卡殼,要么要刪除重來,便沒了耐心。電喇叭最終沒買成,等出了店門,他腦子一熱,在省下來的二十五塊錢里,抽出八塊錢,吃了碗當(dāng)?shù)赜忻难蛉馀蒺x。
太陽落了,天還亮著,不時有夏末秋初的風(fēng),從臉上吹過,涼涼的。
老好的煙盒里只剩一支煙了,他想上廁所,卻不敢離開三輪車,就騎車在小區(qū)里轉(zhuǎn),連帶問了兩人,才找到公共廁所,解完手,又返回三號院?,F(xiàn)在老好知道了,這小區(qū)只有這一排小院,住著領(lǐng)導(dǎo),還有幾幢單元樓,屬于職工住宅。老好想王秋亮還真有本事,以前光聽李文選說,這回他自己證實(shí)了。李文選說王秋亮有宰相風(fēng)范,有容人之量,不光對當(dāng)年打架的事,不計(jì)前嫌,還在關(guān)鍵時候幫他聯(lián)系了幾家超市的供貨業(yè)務(wù),多少賺點(diǎn)錢。這兩年,老好總聽李文選說他的生意沒前些年好做,他把一部分產(chǎn)品轉(zhuǎn)到當(dāng)?shù)刭u,價格一降再降,還是沒有市場,再有了快遞,他都得貼上老本才能維持了。季文選拿老好的粉條打比方,說啥生意都會被網(wǎng)購取代,他給老好支招,讓他找王秋亮,說當(dāng)初王秋亮在他家吃了那么多頓飯,說什么也能幫點(diǎn)忙,哪怕找個著門房的活,一個月也有一兩干塊收入,更何況老好無兒無女,要是幸運(yùn),進(jìn)了王秋亮的單位,管幾層樓的衛(wèi)生保潔,每天在職工食堂吃飯,就能省一筆錢。聽了季文選的話,老好想了一宿,想自已這些年除了賣粉條,偶爾也到工地干點(diǎn)下力氣的零碎活,無奈兜里一直空著,根本不敢生病,怕又背了債。人窮志短,何況已經(jīng)一把年紀(jì),就算王秋亮給不了說法,也不算丟人。老好不怕丟人,因?yàn)閴焊鶝]人在意他。誰會在意他呢?除了他媽,真想不出什么人了。至于那個李平娥,哦一一李平娥。老好想到了李平娥,心里莫名酸起來。
李平娥的家,傍著孝李村的村口,村口有片開闊地,長著一棵百年古槐,樹下有幾塊大青石。村里像季平娥一樣的閑人老人,喜歡坐在青石上遍閑天,曬太陽,打發(fā)光景。李平娥的家最靠近古槐,但她從不靠近過去,每天只坐在自家的門墩上,享受著巨傘一樣的樹蔭。
孝李村賣東西的小商販都在村口交易,老好也不例外。頭一回,李平娥要買半斤粉條,老好沒說話,從袋里捏出一把,一秤,將近九兩,扯下幾繕,還是多,又掐下一點(diǎn),仍過六兩,老好不想把粉條折斷,害怕七折八拆的,弄不好再少了一兩,索性把秤上的六兩粉條遞給季平娥,大方式樣地說:“天姐,這是六兩粉條,多送你一兩。\"季平娥聽了,把頭往秤桿上伸,眼珠子差點(diǎn)凸出來,瞅見確實(shí)沒錯,也不回老好的話,只一手接粉條,一手扔下三塊錢,轉(zhuǎn)身就回了家。
第二回見季平娥,老好已經(jīng)轉(zhuǎn)完兩個村,還剩下一麻袋粉條,路過孝李村,他看槐樹下沒人,只有季平娥在自己家的門墩上坐著。老好喊了三遍“社會主義好”,“好”畢,人跳下洋車,撐好車架,在槐樹附近找了塊平地,打算取下綁在車把上的麻袋片往地上鋪,忽然聽到背后有人講話,正是季平娥。季平娥“哎”一聲,身子沒動,依舊坐著。老好便把洋車推到季平娥家門口,用身子撐著車,問季平娥:“大姐,要買粉條?”季平娥說:“給我稱半斤?!甭曇粲舶畎畹?,像冰塊一樣,把老好砸了一下。老好想這人怎么又只要半斤粉條?但既然人家張了口,也只好把后座上的那袋粉條拽下來,用天腿和膝蓋頂著,先解開袋口的麻繩,再回卷三圈袋口,一手拿秤,一手抓粉條,給季平娥秤了半斤。趁著季平娥回去取錢,老好已經(jīng)在槐樹下鋪好了粉條攤,這時來了另一個女人,她見季平娥進(jìn)了家門,就靠近老好,斜著眼睛,捂著嘴,壓低了聲音說:“那老女人脾氣怪,不好惹,村里沒人和她打攪?!崩虾眯π?,不知怎么接話。
后來,老好一聽見季平娥“哎”他,就知道她要買半斤粉條。季平娥專等別人不在的時候才叫住老好,好多人圍在攤上時,她從不來湊熱鬧。老好連著三回都給了李平娥六兩粉條,到第四回,忍不住問:“天姐,你咋老買半斤粉條,怎么不多買一點(diǎn)?”李平娥說:“你賣你的粉條,我買多少是我的事。”老好想自己真是多管閑事,后來,他間斷聽了些關(guān)于李平娥的事:季平娥也是早年守寡,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兒子有了本事,留在城里做生意,后來娶了媳婦,兩口子的小家過得也算和美。兒子有時會把李平娥接去住幾天,可她跟兒媳婦不對付,老因?yàn)橄眿D哪句話惹了她,氣不順,就要拍屁股走人。在村里,她也不饒人,誰家漢子和她說句俏皮話,她敢一巴掌呼上去。年輕時,有個小媳婦講她壞話,被她知道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追到家里楸著頭發(fā)就打了一架,從此,一戰(zhàn)成名,男女老少都不敢招惹她。
