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深處

導論：文學與記憶

“文學，從海馬體開始?！?/p>

袁醫(yī)師指著手機投射的立體影像，我也看向那發(fā)光的等比例大腦。

“海馬體位于大腦最深處，受到層層保護，除了開刀，沒有外力可以靠近它。假如這里受到重創(chuàng)，大腦肯定會遭受非常嚴重的物理性破壞。你懂的，這個人肯定已經(jīng)死亡了?！痹t(yī)師邊說邊動手將投影的大腦拆解開來，讓我看見最深處的記憶之源。

“沒想到人類竟如此保護著記憶……”

“我們再回到記憶與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彼P(guān)閉手機投影，“就醫(yī)學角度來說，文學是一種‘記憶之學’，是記憶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文學活動是一種對于記憶的閱讀與創(chuàng)造，包括夢，都是記憶的產(chǎn)物。夢是由無意識創(chuàng)作的文學。可以說，每部文學作品，都是記憶的復刻之作，無一例外?！?/p>

“我想到的是《法華經(jīng)》說的：如所說者，皆是真實……”我看向桌上的沙漏，一次翻轉(zhuǎn)是三十分鐘，也是每次看診的時間。

“換句話說，一直以來文學所爭論的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實際上都是記憶。真實的只有記憶，記憶就是亞里士多德說的，詩學的真實。這種‘真實’，我會用一個更精準的詞匯——‘實存’?！彼訌娏苏f明力道，像是要我臣服。

“記憶就是寫作，寫作就是記憶……”我復頌著。

“記憶不僅超越了虛構(gòu)與現(xiàn)實，也形成阿德勒所說的，個人的自我風格。”

“記憶就是我，我就是記憶……”我低語，“我記得安妮·埃爾諾獲得諾貝爾獎的理由——她以勇氣和手術(shù)般的精準，挖掘個人記憶的根源、隔閡與集體壓抑……”

“羊女士，我們來談?wù)勀闶钦l吧?！鄙陈┩Ａ?。

“啊？”我抬頭看向袁醫(yī)師。

個案（一）：散文家

今天是我第五十二周次的記憶療程。

所謂周次，是指問診次數(shù)，記憶的問題通常不是急癥，袁醫(yī)師限定每人每周最多只能看一次診，我大約每兩周到醫(yī)院接受記憶分析，于是前后總共花了兩年多的時間。袁醫(yī)師習慣詢問我寫作的近況，他會從醫(yī)學，尤其是“記憶學派”的角度，給予我特別的文學見解，方才的對話便是這么來的。

在我出版前兩本書之后，發(fā)覺可以寫的回憶差不多寫完了。記憶枯竭之時，我的做法是為散文加入更多知識內(nèi)容，使文章更知性，透過書寫來思辨一些事，可以說這時期的我轉(zhuǎn)向了“知識書寫”，多了些批判，關(guān)注的多在知識層面。就這樣出版一本散文集《夜長暖足有貍奴》后，我感覺讀者不喜歡我的新風格，也發(fā)現(xiàn)文章滿是文獻、引用、闡釋，我的人物在文章中是沒有動作的、靜態(tài)的，是不存在的，掛誰的名字出版都可以。但我不死心，緊接著我化身一名歌頌者，出版《文學在此轉(zhuǎn)了彎》，介紹多位臺灣作家的故事。本以為這樣能抬高我作品的地位，增加讀者對我的關(guān)注，然而讀者批評我不過是整理作家生平，貼幾段正文，再套用些論文觀點，搞了半天，只得到“剪貼文學史料”的劣評。我知道再這樣寫下去是不行的，另一本同時期的《當作家寫作時》交稿后我也沒去關(guān)注了。

接著我改為主動“創(chuàng)造記憶”，寫的都是親身經(jīng)歷。爾后兩年，我旅行、下廚、學畫、養(yǎng)毛孩子，我還去跳傘、攀巖、打壁球，嘗試新事物，經(jīng)營自己的網(wǎng)絡(luò)平臺，像網(wǎng)紅一樣不停尋找新主題，對于生活的披露也更直接尖銳?？傊冶仨氉屪约河惺驴勺?，才有新的經(jīng)驗和讀者分享。這段日子我開心極了，生活也更充實。我交了很多新朋友，更不乏交心的朋友。但即便我如此努力，讓各種“日課”占滿我的生活，連續(xù)出版《嫚苓托巴》《紐約客夏》《挪威，No"way》《1951，霍普的海邊房間》等書之后（該死！我居然還記得，現(xiàn)在我只想忘記這些書），讀者卻一片喝倒彩，說我“后面寫的書都沒有前兩本好”，認為這四本“有點好玩的事”系列只是騙點擊率的“名氣之作”。這終于壓垮了我，我停止了一切“外務(wù)”，也就是那些本以為能幫助我寫作的各種學習和活動，也停止了寫作。

很長的時間我不再寫作，我不知道該怎么寫散文。相較于成為詩人、小說家，成為一位“散文家”是件艱難的事。好的散文基于好的過去，這“好”不是好命，而是累積好的生命素材。雖然可以在修辭、謀篇中加入些想象的技巧，但絕大部分內(nèi)容都必須是真實經(jīng)歷，這是散文的倫理，也是美學核心。但哪來的“真材實料”呢？每個人的儲備量又是多少？筆耕多年后我才懂得，江郎文筆依舊，只不過油盡燈枯，身上已無多少可寫的東西了。記憶的局限性，是散文家的死穴。散文作者大致都經(jīng)歷過最初的“回憶書寫階段”，接著的“知識書寫階段”，再到“主題書寫階段”，不甘寂寞的人往往跳槽到虛構(gòu)文學那邊。當散文家期盼成為詩人、小說家的那一刻，散文家之我已死。法國小說家安妮·埃爾諾風輕云淡地說自己“對寫散文隨筆沒興趣”，或多或少帶有鄙視散文的心態(tài)吧。

我寫散文，我驕傲。寫散文沒有錯，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記憶”。如果我能喚醒更多值得書寫的記憶，我一定能夠再次寫出感動人心的作品，就像我最初的兩本書。

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母親的摩托車日記》出版于二〇一七年，書寫我與母親最親密也最快樂的時光。童年母親常騎車載我到田里玩耍，到市場顧菜攤，載我上學，載我到處看、到處玩。后來她為了到更遠的市場賣農(nóng)產(chǎn)品，摩托車越騎越遠，從云林騎到嘉義，再騎到臺南，而我上學、補習，母女的接觸越來越少。最后她在我高一那年因車禍永遠離開了我。書中我透過母親遺物、生前對話，還原她騎過的路線。我重返她的旅程，一路上想象她看到什么，遇見什么，她孤獨嗎？快樂嗎？之所以寫這本書，開端是我在大橋圖書館讀到張潔的長篇紀實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作者寫下母親生命的最后階段，我打從心底羨慕。我母親只是騎車到市場做生意，就再也沒回家，臨走前未留下任何只言片語給我。我愛母親最深，母親卻是離開我最干脆利落的人。我不懂為什么，更不懂上天為何要用如此可怕的方式瞬間帶走一個努力生活的人。

第二本散文集《陌生風景》書寫母親離開后的世界，我與父親新家庭之間的沖突，青春期的秘密與痛苦。原先我不滿父親與肇事者和解，父女經(jīng)常吵架。法官認為肇事者態(tài)度良好，判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五年，只要做六十小時的勞動服務(wù)外加聽授幾場法治教育，這個超速闖紅燈的人渣慣犯竟然就不用坐牢！父親說，“車禍過失致死，臺灣最多只關(guān)五年，不如和解多拿些賠償金吧?！边@種無奈，那年紀的我還無法理解，也不想理解。幾年后父親在建筑工地意外身亡，我拿到一筆理賠金，才懂得父親的愛。我也領(lǐng)悟成長原來就是各種離別，告別家人，也告別過去的自己。

黎紫書在小說《流俗地》寫道：“往事這口井，再怎么深，底下再怎么干涸，真細心推敲，也總有許多事可挖掘?！毕日f我不喜歡此處井的比喻，我的散文從不比喻。不過我認同這句話要表達的意思——記憶始終在等待我們發(fā)掘。

問題與討論（一）：記憶永存

“記憶就在那里”是普魯斯特記憶中心門口的短語。袁醫(yī)師認為記憶不會消失，即便是阿爾茨海默癥患者，記憶也從未消失。我們之所以記不起來，是提取記憶的能力喪失了，只要加強提取的能力，就能把記憶找回來。我會知道這里，是一位寫散文的前輩馬欣芬私底下告訴我的，只是沒想到地址離我家這么近——臺南大橋的新橋三路47號，占地約兩千坪的精神醫(yī)學中心。袁秀波院長不只是精神科醫(yī)師，更是一位腦科學家，最初研究人類的睡眠活動，找到回溯人類記憶的方法，揭開記憶的秘密。袁醫(yī)師也因此創(chuàng)辦了“普魯斯特記憶中心”，這是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派、榮格的分析心理學派、阿德勒的個體心理學派，以及行為學派、認知學派等重要心理學派分庭抗禮的“記憶學派”，認為各種精神問題的根源就在于記憶，這也是唯一由東方人創(chuàng)建的心理學派。大橋記憶學派也成為瑞士榮格學院之外另一個國際心理學重鎮(zhèn)。

“普魯斯特”可以幫你找回塵封已久的記憶。“那位作家花多少錢買靈感？”“難怪他能將童年描述得如此詳細，還以為記憶力有多好?！焙螞r記憶中心還會將診療記錄整理成一份書面報告讓你帶走。只要付費，你就能買到自己的“原創(chuàng)”，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對吧，卻是文壇早已公開的秘密。有些作家因為回憶起重要的往事，獲得各大文學獎項；也有文學大師長年失智，導致紀錄片難產(chǎn)，最后求助袁醫(yī)師才順利完成拍攝。無論如何，記憶始終與文學經(jīng)典畫上等號，也令作家們趨之若鶩，未來只會有更多作家來掛記憶門診，“去普魯斯特家”也成為寫作圈內(nèi)的行話。他們都來過“普魯斯特”，但他們都不會說去過“普魯斯特”。普魯斯特從一位偉大小說家的名字，成為一個刻在作家心底的名字。不過，袁醫(yī)師對這些并不在意，不管作家尋找記憶的目的是什么，如何運用自己的記憶，原本就是個人的自由。對袁醫(yī)師來說——“記憶才是最珍貴的，寫作只是記憶的副產(chǎn)品?！?/p>

我很幸運，第二次看診就見到袁秀波院長。他沒戴眼鏡，但一頭白色與黑色交雜的中分發(fā)型稍微低頭就剛好蓋住眼睛，嘴邊則掛著深刻嚴肅的法令紋，走在醫(yī)院內(nèi)相當醒目，外型酷似剛過世的坂本龍一。他也是我的主治醫(yī)師，并非每位作家都能獲得他親自看診。不同于外面的掛號方式，這里初診一律先由記憶治療師建立病患數(shù)據(jù)，在了解病人情況后經(jīng)院內(nèi)討論決定適合的主治醫(yī)師，安排回診時間。往后每次回診也是先與記憶治療師會面了解回憶的進度，接著才是主治醫(yī)師看診?？丛\完，醫(yī)師也會視需求把病人交回給治療師進行衛(wèi)生教育，基本像如何收納記憶、如何提升記憶力、如何進行回憶等等，類似復健科醫(yī)師與物理治療師的合作方式。

“普魯斯特記憶中心匯聚了世界各地想找回記憶的人，也吸引世界各地想深入了解記憶秘密的研究者?！闭f話者是我的記憶治療師周派葳，很年輕，三十歲不到，戴著一副透明膠框的圓眼鏡，或許是為工作方便，她都綁著包頭，好了，你們可以想象她那有點稚嫩卻又專業(yè)的聲音了：“博爾赫斯說‘書是記憶和想象的延伸’。其實我們腦中的記憶和想象，也像放在書架上?！背踉\那天她向我介紹袁醫(yī)師，“院長曾發(fā)表一篇論文，證實記憶運作的方式類似博爾赫斯小說中那座浩瀚無垠的宇宙圖書館。在院長建立的模型中，大腦為每項記憶編碼和分類，例如，感性的詩歌部門、想象的小說部門、紀實的非虛構(gòu)部門、圖像化的視覺藝術(shù)部門，方便快速儲存和提取?！甭犃怂恼f明，我的理解是記憶學派認為我們的“意識”更像一位閱讀者，從大腦各個區(qū)域拿出書本閱讀，接著再放回去。咦，放回去？

“難道記憶可以永存？就像保存在圖書館的書？”

“我想是的。”她肯定地說，“依照腦中突觸連接的復雜程度，理論上，大腦可以儲存的長期記憶不存在實際上限。甚至我相信，即便大腦的物理結(jié)構(gòu)被破壞，記憶還是存在。當然院長并不這么認為?！?/p>

她沒有告訴我，記憶永存的方法是什么。是科幻小說已經(jīng)寫得過于浮濫的“意識上傳”嗎？當然這是非常唯物論的觀點。還是唯心論說的“意識創(chuàng)造宇宙”？或是傳統(tǒng)民俗的魂魄之說？都不是的話，還有什么方法能讓記憶永存？平時我們腦中的記憶，難道隨時都在上傳嗎？上傳到哪里？

“今天先到這兒。請下載我們中心的App，再聯(lián)絡(luò)你初診時間以及確定的主治醫(yī)師?！?/p>

之后我并未告訴袁醫(yī)師關(guān)于我的治療師提到“記憶永存”這件事。由于手機可以看到每次的診療記錄，周治療師也未將“記憶永存”的討論寫進初診記錄中。基本上我都是先和周治療師碰面，再由她請袁醫(yī)師過來，整個過程她也在旁陪同。

“所以你目前沒有特定要找哪段記憶？只要回想起任何有助于散文寫作的回憶都好，是嗎？OK，你之前寫過什么書？”初次見面袁醫(yī)師問我，于是我向他介紹之前出版的兩本散文集《母親的摩托車日記》《陌生風景》，周治療師協(xié)助點開平板上的電子書，袁醫(yī)師拿在手中滑閱。不久后他說，“你要不要，先想好下一本書要寫什么題材，我們再就你想寫的內(nèi)容，進行記憶回溯，好嗎，羊女士？”

“當然好啊?！庇谑?，我的記憶治療正式開始了。

個案（二）：回憶的人

每次到普魯斯特記憶中心，我習慣坐在邱亞才的畫作《回憶的人》下方的位子，可以清楚看見每個來看診的人。我見過詩人、小說家、散文家，也有不少外國作家，多半是正處壯年的中生代寫手。新手能寫的回憶還很多，老家伙則沒有氣力寫了，記得生活所需足矣。顯然，中堅作家就是沖寫作來的，畢竟找到記憶，就等于找到靈感，寫作就能更上層樓。等我逐步進入療程之后，才知道“普魯斯特”不僅能幫你找回記憶，還會教你整理記憶、書寫記憶，使記憶成為一個“能夠講述的風景”。而記憶如何成為寫作素材，甚至成為寫作本身？最主要的是他們會發(fā)給每位病人一本被我們昵稱為“自傳”的《記憶手冊》。

“你這禮拜的自傳寫完了嗎？”這是病患私下聊天常有的話題。

回診時間之所以不固定，是因為必須將“自傳”寫到一個段落后拍照上傳App，醫(yī)院才會開通賬號，獲得掛號機會。周治療師說，“其實喚醒回憶并不是那么困難，困難的是你有沒有勇氣寫出回憶。”這是袁醫(yī)師一定要我們寫記憶手冊的原因。記憶若不被記錄下來，等于沒找回來，過幾天后你還是會忘了，因為你始終沒有要這份記憶。我問周治療師，為什么記憶手冊必須手寫而不能打字？

“筆跡能看出許多線索。原本筆跡端正，突然變得潦草，表示回憶來得又快又急，這時的記錄最接近事實；但如果筆跡長期固定，代表當事人每次書寫都有很強的自我防備心態(tài)。除非病患無法書寫，只能口述，不然我們都希望能看到手寫記憶。所以《記憶手冊》很重要，每筆記憶都得來不易，只要想到就寫下來吧。這也是袁醫(yī)師將我們中心命名為‘普魯斯特’的原因啊?！苯又苤委煄熖嵝盐易⒁馍嘲l(fā)上方。

“我嗎？”我指自己，她指更上面，“哦，抱歉，沙發(fā)太舒服了?！?/p>

周治療師接著說：”我想文學人都知道，普魯斯特不僅擁有強大的記憶力，更是把個人記憶上升到《史記》這類正史地位的偉大作家，以個人記憶對抗集體記憶——也就是對抗歷史?！蔽姨ь^看向沙發(fā)上的普魯斯特畫像，《追憶逝水年華》這類大部頭有完結(jié)的時候嗎？恐怕只要作者還活著就無法結(jié)束，普魯斯特是以自己生命的完結(jié)，來為他的“自傳”畫上句點，這是文學史上少有的驚心動魄的壯舉。

《記憶手冊》不是日記，只是必須書寫“之前發(fā)生的事”，至于多久以前，倒沒有制訂標準，寫哪一段回憶都可以?？梢允侵黝}式書寫，好比都寫關(guān)于某個人、某件事的回憶，或某個時期的回憶；也可以是隨筆式的，想到什么寫什么，事件之間不必有關(guān)聯(lián)。是非常有意思的寫作任務(wù)，也讓我想起了“寫自己”的快樂，還有意義。雖然有些來看診的作家會將《記憶手冊》的內(nèi)容同時投稿報刊，或在臉書上連載，但我不想這么做。我希望做到最好后再公開。

問題與討論（二）：高概念

大約是第七周，我確定新書以“前男友”為主題。畢竟我的母親、原生家庭、我的家人和我的童年、我的學生時代，這些我都已經(jīng)寫過了。與周治療師“談心”的記錄表明，前男友是我一個解不開的結(jié)，再看更像是一個劫。我按照她的建議，在《記憶手冊》上粗略整理了與前男友的私史。

我和前男友都是云林人，我們在臺北認識，那時候我辭掉國際研究所的工作，已確立寫作為人生志向，而他也剛從合伙開出版社的失敗中謀求出路。我們在一起后決定從臺北搬到陌生的臺南，希望減輕生活壓力，專心創(chuàng)作。我寫散文，他寫小說，我們的工作相輔相成。像我寫科德角（Cape"Cod）的文化導覽，他寫科德角的小說，我們看相同的書，討論相同的話題，我們也都對外宣稱沒去過科德角。

我們沒車，住在開山里的小巷子內(nèi)，那么小的巷子有車也開不進去。我們住在一棟老舊透天厝的頂樓，租金五千，沒冷氣，白天習慣到外面找咖啡店寫作。我們都走路，從臺南大學沿樹林街再走到政大書城，很少買書，都是在書店看書。我站著讀，他比較大方，坐在兒童閱讀區(qū)的地板上看書、沉思。為了寫作，我們能省則省。也因為走路，認識臺南許多店家，常彼此打廣告。收入雖比臺北上班時還少，但換來了自己的時間。

我們的經(jīng)濟能力自然也不允許有孩子，因此干脆不結(jié)婚。他是我男朋友，我是他女朋友，感情不好時互稱室友，文壇上我們都是這樣介紹彼此，過幾年后，也沒人問我們?yōu)槭裁床唤Y(jié)婚了。我知道鳥類放棄了右側(cè)的卵巢和輸卵管，僅保留左側(cè)一組，只為了減輕體重飛上天空。這給了我勇氣，我告訴自己，為了寫作，我愿意付出更多，放棄更多。

我是下了這樣的決心跟著他到臺南，但他到了臺南，卻始終對臺北眉來眼去。他每次去臺北，都會刻意向我報備說要參加文壇哪個活動，強調(diào)是賺生活費，后來我才知道原來每一次的文學遠征都夾帶一次偷情。有時候去臺北見了不止一個女人。那次他低級失誤，我們在咖啡店寫作，他賬號沒注銷被我看見那些訊息。他辯稱知己只有我一個，在臺北的都是紅顏。最后他卻選擇和其中一位紅顏修成正果回臺北去了。紅顏起初是他的讀者，忘了在哪個文藝活動上認識的，或者他根本從沒對我說過實話?？傊?，留在臺南變成是我自己的事了。