老好不清楚自己從啥時候起老在心里念著李文娥,是因?yàn)榘虢锓蹢l,還是因?yàn)槟谴伪苡甑氖隆D翘?,老好快要收攤,突然來了一陣暴雨,人們一呼啦散了,都跑回了家,老好緊著收粉條,砸了一身雨水,好不容易收拾妥當(dāng),正準(zhǔn)備推上車子往雨里沖,被季平娥喚住了,讓他到家里避會雨。就是那天,老好知道李平娥比他大一點(diǎn);知道季平娥把家里收拾得地是地,墻是墻,桌面是桌面,是個正經(jīng)會過日子的女人。李平娥聽他說早上出來就沒吃飯,立馬現(xiàn)炒了三顆雞蛋,夾在熱饃里讓他吃。除了他媽和媳婦,老好還從來沒吃過別的女人做的飯,也那么可口。那天,李平娥和老好淡淡地說話,聲音溫溫柔柔,老好的眼晴,町著窗臺上那瓶粉花花綠草草,一時恍了神,他忘了雨怎么突然就停了,只聽到屋外臺階上的雨滴聲,一聲比一聲慢。老好必須得離開了。
6
時間過了八點(diǎn),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走了過來,問坐在水泥地上,身子靠著車轱輾的人是不是來送東西。聽女人問話,好像有點(diǎn)不耐煩。老好一邊答說是,一邊往起站。好不容易撐著腰站起來,手里的煙燙了手,趕緊扔掉,又用鞋底前后磨了兩下,算踩滅了。女人瞥見地上趴著兩只煙屁股,皺起眉頭,讓老好把垃圾撿了,等老好收拾了煙頭,女人才說:“你把東西搬進(jìn)來吧?!崩虾脧娜嗆嚿献乱淮鼥|西,一胳膊甩到背上,然后跟在女人身后往王秋亮家走,剛走兩步,想起車沒鎖,就要去鎖車。女人已經(jīng)開了門,她回頭見老好放了袋子去取鎖鏈,便抬高聲音說:“這里有監(jiān)控,不用鎖。”老好便又背上袋子,緊走幾步,進(jìn)了王秋亮的家。
王秋亮家的院子很低,挨墻種著一排月季,正在開花,女人讓老好跟著她上臺階,進(jìn)到正房,感到一陣涼幽幽,他顧不上看房里啥樣子,只是按女人要求,拐了兩個彎,把袋子擺在了一個房間的鐵架子上。放好東西,他又跟著女人往外走,女人問“袋里裝的是啥”,他答“粉條”,女人的嘴角撇了一下,露出一絲笑。到了院門口,女人急著關(guān)門,沒顧上老好一只腳還在里頭,于是,他的身子被門扇狠狠摔了一下,差點(diǎn)摔倒在地。
老好滿心輕松地騎上三輪車,很快出了小區(qū),他著到街上的燈都亮了起來,燈罩附近的飛蚊小蟲開始活動,馬路上車來車往,行道路上也人跡匆匆。老好很快趕到路口,正好是紅燈,好多車停了下來,他的三輪車一扭一扭,在車子中間擠,終于擠到馬路當(dāng)中新置的路障欄那里,突然他的大腿面接收到了一陣手機(jī)震動,于是松開左手去掏褲兜,右手仍旋在車把上,就在那一剎那,他和車子,在某種宇宙能量的作用下,一齊翻倒在了馬路當(dāng)中。
車翻人落。翻倒的車輪,一只橫擦在地,停正動靜;一只垂直在上,仍飛速轉(zhuǎn)動,甩下去的老好,大聲“啊”了一聲,再沒了聲音。正在路口的那些人,開小轎車的,騎電動車的,跨自行車的,提手提包的,牽狗的,還有打電話的,所有人,都有意或無意地看見了老好和他的車,劃了一道弧線,然后靜止在了那里。老好躺在地上,他這時倒不希望有人拉他一把,他想起幾秒鐘前的那聲響亮的汽車?yán)?,那是人家在提醒他不要橫穿馬路。此刻,他無比后悔自己的不守規(guī)矩,既難過,又傷心,于是開始號陶大哭,哭聲透著委屈,像尋找母親的孩子那樣……
很快,紅燈轉(zhuǎn)作綠燈,車輛開始往前行駛,靜止的馬路恢復(fù)動靜,老好感受到了發(fā)動機(jī)的熱度,但它們都小心翼翼地避讓著他。那些等候在路口的人也開始行動,他們快速地靠近老好,卻都沒有為他停留,都在急匆匆地往前趕。其中有個人想去拉他,被同行的人拉走了,他聽到那人說:“看,交警來了,交警會處理的?!崩虾孟胨麄兛烧嬗蟹婪兑庾R,可能都害怕?lián)县?zé)任吧。等到再一輪紅燈亮起,老好褲兜里的手機(jī)又在召喚,他顧不上它,他用胳膊肘使勁支撐著,想站起來,卻感到騰骨牽著后腰的地方使不上力氣,只得又貼回地面。老好看到交警已經(jīng)在給他和三輪車拍照片,那只轉(zhuǎn)動的車輪漸漸有了停頓的意思,顯出不知所以的茫然。
第二天,王秋亮家的保姆給王秋亮老婆打電話,說到送東西的事,講那人送來一捆粉條,還有一只舊書包,王秋亮老婆莫名其妙,她讓保姆把書包扔了,把粉條送給門房師傅,最后還說:“誰啊,到底是什么人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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