我難過了幾天后，一個人退租，離開中西區(qū)，再賣掉云林老家的房子，買了大橋區(qū)的新房，正式在臺南定居。我想證明自己在臺南也能過得很好。開山里的房東是位老太太，孫女非?？蓯郏咸次屹I房，也跟著我到大橋買了一戶，繼續(xù)當鄰居。見面就說我男友走了真可惜，拍拍我，要我忘了那家伙。后來我飛往美國東岸踏上科德角之旅，拜訪畫家霍普的海邊夏居，表示我來過了，作為對他的告別。

“這段回憶有什么問題嗎？”我見袁醫(yī)師遲遲不說話。

“是什么原因使你回憶起前男友？”他問道。

“怎么說，愛嗎？恨嗎？單純是個靈感吧?！痹t(yī)師的第一個問題總是最難回答。

“你前男友長什么樣子？”他照例，改問比較簡單的。

“戴眼鏡，個子不高，頭發(fā)又蓬又卷。為了省錢，每個月我都幫他理發(fā)?！?/p>

“好。里頭有背景，有行動，有情緒，有自身作用、涉及的后果，現(xiàn)在人物樣貌也清楚了?！彼矄栔苤委煄煹南敕?。

“很多作家并不想要有孩子，但感覺羊老師很在意孩子？”她直接問。

“我四十了，女人四十。過去十年是我最適合懷孕的年紀，如果不是他，我也不會浪費這十年。現(xiàn)在我看到鄰居的小女孩，都會非常懊惱當初我為何要犧牲自己去成就這個人。他越成功，我就越否定自己；但他的成功又似乎是遲早的，你們懂嗎？我很焦慮……”我試著把這種情侶之間、作家之間的競爭關(guān)系表達出來。

“我們來讓這段回憶更完整。”袁醫(yī)師要我打起精神，“很多時候，往事仍歷歷在目，只是不知從何說起?！彼涛胰绾巍白窇洝?，如何追尋一件事或一個人，一種記憶如何觸發(fā)另一種記憶，把相關(guān)的回憶串連起來。很多時候我覺得袁醫(yī)師更像一位記憶的導演。例如他要我現(xiàn)在就給他這段記憶的高概念（High"Concept），我想了想：“女散文家與小說家男友的臺南式生活?！?/p>

接著每個事件發(fā)生在什么場景？時間？現(xiàn)場有什么人？都確定后再Action，讓時間開始流動?！坝洃浘拖衿≡跓o意識中的島嶼，必須為這些好不容易浮出水面的事件架好橋梁。你仔細想，A是怎么發(fā)展成B？B又如何發(fā)展成C？以此類推?！痹t(yī)師也請周治療師教我畫思維導圖，幫助回憶增加細節(jié)和生動性。

個案（三）：作家身影

后來我果真想起更多前男友的身影。然而記憶中那些曾經(jīng)共享的畫面，多是聊書架上的名作、彼此的寫作目標，或因為經(jīng)濟壓力造成的口頭和肢體沖突。真正的戀愛生活乏善可陳。我們一起待過無數(shù)次的陽臺，曾以為臺南的璀璨夕陽會永遠照耀我們的遠大前程。

當記憶治療進行到第十周，我告訴袁醫(yī)師，我想將與前男友的回憶寫成散文集，并盡快出版。我決定完整找回與前男友的回憶，更有勇氣寫出來。袁醫(yī)師覺得，回憶屬于我，我若愿意當然就可以。隨后每周都是關(guān)于前男友的討論，他們也給了我許多回憶上的建議。到了第三十一周治療，新年剛到，我雀躍地拿出新書《臺南的男朋友》，再題上逗趣的簽名“臺男的南朋友羊嫚苓”送給袁醫(yī)師和周治療師，這是我第三本純粹以個人回憶完成的散文集，順利搶在二〇二三年結(jié)束前出版。袁醫(yī)師好奇讀者的反應(yīng)，我告訴他們反應(yīng)非常好，讀者紛紛猜測這位前男友是誰，還留言問我，見我不說，就又罵我，說我搬弄是非。但就讓好事者去對號入座吧，反正書也上了暢銷榜。由于這本書披露多位作家秘辛，細微的觀察，冷峻自剖的筆鋒，獲得許多回響，非常成功，加上前幾本散文累積的成果，我也被譽為東方的瓊·蒂蒂安（Joan"Didion）。雖然我多次表明不接受這個封號，但內(nèi)心是高興的。既然有人拿我和名家相提并論，也讓我有信心，我想知道自己還能想起什么、寫出什么。

我想挑戰(zhàn)記憶深處，我知道只要挖掘出那東西，我在文壇就有不敗的地位，我肯定能超越前賢，到達寫作的彼岸?？傊乙氖歉叨?、更超越世俗的評價，絕非時下寫作者所能想象的高度。然而相同的問題又回來了，這本前男友之書出版后，好像我所有的記憶都寫完了，整個人都被掏空。我勢必得重新來過，進行新一輪的記憶治療。我告訴袁醫(yī)師和周治療師，希望爬網(wǎng)出更多記憶，想起什么都好，我想出版第四本回憶散文，這將是一本現(xiàn)象級的散文大作。

問題與討論（三）：滅點與自殺作家

“袁醫(yī)生，我還要想起更多回憶，幫幫我嘛?！蔽遗c袁醫(yī)師更熟悉了，有時候我的一些要求像在對他撒嬌，他年紀剛好大我一輪，更像個哥哥。反正周治療師也在場，我實在不用避諱什么，請求都是公開透明的。

“三年內(nèi)的記憶仍在海馬體，但三年以上的記憶大部分儲存在前額葉?！痹t(yī)師指著我額頭，“我們回溯記憶，主要就是這里。不過，”他坐下說，“最深層的記憶也許不在這里，腦部其實并沒有特定儲存記憶的地方，得看每個人的情況。”他見我不懂，接著說，“看你把它藏哪里去。每個人藏東西的習慣都不同，這也讓每個人儲存深層記憶的方式都不同?！?/p>

“怎樣的不同？會藏在哪兒？”

“一般藏在與感官相關(guān)的位置，也就是大腦皮質(zhì)。但有些大腦會將深層記憶藏在比較特別的位置，提取就比較困難。這部分恕難舉例，再談也涉及病患隱私，不方便透露了?！?/p>

后來幾次看診，袁醫(yī)師都會問我，平時習慣怎么收納？有沒有藏東西的習慣？藏了什么？周治療師解釋說，“透過語言的暗示，或物理性的針對可能的記憶位置加以刺激”，等鎖定目標后，再使用“記憶成像儀”提取——也被病友昵稱“睡記憶枕”。因費用昂貴，一般都在確定“記憶點”之后才會使用，“如果不考慮花費，當然也可以一開始就使用，只是取得的記憶內(nèi)容多半不是當事人需要的”。

到了第三十六周次回診，我的回憶依舊乏善可陳，難以跳出前三本回憶散文的局限。我實在等不急了，對于近期漫無目的的“談心”已不耐煩。我直接詢問周治療師，她委婉透露說：“羊老師的回憶不好找，藏得很深?！?/p>

“很深？什么意思，是不是越重要的秘密，藏得越深？”我發(fā)現(xiàn)自己失態(tài)，急忙補上一句，“對散文家來說，生活的理想就是不要忘記?！?/p>

“可以這么說吧?！比缓笏掍h一轉(zhuǎn)，“確實如果把這份回憶找出來，肯定會是羊老師畢生最重要的作品?！苯又苤委煄熛蛭彝嘎赌男┳骷以谄蒸斔固刂行恼业绞裁椿貞?，雖然她沒說名字，但我一聽就知道是哪些人，也讓我更加期待治療的結(jié)果。

然而到了第四十周，我更急了，要求袁醫(yī)師直接讓我睡“記憶枕”讀取記憶深處的畫面，檢查幾次都沒關(guān)系，我愿意負擔昂貴的檢查費。他先是對我說出記憶枕這詞匯感到詫異，慎重考慮之后拒絕了，他告訴我“必須找到正確的記憶點，尤其是探索記憶深處”?？傊J為不能貿(mào)然用儀器讀取大腦最深處的秘密。

“每個人的記憶都有一個‘滅點’（Vanishing"Point），滅點內(nèi)的記憶，日常生活不會想起，只會偶爾在夢中以變形的樣貌出現(xiàn)，之前我才會請你留意你的夢。這是大腦的自我保護機制，是絕對不能想起的記憶?！?/p>

“不能想起的記憶？我不懂，為什么不能想起……不都是記憶？”

“滅點的記憶多半涉及創(chuàng)傷事件，伴隨恐懼、憂郁和焦慮等負面情緒，如果強行打開滅點，將誘發(fā)一個人的死亡本能?！痹t(yī)師慎重說，“歷史上那些自殺的作家，恐怕就是在意識清楚的狀態(tài)下打開了記憶的滅點。”一旁的周治療師也舉了多位自殺作家的案例，“是的，這些案例都非常明確指向滅點的覺醒，他們的后期寫作中都出現(xiàn)了那稱之為滅點的回憶。”

“意思是，如果我繼續(xù)對腦袋翻箱倒柜，”我比出手勢，“就會不小心打開滅點？”

“嗯，俗話說回憶殺，就是這個意思吧?！敝苤委煄熣f。

“回憶殺……”

“如果你想起那件事的話?！痹t(yī)師示意周治療師繼續(xù)說明。

“那會是什么？”我問，“我都活這么大了，有發(fā)生過這樣的事嗎？”

“每個人都不同，也許您可以先了解那些作家為何自殺。有時候人也會自己打開記憶中的潘多拉盒子，然后就蓋不起來了?！?/p>

“打開，就一定會死嗎？”

我見周治療師無法回答，看向沉默的袁醫(yī)師，他似乎只是靜靜地觀察我，然后他開口了：”我剛開始研究記憶回溯療法的時候，曾經(jīng)有幾位病人進入回憶的滅點，可以說是無意間的探索，那時我們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

“這些病患，怎么了嗎？”我感到害怕了。

“無一例外都自殺了。后來我都會避開滅點，以免病人想不開?！?/p>

“事前有什么征兆嗎？”我小聲問，感覺診間特別安靜。

“滅點如果開始躁動，會出現(xiàn)一些比較特殊的夢。”他若有所思說，“總之這陣子先留意夢有什么變化?！?/p>

問題與討論（四）：記憶整形

幾天后我果真做了一個夢，我想這許是袁秀波醫(yī)師說的，我記憶中“滅點”的線索。暗夜里我急忙將這個夢寫進了《記憶手冊》：

我夢見和前男友買了一臺黑頂?shù)陌咨萝?。我開車到林百貨附近，突然車內(nèi)塞滿了埃及圣。我知道這種鳥，有種說不出來的邪門。原本坐在副駕駛座的前男友跳車跑了，我抓緊方向盤，少了一個人車內(nèi)卻感覺更擠，這些鳥越來越多，雖然它們不叫，但它們亂推亂撞害我無法控制方向盤，眼看就要撞向?qū)γ娴奈堪矉D少女銅像，突然這群鳥揮動翅膀，車子飛起來，我也到了埃及，清楚看見下方的金字塔。

“對記憶學派來說，夢是記憶的延伸，是以記憶為素材的創(chuàng)作?！敝苤委煄熣f，她問我對這個夢的直接想法，我問為什么是埃及圣。這是外來種，二〇二一年在臺灣被撲殺超過一萬七千只，我覺得有點害怕，擔心是不祥之兆。她說如果害怕，就不要再回想下去，她合上我的個案紀錄，明確表示不贊同我繼續(xù)探索記憶深處?！拔乙恢庇X得回憶是一個很大的世界，范圍更可能超越我們生活的現(xiàn)實世界，當然也就有探索它的危險。羊老師，記憶深處之外，還有很多值得想起的回憶。”她認為，如果擔心自己不小心喚醒滅點，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刻意去回想它?；蛟S是為轉(zhuǎn)移我的注意力，她私下告訴我之前普魯斯特記憶中心鬧過的一場風波。

曾經(jīng)有作家擔心，自己拿到的“記憶報告”是真的嗎？這位女作家在幾年后遇見兒時遺棄她的母親，那次重逢，母親告訴她的兒時記憶與袁醫(yī)師的檢查報告有所出入。因此她懷疑自己被“記憶整形”。她在搜集更多兒時的實際資料之后，發(fā)現(xiàn)更多差異，她覺得自己找到一個絕佳的寫作素材。于是她又采訪了幾位普魯斯特記憶中心的病患，都懷疑中心給他們的檢查報告與真相不同。是的，如果真是如此，這位作家確實找到了超棒的非虛構(gòu)寫作題材，她認為是媲美約翰·卡雷魯（John"Carreyrou）的《壞血》或陳昭如《沉默：臺灣某特教學校集體性侵事件》這類經(jīng)典的報告文學。于是這名作家正式對袁醫(yī)師提告，控訴對她記憶造假。然而，作家敗訴了，她的母親在法院上翻供，說自己也不確定女兒小時候到底發(fā)生過什么事，尤其當她看了女兒在醫(yī)院的記憶報告，也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是錯的。法院認為，關(guān)于這位作家的童年，存在著作家散文的版本、母親的版本、記憶中心的版本，這三個版本中記憶中心是最科學的，因此判袁醫(yī)師勝訴。

“這是我來這里工作之前發(fā)生的事。比我資深的同仁都經(jīng)歷過。因為這件事，我絕對相信院長的判斷。我們還是按照院長的規(guī)劃吧！”

“好吧，也只能相信袁醫(yī)師了?！边@件事我或許能想象吧，好比張愛玲的母親黃素瓊突然回國，告知上海的讀者，女兒的暢銷散文集《流言》寫的全是假的。當然黃素瓊沒這么做，只是生活中有太多的事情很可能都是羅生門，更何況是記錄生活的記憶？或許這是袁醫(yī)師要求作家不準提到記憶治療的原因。

個案（四）：三不朽

離開記憶中心，一路上我想或許該問我自己，對人生的哪段記憶最模糊？第一個記憶之前的記憶？年紀太小，恐怕追溯也沒意義，寫不了什么大散文?；氐郊?，我走到大廳的電梯口，正好看見鄰居家的高中女孩放學回來。我們一起搭電梯，只有我們。她是之前房東的外孫女，很有禮貌的小女孩。有時候出門都會碰巧遇見她和她外婆。房東女婿很早就過世了，女兒也在日本的飯店工作沒辦法回來。到了家門口，小女孩拉我袖子問：“什么時候可以去羊老師家寫作業(yè)？”唉呀，我真是的，最近忙著去記憶中心，都忘了小女孩明年要考高中了。

“隨時歡迎喔，晴晴?！?/p>

前男友還在臺南的時候，小女孩剛上幼兒園，每次房東出遠門，我們便充當保姆，留小女孩在家過夜；上小學后我們教她功課，也代簽過家庭聯(lián)絡(luò)簿。如果當初我來臺南就和前男友結(jié)婚，現(xiàn)在女兒也這么大了吧。

“羊老師，你還會想凱翔老師嗎？”這孩子馬上就溜進我家。

“你說我前男友?。繘]事提那討人厭的家伙干嗎。他回臺北后，就不再回臺南了。我啊，當然早就不想他了?！?/p>

“完全不想了嗎？”晴晴咬筆說。

“完全不想了。那晴晴想爸爸嗎？”

“也不想了。我比較想媽媽?！鼻缜缈粗艺f。

“那，我們一起忘掉，那些不要我們的人吧?！?/p>

晴晴開心地從書包里拿出她搜集的瓶蓋，還有利樂包裝折角。“羊老師現(xiàn)在還有集點嗎？”我知道她常在尋找各種兌獎機會。兒時母親常帶我看報紙上有哪些集點活動，每次都花很多心力收集，卻從未獲得應(yīng)有的報償。母親的運氣一向很差，或許才會遇上車禍。我把這段回憶寫進我的第一本書，這孩子某天讀了我的書，竟有樣學樣，大概缺乏母愛吧。

“我連打開瓶蓋都懶得掃碼了，還搜集什么點數(shù)？而且晴晴，你應(yīng)該花更多時間在學習上吧，而不是搜集小貼紙兌獎喔。”

“我有啊。”她把集點卡收回書包，“高中我要選科技班，以后要當一位AI設(shè)計師，羊老師覺得呢？”

“不錯不錯，你高興就好?！蔽矣謫枺澳悄阃馄旁趺凑f？”

“她說可以問隔壁的羊老師。”

“好，那我們得先把數(shù)學學好吧？”雖然我不懂AI。接著她就從書包里拿出數(shù)學課本，開始解題，我有點想買新的鉛筆給她。

“你長大想去哪里？”我摸著她頭發(fā)問她。

“去媽媽想去的地方?！彼卮饡r沒看著我。

“想你媽媽啊?！蔽铱粗?。她沒回話，只是動手指專心數(shù)數(shù)。

我在研究所工作時，經(jīng)過內(nèi)部餐廳前都會看到一幅“三不朽”的書法字。我常想人死后如果能留下作品，至少證明來過人間，甚至只要作品還在，人就沒有死，就不算死，因為作品會代替你持續(xù)發(fā)揮影響力?？墒侨绻粝碌氖莿e人不喜歡的作品呢？放在圖書館無人聞問，已是無名作家最好的結(jié)局。即便寫再多書，若毫無影響力，是不是等同沒留下什么？現(xiàn)在我仍然相信，我會寫出不朽之作，此乃我的使命，我一定會想起潛藏在我腦中的偉大記憶。

檢查（一）：小學教室理論

事情總算有了轉(zhuǎn)機。第四十五周回診，袁醫(yī)師告知我，已鎖定我深層記憶的位置，那個埃及圣的夢很有用，啟發(fā)他找到避開滅點的方法。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使用“腦磁波記憶成像儀”（Remember"Magnetoencephalography，"RMEG），就是病友們常說的“記憶枕”，讀取我大腦中的記憶。“儀器能同步讀取毫秒以內(nèi)的腦部活動，具有高分辨率，可視為一種腦機接口儀器?！痹t(yī)師向我解釋“記憶枕”能夠自動化且精準對位的原理，大意是以超聲波激活指定的記憶儲存組織，讓大腦以為要提取記憶，再擷取釋放的神經(jīng)元電訊所制造的微弱磁場，將神經(jīng)回饋轉(zhuǎn)化成文字或影像。

反而換我有點慎重了。我問袁醫(yī)師，儀器是否會傷害大腦，反而造成記憶消失？您知道的，我很珍惜我的記憶。

“腦磁波和超聲波是最安全的檢查，無放射性，也不用注射顯影劑?！敝苤委煄熣f，“即使是小朋友也能放心進行檢測?！?/p>

“這么說吧，”袁醫(yī)師見我十分困惑，“你沒有刪除的計算機檔案會消失嗎？何況刪除了還是有方法能還原。超憶癥（Hyperthymesia），又叫‘完全記憶’，這類患者就記得人生中所有的事。不講這些特例，我們每天的夢就是記憶還在的證明。例如你早已忘記小學教室的模樣，但你夢中的小學教室，都是以你記憶中的小學教室建構(gòu)的。”

“院長曾經(jīng)做過統(tǒng)計，”周治療師說的即是記憶學派有名的“小學教室理論”（Elementary"School"Classroom"Theory），“每個人夢中的小學教室，就是他曾讀過的小學教室，沒有例外，只是在這基礎(chǔ)上進行一些變化。很不可思議吧，ESCT理論也影響了今天AI繪圖的程序參數(shù)?！?/p>

“如果記憶都還在，那就太好了?！蔽乙不仞伒溃坝袝r我會懷疑自己是否還記得母親生前的樣子，但夢中卻能清楚看見母親的臉，記得母親每天幫我綁頭發(fā)，常因此哭著醒來?！蔽艺f完看了下窗外，是美麗的大橋。

“記憶一直都在，我們與母親的回憶，永遠不會消失。”袁醫(yī)師說完便起身，和我說聲加油，接著把我交給周治療師，由她說明“讀取記憶”之前的準備。

“羊老師，這是例行的告知單，檢查之前每項都要遵守，做到就打勾?！?/p>

我仔細閱讀手上的預約單，深怕不小心影響檢查的準確度。

“我媽媽，也過世很久了?！敝苤委煄熞娫t(yī)師已離開診間，“長大后我們都忘了童年爸媽是怎么疼愛我們的。如果能喚醒這份已被遺忘的回憶，就能找回人世間更多的愛，更多的溫暖。這是我之所以跟著院長學習記憶學派理論的一份動力、一個最主要的原因?！憋@然我方才的話觸動了她，“抱歉，我應(yīng)該減少反移情的影響。”

“沒關(guān)系的?！蔽艺f，“只要記憶一直都在……”

檢查（二）：固態(tài)宇宙

到了第四十六周，我躺在“記憶枕”上，只露出臉，面朝藍色的曲面屏幕。

“和我上周說的一樣吧，安全、舒適、安靜，什么都不用擔心。”

“我還是喜歡診療室的灰色大沙發(fā)，整個人就很放松。難怪有個說法，先有沙發(fā)才有精神分析。”我吐了下舌頭，“似乎太多話了，但相信你們能感覺到我的期待?！?/p>

袁醫(yī)師今天不會到，周治療師坐我身旁，另外還有三名負責操作儀器的醫(yī)療人員。檢查時間約一個小時，等等屏幕會出現(xiàn)各種畫面，刺激我的記憶儲存位置，“不用刻意回想，放輕松?！苯又娙穗x開檢查室，留下周治療師引導我。

“我以為事先要提供一些生平數(shù)據(jù)，沒想到不用?！边@時候我才開始緊張。

“儀器是按照袁醫(yī)師準備的‘記憶腳本’，為每個人量身定做檢查畫面；而且能動態(tài)追蹤，隨時根據(jù)大腦的反應(yīng)轉(zhuǎn)換畫面，不斷深入直到記憶的位置，整個運算過程非?？焖佟崟r，所以才需要用到提思智能的AI計算機?！?/p>

“袁醫(yī)師給我的腳本是？”

“您的新書《臺南的男朋友》，院長認為沒有比您自己的書更合適了。計算機會將書本內(nèi)容自動轉(zhuǎn)化成檢查畫面。”

“感覺檢查的過程像在玩解謎游戲?！?/p>

“嗯，我也很期待。等等有個開場影片，幫助舒緩情緒?！?/p>

“好啊。沒想到真的要開始檢查了?！蔽?guī)状挝站o拳頭又張開。

“羊老師，之前我們不是聊過嗎？我認為記憶離開生命之后依然存在，那時候我們剛認識，但我并未告訴你我為什么這么篤定。”

“我有印象。你要告訴我了嗎？”我被固定只能看向前方，無法轉(zhuǎn)頭問她。

“以前我媽媽很喜歡幫我錄像。她過世之后，有天我看著她拍的影片，才領(lǐng)悟到，錄像，不就是我們儲存的時間嗎？而人類獨有的情節(jié)記憶，就像一場在我們腦中自由回溯的時光之旅?！?/p>

“你發(fā)現(xiàn)大腦像一臺錄像機，所以才走上研究的路嗎？”

“嗯。研究記憶之后，我更相信時間不是流動的，時間是固態(tài)的。此前、此在、此后，所有時間都停留在一個巨大的固態(tài)宇宙中，只是位置不同而已。就像記憶儲存于我們的大腦，時間也儲存在我們的宇宙。”現(xiàn)在她，看向哪兒呢？

“古往今來共一時，人生萬事無不有?！蔽艺f完意識到自己的沉默，正想補充說“杜甫好像有過類似的體會”，眼前，屏幕突然出現(xiàn)開場的動態(tài)宇宙圖景，使得我分不清楚上下左右?！爸皇怯钪?、時間，對我來說都太遙遠了。我只想活著繼續(xù)寫作?！蔽夜钠鹩職飧嬖V周治療師，“就算不小心觸發(fā)滅點，我也會活下去的?！?/p>

“一起加油，開始檢查咯?！彼o控制臺一個手勢。

“無論虛擬還是真實，這是一個有著痛苦的世界?！钡覜]說出口。問題與討論（五）：記憶管理

“袁醫(yī)師，為什么你剛剛說，要談?wù)勎沂钦l？”我也看向一旁的周治療師。

“記得今天約談的主要目的嗎？”袁醫(yī)師也發(fā)現(xiàn)沙漏停了，他重新倒置，時間又開始流動。今天要收加時費了。

“要看一個月前做的記憶診斷報告?！蔽壹由弦痪?，“各位不用擔心，無論想起什么，我都承受得住。”

“羊女士，你說后來才搬到臺南，那你是哪里人？”

“云林二侖?！?/p>

“我好像沒去過云林。開車肯定曾經(jīng)過，但好像不曾留步。”

“袁醫(yī)師也有記不清楚的事嗎？”

“哈哈，當然有。我們來看你的診斷報告。派葳，拿一份給羊女士?！?/p>

“羊老師，報告書會在你每則記憶的正文下方進行判讀；彩圖是你記憶中的畫面，順利的話還可以擷取到完整影像，便可以掃碼觀看?！彼叿撨呎f明。

近百頁的厚度和重量，拿在手中，身體不由得顫抖。我似乎成了一本由普魯斯特記憶中心所創(chuàng)作出版的書。我打開第一則記憶：

“媽媽，媽媽，媽媽！”“他車禍了？”“很抱歉，沈凱翔先生搶救無效，到院前已經(jīng)OHCA。”“媽媽，媽媽，媽媽！”“怦怦，怦怦。”“不可能，請你們救救他，這臺、這臺機器，不能停，我女兒剛上小學，很需要爸爸。”“怦怦，怦怦?！薄鞍职终f要拿我的生日蛋糕。”“這是爸爸？爸爸？”“你不要進來！叫你不要進來你還進來！你出去！”“沈太太，你冷靜一下，先帶小朋友回座位。我們會繼續(xù)搶救?！薄扳疋?，怦怦?！薄皨寢?，媽媽，爸爸在這里！”

“這些思維語言來自你腦中的敘事者，我稱為‘記憶管理人格’?！?/p>

“等等，報告內(nèi)容我不懂。沈凱翔有女兒？我怎么會不知道？他沒結(jié)婚，也沒死，目前人在臺北。對了，回憶就是在你們醫(yī)院回溯的，我送過二位書呢！”我聲音高了起來，但他們不理會我的反駁。

“二〇一七年一月三十一日沈凱翔先生騎機車經(jīng)過林百貨前不幸車禍身亡。正文底下是計算機從大數(shù)據(jù)中查到的車禍新聞和警方記錄。”周治療師冷靜地說，“肇事車輛正好是黑頂?shù)陌咨萋密?，符合你的夢。?/p>

“他在文壇不是用本名沈凱翔，而是叫……算了，之前我就告訴過你們他的筆名了。至少看一下我的書好嗎?！蔽也幌朐贍幷撋騽P翔到底死了沒這種蠢話題，“如果他是我老公，那我們的女兒呢，人在哪？”

”你的鄰居小朋友，晴晴，她姓什么。”袁醫(yī)師問。

“沈雯晴？為什么要提她？”我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喔，是是，對，我在《記憶手冊》里幾次寫到鄰家的小女孩，在提到我前男友的時候。我前男友剛好和晴晴同姓，房東也因此很喜歡他。有什么問題嗎？”

“這一頁是晴晴的大橋小學入學申請書，擷取自你腦中的記憶畫面?！?/p>

“我和晴晴很熟，可能看過吧?！?/p>

“家長欄上的名字，是沈凱翔與你的本名楊曼妮。這是你的親筆簽名。”無須周治療師特別指出，不只我的簽名，一旁也是前男友的親筆簽名。

“晴晴是……我和前男友的女兒？荒謬、太荒謬，我花那么多錢，花那么多時間看診，最后給我一份荒腔走板，胡說八道的報告！”

袁醫(yī)師見我情緒上來，要我給他幾分鐘，安靜聽他說明報告的大致內(nèi)容：

你是臺南人，舊家在中西區(qū)的開山里，童年父親因工作意外過世，臺南高商畢業(yè)后你沒有升學，而是跟著母親在東菜市販賣涼面。你先生是云林的蔬菜承銷商，他在市場買涼面時認識你?；楹笏岬介_山里與你們家同住，二〇一一年女兒沈雯晴出生，二〇一七年沈先生過世后你搬到大橋居住。這大致是你的基本生活背景。

“你們太可恥、太令人憤怒！我出版過一本評論林海音、聶華苓、鐘理和、郭松棻的文學評論集。如果我不是政大外文所碩士，只有高職學歷，我的英文能力哪里來的？我又如何懂這么多專業(yè)的文學知識！”

“先不談學歷，那很好查證。記憶所蘊含的內(nèi)容、潛能，遠比我們想象的大得多。你在丈夫過世后的某一天起，虛構(gòu)了自己是作家的記憶。的確，你也很快就具備相應(yīng)的氣質(zhì)、知識、寫作技巧，連穿著打扮也不同，外表甚至變年輕了。我想，大量閱讀并成為行家，這是你后天可以快速彌補的?！?/p>

“你們有什么證據(jù)證明這些書都是我的幻想？袁醫(yī)師，之前就有病患告你偽造記憶，別以為我都不知道?！痹\間的鏡子映出眼神渙散的我。

“你母親還活著。”此時周治療師手上是我那本《母親的摩托車日記》，她翻到我描述母親車禍那頁，“這幾頁內(nèi)容，寫的正是你先生車禍死亡的經(jīng)過與治喪過程。而你要的證據(jù)，這里?！彼シ胖拔易≡谥形鲄^(qū)老房子的影片，我和前男友、房東，一起唱著生日快樂歌為晴晴慶生。還在讀幼兒園的晴晴，大聲叫我媽媽。周治療師見我困惑，希望趁機會說服我：“二〇一五年臺南登革熱大流行，造成百人死亡，也讓你們夫妻決定搬離疫情最嚴重的中西區(qū)，買下大橋區(qū)的新房，也可以設(shè)法讓晴晴讀大橋小學。原本一家等裝潢好之后入住，沈先生卻在搬家前車禍身亡，一切塵封在中西區(qū)巷弄內(nèi)的舊家，所以你在大橋的家才沒有任何與過去相關(guān)的生活痕跡?！彼ｎD了一下，“我們原本期望中西區(qū)的舊家，借助現(xiàn)場幫你喚醒記憶，但你母親當時或許為了就近看著你、照顧你，賣掉中西區(qū)的老房子買了你對面那戶，老房子也很快被拆除蓋大樓?！彼q豫該不該說，“在你的記憶出現(xiàn)問題后，你母親可能擔心孫女，便把晴晴接去住了，一直到今天?！蔽胰圆幌嘈潘麄兊脑?，尤其醫(yī)療團隊私下調(diào)查我的隱私，讓我非常不舒服。

“你們與黃太太、晴晴聯(lián)絡(luò)過了？真可恥。”

“沒有，都是查得到的數(shù)據(jù)，以及合理的推測。醫(yī)護人員很少有時間或資源調(diào)查病患的身家背景，”周治療師說，“但如果有家屬協(xié)助，對您更好?！?/p>

“慶生影片，黃太太給的嗎？怎么來的？”

“是你記憶深處的影像，在那里，都是你們一家人生活的回憶。院長最后確定你把家人的回憶全藏在右腦深處，而作家的新回憶全放在左腦，腦功能側(cè)化非常極端。難道還要讓晴晴叫你羊老師嗎？為了晴晴，您一定要找回自己！”她站了起來，像是對我叫板，我從未見過周治療師如此激動，但他們說的這些關(guān)于我的過去，怎么可能呢？

“派葳，不要急。我們必須先讓病患了解整個病理成因?！?/p>

我看向袁醫(yī)師，眼前我覺得無助，我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為什么我結(jié)過婚，也有孩子，母親也還建在，這和我的認知完全不同。

“你將記憶分為A/B兩層管理?！痹t(yī)師希望先回到我大腦的結(jié)構(gòu)找原因，“我一直認為，多重人格是大腦的記憶管理出了問題。你將先生過世前的‘記憶A’與成為作家的‘記憶B’完全分層治理，互不相通。先生過世，就是你不愿想起的滅點，這段痛苦的回憶你放在A層，但你死亡本能的機制卻是在B層?！?/p>

“兩層完全分離的，記憶？”

“可視為腦中有兩個敘事者。你熟悉文學，”袁醫(yī)師接著以村上春樹的小說《世界末日與冷酷仙境》為例，小說中是兩個完全隔絕的世界，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但奇數(shù)章“冷酷仙境”中的敘事者“私”（わたし），以及偶數(shù)章“世界末日”中的敘事者“僕”（ぼく），其實都是主人公“我”的夢境。我說從未看過村上春樹的小說，袁醫(yī)師便又提到電影的平行剪輯技巧?！耙虼?，即便你想起滅點中的記憶，也不會誘發(fā)死亡本能，你已嚴格禁止這兩層記憶的交流。這種情況無法以一般人的遺忘現(xiàn)象來解釋，我稱之為‘記憶房間’（Memory"Room），一個在腦中封閉的記憶空間?！?/p>

“你是說我把過去的我，也就是楊曼妮，關(guān)在大腦的某個房間？”

“這正是你的情況，舊的記憶和人格，提取的路徑，被你的心理防御機制給徹底封鎖；作家的新人格，則穩(wěn)定、完整地發(fā)展，擁有自主的思考模式和獨立記憶。只要持續(xù)認同作家身份，你也可以過好生活，完全不用想起過去?！彼蝗豢隙ㄎ艺f，“這是你身體的保護機制，也是一個奇跡，才可能有今天的對話?！?/p>

“奇跡？”我想，袁醫(yī)師其實是在委婉告訴我，我生病了。

“我真的生病了嗎？”

“解離癥通常與生命中的重大創(chuàng)傷有關(guān)，”袁醫(yī)師見我比較冷靜了，“推測你發(fā)病的原因，源自先生過世的打擊，接著你又流產(chǎn)，環(huán)境的巨變，加上孕期體內(nèi)各種激素的快速變化，大腦決定封存之前人生的所有記憶，重新創(chuàng)造新記憶，好從那巨大的痛苦中存活下來?！?/p>

“我流產(chǎn)過，完全不記得了。”

“當時你已經(jīng)懷孕二十一周，辦理完先生后事，你就因為流產(chǎn)住院一周，這在健保中都有就醫(yī)記錄。”周治療師看著我說。

突然我一陣暈眩，血液好像上不到腦袋，他們也發(fā)現(xiàn)我的異狀，要我躺沙發(fā)上休息，什么都不要想。周治療師在旁注意我的呼吸和脈搏。等我緩和一些后，袁醫(yī)師走近我說：“羊女士，我會開一些幫助你穩(wěn)定情緒的藥?；丶液螅蚁Ｍ阕x這份記憶報告，或許能讓你想起什么，下次回診我們再看你記憶復原的情況?！?/p>

個案（五）：文本互涉

我常在大樓的電梯碰到晴晴，今天倒是沒有。進門前，我遲疑地看向?qū)γ媲缜绲募?，門上貼了春聯(lián)，像是個幸福的家。七點了，很安靜，他們還沒回來嗎？去補習嗎？雖然常見面，我對晴晴從未有過母親般的情感，房東黃太太也從未給我母親的感覺。演員之間的角色羈絆，或許比我和她們之間還深。我記憶中的母親，是另一個人的臉。這張臉是我創(chuàng)造的嗎？還是我的“記憶管理者”盜用他人頭像，再用Deepfake技術(shù)偽造的？我腦中所有人的臉孔，都是這樣制造出來的嗎？這讓我頭皮發(fā)麻，不敢繼續(xù)想下去。才體會到潛藏在我們記憶中的滅點，真的可能讓一個人瘋狂！

晚餐簡單吃了些燕麥堅果后，我坐在床上仔細讀這份記憶報告。原來我一直是用前男友（亡夫）的車禍賠償金生活，黃太太（母親）也曾偷偷匯款給我，看來我得省一點了。今天袁醫(yī)師提到，雖然我有兩組記憶，但新記憶大量復制舊記憶，再重新拼裝成新的記憶。我散文中多次提到的和藹可親的鄰居，沒想到竟是我的家人。“你母親只能用這樣的方式，讓孩子常見到媽媽?！敝苤委煄煹脑掃€在耳邊回蕩。

對照這份記憶報告，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母親的摩托車日記》不是寫我的童年，而是晴晴的童年。我們夫妻都在菜市場討生活，為了給女兒最好的環(huán)境，先生每天辛苦工作，希望能在大橋區(qū)買房，搶進明星學區(qū)。比起開車，他更喜歡騎機車到各地小農(nóng)那兒收購農(nóng)產(chǎn)品，在好幾個縣市都有合作的攤位?！吧蛳壬m然過世了，但在你腦中留下許多回憶?！敝苤委煄熣f。

第二本散文集《陌生風景》同樣大部分寫晴晴的童年，再加上我對她失去父親之后生活的想象，只是文章改成了喪母，不過“兒時母親帶我去錄像帶店租迪士尼的卡通回來看”應(yīng)該是我和母親的回憶，晴晴的年代早就沒有錄像帶了；我想到《母親的摩托車日記》第二章開頭那句“我人生的第一個記憶是在百貨公司的美食街跟媽媽一起大聲唱歌”。此處肯定不是我和母親的回憶，是我和晴晴才對，晴晴的童年才可能去美食街用餐，才會一起唱Old"MacDonald"Had"a"Farm。我在床上，將這兩本散文，和我的記憶報告并排，這些書之間，到底還存在多少這類的文本互涉？我的其他書也有嗎？看來我得花更多時間，做更全面的校對才行。這或許是個重要線索。

至于我的最新散文《臺南的男朋友》，書中我并未寫出前男友的名字，文壇一陣騷動，幾位小說家更被點名，現(xiàn)在看來，根本胡鬧，因為這位移居臺南的云林小說家根本不存在，而是以我先生為原型所虛構(gòu)的人物。結(jié)果這三本我最滿意、評價也最高的回憶散文，沒有一本是真實的，卻都拿到了文學獎，讀者也信以為真。

然而在讀完整本記憶報告之后，我腦中冒出一個念頭，會不會，這突如其來的真相，是上天留給我的最佳寫作題材？我慎重思考這個推論。誠如袁醫(yī)師的預測，我并非不能接受。二〇二四確實是個散文大年，許多作家不約而同都出版了散文集，我又豈能落于人后？天亮之前我初步完成整本書的架構(gòu)，書名暫定為《記憶深處》。

個案（六）：大橋圖書館

幾天后，我出門來到“亡夫”的車禍現(xiàn)場。事發(fā)的下午五點二十分正值交通的尖峰時段，方圓內(nèi)又坐落多個府城的旅游景點，孔廟、武廟、赤崁樓、司法博物館、臺南美術(shù)館，下班放學，找餐廳找景點，人潮車潮川流不息，誰會想到這里曾發(fā)生過死亡車禍？我注意到中正路是一個上坡，正對慰安婦少女銅像，那也是最后的撞擊點。路口的土銀臺南分行，也是古跡，高聳的希臘立柱，整體造型卻宛如埃及神殿，記憶報告中說我們夫妻曾到這里辦理房貸，買下現(xiàn)在大橋的房子。只是，馬路邊空氣很差，難以久留，我轉(zhuǎn)身進林百貨，搭那臺窄小的古代電梯到頂樓，倚靠女兒墻向下俯瞰車禍地點，背后是夕陽穿過鳥居。我拍完照，傳訊告訴周治療師。

我：林百貨頂樓風很大但我的記憶紋風不動

周：都到車禍現(xiàn)場了

我：但那些恢復記憶的方法都不管用

周：羊老師不會想……跳下去吧？

我：對喔聽說死前會看到人生跑馬燈或許我就能想起來了

周：那還只是理論等我我馬上過去

我：不必過來，你誤會了但無論如何謝謝

某一陣子開始，我們偶爾會私訊。我繼續(xù)寫道，或許我真的愛過這個人吧，不管是哪一層記憶，在他“離開”我之后，我沒有與其他人交往，沒有性生活，再也沒有愛過誰。我寫道，昨晚我搜尋過，他在網(wǎng)絡(luò)上沒留下任何數(shù)據(jù)，就像只活在家人的記憶里。不過我的記憶報告提到，他生前希望在大橋開一間有機農(nóng)產(chǎn)品店。

我：這或許是我能繼續(xù)為他做的事

周：不當作家了嗎？

我：不當了

或許會把開店的經(jīng)歷寫成書但得換回本名

畢竟之前寫的散文和之后寫的散文

只怕完全對不上人了

羊嫚苓封筆END

周：雖然弗羅伊德的理論不再是主流

但他認為要解決生命的困境只能訴諸理性

只要保持理性情況一定會好轉(zhuǎn)

（她隔著屏幕鼓勵我）

我：是指我的多重人格嗎？

周：記憶學派不會說這是多重人格

（她連忙回訊，怕我誤會什么）

我：另一個賬號我已經(jīng)注銷很久了

周：嗯這幾年你只登入散文家這個賬號

我：哪天我突然登入另一個賬號

會不會就再也無法登入散文家的賬號？

我會忘記所有當過作家的回憶嗎？

周：我無法回答下次問院長好嗎？

（她過很久才回復，我也已經(jīng)離開林百貨）

作為一位作家，我從未受過推崇。有次我到大直的蔦屋書店舉辦新書發(fā)表會，出版社邀請到馬欣芬老師與我對談。結(jié)束后，我逗留書店內(nèi)，試著讓方才與馬老師、讀者見面的興奮心情稍作沉淀，再乘車回臺南。然而就在我覺得心情逐漸平復時，命運卻讓我見到這一幕：一位打扮時髦身穿土橘色大衣的年輕女子經(jīng)過文學書區(qū)停下腳步，她本想從架上拿一本書，但身旁戴鴨舌帽手臂刺青的年輕男伴，卻將她拉走說：“不要看文學書，要看哲學、藝術(shù)、社科類的書，比較有自己的想法。看文學書寫不出好作品。”這個人就在一位作家面前，輕輕松松否定我們所有的努力；這個人很可能也是作家，我似乎在某篇作家的采訪報導中見過那只手臂。

在那之后我常思考文學如何與哲學、藝術(shù)、社會科學抗衡，但又覺得這不是我一個人可以改變的事?，F(xiàn)在我的想法逐漸明朗，我再也不會為這種事糾結(jié)，尤其當我開始進行記憶治療之后，我可以斷言，對文學創(chuàng)作來說，個人的經(jīng)驗和體會才是文學的核心，我相信：記憶為王。

晚上回到大橋，我先到熟悉的一街咖啡用餐，外帶一杯“圖多秘境”，再散步走到大橋圖書館正門前的廣場。多年熬夜趕稿，已習慣晚上喝杯咖啡。我找了一個地方坐著，想想失眠到極限有可能喚醒記憶嗎？不知道，但今晚肯定又睡不著。我不可能在沒有任何記憶的情況下就一家團圓，那樣像欺騙，對她們對我都是。我閉上眼睛，向大橋圖書館祈求，我有本珍貴的書遺落了，我想要找到它。

等我再次睜開眼睛，這時候，我想到一個最關(guān)鍵的問題，之前我怎么沒想到！我站了起來，得盡快回家，寫完《記憶手冊》才能預約回診：

二○二四年十一月六日

這星期我到母校臺南高商，還有林百貨前的車禍現(xiàn)場，還有中西區(qū)舊家改建的大樓前，附近的巷弄我也進去穿梭，等等地點我都去過了。不過這周我刻意避開晴晴一家，尤其是晴晴上下學的時間。倒也不是無法面對，而是我想先冷靜了解情況后，再作打算。雖然我每天都試著回想袁醫(yī)師所說的A層記憶，但想不起來就是想不起來，我似乎已忘掉（毀掉）這段記憶（前世）？但袁醫(yī)師上次又說我沒有忘掉，只是提取的管道出了問題，當年刻錄的記憶，仍封存在大腦某個位置。我想到宗教、哲學，種種對于死后世界、對天堂地獄的千萬種想象，難道都源自這種“你永遠也想不起來”的折磨嗎？晴晴、黃太太，也許我要找的記憶一直不在我這兒。

問題與討論（六）：記憶革新

第五十三周回診，我迫不及待想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

“袁醫(yī)師，”他在看我的記憶手冊，“這個禮拜我想到一個頗為關(guān)鍵的問題?！蔽彝Ｏ略?，先看向他，他也看向我，“為什么我是作家？你懂我的意思嗎？我先生過世，我想忘掉這段痛苦的回憶，重新選擇一個新身份活下去，但世界上那么多種身份、職業(yè)，為什么是作家呀？究竟是為什么？”

“我也想知道?！?/p>

“醫(yī)生也不知道原因嗎？”

“羊老師，這次擷取的記憶，只記錄到你流產(chǎn)后回大橋的住家休養(yǎng)，隔幾天你走進附近一間書店，之后的記憶就擷取不到了。也許你在那家書店接觸到許多文學書籍，潛意識從中獲得啟發(fā)吧?！痹t(yī)師指示周治療師說明，他選擇在一旁觀察我。

“那間‘薄伽丘’嗎？我好久沒去了。是小說家林秀赫開的書店。”

“報告顯示，那天你曾和店長，也就是小說家林秀赫有過對話，”周治療師說，她看向袁醫(yī)師，“但我們尚未找到對話內(nèi)容。你們聊了什么？和你的記憶分層有關(guān)嗎？是什么原因造成你突然和過去的記憶區(qū)隔開來，這中間的環(huán)節(jié)，我們并不清楚。”

“Timing很重要。”袁醫(yī)師說，“更像是一種覺醒?！闭f完他又沉思了。

“為什么這么貴重、先進的儀器，無法擷取到我去書店的記憶？這擺明是很重要的線索不是嗎？”雖然袁醫(yī)師肯定我，我卻覺得懊惱。

袁醫(yī)師似乎決定和我說些什么，“為什么失去記憶之后選擇當作家？有沒有可能，當記憶清空，自然也就掃除了過去的包袱?；蛟S是一種記憶革新?！?/p>

“記憶革新的第一步是清除舊的記憶嗎？”周治療師像個學生在旁筆記。

“可以這么說，當大腦騰出空間，產(chǎn)生新的思考回路，無疑給了發(fā)展個體記憶的機會，即使這新的個體記憶是虛構(gòu)的?！痹t(yī)師說。

一旁的周治療師告訴我，袁醫(yī)師曾出版《從演化到革命：論集體記憶與個體記憶》的學術(shù)專書，將臨床的記憶分析，應(yīng)用在理解文學和藝術(shù)上，建立了“記憶分析文學批評法”，當年出版造成相當大的轟動，許多文學理論的書籍因此重新改版。

“那已是我十幾年前論文的觀點。坦白說現(xiàn)在我沒把握能完全分辨一個人個體記憶的自覺程度，而且集體記憶一定不好嗎？倒也未必，不然，人類怎會有今天的科技和文明？人也不可能脫離群體記憶生存?，F(xiàn)在我也在思考為集體記憶進行團體治療（Group"Psychotherapy）的可能。無論如何，重視個體記憶的價值，我想這是很重要的第一步?！?/p>

結(jié)果這次看診，三個人都在討論記憶與文學，就像錄一場竇文濤的談話節(jié)目。我也越來越喜歡我的醫(yī)生和治療師，他們現(xiàn)在就像我的朋友。但他們有可能是我的朋友嗎？如果我的記憶回來了，病治好了，或者我的病更嚴重了，我們還會是朋友嗎？

移地治療（一）：7-11康橋門市

“我們?nèi)パ蚶蠋煕Q定成為作家的地方看看?！?/p>

離開普魯斯特記憶中心后，周治療師私訊我，她說是療程外的朋友聚會，我們先去書店，回來再決定要不要告訴院長。

“好啊，一起去書店?！?/p>

然而實際上我卻感覺到一股壓力，害怕了起來，以至于前往書店的時間一直擱置，這段時間我也沒有回診。只是沒想到，我反而先在東橋八街的7-11遇見了袁醫(yī)師，他居然是來柜臺兌換集點獎品。聽說他無論到哪兒都打著領(lǐng)帶，看來是真的。他見我像是發(fā)現(xiàn)他的秘密，邀請我在店內(nèi)座位喝一款氣泡礦泉水。這是我第一次在醫(yī)院以外的地方遇到他。

“這牌子使用玻璃容器比較好，寶特瓶有塑料微粒，我們就不要了?！?/p>

我喝了一口含在嘴里，點點頭。既然已經(jīng)遇到他，喝完這口，我即告訴袁醫(yī)師，打算和周治療師造訪那家書店的計劃。

“那里確實是一個重要的記憶現(xiàn)場。”他一邊喝水，一邊剝開心果，說這個有褪黑素，對大腦的記憶力有積極作用?！安贿^以我對林秀赫的認識，你到書店問他可能也問不出什么。我的意思不是反對你去，而是你到了那里后，你必須靠自己回想，不要過于期待外來的幫助，以至于產(chǎn)生不必要的挫折感?！?/p>

“我知道，我已經(jīng)去過好幾個相關(guān)的地方，但什么都想不起來?！?/p>

“被關(guān)閉的記憶，或許未來會打開吧。”

“想來真諷刺，我寫的散文，實際上全是小說。所以我其實是小說家咯？”

“對記憶來說，只有‘有’或‘沒有’。記憶沒有所謂的真?zhèn)巍Ｒ哉鎮(zhèn)蝸碚?，你所書寫的散文，確實都是你虛構(gòu)的故事，但以記憶的‘有無’來說，這些書寫，都是出于你的記憶而創(chuàng)作的散文?！彼次宜坪醪欢b懂，“就文學而言，你創(chuàng)作的，依然還是散文?！?/p>

“好像沒那么有說服力喔?！蔽倚φf。

“不不，我沒有想說服，我只是跟著你見證?！?/p>

“見證？”

“現(xiàn)在的你，是一個新的自己，別忽視了自己的存在?！?/p>

“那我以后還可以寫作嗎？”

“你用散文創(chuàng)作虛構(gòu)的記憶，以非虛構(gòu)的手法創(chuàng)作虛構(gòu)，對你的記憶進行了難以想象的創(chuàng)作。你確實擁有極高的文學天賦，沒有必要放棄寫作?！?/p>

“真的嗎？但我已經(jīng)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p>

“我剛才說，記憶沒有真假。你知道，我鼓勵每個人寫下自己的人生故事。如果寫作能讓你找到生命的意義，非常支持你，我也愿意持續(xù)幫助你回憶。能想起什么是幸福的，這表示我們的人生不是那么不值一提?！?/p>

“我也希望能找回一點東西，盡快和女兒相認?！蔽医晃针p手。

“打通這條記憶信道，還有很多路要走。”

“我能康復嗎？”

“你的精神狀態(tài)沒問題，只是承載了比一般人還多的記憶內(nèi)容，得學習如何管理記憶?！痹t(yī)師說，“接著我們可以進入下一階段的療程。”

“需要多久？”

“不知道，但今天可以算第一周?！?/p>

“Free！好棒！您應(yīng)該常外出看診才對?！?/p>

“年紀大，不愛冒險了?！彼戳丝雌可w的內(nèi)面。

移地治療（二）：薄伽丘書店

周四下午三點，我和派葳在“薄伽丘”碰面了。周治療師希望我在外面別叫她治療師，“叫我名字就好?！钡€是堅持叫我羊老師。只是很不巧，女店員告訴我們，店長最近在寫小說，外出田調(diào)，不確定什么時候進店。聽到店長不在，我反而松了一口氣。接著我依照派葳叮嚀，依循感官直覺來追索記憶：“回憶往往出現(xiàn)在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細節(jié)，透過景觀、物品、氛圍，向感官傳遞訊息?！?/p>

視覺上，她要我留意熟悉的人和事物，盡可能尋找眼熟的物品，“切記，不是自己喜歡的物品。羊老師現(xiàn)在喜歡的，過去未必會喜歡。”可以多觸摸這些物品，感受溫度、觸感，制造觸覺上的回饋。聽覺上，找機會放空思緒，聆聽店內(nèi)播放的音樂，有時候，回憶的畫面就會自動闖進來。店內(nèi)正播放David"Bowie的專輯Scary"Monsters，現(xiàn)在的我不排斥，但楊曼妮顯然不會喜歡?！按巴獾穆曇?、噪音，可能也是線索?！迸奢谡f，她也在幫我留意，引導我說出對每首歌的想法。嗅覺，書店的味道、書的味道；味覺，店內(nèi)的餐飲，自己可能點過的飲料、食物?！拔铱戳瞬藛危豢赡苊繕佣键c來試吃吧。”派葳只好攤手，“對了，還有空間感。”她說，“但是空間感不能單純歸類于某種感官?！?/p>

我請她別說明產(chǎn)生空間感是大腦哪個小區(qū)的職責：“我想純粹感受這個空間?！?/p>

書店是由住家別墅改裝設(shè)計，聽說是店長兒時的家。外觀破舊，像棟鬼屋，不過一樓是挑高的躍層，大片的落地窗，陽光灑落屋內(nèi)，非常居家，房子內(nèi)外有很大的反差。書柜就立在客廳的酒紅色沙發(fā)后方，角落的古董鋼琴也非常的un-bookstore。但除了感覺舒服以外，并未讓我想起什么。

“會不會，有我的書？”我打起精神說。

“之前羊老師來，沒留意過嗎？”

“很久沒來了，加上中間有一陣子出版的書我都不喜歡，去書店就沒有再找自己的書。后來為了寫出更好的作品，才去看記憶門診?！?/p>

剛好我的手碰到一張方形的展示桌，沒想到桌上正陳列我的書，從第一本到最新的一本，都有，有兩本還秀出封面，當然一旁也放了其他名家的書?！暗觊L很重視羊嫚苓老師的作品，親自寫了推薦字條。”女店員走上前說，但我并未因此而高興，顯然她并不知道眼前就是作者本人。我把目光再次移回自己的書上。

二○一七《母親的摩托車日記》

二○一八《陌生風景》

二○一九《夜長暖足有貍奴》

二○二○《文學在此轉(zhuǎn)了彎》《當作家寫作時》

二○二一《嫚苓托巴》《紐約客夏》

二○二二《挪威，No"way》《1951，霍普的海邊房間》

二○二三《臺南的男朋友》

七年寫了十本書，真勤勞。我在自己的書前站了一會兒，撫摸書皮，將每本書翻閱過，雖然沒想起更久前的事，卻想起寫這幾本書的過程。一個人關(guān)在大橋的房間內(nèi)，以為家人都走了只剩下我，想為家人和自己留下點什么拼了命寫作；實際上卻是忘記先生，拋棄母親女兒，把自己封閉在想象的世界，瘋狂逃離過去，不停創(chuàng)作散文編造自己的現(xiàn)實。如此兩面的我，但感謝仍有家人在世，感謝仍有出版社愿意出版我的書。

“我們離開吧。五點多了，不好再耽擱派葳的時間。”

“羊老師別氣餒，有時候我也會忘了東西在哪兒，找好久都找不到，但是我知道只有繼續(xù)找，才有可能找到?！?/p>

“如果那時候，我更勇敢就好了。而不是用記憶換來忘記……”

問題與討論（七）：語義網(wǎng)絡(luò)

普魯斯特記憶中心院長室內(nèi)，掛著一幅邱亞才的畫作《心理醫(yī)生》。

“今天去書店情況如何？”

“羊老師情緒還算穩(wěn)定，但她仍然無法想起之前的事。不過……”

“具體一點，說說看?！?/p>

“我刻意問她，書店播放的音樂有讓你想起什么嗎？她說沒有，但她能告訴我歌手是誰、歌詞的意思、歌曲背后的故事。幾乎每首歌她都能哼唱?！?/p>

”然后呢，你有什么想法？”

”她語感好，發(fā)音漂亮，我也讀過她翻譯的文章。她真的不曾在高級研究所工作嗎？我有點震撼，畢竟學語言需要時間?！?/p>

“她出版第一本書的新書發(fā)布會，英語就已經(jīng)是這水平了?！?/p>

“難以想象一年內(nèi)能有這么大的轉(zhuǎn)變?！?/p>

”是八個月，期間還要寫一本書?！?/p>

”好吧。對了院長，既然送去提思智能的加密影片已經(jīng)解讀出來了，為什么不給羊老師看？或至少改以文字呈現(xiàn)拿給羊老師吧?！?/p>

“很好的建議，幫我把影片轉(zhuǎn)換成文字，不過是給我。”

“好。但院長，您還沒回答我?！?/p>

“什么？”

“為什么不讓羊老師知道這段回憶？”

“以你的專業(yè)，這段影片適合給解離性失憶癥的病患看嗎？不會加深她的恐懼？記憶的滅點不會一直固定在同一個事件、同一個位置，下次可能就沒這么幸運了?！?/p>

“可是這樣我們就對病患隱瞞了?！?/p>

“沒有隱瞞，我希望她主動想起，或等之后再告訴她?！?/p>

“好吧?！?/p>

“先給我文本文件，或許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p>

“好。院長辛苦了?！?/p>

個案（七）：主觀鏡頭

“沒想到林先生也是車禍遺族，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訊息，原來過失致死，在臺灣最多只判五年。最近對方想和解，我一直煩惱該怎么辦，現(xiàn)在比較清楚了。我會聽您的建議，以女兒的需求為主要考慮。”

“這是國際知名的心理醫(yī)師袁秀波的名片，他就住在大橋，如果有需要可以找他。希望你盡快走出傷痛?！?/p>

“謝謝。（我收下名片，本來轉(zhuǎn)身了又回頭）我買幾本書好了，最近常忘東忘西，一直想看點書，動動腦?！?/p>

（半小時后我選了一本書，到柜臺結(jié)賬）

“請問這本書，在哪兒拿的？”

（我指向那兒，他拿書走了過去）

“奇怪，我進過這本書？”（我們站在新書區(qū)前）

“有什么問題嗎？”

“抱歉這本書不能賣你?！?/p>

“為什么？”

“這本書的作者說過，車禍是最俗爛的死法，不會寫小說的人才會用車禍結(jié)尾。你還要買他的書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說過這種話。”

“不是你的問題?！?/p>

“這本就不要了?！保ㄎ野涯潜居憛挼臅崎_）

“你來寫。”

“你說什么？”

“你要不要寫？”

“寫？寫什么？”（我想知道他說什么）

“寫你的故事？要不要？”

“我？我又不是作家?！?/p>

“那你就當作家?！保ㄗ骷?？根本不可能）

“要不要？”（我搖頭）（我不確定自己到底要答應(yīng)他什么）

“把你的痛苦、不幸、憤怒，都寫出來?！?/p>

（到底一直逼我做什么，最近怎么那么倒霉）

（好煩好煩，我轉(zhuǎn)頭往出口走去）

“你出去后，繼續(xù)活著，有什么意義？”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所有人都會忘記你先生，忘記你們一家的遭遇，你甘心嗎？”

（我眼睛好酸不知道是感冒還是怎么了）

“該怎么開始？”

“寫你最熟悉的城市?！?/p>

“再見?！保ㄎ译x開書店，回家后我發(fā)燒到41℃）

后續(xù)

“羊老師好。”回到家門口，晴晴正好放學回來，今天似乎早了一點。我還沒準備好面對她。她拿出電子鎖的磁卡，和我一樣正準備開門。走道上我們背對背，即便我未恢復任何記憶，但我仍忍不住對著門啜泣，怎么辦，這樣會被那孩子發(fā)現(xiàn)的。

“是媽媽吧。”